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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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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布克奖获奖小说:失落 作者:'印'基兰·德赛 韩丽枫 译
失落 第一章(1)
一整天,天色晦暗如黄昏。沉沉的雾霭像水怪浮过山脉,巨大的山体形成海洋般的阴影,深不可测。干城章嘉峰遥远的山顶好像被刀从冰雪中削现,聚敛着最后一线天光,在云雾中隐约可见。峰顶由于风暴不时地扬起阵阵雪尘。
  赛伊坐在游廊上,捧着一本旧《国家地理》杂志,正读着关于巨型乌贼的文章。她不时地抬头瞥一眼干城章嘉雪山,只见山上闪着诡异的磷光,不禁心中一凛。法官坐在远远的一角,面前摆着棋盘和自己对弈。家犬玛特把自己塞在椅子下面,她一向觉得这儿安全,这时她正在熟睡中微微打着鼾。在房子后部,洞穴般的厨房里,厨子正忙于点燃潮湿的木头。他小心地摸索着火引子,怕惊动了木料堆里的蝎子,这群蝎子一直住在这儿,不停地造爱、繁殖。有一次他看见一只母蝎子,全身鼓胀着毒液,背上驮着十四只小蝎子。
  火终于点着了,他把水壶放在上边。壶面结了层硬壳,已经龟裂了,就像考古队挖出的东西。他在等水开。墙壁湿漉漉的,被烟熏得发黑,烧焦的横梁上挂着成串沾着泥巴的大蒜头。天花板上积了一簇簇的油灰,稠密如倒挂的蝙蝠。火光映照着厨子的脸,泛出一块块橘红色的光斑。他觉得上半身开始暖和了,但一阵强风又让患关节炎的膝盖隐隐作痛。
  烟往上升,蹿出烟囱,融进了雾。雾气渐渐遮蔽了一切景物,实物只剩下阴影,都化成了气团。赛伊合上杂志,起身走进花园。雾像情人似的爱抚着她的头发,她伸出手,雾气用嘴温柔地吮吸着她的手指。她想起了基恩,她的数学老师。他一个小时前就该带着代数课本来了。
  可是已经四点半了,赛伊想可能是给大雾耽搁了。
  她回头望去,根本看不见房子;她转身上了台阶回到游廊,花园又消失在雾中。法官睡着了,松弛的肌肉在重力作用下垂挂在两颊,嘴角耷拉着,让赛伊想象到他死去的样子。
  “茶呢?”他醒了,问赛伊。“他怎么还没来?”他说的是煮茶的厨子,不是基恩。
  “我去端来。”她说。
  阴翳同样在屋内弥漫,它盘踞在银器上,又跑到角落里东闻西嗅,把过道的镜子变得像云一样。赛伊往厨房走去,瞥见镜中的自己,已完全被雾气掩盖了,她走上前将双唇印在镜面,一个完美的电影明星之吻。“嗨,”她唤了一声,半是对自己半是对别人。
  没有人见过活着的成年巨型乌贼,就算它们的眼睛大得像苹果,可以在黑暗的大海里视物,可它们的孤独如此深邃,也许永远也不会遇到另一个同类。赛伊沉浸在这悲情的想法中。
  满足的感觉可以像爱的失落一样刻骨铭心吗?她罗曼蒂克地认为爱一定存在于欲求和满足之间的鸿沟里,存在于缺失中,与满足无关。爱是痛,是企盼,是退避,事关所有的一切而非情感本身。
  水开了,厨子提起水壶把水倒进茶壶。
  “真糟!”他说,“我的骨头疼死了,关节也疼——还不如死了算了。要不是为了比居……”比居是他在美国的儿子。他在唐波罗快餐店打工——要不就是热番茄店?还是阿里巴巴炸鸡店?他父亲记不清这些名字,也弄不明白,甚至根本不会念。比居频繁地换工作,像个在逃犯——只不过没有通缉令。
