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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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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虽然谁都能做玉阶飞现在所做之事,真正敢于实行不惧后果的,除了玉阶飞却再找不出第二个。点松涛暗忖玉阶飞也许果然如传闻所言,在少年时候同王爷相交甚笃,因此才能有恃无恐——然而即便如此,玉阶飞的胆量也仍是惊人。莫说年少相交之情到如今不知还剩了几分,单是北辰胤变幻莫测的心思,便足以让人担忧玉阶飞日后在皇城的处境。
  玉阶飞见松涛略带困惑地望着自己,间或眼中又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估计他是在预想日后北辰胤会用何种方法报复自己。最先泡好的茶水已经凉在他的手边,下人们立在身旁眼巴巴看着,不确定是不是应该上去加水。玉阶飞叹一口气表示自己的不满,正打算叫人过来,却见从内堂急匆匆转出了方才下去报信的家丁,同点松涛说了几句。点松涛神色一惊,眼神复杂地看一眼玉阶飞,走上前来恭声礼道:“太傅久候了,现下就请太傅随小人去见王爷。”
  他这番说辞讲得神态自若,仿佛刚才三番五次叫玉阶飞离开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玉阶飞微微笑道:“有劳了”,随手将扇子插在背后,随在点松涛身后缓缓而行。
  玉阶飞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天锡府他虽只在多年前来过,房间格局却还记得一清二楚。他随着点松涛渐行渐深,知道这不是去北辰胤书房的路,又见周围逐渐幽静,往来下人也更为稀少,料想是要前往王府最里起居所用的厢房。果然点松涛行至一处长廊便停了脚,指着走廊另一头远远立着的两个人影说道:“王爷便在回廊尽处的房内候着太傅。主上起卧之所,小人不敢擅闯,只能送太傅到这里。”
  “呵,无妨。我自去便是。”玉阶飞谢过点松涛,将羽扇抽出握在手上,轻摇翠羽,慢悠悠向两条人影处踱去。回廊柱是最普通的样式,没有多余的雕刻,边上连排着一模一样的房门,再加如出一辙的窗棂檐柱,便是以玉阶飞的眼力也看不出分毫差别。他从未来过王府的这一块,却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到了北辰胤行坐寝卧的所在。这十数个难分彼此的房间,正是扰人视听防范刺客的最基本措施。虽说北辰胤未必真会在平日常用的卧室见他,却毕竟让人带他来了这里,看来果真是染恙在身,不便外出。
  玉阶飞走了一会,渐渐看得清楚前头两个身影。他认出一个是王府侍卫统领弄潮生,另一个则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板健朗,面色也甚是红润,若要玉阶飞猜他年纪,说是花甲之年也行,说是耄耋之年也不无可能。玉阶飞虽未见过这名老者,依着长孙太后日前所言,推测便是卸任的御医长卢平惠。
  他离得二人尚有一段距离,但他耳力甚佳,已能够将二人的低声谈话听个大概。只见弄潮生刚把一句话说完,卢平惠便出言责道:“吾于大内领职数十载,侍奉两代先皇,尚未见过这般不知轻重缓急的下人。”
  弄潮生显是理亏,心虚地辩解道:“老先生也听王爷说了,此番秋狝是太子初上围场,非去不可。我们做下人的,又怎能做的了主。”
  卢平惠仍是不依不饶,追问道:“即便如此,汝等随身水囊内携有汤药,怎也不记得提醒王爷服用。”
  弄潮生很是无奈:“这——我同老先生说过三遍了,太子走失在前,与太子同行之人又没马上报来。王爷遣散众人分头去找,哪里还顾到你的药。”
  “即便如此,汝等也当时刻为主子着想。”
  “哎……”弄潮生正想回嘴,一转头见是玉阶飞到了,赶紧收起话题:“玉太傅来了。”
  那老者看了玉阶飞一眼,又看看弄潮生,也恭恭敬敬地向玉阶飞长揖到地:“小人见过太傅。”
  “啊,先生请起。弄统领是玉某旧识。不知这位是?”
