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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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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元凰的记忆中,儿时北辰胤驻守边关的数年岁月,是他最为孤独难受的时光。他虽然在此后的日子里逐渐深味寂寞一词的含义,但对当时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言,这种过早降临的孤立无依却着实令人难耐。这不仅仅是因为北辰胤的离开,更因为北辰禹对元凰无意间的日渐疏远。
作为一个父亲,北辰禹对元凰的疼爱从来都不曾减少。他欣慰自豪地目睹着元凰过人的聪慧同机敏,像每一位父母一样,不自觉地将元凰同侄儿伯英、仲远做比,每每得出令他欣喜的结论。但是作为一名掌控天下的君王,他却从元凰逼人的灵秀中嗅到了令他无法忽视的不安气息。元凰学东西很快,读书也异常勤奋。他涉猎之广,领悟之深,便是在一贯接受严苛教育的皇子贵族中间,也远胜过他的同龄人。然而他总是不满足的,不断读更多的书,问更多的问题,似乎是在同自己比赛。北辰禹偶然探访太子书房的时候,会见到元凰读到半途便突然放下书本,抿着唇,分心似的将目光飘往窗外。
北辰禹为元凰的孜孜不倦而感慰,但他不明白元凰努力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想法。元凰将要继承的天下,并非是民不聊生的穷乡僻壤,而是海晏河清、物丰民顺的天都北嵎,他却总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北嵎建国千年,与周边四族虽然偶起兵戈,大体而言总是相安无事。历代帝王不乏励精图治之辈,也从来都是专于内政,少有扩张版图的野心。元凰若有所思的表情让北辰禹觉得陌生。他一面自嘲着杞人忧天,一面却无端觉得惴惴。他不知道孩子抿着唇看向窗外的时候,稚气的眼睛里勾勒出的,竟是何样江山。
元凰并不是飞扬跋扈目空一切的孩子,但他同样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胜于常人的天资。在玉阶飞的教导同宫廷礼仪的约束下,元凰温文有礼,谦和忍让;然而天都太子的高贵身份同旁人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又赋予了孩子不时流露的骄傲同自信。在北辰禹看来,元凰拥有少时北辰胤的资质,却缺少了北辰胤的隐忍深沉。他有时候觉得元凰这种外表温和内心矜持的性格正像是自己;有时候却突然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如果当年北辰胤被立为太子,多少便会是如今元凰的性格。
北辰禹在不动声色间关注着元凰的成长,没有向任何人说破自己的隐虑。考察功课时候,元凰每一次迅捷的应对,都让他喜忧参半。虽然万分不愿承认,北辰禹心中却愈来愈觉得,元凰不会是成为北嵎君王的理想人选。
元凰的心太高,想得太多,看得也太远。北辰禹知道将来总有一日,这个孩子不满足的目光会越过北嵎的边界,投注在周边四族甚至中原苦境。这在信奉太平治世,不喜兵戈的北辰禹看来,无疑会给北嵎带来莫大的动荡同灾难,将千百年基业投入一场变量万千的豪赌。
但北辰禹只得一个元凰儿子,虽然早年同渡香蝶另有所出,却绝不可能在近期里将那个孩子接入宫中,更遑论光明正大地角逐太子之位。更何况元凰有这般天资,如只让他做个太平盛世中的逍遥王侯,还真真是折坠了。北辰禹想过更换太傅的人选,他害怕是生性不羁的玉阶飞向元凰脑中灌输了不该有的念想;然而每每他冷静思考的时候,便清楚的意识到如元凰般自矜倔强,除非意气相投诚心敬服,否则绝不会接受他人的改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不仅是玉阶飞造就了元凰,更是元凰选择了冷眼看苍生的玉阶飞。