  “是啊,雾真大,”赛伊说,“老师恐怕不会来了。”她将茶杯、茶托、茶壶、奶、糖、过滤罩、“玛丽和黛丽特”牌饼干一一在托盘上交错摆好。
  “我来拿好了。”她主动说道。
  “小心,小心,”他说,有点责怪的意思。他用搪瓷缸盛了给玛特喝的牛奶,跟在后面。
  “怎么没东西吃?”法官有些恼怒地问道,从激战正酣的棋盘上抬起头来。
  然后他看了眼糖钵里的白糖:脏兮兮的细颗粒,云母石般泛着光。饼干看起来像硬纸板,白白的茶托上明显印有黑黑的手指印。茶没有一次是按规矩上的,他只不过要求有块蛋糕或烤饼,要么蛋白杏仁饼干或干酪酥条也行。甜的咸的都来点。这搞得似是而非的,完全不是下午茶那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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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第一章(2)
“只有饼干,”赛伊看了看他的脸色说,“面包房师傅去参加他女儿婚礼了。”
  “我不想吃饼干。”
  赛伊叹了口气。
  厨子飞快地从厨房出来,端着点儿剩的巧克力布丁,他用平底煎锅在火上热了热。法官嚼着可爱的棕褐色胶泥状的东西,脸上渐渐露出了享受布丁的满意神情。
  他们啜着茶,吃着点心,一切的存在都已虚无,门外是茫茫蛮荒。茶氤氲着热气,丝丝缕缕,他们呼出的气息融入这气雾,盘绕着,盘绕着。
  没人注意到这群男孩,他们正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地,连玛特都没有惊动,直到他们上了台阶。根本没有门闩可以把他们阻挡在外,也没什么人能听到呼救,除了波特叔叔,他住在霍拉山谷的另一边,这会子应该正醉得躺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呢,一边还满嘴胡言乱语——他斜睁着一只眼,活像猫头鹰。
  他们徒步穿过了森林,一律穿着从加德满都黑市买来的皮夹克,卡其布裤子,头上裹着扎染印花手帕——游击队的统一做派。其中一个男孩拿了把枪。
  他们来这儿是为了法官的猎枪。
  尽管打扮得像游击队而且真带着任务,他们看起来却很不像回事,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看上去也不到二十。玛特刚吠了一声,他们就惊叫起来,像一群小女生,飞快地退下台阶,缩到罩着薄雾的灌木丛后瑟瑟发抖。“它咬不咬人啊?大叔?我的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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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特又开始她家里来生人时的那一套:屁股对着来人,尾巴狂摇,扭头冲着人笑,羞答答的,又满怀期盼。
  讨厌看她如此谄媚,法官伸手拉住她,她顺势把鼻子埋在他臂弯里。
  男孩们又转回来上了台阶,表情讪讪的。法官不禁感觉这种尴尬有些危险,这显然损害了他们想表现的坚定信心,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急于虚张声势了。
  手持步枪的男孩对法官说了些什么,法官没听明白。
  “不是尼泊尔人?”他厉声说道,双唇不屑地撇了撇。他继续用印地语说,“枪呢?”