  “小人姓卢,是王府的下人。小人不敢在此惊扰太傅,先行退下了。”老者草草说完,又向着玉阶飞迤然一礼,阔袖一甩回身便走,临去前又向弄潮生瞥了数眼,大约对玉阶飞到访也不甚赞成的意思。弄潮生也不向玉阶飞多作解释,转身轻叩门框,向屋内朗声道:“王爷,玉太傅到了。”说罢不等屋内人回答,便替玉阶飞将门推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房门一开,玉阶飞便能见到北辰胤坐在屋子正中的八仙桌旁,桌上已事先摆上了两副茶盏。北辰胤见是他来,也不起身迎接,只向弄潮生吩咐道:“没事了”,又转头向玉阶飞简单招呼:“太傅请坐。”
  弄潮生应声道:“属下在廊外候着”,便将门重新阖上。北辰胤仪容修整,除脸色略白之外,并无憔悴之态,身上所穿并非往日见客的正式服饰,而只着了件玄色中衣,苍青的外卦披在肩头,空荡荡的袖子垂落轻摆,倒像是小憩起身后随意换上的。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北辰胤,周身也透着无法错认的皇族威仪。青紫二色历来为高官厚爵者的服饰,汉朝便有公侯紫绶,九卿青绶的礼制。北辰胤平日上朝佩穿的朝服由宫中织造衙门特制,是以瑞紫搭配缁墨缎面为主,朱彤锦罗为附的大襟右衽夹袍,再戴象征亲王身份的乌漆披领,后垂有亮银流苏背云;青莲色的马蹄里袖,银朱色的广口外袖镶有三道荼白衮边,袖身相接处另制有接袖,内衬酱色九蟒暗花绫里,外袖面上更缀以六股鎏金丝线串绣而成的双面穿云团龙纹;下裳同上衣相联,左右开裾,下摆饰五彩八宝立水,沉稳大气又极尽华贵。他府内穿着的寻常深衣并非经由织造制成,却也用的是蓼蓝草混上蜀中高地特产的青杠碗木,再配以淮南青矾,历经数道工序方能染成的苍青颜色。玉阶飞虽然知道北辰胤本人未必在乎这些,衣饰全交下人一手打理,却也不得不暗叹天锡王府不输宫内的尊贵作派,即便在细枝末节处也是纤毫不乱。
  房里的家具很是简洁,除了桌椅床榻,别无长物。那张北辰胤落座的八仙桌,所用木材并非是富贵人家常用的紫檀,而是清淡细腻的金丝楠。金丝楠木温娴幽雅,冬日触手不冰,据传千年不腐,虽没有紫檀的威严奢华,却较之紫檀更为稀少难得。按北嵎律法,金丝楠木只用于皇族宫阙同僧殿庙宇,若是有平民想要伐木造器便需报官批准。玉阶飞在桌边坐下,顺势将羽扇放落,低头便可见桌面因了木材的缘故,在光下隐隐呈现出金丝万缕。他不同北辰胤无谓客套,开口便是一句:“我本是听说王爷染恙前来探望,如今见着三王爷,却可谓是纡青拖紫,朱丹其毂,显贵不下往日啊。”
  北辰胤听出他话中讥讽并不接话,眉尖上挑,从容反问道:“这是太傅探望病人时该说的话么?”
  北辰胤说话嗓音本就低沉,算不得响亮喧然。此时玉阶飞留心他的声音,除了稍带些鼻音,也不见有什么异样。玉阶飞正要再反唇相讥,却嗅到一股不易觉察的辛辣药味,自对面北辰胤的茶盏中缓缓释出。玉阶飞细辨之下,微微敛起了长眉:“细辛?”
  “想不到太傅对医药百家,也有涉猎。”
  “呀……”玉阶飞长出一口气,露出如假包换地惊讶表情来:“这么说果然是病了?”