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下,原本该是令北辰禹骄傲的孩子,竟在无意间成了王者烦闷的根源。北辰禹前往东宫的次数愈见稀少,偶尔元凰向他撒娇,他也只是冷冷淡淡地响应。他总以为眼不见为净,慢慢终能恢复对元凰往昔的呵护。然而多年为君的习惯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分析着元凰的一举一动,预感到北嵎将在这个孩子手中天翻地覆。
这种无法向任何人言说又阴魂不散的隐忧,使王者本就不甚强健的体魄渐渐不堪重负。身体的不适以及日复一日的操劳,使他更无暇顾及远在东宫的太子。元凰只知道父皇来看他的次数比以往更少,即使偶然涉足东宫,也不再兴致勃勃地听他同玉太傅斗嘴。初时他觉得是自己尚不够勤奋努力,然而很快就发现不论他怎么表现,都似乎无法引起父皇全心的注意。他以为这是长大的必经过程,只好学着慢慢习惯。
天佑十二年仲春,北辰禹按照惯例将皇公贵族们的孩子请来宫中,同太子一起进行一年一度的春试。说是春试,其实不过就是皇帝随口询问几句,让孩子们各抒己见,并非是认真考察各人才学。这是各家世子们同太子见面叙话的好机会,谁都不愿错过,就连皇城内的富贾楚王孙,也受邀带着女儿前往。
楚王孙是皇城中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他曾经在别处经营生意,积累家财万贯,携女迁至皇城后常常出款为民修路造桥,义名远播。他为人大方谦恭,又乐善好施,更兼没有踏足官场的野心,很快就成了朝中大臣们的座上宾。北辰禹本不欲结交商贾之人,一年前边关突降大寒,朝廷筹款不及,是楚王孙慷慨解囊,将边关将士的寒衣尽数备齐。北辰禹感念楚王孙的一番心意,又知道他的女儿楚华容本就是诸公子的玩伴,便特地破例请他前来宫中一会。
楚王孙慈眉善目,须发皆白,形容好比七旬老者,楚华容却是同元凰相仿年纪。她容貌生得清秀,是个敢说敢做,颇有男儿气概的小姑娘,比起有些个见到皇上太子便紧张得口不成言的王孙贵族,反倒要洒脱得多。
那日她穿着一身清爽利落的粉红衣裳,随父亲到了宫内。她在家也常读诗书,却因为身是女子,按宫里规矩不能同诸王子一道参加春试,只能站在一旁观看。楚华容早就识得元凰,看他此时独自站在皇帝身旁,也没有人搭理,便走过去,向他道:“今年春试,肯定又是你独占鳌头。”
元凰笑笑道:“又不是真考科举,看你说的好大阵仗。”
楚华容咯咯笑道:“不管是不是真考,哪个侯爷世子敢不让着你?这些宫里比来比去的东西,没一样是凭真本事。”
元凰知道楚华容正直且尖锐,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说话向来如此不留余地,倒也并不生气。他向楚华容歉意地笑笑,好像在为她所指出的不公而感到尴尬。他这一笑反让楚华容觉得自己方才所说太过刻薄,安慰他道:“这也不是你的错——再说太子的才学,确实是比他们都好。”
元凰平日里得的称赞数不胜数,却难有几个如楚华容般真心实意,不带半点奉承。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又向楚华容笑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远远的,惠王家的伯英、仲远两兄弟迎上来。楚华容同他们也是旧识,跑上前去招呼一声,少不了又是一番嘴仗。
元凰看着楚华容跑远,不禁想起今晨玉太傅的嘱咐来。玉阶飞深谙君心,知道北辰禹对元凰所存的疑虑,早告诫元凰此次春试,凡所答之词,所对之意,皆须同伯英,仲远相类,不可别出心裁。元凰问他为何,他便实言相告说皇上的想法与太子不同,待太子长成后自可向皇上进言,如今直吐胸臆,只徒令皇上不快。
元凰听得似懂非懂,却因为是玉阶飞的教导,记在心里不敢违背。北辰禹问了些诸子政论,诗词流源,元凰都跟在伯英后头,乖乖按书上写的答了,半点不加评论。北辰禹但觉得元凰懂事许多,高兴在心里,随意想了一个典故,问他们道:“灭虢取虞一词,由何而来?”