  “我们这儿没枪。”
  “去拿来。”
  “你的消息一定错了。”
  “别管这些,去拿来。”
  “我命令你立即离开我的领地。”法官说。
  “把枪拿来。”
  “我叫警察了。”
  这个威胁真是匪夷所思,因为根本没电话。
  他们夸张地大笑,像电影里一样。接着好像演电影一样,拿枪的男孩举起枪对准玛特,“去啊,快去拿,不然我们就先杀了这条狗,你第二,厨子第三,女士最后。”他说着,冲赛伊笑了笑。
  “我去拿。”赛伊害怕极了。
  法官坐着,玛特趴在他腿上。枪是他在印度内务部任职时用的。一杆英国伯明翰轻武器公司产的五连发滑膛枪,一杆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一杆荷兰—荷兰公司的双管步枪。甚至都没藏起来锁好,大厅尽头有一排刷成棕绿两色的诱捕用的假鸭子,落了很多灰,枪就堆放在上面。
  “噫,都锈了。怎么不好好保养呢?”但显然很满意他们的虚张声势还颇有成效。“我们也一起来喝下午茶吧。”
  “茶?”赛伊因恐惧而有些木木的。
  “茶和点心。你们就这样招待客人吗?就让我们这么回去?外面怪冷的,也该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啊。”他们互相看了看,又看看她,上下打量一下,挤挤眼。
  她如此强烈而恐惧地感觉到自己的性别。
  厨子一直躲在餐桌下,他们把他拽了出来。
  “啊呀,啊呀,”他双手合十向他们祈求道,“求你们了,我是个穷人,求你们了。”他举起双臂,矮下身子好像躲避拳头。
  “他什么都没做,放开他。”赛伊说。看他受到羞辱,心里很难受,但他唯一的办法是进一步羞辱自己,这让她更不痛快。
  “让我活着见我儿子吧——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是个穷人——饶了我吧。”
  
失落 第一章(3)
这种台词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加工润色,一代代传下来,穷人需要这样的台词;脚本永远都一样,他们没别的选择,只能求人怜悯。厨子本能地知道如何哭求。
  这些熟悉的台词让男孩们更容易进入角色,简直就是他送的礼物。
  “谁要杀你?”他们对厨子说,“我们只是饿了,没别的。你家老爷会帮你的。来吧,”他们对法官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吧。”法官一动不动,持枪男孩又把枪指向玛特。
  法官一把抓住她,把她藏到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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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心软了,老爷。你也应该把这善心用在客人身上。来吧,摆好桌子。”
  “茶太淡了。”他们一副婆婆的口气,“盐放得不够。”
  “有香烟吗?”
  没有。这把他们惹恼了。明知水箱里没水,他们照样在厕所里大便,臭气熏天。完事后总算要走了。
  “说‘廓尔喀万岁’,”他们对法官说,“廓尔喀人的廓尔喀王国!”
  “廓尔喀万岁!”
  “说‘我是个傻瓜’。”
  “我是个傻瓜。”
  “大声点。听不见,大人,说大声点。”
  他用同样空洞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廓尔喀万岁!”厨子说。赛伊接着说:“廓尔喀人的廓尔喀王国!”其实并没人要求他们说什么。
  “我是个傻瓜。”厨子说。
  男孩们嘻嘻哈哈地下了游廊台阶,走入迷雾。他们提着两只箱子,箱子表面包裹着黑色锡皮,上面印有白色字母,一只上写着“帕特尔先生,斯特拉斯内弗号”,另一只写着“S。米斯特雷小姐,圣奥古斯丁修道院”。正如来时的突然,他们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二月。赛伊十七岁,她和数学老师基恩的恋情还不到一年。
  位于喜马拉雅山东北侧的噶伦堡镇——也就是退休法官和他的厨子、赛伊、玛特的居住地——据报道正酝酿新一轮的逆反,山中汇聚人员和武器密谋暴动。这次都是些印度籍尼泊尔人,他们厌倦了在一个明明他们是主流群体的地方被当做少数民族来对待。他们想建立自己的国家,至少是自己的邦以实现自治。这里,印度、不丹和锡金的界限不明,不断的战争、背叛、交易;尼泊尔、英国、印度、锡金、不丹都参与其中;从这里盗走大吉岭,从那里夺去噶伦堡——尽管,哦,尽管迷雾如一条巨龙降临,模糊了边界,使之消失于无形,令边界的描绘显得非常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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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第二章(1)
第二天,法官派厨子去趟警察局,厨子还顶撞了几句。根据多年经验积累的智慧,他清楚法官的主意很不明智,就像他知道要在入侵者面前哀求一样。
  厨子声音颤抖着讲述经过,双手配合地扭搓着,他一再强调自己只是来传话的,和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而且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得麻烦警察;他会很快忘记整个冲突事件和抢劫,以及所有的不愉快。他是个无能的人,没受过什么教育,勉强识几个字,一辈子都像驴一样地干活,唯一的希望是少点麻烦,能活着见到儿子。
  不幸的是警察似乎很为这件事烦扰,他们粗暴地盘问他,并明显对他表示不屑。作为佣人,他的阶层远远低于他们,但从司法部退休人员那里抢枪的事件却不能忽视,他们必须上报督察。
  当天下午,天正下着细密的雨夹雪,一列蟾蜍色吉普车载着警察抵达卓奥友府邸。他们打开的雨伞一排溜放在游廊上,很快被风吹散,在风中打着旋——伞大多是黑的,有点掉色了,里面夹着把粉红色的,合成面料,产自台湾,上面繁花盛开。
  警察问了法官一些问题,之后出具一份报告,证实有关入室抢劫的报案。“他们威胁你了吗,先生?”