  北辰胤看他一眼,嘴角微扬:“太傅这话说得古怪。”
  这次换成玉阶飞没有界面,顾自把话说完:“哎,细辛可不是随便用得。”他意味深长地注视北辰胤:“细辛镇痛,的确是有奇效,只是此药毒性甚巨,医书皆言每用不过一钱。玉阶飞游历四方,从未见过有人将它泡在水里当茶汤饮用。”
  北辰胤眼见玉阶飞嘴上说得调侃,神色却逐渐肃然,眉宇也不自觉地压低。他仍是微笑了一下,比之上一次的略含轻纵笑容,却多出几分安慰的意思:“细辛惯来以根入药,才有用不过一钱之说。茎叶处的毒性要微小许多,再经府内医官反复处理,想来没有大碍。”
  玉阶飞听完他的解释,也没有露出赞同或是反对的意思,只是抿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摇摇头:“我看你府内的卢医官,胆子也是够大。”他说完不等北辰胤回答,又转了话题,悠悠问道:“王爷这一病,惊得满朝文武都坐立不安,唯恐皇城就此变了天色。别人是好心前来探病,王爷又何故尽教人家白跑一趟——便是玉阶飞,也是三顾才得入内啊。”
  他这句“变了天色”一语双关,也将北辰胤本已了然的,替人打探消息的来意坦诚相告。北辰胤侧过脸去,慢慢饮着杯中的细辛汤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回答道:“前些日子非是不见先生——只是……”他放下茶盏,心照不宣地望向玉阶飞,知道玉阶飞必能明白他不说出口的暗示:“只是,实在不宜见客。”
  这个答案令玉阶飞始料未及。他总以为北辰胤明知会惹太后疑心,还坚持闭门不见,必然有其幕后的理由,也并没有指望北辰胤会将秘密尽数相告,却不料北辰胤数日谢客的原因,竟真是久病不支,又不能让消息走漏——北辰胤几番挑拨竞技场,在皇城中树立暗敌不少。他称病不朝,固然一时让人真假难辨,不敢轻举妄动,但若是当真大病卧床,自是决计不肯让人看到他虚弱的样子。玉阶飞想到这里,微微怔神,将摆放在桌面上的羽扇重新拾起,一贯清越声音也低落些许:“既用细辛,便只是寒热头痛。怎么……竟至于斯。”
  “只是不巧拖延数日,未得痊愈而已。”北辰胤语调沉稳地回答他,浑然没有将这次的病放在心上。他面前茶水已经饮尽,草药辛辣的气味没了温水的掩护调和,愈发明显的向四周挥散。玉阶飞放下羽扇,正要伸手去够桌侧的砂壶,却被北辰胤抢先一步提起了壶柄:“多谢太傅美意——这些小事,我自己总还做得。”
  “咦,玉某代服其劳,方是探病的礼节呀。”玉阶飞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却收回了准备去取茶壶的手,看着北辰胤先将碗盏注满,而后又尽显地主之礼,移近玉阶飞的茶盏替他满上。北辰胤修颀的手指扣在紫黑的砂壶柄上格外显眼,连指节处覆盖肌肤的细腻纹理都清晰可见。玉阶飞注意到北辰胤的动作舒畅而且平稳,除非是对他了解至深,否则绝不会发现这其中所堪堪失缺的,武者惯有的那小半分雄健力道。只有在细辛冲鼻的气味借着滚水直冲上来的那一瞬间,玉阶飞才能从对面男子微蹙的眉间理出一份埋藏至深的疲倦,势如山倾。
  北辰胤感觉到了对面的注视,他不习惯这种暴露在他人了然目光下的感觉,即使对方是玉阶飞也是一样。他将砂壶放回炉上,温言道:“太傅既然已经见了人,便可回去向太后交差了。”
  玉阶飞于是重又轻松地笑起来:“王爷这是在下逐客令?”
  北辰胤并不正面回答:“太傅此行目的已成。今日招待不周,来日我定亲往萧然蓝阁请罪。”
  玉阶飞兀自坐着不动,神情认真:“玉阶飞求见王爷,并非全为此事。”
  “噢?”