北辰伯英恭恭敬敬答道:“《史记》载,鲁僖公五年,晋献公假道虞国,出师伐虢。灭虢后,又回师灭虞。灭虢取虞正是由此而来。”
北辰禹满意地点点头:“那你看,这典故当作何解?”
“这……”北辰伯英略一思索,扬声答道:“是说虞公背盟,反受其害。两国盟约好比君子之交,不可轻易背弃。”
这般想法很是幼稚天真,却凸显出伯英的心思仁厚来,北辰禹心中倒很是喜欢,以为这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回答。他见元凰,仲远都没有别的答案,微笑起来,宣布春试的结束,让大家留在宫中用膳。他站起来转过身去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到站在身边的元凰悄声嘟囔道:“可是虢国不曾背信,不一样也为晋国所灭。”
十二 太子
北辰禹听到元凰所说,顿住脚步回转身来,低下头去。此时众人在皇帝的示意下,已三三两两的走向内厅用膳,行至中途蓦地发觉北辰禹没有跟上,回头又看到他正同太子说着什么。谁也不愿上前打扰,又不敢先入殿去,于是乎一大群皇宫贵族们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殿外,巴巴地注视着北辰禹父子。
楚华容牵着父亲的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踮起小脚,使劲向园中张望。楚王孙头次进宫,怕惹出事非,拉着女儿的袖子往下扯,示意她收回无礼的视线。北辰伯英才得了皇上点头默赞,心中颇有些得意,此时看到北辰禹停下脚步同元凰对话,直觉得元凰是不是想到了更好的答案,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着急,也偷偷盯着院中的两人瞧。北辰仲远跟着大哥,也想探头看个究竟。北辰望将两手分别搭上两个孩子的肩膀,兄弟俩知道这是父上无声的警告,只好偏头去看大殿梁上的花雕蟠龙。
元凰这一天过得无聊,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本来也要随着人流去用膳。不想父皇却突然停顿下来,低头望着他。元凰猜想是方才的嘟囔被父皇听见了,他本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到玉阶飞的嘱托才紧张起来。他好像做错了事一般,赶紧低下头去,不时地抬眼观察北辰禹的脸色。
没有了冕冠前头垂琉的阻挡,北辰禹的脸在元凰面前分外清晰。元凰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父皇不戴冕冠的样子,此时偷眼看着微微垂首的男人,觉得亲切贴心,却又无端有些陌生。那是一张略嫌瘦长的脸,眉色浅淡,一直延伸到鬓角泛白的头发里。秀长的眼睛里透出威严,却被修直的睫毛遮盖去了大半。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淡漠的阴影,模糊了苍白的肤色,给本来过于冷硬的线条增添上几分柔和。这张脸同往常一样,看不出生气或是赞许的神色。他口气温和地询问元凰道:“凰儿方才说什么?”
元凰记着玉阶飞的话,不敢实说,只嗫诺道:“没有什么,儿臣是说,伯英答得很对。”他头一次在父皇面前撒谎,心中很是不安,右手不断扯着衣角,眼睛只瞥向旁边,不敢对上北辰禹的目光。
北辰禹笑笑,语调仍是很温和:“朕都听到了——你方才说什么?”
元凰面色一赧,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回答道:“儿臣说,虢国虽然不曾背信,一样也为晋国所灭。”他生怕被责骂,声音比方才又低了几分,怯怯地望着北辰禹。
“噢”北辰禹听在耳里,反而放缓了脸色,又柔声问元凰:“那依你看,这灭虢取虞的典故作何解呢?”
