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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往事-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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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的眼睛里带着伤痛,像是心给人狠狠划上几刀然后扔到地上踩啊踩,血流得到处都是。 

我跳了起来,我无法忍受。我指着缄宗大声指责。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昭叔是你亲生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我讨厌你!你这人坏透了!别人对你这么好你就这样回报!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快走快走我不要看到你!” 

我大声哭了起来,有人欺负了我的昭,他受伤了。我狠狠瞪着缄宗,他已经给我突然发作吓住了,发抖。 

晁锋匆匆进来,问:“怎么了?” 

“没事。”昭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淡定,仿佛在经历了一些事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激动一般。他一下子就抱起了我,有力温暖的胳膊把我圈在怀里,我就像是一只还没断奶的小动物一样软弱。 

他抱着我去了禅房,想让我静下来。我伸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已经让我简直要疯掉了。我死死攀着他,兴奋地直发抖。 

昭的手轻柔地,有节奏地拍在我的背上,他一直以为我是太激动了。他不停地说:“阿月不哭了!阿月是乖孩子。”他哄孩子的技术实在是不怎么样。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身上有种清新纯净的味道,也许就是江南的味道。我怎么闻也闻不够,于是抱着他不放。我的头埋在他的颈项,脸蹭着他的下巴,嘴唇碰触到他的脖子。那里,在微凉的肌肤下,有火热的脉搏在跳动。 

我的心里其实已经乐开了花,我就在想,缄宗你就继续恨你的父亲吧,一直恨下去,伤害下去。我会来安慰他,我可以来安慰他。 

我和我那表兄一样,都是这么残忍地去喜欢一个人。在血淋淋中挖掘一条通往内心的道路,再苦涩里品味点滴的甜蜜。 

只要有一点点,就可以回味一辈子。 

可是很快我就给嬷嬷接了过去。晁锋来了。他一来,昭的身边就没有了旁人的位子,于是我得离开。 

他拥抱着昭,额头抵着额头。昭挣扎不了,只有一动不动由他抱着。 







昭住的房间很幽静,屋外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榆树,以前上面有一个鸟巢。后来昭过世了,鸟儿也走了,和那一去不返的岁月一样,一点都不留恋。 

暮霭四合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今年的瑞雪。我想南国这下该转凉了吧?不知道缄宗找到了他的阿爹和父亲没有?不知道晁锋抱着那个白瓷罐子,去了多少个地方了。 

晁锋早就答应过昭,将来有了机会,要游尽大江南北,两人形影相随。昭活着的时候总有这些那些事延迟了他们的计划,现在昭死了,睡在白瓷罐子里,可以由着晁锋抱着想去哪就去哪了。 

晁锋终于如了愿。他再也不用拿缄宗做幌子了。而缄宗在他心里就此失去了价值,像用完的绳子一样给抛弃了。 

缄宗啊,我喃喃。 

屋子一个人都没有,一切都给打整地干干净净的,连案上的书,都还保持着昭走时的模样。风如同幽灵一样在屋里飘荡。我就看到那个蓝色的身影缓缓走过去坐在窗下,捧起了书。已经斑白的发,已经消瘦的身躯,却还是固执地穿那件旧衣,十年不变。 

晁锋有的时候也会很唠叨。我总是听到他说:“昭,天凉了,不要坐窗边。”又说:“你不吃那燕窝,这绿豆莲子羹总愿意喝了吧?” 

我总在想是怎样一次邂逅让这两个人想遇到一起,怎样一段经历让这两人纠缠为一体? 

可是那爱,那盲目执著专一痛苦的爱,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快乐,带来幸福。 

我一个人在这片幽暗晦涩中慢慢踱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要把昭走过的地方都逐一踏过。我想象下一刻他会忽然自里厢走出来,或是忽然从外面走进来,看我一眼,说:“阿月啊,又来送香了吗?缄宗没和你一起来?” 