  “王爷既然身体欠安,理当好生修养才是。这几日政事,怎都不见延误。”
  北辰胤暗忖这必是长孙太后存有疑虑,辗转托玉阶飞前来试探。以玉阶飞的聪明才智,要随口编出几个令太后信服的答案自是不难,他既然懒得动脑,北辰胤便也就事论事地答道:“既受先皇所托,理当尽心竭力,怎能因小病罢辍。”
  “事有轻重缓急,”玉阶飞一面轻摇羽扇,一面将目光移到房内床榻幔帐后面,枕侧重迭堆积的公文急报:“再是废寝忘食,也不致勉强至此。”
  北辰胤本以为玉阶飞不过是替太后传话,如今听他再三追问,才确定玉阶飞必然意有所指,想要猜测其中的隐射。正在这时他从早晨起就一直尝试着忽略的头痛猛地剧烈起来,耳中哗然炸响嗡鸣成一片,将万般费心神思统统排挤在外。他暗暗深吸一口气,用手指按压住眉心,片刻之后才向注意到异状的玉阶飞缓声答道:“太傅的好意,本王心领了。政务若是积压太久,恐误了百姓营生。”
  “王爷说得是,”玉阶飞忽略掉方才所见,顺着北辰胤的话头接道:“近日西佛国周边田间颗粒无收,百姓税饷不及筹措,多亏王爷及时体察民情,才不致流离失所。”
  北辰胤闻言神色一凛,因为疼痛而微阂的双眼霎时清朗,挟射而出的目光锋利得好像鹰隼划破晴空的翅膀:“你如何得知?”

  六 天意

  玉阶飞闻言并不马上回答,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羽扇遮挡住表情。他避开北辰胤的目光,低下头去,轻啜一口茶水:“玉阶飞只是推测,未曾亲眼所见。朝中也无任何风声,王爷且放宽心。”
  北辰胤的目光并未因此缓和,反由霜锋薄刃转为沉沉暮霭:“太傅既然有所觉察,此事果然是龙气异变所致?”
  玉阶飞抬头微微一笑算是承认:“我前日察觉天象有变,细观之下却是西北角有龙气隐隐异动。据北嵎史书记载,历来但逢龙气不稳,鎏法天宫周围必遭灾变。现下正是秋收时分,王爷抱病在身仍勉力理政,定是事逢危殆,不能拖延。玉阶飞便大胆猜测是百姓粮税缴纳出了差错——侥幸料中罢了。”
  北辰胤沉默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慢慢转动面前的茶碗,细辛浸泡得太久,水色由透明的琥珀转为昏沉暗黄,草药的气味比原先淡了许多,一点一点蒸腾上来。他另一只手的中指同食指指尖按压在太阳穴上,眉心微蹙,思虑良久方道:“西佛国周遭土地欠收一事确然无误。只是此事我已经差人清查,是今春农人错植稻种所致,同龙气全无干系。事关重大,我派人反复详查才得定案,所涉数家商贩日前已当街伏法。”
  玉阶飞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噢?愿闻其详。”
  “玉太傅大概知晓,西佛国百姓同京畿农户一样,秋收时分留足口粮,剩余收成全由官府统一收购,再以买卖粮食所得缴纳当年税饷。来年开春时候,再向特定商家买卖粮种播植。”北辰胤说话时候放下本来抵在额角的手,将逐渐滑落下地的苍青深衣重又拉上肩膀:“西佛国边境因受龙气影响,土气与别处不同,只有特殊稻种方能结实。普通稻种虽能发芽生长,却无法抽穗。今年春耕时分,有奸商受外族指使,故意混淆稻种,才致现今百姓收成欠佳。”
  “合情合理。”玉阶飞仿佛听故事似的下了结论,“北嵎盐粮皆由官府通贩,有私自买卖者一经发现便招重罚。在西佛国一带获准贩卖稻种的商家不过数个,沆瀣一气坑害农户也不无可能。王爷此番处决奸商,免赋粮农,举措可谓得当。”说完先前这一串言语,玉阶飞转而接道:“只是禁令虽严,总也有农户私自藏种,或是恰巧旅居外地,从别处买了稻种回转,怎也遭此不幸。”
  “二者相加,亦不足十户罢了。”
  “哈,有道是三人成虎啊。”玉阶飞仍是不依不饶。他顿了片刻,注视着对面的北辰胤,发现他饮用细辛的速度很是缓慢,想要劝阻的话才没有再次出口,继续追问道:“即便只有零星人家散落各处,到时邻里互相询问起来,岂不是让人生疑。”
  北辰胤凤眸微抬,目光一派平和,淡淡回答道:“我自然不会让他们有互相询问的机会。”