元凰见北辰禹神色缓和,心中也渐渐平静。他觉得父皇毕竟还是原来的父皇,虽然这段日子国事繁忙没时间照看他,对他的心思总是不会变的。父皇既然以往常常称赞他集思奇巧,见解独到,如今也便不会因为他与众不同的看法而降罪。玉太傅的嘱咐,未免有点小题大做。想到这里,元凰大胆起来,抬头看着北辰禹,稍稍提高了声音,认真地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儿臣以为,灭虢取虞并非关乎信义,而是关乎择盟。虞公之失不在背盟,而在未曾听取宫之齐的进言,看破晋国狼子野心。虢国可盟而绝之,晋国不可盟而友之,方致国破家亡。”
这番话虽是元凰即席的想法,听来却颇像笔头作文,全不似他平日说话的口吻。那些拗口的文言句式,元凰尚不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他自忖多时没同父皇长久交谈,此时难得有了机会,有心想要表现一下这些日子来所学见长,方才仿着曾读过的政论文章起了腹稿,文绉绉地遣词用句起来。
令元凰失望的是,北辰禹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这一番特意准备的精彩说辞所吸引,而只是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也不予置评,继续问道:“那又当如何择盟?”
这个问题便是放在科举殿试也不为过,又怎是元凰一个龆齿之龄的孩子能够回答。纵然他众览群书,博闻强记,真正理解懂得的,总是少数。元凰回答不出,又不愿在父皇面前难堪,思索了一会儿,记起曾读过的几本书,便含糊答道:“或合纵,或连横。”他停下来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不一而足,但看时事。”
纵横一说始于战国末时,其门徒但为策辩之士,审时度势,朝秦暮楚,为利驱之,无节操可言。《吕氏春秋》谓之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
北辰禹听得元凰提到纵横,心中甚是不悦,又追问他道:“何谓纵横?”元凰并未觉察到北辰禹语气中的嫌恶,只道父皇是趁机考察他功课,赶紧答道:“纵横为《汉书》‘九流’之一。韩非有云,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纵横家奉战国时鬼谷子为师,后有苏秦主合众,张仪主连横,皆有著作传世。”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回答,按理来说仅仅是陈述事实,并未提到元凰自己的想法。北辰禹因为元凰鼓吹纵横在先,现下又回答得如此流利,料想他心中竟是奉纵横家为尊,当下神色更冷,追问道:“《汉书》所言之九流,又是哪些?”
元凰此时方觉出不对来,却又不明白是为了什么。父皇问话不能不答,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儒、道、阴阳、法、名、墨、杂、农、纵横。”方才说到兴奋时高扬起的声音又悄悄哑了下去。
北辰禹待他说完,才冷哼道:“哈,你既知儒道为首,纵横为末。为何九流之中,却奉最末!”说罢竟然拂袖而去。元凰一惊之下不及细想,本能地伸手去拉北辰禹的衣袖。北辰禹见他探过胳膊,将袖子刻意往旁边一甩,让元凰抓了个空。元凰在原地愣神了一会儿,见北辰禹渐行渐远,没有要停下等他的意思,知道父皇是真得勃然大怒。他害怕起来,赶紧小跑着追在后面。
北辰禹的背影已不如元凰记忆里的伟岸高大,元凰跑到他身边的时候,听见王者轻轻地压抑地咳嗽。他抬眼见到父皇的肩膀微有些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显出病态的白皙,瘦削得只剩下粗大的骨节。华袖掩盖下,手腕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刺眼如蜿蜒的毒蛇。元凰仿佛被什么戳中了心扉,眼睛无可抑制地湿润起来,他抓过父皇的手,轻轻摇晃着,哀声讨道:“父皇,儿臣知错了。你莫生气。”
北辰禹低头看去,见元凰一双受惊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眼眸里已经有泪水在滚动。虽是恼怒万分,他心下终是不忍,停下脚步柔声向他道:“你可知错在哪里?”