那时候就觉得他是那么可怜。一个很可怜很悲哀的人。 

屋里的器物散发着腐朽的陈香,终于,是有点久不住人的迹象了。香炉里是空的,却总是有种清新的茉莉香缭绕,那是早久以前,我为昭配的提神醒脑的香。 

他那时已经起不了床了,斜靠着,看我在香炉前忙碌,微笑着说:“阿月长大了,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我还记得刚见你时,脏兮兮的,像一只小野猫。” 

我娇嗔地看他,我想此刻我必定妩媚得比过那带着露水的木兰花。可是昭没看我,只是不停咳嗽,痛苦却也是释然地咳着。缓过气,看我担忧的脸,补充了一句:“阿月也长漂亮了。”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有你的妻子美吗?” 

他怔住了,眼底涌上了深深的愧疚和遗憾。他说:“她当然很美,很美也很温柔,很体贴也很能干。可是我已经记不住确切的样子了。我把她忘了。” 

我抓住他的手,伏在他膝上痛哭,让他的手抚过我的长发。我一边为这触摸而激动不已,一边绝望地想,他终究是要死的了,已经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死了。 

那时我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石竹开着鲜艳的花,殷红的花朵像是泣出来的血。昭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干脆不吃药了,谁都没办法让他张口,晁锋用嘴含了哺给他他都会吐出来。那时候他已经决定死了。 

死有时候也是件很容易的事,生命的消逝比诞生要容易许多。 

我安静地呆在角落里看大人们忙忙碌碌。茉莉的香弥漫在空气中,和着窗外的雨,就是昭所形容的江南的味道。这样想着,仿佛可以听到水乡秀灵的少女的歌声缭绕在岸边的青翠杨柳下,看到昭撑着一把深蓝的油伞伫立桥头,伫立在朦胧的雨中。 

那绰约的背影呵,恰似一幅浓淡适宜的水墨画。 

始终不曾转过身来的人。他在等着谁,谁在等着他? 





每天下午的那个时候,屋外都有一个人影晃动,探头探脑的。我冷冷看着那个家伙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都想找把扫帚狠狠打他的屁股,打这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那个人畏畏缩缩犹豫不决。最后是我忍不住了。 

我跳出去吓他一大跳:“耶律缄宗,你在做什么?偷花吗?” 

他一看是我,本来准备好的话全部都吞回了肚子里,酸酸地说:“你一直在这里啊。” 

“我当然要守着他。” 

“他又不稀罕。” 

我气呼呼凶巴巴地吼:“稀罕不稀罕是他的事!我才不想让自己后悔呢!我才不像某个没良心的家伙看着自己亲爹要死了还不愿进屋子去看一眼!” 

缄宗忽然一把抓住我,他的脸离我很近很近,气息全部都喷到我脸上。他激动地说:“才没有!我才没有!就是因为知道他要死了,我……我才不敢进去看他。我怕……怕看到他已经……” 

他一把推开我转身就跑了,我在他身后喊:“跑吧你!永远别回来!最好忘了你应该姓展!” 

“皓月啊。”晁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刚才的一幕他全看了去了。他说:“大家都像你这样直白,倒也不是坏事……” 

我歪着脑袋忧伤地看他。我问他:“昭叔要死了,你不会也跟着死了吧?” 

非常大逆不道的话,非常赤裸裸的话。晁锋没有生气,他只是笑笑。像古佛拈花说禅一样。昭的痛苦全是他带来的,他感受到的痛苦却是一点也不比昭少。 

那张迷惘的网,禁锢的,不只是昭一个人。 

当晁锋终于放弃喂药后,昭便不再拒绝他的示爱了,也许是没有精力,也许是真的意识到时间不多,该留一点点记忆给自己。他们好好地对话,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我看着,我觉得这样不是很简单很容易做到?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他们就和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 