  那一刻玉阶飞从北辰胤不带情绪的目光里读出了上位者决然的冷漠同无谓。这种冷漠并非带着恨意或是鄙视,而是内心深处根植生长着的自然态度,同冬日冰封的湖面一般,远远望去恬静柔美,一旦触及便刺寒入骨。这种与生俱来的无动于衷虽谈不上与玉阶飞的理念背道而驰,却也无法获得他的全全赞同。他的心被义愤怜悯所激,终于开口将方才你来我往的晦涩言语尽数戳穿:“已有数户商家伏法,而今再添十户百姓,王爷手底,一日便是数十条无辜性命。”
  北辰胤知道玉阶飞自少年时候起,便抱有同他坐看云起的闲散态度所不相吻合的悲悯情怀,直到今日也不曾丢弃。他听玉阶飞收起了玩笑的口吻,只是默默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试着温度。从玉阶飞的角度看去,北辰胤方才令他心寒的神色正巧被密长微曲的眼睫遮掩得严严实实。玉阶飞静静等待北辰胤的辩解,却只看到北辰胤抬脸瞬间毫不介怀的笑容。
  “要人无法散布流言,并非只有死亡一种方法。”他说;“商家认罪,当众正法势所难免。所涉之平民百姓,我自有他法安置——凡我北嵎子民,本王必然竭己之力设法保全。”他顿了顿,又继续望住玉阶飞说道:“但真到万不得已时候,我为大局谋划,行事亦决计不会手软——自古以来,先有国,后有家,若不稳固朝廷根本,百姓又何来安身立命之所?——这个道理,玉太傅日后在皇上身边督导,必然是要明白的。”
  玉阶飞浑身一怔,垂下眼睑,伸手紧紧握住了扇柄:“为朝廷,或是为太子?”他紧声问:“太子束发前夕龙气不稳,暗喻国纲不正,乃是大凶之兆。消息一旦走漏,必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王爷便是为此奔波操劳——伤寒之症本非恶疾,只怕是连日车马辗转不及修养,方至今日疲态。”
  “朝廷、太子,在我心中并无不同。”北辰胤淡淡答完这句话,站起身来,将肩上搭着的外褂随手置于椅上。玉阶飞以为他想要俯视着自己说话,却见他走至小火煨着的紫砂茶壶边上,提壶起来给玉阶飞尚且半满的茶碗续水:“太傅既已点破其中利害,本王当可倚赖太傅的审慎决断了?”
  玉阶飞眉梢轻扬,似笑似颦的神情隔在水汽后头看不真切:“北嵎境内,只有玉阶飞一人知晓。西佛国的诸位高僧当有感应,不过出家人不理红尘,自然不会来掺这档闲事。”
  “如此,便多谢了。”北辰胤的声音很温缓,却听不出一丝柔和的韵味。他回身将茶壶放下,背后又传来玉阶飞的声音:“只是,玉阶飞以为,也许还是公开处置,来的好些。”这把声音在男子当中算得清空高远,并不带一丝矫饰:“龙气异动,彰显天意,终归是逃不开。王爷这般辛苦担当,不若将此事昭告天下坦然以对,也许会容易些。”
  “天意?”北辰胤回过头去看着玉阶飞,突然觉得他此时的样貌神态,同少年初遇之时如出一辙,觅不到一丝苍然岁月中积淀下来的杂质尘埃。“在北嵎,没有天意,只有天子。”北辰胤微笑着柔声说,转过身去,将幽深目光投向高悬于墙上静默的苍龙弓,语气更加舒缓:“即便真有天意,我亦相信事在人为。”
  玉阶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铁冷色的弓身淹没在窗柩间射入的破乱阳光里,散射出冰凉的七彩颜色,仿佛映得整个房间都熠然生辉。他终于明白为何一个亲王的居所布置得如此简单清冷,却一样让人觉得万般具备无所失缺——富贵,权势,威望,名誉,世人所求大致,这个男子尽皆拥有,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倚赖过什么——从初识时候开始,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将来,他都一个人,一双手,只凭着一把苍龙弓,一柄铁家剑,便要生生撑起北辰家的如画江山。
  玉阶飞忽然笑出了声。
  “不公平啊,”他叹道:“王爷有一张弓,一柄剑,玉阶飞却只能给你这双手而已。”
  北辰胤回眸望他,见到玉阶飞悠扬不羁的笑容映衬在他蔚蓝眼底,通彻明净却坚如磐石:“北辰胤,相识至今,玉阶飞可曾有一次出尔反尔?”
