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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 曼陀罗树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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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可不成!我还没见到老师,怎么能被你们弄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忍!

  “有本事你去叫啊!”虽然嘴上还硬着,我的手却离开了门铃。老头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哝声,缩回去关上了门。我恨恨地凌空朝他家大门虚踹一脚。哼,来医院最好别被我碰到!

  怎么办呢?我望着面前深蓝色的防盗门,不知道里面的人是真的醉了没听到还是听到了故意不开。一想到后一种假设我就恨不得找东西把门撬开。但我手边除了几张学府的优惠券什么都没有。

  好吧,李继轲,就来看看我们谁更有本事!我可以翘课,你可以翘班吗?本少爷跟你耗到底了!我心一横,靠着墙壁坐了下来——我就不信你永远不出门!

  走廊上的声控路灯熄灭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好在楼里有中央空调,一点也不冷。这几天在医院睡得太多了,此刻我清醒得很,一点睡意也没有。

  渐渐的,双眼适应了黑暗,墙壁,门,电梯又浮现了出来,我的心情也由激动恢复了平静,可以理智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前方有一个短暂的可以预见的未来,我知道自己会见到他,不管之后会怎样,我已经尽力了。我并没有奢望自己可以让他回心转意,说实话,我不抱一点希望——我不认为自己对他能有丝毫影响力。他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谜,他想什么,他会做什么,我完全把握不了。我不知道一开始是什么使他接近我,是什么使他以那种变幻无常的态度对我,最后又是什么让他决定把我抛得远远的。从一开始他就拥有这种心理上——甚至智力上的优势, 他自己也很明白这种优势,并且运用得淋漓尽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但被迫接受命运的人有权抱怨。我将要做的事情,说好听一点,是表达个人看法,但实际上也只是抱怨而已。抱怨不能改变既成事实,但能使我好过一些。

  

  “哎哟!”我的头一下子撞在膝盖上,醒了过来。真是的,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挪了挪身体,觉得屁股被硌得生痛,一刻也坐不得了,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右腿又痛又麻,好像有无数针在扎。我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候了?以前有手机我都不戴表,现在连个时间都看不到!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楼道的窗户旁,依稀可以看到外面楼宇的轮廓,天已经开始亮了。推开茶色的玻璃窗,我才发现天已经快大亮了,大概快七点了吧?看来这一觉还睡得挺长,我也真有本事,这么不舒服的姿势都能睡着。

  就着玻璃照了照,好像头发还不乱,只是衣服皱巴巴的。我丢了个口香糖在嘴里,没法刷牙真不舒服。

  我也没回走廊,而是蹭到窗台上坐着,从这里可以看到老师门口,但却不容易被发现。大家都坐电梯,没有谁会发神经地想爬二十一楼——无论是上还是下。这么一大早,谁看到我这衣衫不整的样子都会起疑,没准儿把我当伺机作案小偷抓起来。

  最先出来的是个小孩儿,不知是小学生还是初中生,中国的学生真是辛苦。我开始数,看老师会第几个出来。当我数到七时,一个中等个子的身影从我目光聚焦的那扇门后走了出来。我从窗台上跳下来,走了过去。

  

  Chapter 40

  “裴——”老师惊讶得看着我,好像我是突然从空气中变出来的。

  “我想和你谈谈。”

  “现在?”

  “是的,是的!现在!马上!”

  “但我要——”他一边说一边看表。

  “迟到一次会影响你当院长吗?”

  他看着我,眼角抽动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转身朝回走。我快步跟了上去。

  

  我坐在沙发上,老师站在窗边,抱着胳膊,这种充满戒备的姿势在我看着觉得分外扎眼。

  “你为什么撵我走?”

  “撵你走?我没有撵你走。你难道就是要谈这个吗?”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是要谈这个,但不是用你的方式,不用那些比喻、暗示、旁敲侧击,而是用我听得明白的方式,直接地、坦诚地谈。”既然是战斗当然要选择熟悉的武器。

  他没有搭腔,我就继续说下去。

  “我不管你怎么称呼你的决定,我称之为‘撵走’”,我看见老师撇了下嘴角,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告诉自己要冷静,我是来寻找答案,不是无理取闹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难道我在电话里说得不够清楚吗?”

  “那只是借口。最忙的时候你都没有要我多顾些学习,现在只剩下开庆功会了,你却说起我的前途来了,并不令人信服。”

  “放心,属于你的荣誉一样都不会少你的。”

  “我不是来要求这些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他皱了下眉,抬起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仿佛要赶走什么令人厌烦的蚊虫,然后嘴唇动了一下,却没出声。他将目光移向窗外,就那么望了好一会儿,好象已经忘记了我还坐在屋子里。

  诡异的寂静让我不安,我准备好进行一场激烈的争吵,却没有料到会被丢到一边。我有些沉不住气了。

  “是因为我跟着你,看到你去酒吧,对吗?”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带着窘迫的表情。“我不明白——”

  “得了吧,你很明白,他们不都跟你说了吗?”我把心一横,大概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间屋子里跟他说话了,如果非要把我和他的关系看作一场斗争,当我走进来时已经输得一无所有,如果离开时能带走一点挽回的尊严,哪怕是找回一丝平衡,对我而言也是胜利。我再没有什么可以输的了,所以我也无所顾忌。每一句话都要直率,不掩饰,不绕圈子,我要的是答案,我一定要得到!