晁锋是如此细心而温柔。每天,只要天气合适,他都会抱着昭出来晒晒太阳。他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点这个那个,昭极少回应他,他却乐此不疲。就像一个大孩子发现了有趣的游戏一样。 

昭总是在睡觉,常常一睡就是很久,有时候会把大家都吓着,想尽法子叫醒他。 

晁锋就俯下身去,一边细碎地吻他,一边呢喃:“昭,醒醒吧。我求你,再看我一眼,一眼。” 

再多看我一眼。 

疼到及至,说不出话来,只有低头覆着他的唇,久久,久久不起来。 

我却是很平静了。春天快要到尽头,我想已经不用把昭的夏衣翻出来了。我一个人安静地制着香,想做出心中的江南的味道。院子里的栀子花都开始长花骨朵了,不久就会有新的气息笼罩整个辽皇宫。 

我就想起多年前的夏天,我摘来芳香的栀子花戴在头上,穿着新制的锦衣,美丽得像个小花仙一样。我跑去找昭,迫不及待想让他看看。 

寂静的屋子里他在安眠,晁锋抱着他,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溺爱地看他像猫儿一般绻起身子。他们依偎拥抱地躺在榻上,后面的窗外是一片绿得喧闹的枝叶。 

只有他们两个,多了谁都不行。 

多年后的现在,我常悲哀地想,原来一开始就没有我的位置。我就像追逐着太阳的花儿一样,不论脖子伸得再长,花朵开得再艳,却始终太阳很远很远。 

可我也会很恨啊。我长大了,美丽了,他却要死了。我想他究竟知道不知道我的心思呢?我了解他的一切,他却是从来没有了解过我呵。 

昭啊,我的昭。即使是一个十岁小女孩的爱情,它毕竟也是爱情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转过隔扇,步入内阁。床上,还放着一件昭的衣服,蓝色,沉稳包容,如辽国的天空。我跪了下来,把头埋进柔软的床铺里,深呼吸。我想象着下一刻就有一只大手摸着我的头,亲切地问我:“阿月怎么了?” 

生和死的界线有时候就是这么不明显。 

床铺还是昭去世那天的。他就是躺在这张床上,躺在晁锋的怀里咽的气。 

我还记得那轻轻细细的呼吸,那不舍地望着缄宗的眼神;记得晁锋是如何平静地抱着他,把他的头贴在他心口的位置,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地和他的呼吸一样。 

我想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永永远远在一起了。时间也就停止在了这一个层面,锁住,从此和过去区分开来。 

其实这样死在爱的人的怀里感觉一定很不错,否则昭也不会有这么释然的表情,宁静安详得好像只是小憩。一有什么响动,他又会张开漆黑的眼睛望过来的。 

那时候我想他应该已经不用为爱和不爱的问题苦恼。死亡已经代他给出了答案。 

可是我呢?我依偎在缄宗的怀里,视线转到窗外。栀子花开了,灿烂的,绚丽的,和夏天里的烟火一样,转瞬即逝。 

我对缄宗说:“昭终于可以回江南了吧?” 

缄宗悲伤地看着我。他终于失去了那个他并不珍惜的父亲,同时,他也失去了他的阿爹了。 

我想告诉他,他并没有失去我,我想告诉他其实我喜欢看他并不是因为他和他父亲长得像而是因为他就是他,我想告诉他其实我知道他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吻我,我想告诉他我一直知道他的想法知道他想去的地方我想和他一起去…… 

可我一时犹豫,没有说出口。 





缄宗走的那夜我在他身后悄悄送他,可惜他不知道。我跟着昭学的功夫,他说女孩子不用像男孩子那么辛苦,教我上成的轻功。所以我跟着缄宗走了长长一段路他都没发现我。 

我在心里骂他是只猪,却又止不住的开心。因为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手去把握自己的感情了。 

他是一去不回头,直直往南。就像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带着少年的激情和抱负投身江湖一样。 