  自玉阶飞出山之后,人前人后都未曾这般直呼过北辰胤的姓名。北辰胤闻言微怔,随即也在唇边化开笑容:“从无。”
  “所以,我答应你的事,十八年为限,必尽全力。”
  “呵,”北辰胤低下头去,手指轻叩着桌上的茶盏边沿,透光的薄瓷碗发出清润声响:“我从不曾担心过此事——只是太傅说天意难违,我才作方才之语。”
  “哈哈,玉阶飞不怕逆天。”坐在案几旁的男子难得地大笑起来,清俊风流的眼角眉梢向上斜飞,神采张扬:“玉阶飞只怕逆天路上,无人相陪。”
  “这嘛——”,北辰胤轻叹一声,悠悠答道:“我亦不曾担心过此事。”
  这个时候远处回廊上骤然响起细碎轻盈的步点,仿佛是踩着鼓点踏歌而行一般,伴随着裙摆急扫过木板的簌簌声响,渐行渐近,直在门外嘎然而止:“卢老先生遣奴婢给王爷送药来了”。
  “交给弄潮生便是。待我先送玉太傅离开。”
  门外侍女知道主子的脾气,行前又受卢平惠百般嘱咐,不肯就此妥协:“卢老先生吩咐此汤剂要趁热服用,奴婢先在廊外候着。”话音未落,又传来同方才一样的轻灵迅捷脚步,这次却是越行越远,直到了无声息。玉阶飞闻声抚掌道:“我方才一路行来未觉异样,如今身在房内,才明白外头回廊的妙处。王爷是何处得来的匠心巧思,落于回廊上的踏步之声在房内听来竟能放大数倍,屋外之人却犹自未觉——果叫刺客无所盾形啊。”
  “你萧然蓝阁之外密植竹树,不也是同样道理。”被玉阶飞窥破廊内机关,北辰胤也无半点不悦:“时候不早,太傅请回吧。”
  “王爷说得是。”玉阶飞正要告别,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道:“啊,我险险忘了,临行时候太子听说我来探望王爷,托我给王爷带话说……”他话到中途没了声音,执扇起身:“王爷千金之躯,万望珍重。玉阶飞叨扰多时,先行告辞了。”
  看玉阶飞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北辰胤还道是持续的头疼妨害了自己的听觉:“呃?太子所言何事?”
  已经走到门口的玉阶飞回转身来,心满意足地欣赏天锡王爷千载难逢的错愕表情:“就是玉阶飞方才同王爷所言——太子要给王爷带话,可是思前想后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玉阶飞受太子所托,自然将话原封不动带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玉阶飞脑子里又浮现出今晨在东宫的情形。元凰随口问他这几日下午急匆匆赶去何方,玉阶飞据实以告。元凰听了,神色先是焦急,而后转为愁郁,早已明了似的问道:“三皇叔是不是病了?”
  玉阶飞奇道:“太子如何得知?”
  “秋狝当日,三皇叔替我接回手腕的时候,我摸到他的手心,烫得厉害。”元凰后悔似地说:“我本想问他,可是又怕他生气——连老师都赶去探望,他病得很厉害吧?”
  “我连去两日,都没见到三王爷。今日大约总能见着。”
  “啊……”元凰应了一声,越发觉得难受:“我的脚已经能走了,可御医们说,一月之内不能下地,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我若偷出宫去,传到母后耳里,连累了东宫大小宫人们加御医院诸位大夫不说,还会给三皇叔招惹麻烦——老师可有好办法吗?”