  “你完全可以照直说,说我侵犯了你的隐私,要我走人。但我不会道歉!需要为此负责的是你!”

  “我?”他茫然的眼神激起了我的怒气。这个人伤害了我,却还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虚伪!

  “是的!如果那天不是你刻意对我不理不睬,我根本不会在楼下待到那么晚!我从没想过冒犯你,我只是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要得到如此冷遇!我只是想好好思考思考,刚巧你走出来了。你!我苦恼的根源!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却看到了你奇怪的举动,所以我才跟着你,想看看你,更多地了解你!”

  他开始是斜靠着窗户,现在完全站直了,“我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人是我的自由。”他的声音高傲而冰冷,与他平时一贯温和的态度迥然不同,显得很生硬。

  “你的自由!难道我要求了什么吗?我不过希望你像对其他人那样对我,或者这种特殊的荣誉正是你对我的感谢?你那该死的,该死的无动于衷!”我很激动,走到窗前,站在离他大约三四步远的地方,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强烈地希望为自己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讨个公道。

  他瑟缩了一下,仿佛感受到某种肉体上的痛苦,目光始终在我的脸上——直盯着我的眼睛,嘴唇翕动着,吐出的句子轻得几乎听不见。“无动于衷?谁能对你无动于衷呢?你是这么——”

  我再次打断了他。此刻我看到的只有自己长久以来的痛苦和迷惑,我把这一切稀里哗啦得倾倒了出来。

  “难道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你满意?不是为了讨你的欢心?我只想着怎么让你高兴,而听凭你由着性子对我。是的,你比我见多识广,比我聪明,比我能言善道,我很崇拜你,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个世界并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也不仅仅只有你才有感情,你以为什么都可以掌握吗?我恨你的自以为是!你向我显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又立刻把我赶了出去!你不知道这有多么残忍!就像把一个灵魂领到天堂门口,让他见识什么叫做幸福,然后对他说,‘你不属于这里,必须离开!’。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留下,又何必来招惹我?既然让我进来了,为何不允许我留下来?可是你呢?你按照你的性格中极端的部分选择了那样专断而无情的方式!你在电话里平静地对我说‘以后你不用来了’,或许对你而言只不过是少一个助手,很快可以找人补上,可是我呢!难道你从没想过你的行为会给其他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吗?当时我都无法相信,我已经把和你在一起当作理所当然的事,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突然有人告诉我不能再呼吸了——你想象不到那种感觉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感情!”

  突然迸发的激情像一把烈火,燃烧尽了我的力量,突然袭来的空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一动不动地靠在玻璃上,心想,都说出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阵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刺激着我变得迟钝了的感觉器官,我缓慢地将目光聚焦到老师身上。他一只手背在背后,在窗户与茶几之间来回踱着,表情既焦躁又苦恼,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不过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他呢?我只等他下令逐客了。假如我有足够的力气,一定会自己走到门口,但我几乎处于一种半虚脱的状态中,需要一个动力。

  他在走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停在我跟前,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肩,我惊讶的望着他,他眼中的感情沉重得令人窒息,压低的声音又急切又慌乱:“难道你就不明白,我是爱你的吗?”

 
  Chapter 41

  “难道你就不明白,我是爱你的吗?”

  我还没作出任何反应他就放开了我,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被身后的墙壁挡住。他用双手蒙住脸,使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不,不,你当然不明白,”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调说道,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对我说话,片刻之后才发现他只是在自言自语,“你怎么会知道呢?你要是知道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我突然觉得一阵恍惚,答案离我只有咫尺之遥,只要伸手捅破那最后一层薄膜,一切便可以呈现在眼前,如此容易……我看着他被窗帘半遮住的身体,看着一向骄傲的他惨败一般地掩住面孔,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同情。那答案真的这么重要吗?重要到我为了得到它而不惜伤害眼前这个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或许他一直都是对的,错的是我?我还从没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这样深切的痛苦,宛如被活活斩去了肢体,仅仅是一点余波也足以使我心悸,何况是正在经历着这种痛苦的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也许是最仁慈的方法,最宽容的同情,但我做不到,心里存着那样的疑问我没法继续我的生活,就像对生命有疑问的人没法若无其事地活着。

  “明白什么?”我听见自己问道,天哪,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残忍,当一颗心灵的痛苦袒露在眼前时我竟然可以不加抚慰反而将伤口撕得更大……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从双手中抬起头来,望向我的双眼中带有明显的怨恨,就那么看了我几秒钟,恨意渐渐褪去,换成了一种颓丧得几乎哀伤的眼神,“为何你总要装作听不懂我的话呢?当我谈论苏维托尼乌斯时,连一个年代错误你都可以指出,可如果我说起提欧根尼,你就总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如果你是装的,那么为何今天又要来向我说这些话?好吧,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对你抱有的感情正是提欧根尼歌颂的那种感情。”

  提欧根尼?