  “他们叫他摆桌子端茶。”厨子一脸严肃地说道。
  警察大笑起来。
  法官的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到厨房里坐着去。”
  警察在各处表面撒上指纹显影粉,一只密胺塑料饼干筒上显出抓过帕科拉的油腻的大拇指印,他们用塑料袋把它装好。
  他们又测量了游廊台阶上的足迹,发现几个不同大小的脚印:“一个非常大,先生,穿的是拔佳牌运动鞋。”
  法官的房子一直是市集上人们好奇的话题,他们也像抢枪的男孩一样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地四处看看。
  同样地,他们对看到的情景很不以为然,探查着财富的衰败不免有点心满意足,一个警察踢了下破旧的管道装置,水管一直通到霍拉山泉,上面到处缠裹着被水浸湿的破布。他拿手电往厕所水箱里照了照,发现冲水套件用橡皮圈和竹条修整过。
  到了厨子那掩埋在一堆乱糟糟的龙葵下面的小屋,警察脸上的恭敬之情就绷不住了,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轻蔑和不屑,掀翻了厨子的小床,任由他几件可怜的家当堆在地上。


  看到他的家什这么寒酸,赛伊感到心痛:几件衣服挂在绳子上,一片剃刀刀片和一小块廉价的褐色肥皂,一条她以前用过的库鲁毯子,一个用金属夹子固定的纸箱,曾经是法官的,现在用来装厨子的文件——帮他获得这份工作的推荐信、比居的信、某场官司的法庭文件——那是在他老家乌塔帕拉德什邦的村子里打的官司,为他兄弟霸占他五棵芒果树的事儿。纸箱里还有个棉缎束口袋,里面装着一只坏了的手表,这表修起来太费钱,但又很珍贵舍不得扔掉——他还可以把零件拿去典当呢。零件都收集在一个信封里,警察撕开封口,一只上弦用的小旋钮飞了出来,滑落到草丛里。
  房间墙上挂着两幅照片——一张是厨子和妻子的结婚照,一张是比居穿戴整齐在离家前拍的。相片很明显是穷人拍的,生怕浪费了一张底片。当全世界的人正以人类前所未有的放纵姿态在镜头前面搔首弄姿,他们却仍然僵硬地站着,像在做X光检查。
  赛伊好奇地猜想他是否爱他妻子。
  厨子的妻子是十七年前去世的——在树上采摘喂羊的树叶时不慎滑了下来——那时比居才五岁。他们说是一场意外,不怪任何人——这只是命运以自己的方式更多地分配给穷人不能归罪于他人的意外。比居是他们唯一的小孩。
  “真是个淘气的孩子!”厨子说起儿子总是满怀喜悦。
  警察把纸箱里的信全倒了出来,捡起一封开始读,那是三年前比居刚到纽约时的来信。“尊敬的父亲,不要担心,一切都很好。经理让我做全职侍者。提供制服和伙食。只有英国菜,没有印度菜,店主不是从印度来的,是美国人。”
  
失落 第二章(2)
“他给美国人打工。”厨子早就把这封信的内容跟市场上的每个人都说了。
  
失落 第三章
遥远的美国。刚来的时候,比居做服务生,和其他男侍者在柜台后站成一排。
  “要根大的吗?”和比居一起上班的罗米用食品钳夹起一根香肠晃了晃,香肠肥满、多肉、弹性十足。他面前是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孩,从小的教养要求她对待有色人种要和其他人一样。
  格雷木瓜热狗店。热狗,热狗,两个加一瓶汽水卖美元。
  店里面工友的精神状态起初让比居惊奇又害怕,同时也很兴奋,接着又是害怕。
  “洋葱,芥末,腌菜,番茄酱?”