  玉阶飞笑道:“这种偷溜出宫的事情,听闻太子以前做过。我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元凰扁扁嘴,无精打采地低下头去:“老师若是见着了三皇叔,帮我给他带句话吧,就说我很想去王府看他,可我出不了宫。”
  “好。”
  “还有,秋狝的事情,我没生他的气。若我早知道他身体不适,也不会要他出席秋狝的。”
  玉阶飞一味笑着摇扇:“知道了。”
  元凰却是一味低头:“另外,我的脚伤快好了。等他病愈之后,早些入宫来指点我射箭吧,不用等一个月那么久。”
  “太子……”
  “对了,我刚才还忘了说,你让他好生休息,我听说城内好多人都得了伤寒……”
  “太子,”玉阶飞忍不住再次打断他:“太子说了只带一句话,这许多零零碎碎的,我怎么记得全。”
  “一句?”元凰有些失望地抬起头来,侧着头想了又想,便是他平日做政论文章时候,玉阶飞也没见他那么为难,“那就说……”他忽然警觉起来,狐疑地看着玉阶飞摇了摇头:“算了,日后我见了三皇叔,自己同他讲吧。”
  玉阶飞一想到那时候元凰一本正经大人样的苦恼神态,便觉得好笑,再加上借此机会,得以无伤大雅地戏耍一下北辰胤,更让他觉得此行非虚。北辰胤无奈地看着玉阶飞微翘的嘴角,只能说一句:“多谢太傅了。”
  “区区小事。”玉阶飞转身飘然而去:“我会向太后秉明实情,王爷安心修养吧。”
  北辰胤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端过侍女奉上的青花高角碎瓷碗,苦涩黝黑的药汁尽皆倾入候间,一面唤过候在旁边的弄潮生:“下去备马,另外通知竹水琉,我要再往西佛国一趟。”
  弄潮生不敢多言,答应一声下去准备,一面懊恼得瞧着方才捧碗的娇小侍女一声不吭直往卢平惠的药房飞奔而去——待到老先生闻讯赶来,王爷多半已经启程离府,又剩下他一个担着不懂体谅主子的罪名,听老御医絮叨数落。
  此后又过得数日,北辰元凰的脚伤渐渐痊愈,也终是说服长孙太后,让他出宫去往天锡王府探视。长孙太后先前听玉阶飞说是真病,心已放宽大半,元凰又以听闻朝中百官尽皆前往拜望为由,劝说长孙太后不可显出怠慢。元凰平日里甚为乖巧,从来也不违逆母后的意思,难得这次为自己主张,所说合情合理,直叫太后不好拒绝。长孙太后虽然因为北辰禹驾崩前的一席话,存了防备北辰胤的心思,在国事上却终究需要多方倚赖,又想到元凰毕竟是他亲子,态度便软了下来。她再三嘱咐元凰要等脚伤好得彻底,又叮咛他不可在王府逗留太久。
  元凰得了允诺,第二日一早便带了两个宫人,轻车简服,欢欢喜喜地去了天锡王府。此时已近冬至,天气转寒,元凰随手挑了件葱青色金缕缠花枝纹的圆领对襟棉缎褂子,在外头又罩了件秋鼠灰的大毛斗篷,上面绣着嵌金边的宝蓝虬纹,领口镶有一圈厚软的长毛白狐绒,堪堪埋藏住少年尖削的下巴。他尚未到戴冠年纪,头发用四道柳黄滚银的长绥宫绦束起,宫绦上又星星点点串了碎玉珍珠,垂在脑后随着他的步点左右晃动。他虽未刻意打扮,自宫中带出的骄贵之气却是遮掩不尽,再加上生就的毓秀温雅,一看就不是寻常显耀人家的孩子。天锡王府门前也常立些朝廷大员,却哪里及得上当朝太子这般抢眼。元凰跨下车来才立等了片刻,便遭来往行人的频频注目,直以为是自己穿戴不妥,出了笑话。
  待到元凰进了前厅,弄潮生得知是太子到来,赶忙出来恭迎,告诉元凰说王爷正在书房,即刻就会前来。元凰着急想要见人,不愿干等,又仗着北辰胤平日对他爱护有加不会苛责,向弄潮生打过招呼,留了两个宫人在前厅候着,径自往北辰胤的书房去了。弄潮生不敢阻拦,只由得他去,一面差人告知王爷。元凰幼年时候来天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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