我站在风里送他,长发如瀑,衣袂翻飞,可惜他慌张赶路注意不到我的美。 




我看着拂晓的天,东边是一片明黄,清新的空气里浸着春雨的湿润和早春的花香。 

陈旧的一切都已经埋葬在了昨夜里。我觉得仿佛又活了过来一样在这早春的清晨里笑着。我听到了花裂开骨朵绽放,听到了飞鸟的翅膀扇动空气,听到了冰雪消融后清泉撞击岩石。我听到我的脉搏在跳动,我的呼吸深且长。 

彻底清醒过来,已经再也没有人坐我旁边安静地看我捣香,再也没有人任我放肆的注视纵容我的依恋。那十年已经过去。迅速干脆地多么不可思议。我竟然就在无知无觉中死去又活来,生命流窜在血液里。 

洪基知道时候到了。他没有挽留我。他只是说皓月姐,如果你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回来吧。你和宗哥不一样,你只有这里一个家。 

可是我过了这十年,还怎么会让自己不幸福?我怎么可以让自己不幸福? 

我一心只想着缄宗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在他的行李里放的东西,他这个人有时候实在是笨得无药可救,我不敢保证他会立刻明白过来是我做的手脚。 

青草和茉莉的香,我偷偷放了一个有着江南味道的香囊。我对着南方喃喃:笨蛋,别在我去找到你之前忘了我。不然……不然能怎么样? 

不然我就会像昭一样死去,死在爱人怀里。 

我扯着身上厚重华丽的衣袍跑回月清殿,我很快就不需要它们了,所以我的脚步轻快愉悦。我吩咐使女:“把秋、夏天的衣服收拾出来,要普通点的,汉人的衣服。” 

“月公主要出门吗?”使女问。 

“是啊。”我扯出一件深蓝色的袍子套在身上,对着镜子比画。 

我是美丽的,我也是坚强的,不会像昭的妻子那样把握不住幸福就死去。我可以给那个人幸福,我知道那个别扭的小孩也在等我给他幸福。 

“公主要去哪里呢?”使女好奇。 

去哪里? 

我看着这春雨初降的院子,树木开始泛绿。我是等不到今年的杜鹃花开了。 

那人用思念的语气回忆着:花红似火,水绿如蓝。杨柳岸,晓风残月。 

幼小的我在他膝下梦了一遍又一遍。少年孤独执著的身影,头也不回就往南而去。暗香终究是销在了凄凉的风雨里,无人眷恋,无人挽留。可新一季的花儿马上就要绽放,为何又要固执过去记忆? 

去哪里?去哪里? 

自然是去江南。嘉佑往事•;外一篇•;叶子 

'本篇和正文关系不大。嘉佑原计划是写悲文的,该篇外就是由悲文的设定发展而来。属于不可能发生的片段。笑' 


父亲去世的时候正是春末雨季,气候温暖潮湿,花白叶绿。 

那天妻子推着他的轮椅到廊下,陪他下了盘棋。取来茶水的时候看他已经睡着,就在一旁给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缝小衣——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世。 

过了许久,她走进来,怔怔道:“骥,爸他……也许是走了。” 

接下来的事进行得有条不紊。 

父亲久病,早在医生同意出院时,就已经暗示我们可以安排后事。连母亲都极冷静,不声不响去收拾父亲遗物。只是会在深夜抚摸着父亲照片久久不能入睡。 

妻子感叹:“真是伉俪情深。” 

我挨个电话通知亲友。父亲人缘好,听到噩耗的莫不是感叹伤悲,到最后还得我反过来安慰。伤心事反复触及,一夜间,不止老了一岁。 

最后告诉的是白叔叔,那是父亲挚友。 

我直接道:“白叔叔,父亲去了。” 

那边沉默良久,才问:“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睡着了。” 

“也好。”白叔叔说,“辛苦一辈子,就让他多睡睡。你母亲呢?” 