元凰急忙道:“儒道为首,纵横为末。儿臣当遵儒道。”他不知道自己答对了没有,怕再惹父皇生气,又紧接道:“灭虢取虞的典故,方才伯英答得才对,儿臣说错了。”
北辰禹叹了口气,深深望他一眼,抬手抚上他的脑袋,向他露出一个让人心安的笑容:“凰儿知道就好,没事了——我们用晚膳去吧。”
元凰乖巧地点头,收了眼泪,拉住父皇的手一同向内殿走去。站在殿前的人们原先看到王者甩袖离去还在猜测纷纷,如今又看北辰禹亲亲热热地拉着元凰,料想是孩子一时不察惹恼了王者,无甚紧要大事,也都没往心里去。见他父子二人走过,也便随在后面入了殿去。
同宫中其他宴会不同,春试后的宫宴因为有了孩子们的参与而分外热闹活跃。今年的盛宴如往年一样,华贵豪美却不显奢靡。楚华容虽是生于大富之家,却未见过如宫中这般大气的阵仗,一时竟被震住,乖乖挨着楚王孙坐下,不敢随意言语,不比方进宫时了无顾忌。北辰伯英一向行止端正,此时也没失了皇家气度,还不时轻声地叮嘱身边不安分的弟弟北辰仲远,俨然一派王侯风范。
元凰这一顿饭却吃得心神不宁。他在北辰禹下首不远处正襟危坐,不断想父皇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父皇方才摸他的脑袋,分明是原谅他的意思,但他却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还是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恼怒,只在心里悔不迭没有听玉太傅的话。他一有空隙便偷偷看向父皇,有时候会正遇到北辰禹沉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这是属于北嵎君王的目光,同往常饱含慈爱的眼神不尽相同。元凰不敢同这样目光对视,只好转开眼睛去,心口噗噗地跳个不停。
就这般坐了一个晚上,终于等到宫宴结束众人散去,元凰向父皇请过晚安,随人回了东宫。他离开的时候,北辰禹又一次拍拍他的头,还曲起手指,用指背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元凰捉摸不出这种久违的亲昵中包含的意味,又担心问了一句:“父皇,你不生儿臣的气了吧?”
北辰禹摇头微笑道:“朕不生气了。”
元凰得了这句话,行过礼转身走了。小人儿的身后,两边宫灯晃动着,拖出长长的不完整的影子,有小半打在旁边的廊柱上,摇曳着显得有些阴森诡异。北辰禹用心注视着,直到元凰的背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才转身迈入屋里。
回到东宫以后,元凰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同玉阶飞说了。他说完之后,又不放心地询问玉阶飞:“老师,你说父皇是不是真得不生气了?”
玉阶飞一笑,神色平和地安慰他道:“君无戏言。皇上说不生气了,当然就是真得不生气。”
元凰点点头,“那我去睡了,老师也早些休息吧。”
“嗯”。玉阶飞答应一声,让宫人们送元凰就寝。待元凰离开以后,他将羽扇放落在书案上,随手从架上取下元凰平日读的那本《韩非子》,就着烛火,用指尖一页一页缓缓翻着。他的神色仍是平和安宁的,目光却逐渐凝重,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合上了书本,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春试之后,北辰禹仍是很少到东宫看望元凰,同前段日子里的疏远相比,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元凰渐渐觉得父皇的确是不再生气了,一切原都是自己多想。玉阶飞在元凰的要求下,又把儒家学说给他细细讲了一遍。元凰本来对孔孟之道颇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却无比认真的将一字一句默记下来,只等着父皇再次考察。玉阶飞在北辰禹偶然来访的日子里,捕捉到王者看着元凰的眼中有着比以往更深更困扰的思虑。以他的身份,无法插手皇上的决定,只能测度可能发生的变量,思索着如何为元凰谋划。
长孙皇后早注意到了北辰禹对元凰的疏离,她以为这大半是因为皇上身体的缘故,没有更多的精力去顾及元凰。她并不知道春试上发生的那个小插曲,却敏感察觉到春试之后,北辰禹并没有像往年那样对元凰学识的飞速进步表现出惊喜赞赏。出于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她曾旁敲侧击,北辰禹却总是一语带过。而自去年冬天开始,北辰禹身染微恙,日复一日的服药,虽然没有大碍,却也一直都没有起色。由于这一原因,北辰禹在长孙皇后处留宿的日子,也比以往更为减少了。