  “辣味热狗?”
  香肠晃来荡去。好像一个变态佬从树后跳出来——一边在摆弄他身体构造的那个部位——
  “大的?小的?”
  “大的。”长相甜美的女孩说。
  “橙汁?菠萝汁?”
  店里挂着纸做的彩条,摆放着塑料橙子和香蕉,很有节日气氛。屋内温度足有华氏一百多度,汗珠顺着服务生的鼻子滴下来,溅到脚趾上。
  “您是要印度式热狗?美式热狗?还是特殊风味热狗?”
  “先生,”一位女士说,她从孟加拉来看望在纽约一所大学读书的儿子。“您的店真不错。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弗兰克福特香肠,但最好改个名称,太古怪了——根本莫名其妙!”
  比居和其他人一起挥舞着热狗,但每当下班后,他们去曼哈顿的华盛顿高地找那些多米尼加女人——只要三十五美元!——他就顾虑重重。
  他装出一副厌恶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羞怯,“你们怎么这样?那些、那些女人可脏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臭婊子!”可听上去又不够老练,“他妈的婊子,他妈的贱女人,你们会染上病的……臭烘烘的……黑鬼……又黑又丑……让我恶心……”
  罗米说:“到这会子,我都可以和狗干了!——啊呃——”他嚎叫着,夸张地头向后仰,“啊呃啊……”
  其他人哄然大笑。
  他们是男人;而他只是个婴儿。他十九岁了,可不论长相和心智都要小好几岁。
  “太热了。”下一次他找了个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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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下一回:“太累了。”
  随着季节转换:“太冷了。”
  后来他们分店的经理收到通告,要求他检查雇员是否有绿卡,比居几乎打心底感到如释重负。
  “我帮不上忙,”经理说,微微涨红了脸,向下属传达这种羞辱性的消息让他颇为尴尬。他是个好人,名字叫弗兰克——每天打理着一家卖弗兰克福特香肠的热狗店,这不免有点滑稽。“我的忠告是悄悄消失……”
  于是他们消失了。
  
失落 第四章(1)
英国菜。厨子脑海里浮现出从罐头里倒出的火腿卷,红红的,切成厚片,放到油里炸,还有金枪鱼蛋奶酥,脆饼干派。他笃定地想,既然儿子做英国菜,那一定比做印度菜的职位高。
  警察似乎被第一封信所吸引,开始看其他的信件。他们找什么呢?阴谋诡计?卖枪赚的钱?还是想了解自己怎么去美国?