我叹气:“其实大家都早有了心理准备了。” 

白叔叔声音低低的,“何时下葬?” 

“后天火化,葬在乡下老家。” 

“都通知了些什么人?” 

“亲戚和宋大的老同学。” 

那边喃喃:“宋大啊……”估计是回忆起了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良久,才说:“人都通知了吗?” 

“凡是认识的,都会通知到。”又问,“叔叔会来吗?” 

白叔叔轻叹一声,“天人相隔,相见不如不见。” 

挂下电话,深夜的书房一片寂静。外面走廊里有轻轻咳嗽声,妻子进来,我对她说:“爸该吃药了……” 

话音未落就已惊觉,对着她诧异的目光,悲从心中生,泪不自禁。 

妻子岔开话题,晃晃手里一个厚本子,献宝似的说:“骥,你看,爸搜集的标本!” 

那是父亲生前收集的树叶标本,种类繁多,标注详细,俨然是本科学读物。 

我告诉妻子:“小时候,放学路上要是看到没见过的树,都要摘叶子回来给爸。” 

“爸是不是原打算做个植物学家?” 

“不是。”我摇头,“他只是喜欢搜集叶子罢了。” 

老久的相片薄里,少年俊朗,温润如玉。 

记得小学老师曾说过:“怎么说展骥长得这么俊逸,原来是像父亲。” 

到了初中,老师则说:“难怪展骥你这么聪明,原来是像你父亲。” 

上了大学,父亲留校的老同学做老师,见我一笑:“我说怎么小骥要来学法律,还是像你父亲……” 

我终于不耐烦顶撞道:“我也有母亲。” 

父母知道了,在电话里训斥我半天。 

我委屈,二十年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可惜他太过优秀,超越他寥寥无望。 

可我非常爱他。 

记得小时父亲抱我在膝,一字一字教我念:“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我的篮球全是他训练出来,一进学校大放光彩。一次回老家过年,深夜高烧,乡下叫不到车,背着我走了几十公里去县医院。已经上高中的我趴他背上,忽然发现白发。 

天下儿子都亲近母亲,惟独我例外。 

父亲英俊儒雅,气质极佳,且为人正直,思想不古板,一把年纪外语说得比儿子都好。考研时我当他作活动字典,什么不懂就问。父亲作严肃状:你这些年学哪里去了,这都不懂!上课做什么呢? 

学校老师说起他,都点头:你父亲是位谦谦君子! 

别家父亲到这年纪,不是秃头就是大腹,惟独父亲身材一如壮年,修长挺拔。穿着从不马虎,再热的天也没见他穿过短裤,正式场合一身西装,让女学生纷纷侧目。 

我开母亲玩笑:“当年追求我爸,定花了番心思。” 

没想母亲点头道:“是啊,都是我耐心好。” 

我一直以为是父亲追求母亲的。 

母亲说:“别以为我们老土,当年可是我主动开口向你爸求的婚。” 

妻子问妈:“当时怎么一个情况?” 

母亲笑:“看过日本那个叫《情书》的电影么?就和那差不多。” 

小日本那电影,小男生总也忘不了初恋情人,新找的女朋友也是一个模样的,可是捧着戒指,话却说不出口。女孩子苦苦爱他,甘心做王宝钗,主动说:我们结婚吧? 