长孙皇后担忧北辰禹的身体,却苦于没机会见他。她同北辰禹自一开始就不是如胶似漆的夫妻,待得元凰出生,更兼年岁渐长韶华流逝,北辰禹对她更是只余敬重礼让,倒像是客人多过妻子。当长孙皇后在春试过后数月的一个秋初黄昏意外迎来久违王者的时候,心中充盈的不是重获恩宠的喜悦,而竟是隐隐的不安。
北辰禹遣退下人,入了淑宁宫寝殿,却没有要同长孙皇后温存的意思。他在八仙桌上坐下,长孙皇后上前替他斟满茶水。北辰禹并不喝,而是将茶盏捧在左手,右手揭开盏盖,一下下在茶盏沿上轻刮着。长孙皇后低眉敛眼立在一旁。北辰禹突然发话说:“坐下吧。”
长孙皇后于是在王者身侧坐下。哪怕在无人的时候,她也遵着礼数,不敢离北辰禹太近。她身上常年不散的清新檀香味飘溢出来,令北辰禹回忆起少年夫妻相伴的时光。
茶水放得久了,失了温度。长孙皇后探起身子,想为北辰禹新沏一碗,在半空中被北辰禹握住了手腕。这种经年未有的亲热举动令长孙皇后稍有些无措。她的耳根泛出淡淡的红色,却忽然记起自己早已过了少女娇羞憨直的年纪,尴尬地垂下眼睛去。
北辰禹握着皇后的手腕,却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待了片刻,又将皇后的手放回桌上,好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含荷,朕想让伯英进宫来,同凰儿一同受玉阶飞的教导,你看如何?”
长孙皇后立刻领悟出话中的含义,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身子猛然一震,搭在案上的手因为收回太急,“嘭”的一声敲击到案几边缘。她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也没有觉出疼痛,抬起眼睛注视着平静的王者,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嘴唇轻轻颤抖着,几乎无法清晰的说话:“凰儿是皇上立的太子,让惠王世子入宫为太子伴读,同祖制不合。”
北辰禹回避开她灼热的视线,低声道:“太子尚未正式册封。在太子确立前,诸皇子一道读书,也是本朝惯例。”
长孙皇后一怔,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北嵎皇子们大多在十五岁上下封王,因为元凰年纪尚小,北辰禹的确尚未正式册立他为太子。只不过元凰是北辰禹的独子,太子之位再无他人可任,所以不论是宫内朝上或是民间,都早已默认了元凰的太子身份,哪怕平日称呼,也都是“太子”,“太子”的叫着,就连北辰禹自己,在宫人面前也一贯以太子二字指称元凰。
长孙皇后在最开始时候也曾为太子身份未能正式确立而稍有担忧,后来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便逐渐将此事淡忘。如今北辰禹再次提及,再配上前头要接伯英入宫受教的话,暗示再是明显不过。长孙皇后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得让她透不过气来,她紧咬着下唇,颤声道:“凰儿犯了什么错,皇上竟要,竟要……”
“朕并没有说要废去元凰太子之位。”长孙皇后惶恐着不愿出口的词语,北辰禹替她说了出来:“朕是怜惜伯英这孩子宅心仁厚,想接他入宫同凰儿一同受教,特来询问你的意思。”
“皇上决定的事,妾身,妾身怎敢……”长孙皇后断断续续地吐出只言词组,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她脑中一片空白,仿佛魂魄都被抽离了身体,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里,尖锐的刺痛让她不至晕厥。顿了半晌,她方才回魂似的,鼓起勇气说道:“可是,凰儿是皇上所出。伯英——毕竟是惠王之子。”
北辰禹沉声道:“朕的皇位,是大哥让贤而来。朕若当真将皇位传回惠王一脉,也是理所应当。”
长孙皇后再也忍耐不住,她战栗地扶上北辰禹的手,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尖利嗓音,绝望地再次询问:“我的凰儿,到底犯了什么错?”