  从比居信中可以查出他做过一长串工作,但除了工作的店名不同,信的内容却大同小异。这重复透着温馨,厨子反复说着儿子重复的内容又加深了这温馨。“很棒的工作!”他跟熟人说,“比上次的还好。”他想象着沙发、电视、银行账户。比居最终会赚到足够的钱,那时厨子就可以退休了,会有个儿媳妇侍候他吃饭,给他揉搓脚趾,孙儿们苍蝇似的到处飞,任他拍打。
  也许在山崖上的房子里,时光已死去——外墙爬满了苔藓,模糊了房屋的轮廓,屋顶上长满羊齿植物——但每一封信都在一步步将厨子带向未来。
  他回信写得很仔细,不想让儿子看低了他这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父亲。“一定要存钱。不要借钱给别人。小心和你说话的人。外面很多人说一套做一套。撒谎的人和骗子。还要记得休息。一定要吃饱。健康就是财富。作任何决定前先和南度商量一下。”
  南度也是从他们村出去的,和比居在同一座城市。
  卓奥友的邮箱曾收到一张《国家地理》杂志的赠券,免费赠送充气地球仪。赛伊填好表格,寄到远在美国奥马哈的某个邮箱。过了好长时间他们几乎都忘记了,地球仪寄来了,还附带一张证书,祝贺他们成为探险爱好者的一员,共同拓展人类知识领域,在几乎整整一个世纪里勇于冒险。赛伊和厨子给地球仪充了气,装上轴,用附赠的螺母固定好。邮件很少寄来这样的意外之喜,又是如此美妙。他们看着沙漠、山脉——清新的绿和黄,是春天的色彩——还有南北极的白雪;在这个伟大的圆球的某处住着比居。他们找到纽约,赛伊费劲地向厨子解释为什么他们这里是白天而那里是黑夜,圣奥古斯丁修道院的艾丽斯嬷嬷曾用一只橘子和手电筒演示过。厨子很奇怪印度的天先亮,这两个国家的其他方面似乎没有遵循这有趣的前后次序。
  信就丢在地板上,旁边还有几件衣物;破旧的床垫被掀翻了,下面的报纸散落得到处都是,这些报纸原是垫在床上防止弹簧圈刺穿薄薄的床垫。
  警察展示着厨子的贫穷,一切都在表明他无人照料,他的自尊也毫无根由;他们撕开假面,一把摔在他脸上。
  警察撤退了,带着他们的伞——大多是黑色的,只有一把是粉红色,印着花——穿过杂乱如麻的龙葵。
  厨子跪在地上搜寻表的银色旋钮,它消失不见了。
  “唉,他们是得每样东西都搜一遍,”他说,“很正常。要不怎么知道我是清白的?多数情况都是佣人偷东西。”
  赛伊觉得很难堪。她很少来厨子的小屋,有时过来找他,他就非常不自在,她也不舒服,似乎他们之间的亲密到头来只是一种假象,他们以结结巴巴的语言维系的情谊变得很浅薄。赛伊说英语,而厨子说印地语,语言的不合拍让他们的感情很难深入,很难发展到需要复杂语汇的程度。可每当看到厨子坏脾气的样子,听他在市场上胡乱砍价,赛伊总感到亲切,对自己和如此难以相处的人住在一起颇为得意,不管怎样,这人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情深意切,叫她宝贝伊或是赛宝宝。
  她第一次见到厨子是九年前,从台拉登的圣奥古斯丁修道院过来。她下了出租车,月光如水银泻地,照着房子上的几个字——卓奥友——她候在门口,她瘦小的身影更衬托出这里风景的空旷。她身旁放着只锡皮箱子,上面写着“S。米斯特雷小姐,圣奥古斯丁修道院”。
  干城章嘉雪山阴森地闪着光,树木沿道路两边延伸,树干惨白,树叶发黑,在树墩中间一条小路直通向房子。
  
失落 第四章(2)
似乎过了很久他们才听到一声哨响,一只灯笼渐渐靠近,厨子出现了,罗圈着腿,面容苍老粗糙,面色灰暗,和现在看起来一样地饱经风霜,估计十年后他还是这样。贫穷会让一个人加速变老。压缩的童年,漫长的老年。他和法官的年龄相差一代,可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他的衰老表露在他的性情里,在水壶和衣服里,在厨房里,在他的声音和面貌里,在沉积的灰尘里,在沉淀了一生的油烟和煤油的气味里。
  “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赛伊说,想填补他们之间的鸿沟,这时他们坐在一起审视着警察留下的烂摊子。
  “可不这样的话,又算是哪门子的调查呢?”厨子辩解道。
  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试图挽回厨子的尊严,却更加凸显了残局的触目惊心。
  
失落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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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居在宝贝餐厅。
  从外面看,这是一间法国餐厅,里面的厨房却是墨西哥人和印度人的天下。后来又雇了个巴基斯坦人,那它就是墨西哥、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厨房。
  比居在“殖民风情”餐厅里体验纯正的殖民地风情。
  上层,奢华的殖民情调;底层,贫穷的土著。哥伦比亚人、突尼斯人、厄瓜多尔人、冈比亚人。
  后来是星条旗快餐厅。上面挂着美国国旗,下面是危地马拉国旗。
  比居来后又加了面印度国旗。
  “危地马拉在哪儿?”他得问一问。
  “关岛在哪儿?”