就这样荒唐地定了婚,然后男生转身就如夏花般死去。 

女人都喜欢这故事,即使年纪大如母亲,也不能免俗。 

父亲终于火化,装在一个白瓷罐子里,轻轻的。妈轻抚着这骨灰盒,似乎像习惯性地去抚平父亲衣领上的皱折,然后抬头对我说:“去看看你爸还有什么东西,一起收拾了,回老家后埋一起吧。” 

妻子说:“找到好几本树叶的标本呢,都有点舍不得。” 

母亲怔住,眼里有泪。 

“好几本?我还以为只有一本呢……” 

父亲去世后,第一次见她落泪。 

我眼里,父母的感情是极好的,甚至从来没见他们吵过架。最多见母亲输了棋娇嗔几句,或是埋怨父亲工作起来不顾身体。我们的家庭是千千万万普通家庭中的一家,我的父母也是千千万万普通夫妻中的一对。 

或者,也许他们曾经有过生离死别,有过倾城之恋,但我以为,那也已经都成为过去。 

即使循规蹈矩如父亲,我也相信他有过飞扬的青春,也品尝过禁忌的滋味。毕竟他曾经年轻过。 

可他在我眼里始终是个完美的丈夫和父亲,累极了才抽支烟,月明独思时会热盅小酒。 

我为孩子的名字询问父亲,他说:“人去若流云,回首复展颜。不论男女,都叫展颜好。” 

妻子后来笑道:“这话有禅机,将来你儿媳妇,定叫流云。” 

我真的深信,觉得父亲的话,没有不灵验的。 

动身那天早上,出门上了车才想起机票还放在书房的桌子上。我在女士们的数落声中狼狈下车奔回屋子,听身后母亲说:“老大不小了还这么毛躁,你爸从来不犯这种错误!” 

父亲的去世让她的脾气变得不大好。或者说,父亲的去世,让所有爱他的人的脾气都变糟糕了,我的记忆力也在下降。 

书房昏暗,柚木桌子躺在窗下。这桌子比我年纪还大,我当初就是扶着它学会的走路,它的身上还留有我身高的记号。 

那是多少年前了?我还是幼小的孩子,在幼稚园等父亲来接,每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会激动得扑上去。父亲便把我高高举起,让我的脚踩着他的肩。我发出惊恐又欢娱的尖叫。 

可转眼,捣蛋的孩子已经成家立业,慈爱的父亲已经离开人世。 

不堪回首的总是往事。 

我拿上机票转身要走,眼角瞟到一个本子,那是父亲众多的旧像册和同学录中的一本,也和他所有的旧物一样,都给保存得很好。 

父亲恋旧呵!他的温和寡言总让他带点诗人的落寞。 

我随手拿了那本像册,忽而听到背后浅浅一声咳嗽。 

我转过身,“爸……” 

空空无一人。 



姥姥的院子外种有梧桐树,高大茂密,树冠蔽了院里大半天空,荫下一片清凉。青青石板路有雾。 

妻子别着白菊花,陪我站在门口迎接亲戚。我看她实在疲倦,腿浮肿得厉害,心疼极了。 

大舅妈对我说:“明天葬礼后在这里多休息几天再回去,我看不得孕妇还这么劳累的。” 

妻子笑道:“这人性子倔,我不帮忙,他累趴下了也不吭一声。” 

大舅舅在一边点点头,“这点像他爸爸。” 

怀里手机响了,我接过来。一个熟悉的女声道:“展骥?” 

妻子在与舅妈话家常,我对她们点点头,走进屋里。 

那头的声音咄咄逼人:“展骥,你凭地不厚道,你父亲去世我居然还得从别人口中打听才知道!” 

我叹口气,“皓月,我是忙昏了头。” 

耶律皓月的脾气多年不改,极力声讨我:“他好歹是我恩师,传道授业解惑,待我如亲女。你没理由忽略我一个。” 

我无奈道:“不是不打算告诉你,而是不知道怎么说。电话两头一线牵,怕听你哭。” 

皓月怔了半晌,说:“奇怪,我居然不悲伤。明明知道他永远不在了,却感觉不到悲伤。皓兰姐告诉我的时候,我在看娱乐节目,居然还一直笑。我想放在五年前,我定要哭得脱水。” 

我在电话这头苦笑:“知道吗?我知道他走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家里水电费要交了。因为几个小时前,他从邮箱里取了收费通知单放我桌子上。” 