北辰禹任她抓着自己,镇定地回答:“朕只是想让伯英同凰儿一同读书,未曾说这就要将伯英立为太子——含荷,朕就是怕你多心,才特地询问你的意思。”
长孙皇后在王者的镇定中读出了不容置疑的坚决。她又愣了片刻,默默将手臂抽回来,颓然道:“皇上决定的事,妾身自然赞同……皇上同惠王说过了么?”
“朕尚未向大哥提起。”北辰禹见皇后脸色一片死灰,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他俯过身,安慰地拍拍皇后的手背,“这件事不急于一时,朕会再仔细思量的。你早些休息吧。”
长孙皇后机械地行了礼,目送北辰禹起身离开,心头冰凉一片。她呆呆坐在桌旁,指甲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出深深浅浅的刻痕,甚至秋嬷嬷进来了也不曾察觉。秋嬷嬷轻唤了她数声,长孙皇后这才醒转过来,一把攥过秋嬷嬷的手,嘶声道:“秋嬷嬷,皇上要,皇上他要……”
秋嬷嬷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轻轻顺着长孙皇后的背,待她慢慢平静下来:“奴婢在外头,都听见了。”
长孙皇后惨然道:“嬷嬷,你让本宫怎么办。”
“娘娘先别着急。”秋嬷嬷压低声音,凑近皇后的耳朵说道:“方才,奴婢已将消息报到天锡王府去了。”
长孙皇后乍听之下,惊得神色剧变,抓着秋嬷嬷的手也骤然收紧。秋嬷嬷被皇后的神情吓到,赶忙解释道:“胤王爷临行前嘱咐过,若太子有事,就报到弄潮生那里——娘娘放心吧。胤王爷会有法子的。”
长孙皇后不说话,只颤着嘴唇死死盯着秋嬷嬷。秋嬷嬷慌起来,想娘娘莫不是中了邪。就在这时候长孙皇后终于移开目光,一直紧绷的身体也无力地松弛下来。
“秋嬷嬷,你闯下大祸了。”她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
十三 饮鸩
其后数月在长孙皇后的惴惴不安中度过。那日以后北辰禹再未对她提起改立太子之事,而她害怕却也期盼着的天锡王北辰胤那边,似乎也没有任何动静。秋嬷嬷心里只顾着自家小姐,知道娘娘半生荣华全系在太子一人身上,觉得只要能保住太子,做什么都是好的。虽是这般想着,她倒也知晓北辰胤的手段,就怕是最终反害了娘娘,心中倒也有些后悔当日急急忙忙禀报了天锡王府。
北辰禹自同长孙皇后一席谈话之后,反复斟酌,还是觉得改立太子势在必行。他行事谨慎,只先向惠王北辰望提了,并未让伯英在场。北辰望一听之下连连推拒,北辰禹只道他怕自己是假意试探,再三出言承诺安抚。北辰望连说犬子不才;又说只余兄弟两个相伴,不舍送离身边,种种理由一味不愿,倒好像是真心不想让儿子去蹚这滩浑水。北辰禹无奈之下,只得将此事暂且压后,却也更钦佩大哥的容人之量,越发坚定了要扶植伯英的想法。
北辰禹驾临惠王府的时候,虽未向两个孩子说明来意,却特地去书房探望了侄儿伯英,随意询问了些家长里短。事后北辰望并未把事实真相告诉儿子们。十岁的伯英却从皇上对他不同以往的关切询问中觉出细微的变化,好像在午后感受到沉闷的空气同低飞的蜻蜓,却又无法确定暴雨是否即将来临。北辰望告诉他这是皇上对他春试的表现满意,因而前来惠王府探望褒奖。北辰伯英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他像每一个生于皇家的敏感孩子一样,开始朦胧期盼着幸运女神的眷顾,却又说不明白自己是想讨要些什么。
北辰望注意到长子的细微变化,默默希望此次春试带来的影响会在日后岁月的游走中消磨殆尽。不符合身份的向往,在平民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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