  “马达加斯加在哪儿?”
  “圭亚那在哪儿?”
  “你不知道吗?”圭亚那人说,“伙计,圭亚那到处都是印度人。”
  “关岛有印度人。放眼一望,全是印度人。”
  “特立尼达?”
  “特立尼达都是印度人!你不信啊?都这么说话——‘伙哦计,开一听三呵文鱼罐呃头。’”
  马达加斯加——印度人,印度人。
  智利——火地岛上玫瑰之地的免税店里充斥着印度人、威士忌和电子产品。想到巴基斯坦人在阿里卡的二手车生意做得比印度人好就心里不痛快。“哎……算了……就让那些笨蛋赚他们的那份儿吧……”
  肯尼亚。南非。沙特阿拉伯。斐济。新西兰。苏里南。
  很久很久以前,一群锡克教徒来到加拿大;他们到达边远地区,那里的女人脱掉自己的宽松裤,把她们的印度无领罩衣当裙子穿。
  印度人,没错,在阿拉斯加;一个印度乡下人在离北极最近的城镇上开了家离北极最近的杂货店,主要卖罐装食品、钓具、盐包和铲子;他的妻子带着孩子仍然住在印度的卡尔纳尔,由于丈夫作出的牺牲,孩子们能上得起小天使幼儿园。
  黑海边,没错,印度人做着香料生意。
  香港。新加坡。
  他长这么大怎么什么都没学到?他知道英格兰,还有美国、迪拜、科威特,可其他就不大知道了。
  纽约的地下厨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比居对此准备不足,所以当那个巴基斯坦人来的时候,他几乎松了口气。至少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他写信告诉了父亲。
  厨子很警觉。儿子工作的是个什么地方啊?他知道那个国家汇聚了世界各地去打工的人,但是,哎,可不能有巴基斯坦人!一定不能雇佣他们。应该更偏向印度人——
  “当心,”厨子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当心。当心。离远点。不要相信他们。”
  儿子的所作所为让他骄傲。比居根本没法和那人面对面说话,他的每个细胞都感觉到那人的虚假,他的每根汗毛都保持着警惕。
  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的对立。
  哦,古老的战争,最好的战争——
  其他还有什么地方那些话语能如此流畅地宣泄而出?它们可是历经了几个世纪的磨炼。还有什么方式能让一代代先祖的魂魄从死亡中幻化而出?
  在美国,每一个民族都确立了自己的固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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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居感到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沐浴着温暖的羊水。
  可是很快又变得冰冷。毕竟,这战争并不尽人意;永远无法深入到令人满意的程度,骨头从未被彻底拧断,瘙痒也从未恰当地挠抓过;愤怒在自我膨胀着,战士们更加心痒难耐。
  “猪猡!猪猡!猪崽子!”比居喊道。
  “猫头鹰崽子!婊子养的下贱印度阿三!”
  他们在紧要关头坚持了底线,把卷心菜当炮弹砸向对方。
  
失落 第六章(1)
赛伊等在大门口,厨子罗圈着腿一路走来,手中提着灯笼,一边吹着哨子,吓唬豺狗和那两条眼镜蛇。
  “你是从英格兰来的吗?”厨子问赛伊,一边解开门上硕大的锁和链条,其实任何人都可以轻易爬过河岸或从沟谷走上来。
  她摇了摇头。
  “从美国?那里水电都不成问题。”他说道,话语中满是敬畏,又透着洋洋自得,就像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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