“展骥,你现在必定劳苦得像匹老马。”她在那头怜悯轻叹,分享我的痛苦。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已经分开三年,她依旧可以一语中的。踩中我的每个节拍,切中我的每个要害,了解我的每个想法。不过她已经不会再为我做每件事。 

一个人的一生,好似若不错过点事,就永远长不大。 

我苦涩地说:“终于知道男人难做。” 

冷笑:“赶你父亲还差远了。他做事,没有一件不完美,再苦累也从不抱怨。”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在她心中本就趋向完美,现在他去世了,于是他在她心里成了神。 

“代我给伯父上柱香。问候你妻子。”然后挂了电话。 

我听着嘟嘟声,目光一直盯着右手背上一道淡淡疤痕。这疤痕产生的原因,也只有我和她知道。当时还以为这手会废掉,但现在,不到冷湿的天,也不会觉得痛。 

忽然想起父亲,肩背处也有一道疤痕,虽然已经随着时间淡化不少,却依旧醒目。阴雨天气,父亲那只手就不大方便,会喊我来给他捶肩膀。 

听说,那是读书时,实验室里出了意外造成的。我后来疑惑,爸爸不是学法律的吗,怎么和实验室扯上关系? 

有些事情,做子女的,还是永远不清楚的好。 

我收拾好情绪,打算出去,忽然听到低低的说话声。那是母亲在隔壁打电话。 

只听她冷淡地说:“何必呢?这么多年没联系,不都活得好好的?现在人死了才告诉人家,除了惹得大家伤心,还能怎样?罢了,也不是多熟的朋友,又不是什么好消息。再说,皓兰也许已经通知他了。” 

妻子在敲门:“骥,在里面吗?王朝叔叔来了。” 

我推门走了出去。她担心地看着我,柔美脸上是淡淡的愁。 

“去休息吧。”我温柔地说,“明天下葬,会很累人。” 

她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夜里下起了雨,直到半夜。我睡不着,独自站树下。真是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离别。 

皓月站在满树绿叶里,恼道:“展骥,你明明爱我,为何始终不说。” 

明明近在咫尺,待到我伸出手去,她却远在天涯。 

有人轻轻走近,为我搭上件衣服。我的手抚上她放我肩上的手,问:“怎么不睡?” 

“睡了一个下午,再睡就成猪了。”妻子笑。 

我抓紧她的手,搂她过来,说:“爸以前和我说,他小时侯因为贪玩,从这棵树上摔下来过,右手断了,没办法拿笔。他不想耽误功课,就学着用左手写字。他左手写的篆书很漂亮。” 

“在你眼里,他已经是神。”妻子说。 

原来我也已经把父亲升华到如此高度。 

回到屋里,母亲正在灯下翻着旧像册。我坐她身边,陪她看了会儿,忽然问:“妈,爸的那些朋友,都通知完了吗?” 

母亲看我一眼,点点头,“应该是吧。怎么现在才来问这个,明天就下葬了啊。” 

“不是的。”我指着一张照片,“记得小时候,这个叔叔来家里玩过,送我许多东西。可是这么多年都没再见过他。” 

“这是你叶叔叔。你小时候很喜欢他。” 

“也许是因为他送我糖果。” 

母亲笑了。年过半百却风韵尤存,即使是此刻,也依旧从容优雅,合上本子,慈爱地嘱咐我去休息。 

我走出门时回头看,见她捧着父亲相片在手,默默无语。那一刻,我极想问她,她是否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听到那轻柔的脚步声走到床边,让人错以为,下一刻,一双温暖大手会为你拉起被子,为你关上床头的灯。 

我是泛神论者,所以相信至亲之间,总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人心灵相通。 

梧桐树叶的影子印在窗户上,妻子在一边沉睡。我用极轻的声音说:“爸,你还在是吧?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葬礼很简单,父亲不喜欢热闹。 

最后我在墓碑前发表了一通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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