  你能许身于我,我很开心,

  因为爱情只故,所以乞求并非耻辱。

  跪在你的膝前,握着你的手,

  我请求你,美貌的少年,满足我的要求;

  某一天你会站在另一个少年面前,

  乞求头戴紫罗兰华冠的塞浦路斯人的礼物,

  愿你像我一样如愿以偿……

  

  我想我明白了。

  以往的许多情景如闪电般的在记忆中闪过,尽管心中的狂风巨浪难以抑制,我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清晰。是啊,我怎么会没有发现呢!

  

  “这是什么?”

  “随手写的几个句子。”

  “念念好吗?你的字好乱。”

  “唉,不过是胡乱写的,没什么好念的。”

  “不念算了,我自己慢慢认。”

  “拿来吧。…… I want to see you; nothing else I want to do。 I don’t want to speak to you; nor do I want to touch you。 All I want is only to see you。 And you needn’t know this; you are still yourself; laugh; smile to someone else; speak or sing; write or read; silent or make noisy。 Anything you wish to do。 And I only want to watch you in the shadow。 You will never know this; you will never have the chance。 Because I’ve lost my heart to a person to whom I will never say a word about love。 完了。怎么样?”

  跳过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不,我没看见。“有语法错。应该用名词noise,而不是形容词noisy。”

  

  “没想到你竟然对色诺芬那么熟悉。”

  “我喜欢历史,顺带也沾点哲学。”

  “柏拉图呢?”

  “噢,篇篇都喜欢。”

  “《裴德罗篇》?”

  “没读过。”

  “《会饮篇》?”

  摇头。

  “知道色诺芬也以《会饮篇》为题,记述过那次著名的酒宴吗?”

  尽管阿希比德赞扬苏格拉底的词句在心底涌动,我仍然回答:“不,我不知道。”

  

  出于自保的本能,我将一切可能与爱情联系起来的信息从潜意识驱赶到前意识中,因此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他那份特殊的关爱而不用承担责任,我否决了他唯一可能的动机,又因寻找不到新的动机而惶惶不安。原来一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的那个人是我。我不由得笑了。

  

  Chapter 42

  “你觉得很好笑么?”他一边问一边缓慢地走到沙发旁坐下,那语气听上去似乎并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没有回答。

  “知道吗,你就像悬在坦塔罗斯头上的果实,总在我面前摇晃……巨大的诱惑……我一抬头你就上升些,远离我一些,当我想保持沉默时你却又靠近了。有很多次,我决定要把这一切结束掉,但每当你带着那属于逝去的青春的气息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对自己说,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吧,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某一天,你会……我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八次?十次?但这总有个限度吧?现在,到达那个极限了。或许一开始我只是想看着你,只用听到你的声音就可以使我满足,可现在,我没法只是等待而不试图进入你的生活。我没法像以前那样不对你的生活产生影响——”

  “可是你已经影响了。”

  “你在指责我么?我尽力了。”

  “我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当你想用《伊利亚特》为难我时——不,当你在教室门口对我说第一句话时,甚或在你的名字出现在选修课表上时,你就已经影响了我的生活。”

  “对此,我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这回答真是妙极了!”

  “你还要我怎么样呢?我并不想告诉你这些,因为我无法为我说出的话负责,可你硬逼我告诉你,然后还要我负责。这不公平。”

  “这件事涉及到我,我当然应该知道。”

  “那么你也应该负责,至少是一部分。”

  “我?不,我哪里有责任!……”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刚才就一直在我身边飘荡,我几次都没能抓住,这次终于抓住了——他说他爱我,我没有理会这具有爆炸性力量的话本身,却在和他争论谁该为此负责,就像讨论苏尔特和达武谁更善战一样平静,似乎这根本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或者说我并不感到惊奇,而是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不该是我应有的反应。

  “先不谈责任吧,你打算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爱,难道可以强求吗?”

  “如果我也爱你呢?”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手指抓紧沙发扶手,整个身体就像一张绷紧的弓。

  “我是说如果,只是一个假设。”我连忙撇清。

  那刹那间闪现的激动立刻消失了,他颓然向后倒下,靠在靠背上,“你还是走吧。我不想和一个局外人剖析我的心理,即使我需要一个心理医生,那也不是你。”

  突然间,我很怀念过去的日子,他严格地约束自己不跨过那条线,我呢,装作对那些小心翼翼的暗示不明所以,我俩可以戴着面具,在正确与错误之间那片狭窄的灰色地带里自得其乐,那样有什么不好呢?我非要让一切模糊的变清晰,非要给我们之间的关系定性,结果弄成现在这样!如果可能,我再也不会跟踪他,不会问他为什么,其实我一直都处在最有利的位置,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很简单了——我爱他,还是不爱?

  什么是爱?我从没劳神思考过这么高深的问题,脑海里有关“爱”的评论只有一句:他们并不懂得,所产生的那种强烈的迷恋,那种证明他们相爱之深彼此“发痴”的状态,实际上可能只是证实了他们先前的孤独程度。不可否认,我对他有相当程度的迷恋,因为他聪明,思维敏捷,能言善道。难道爱可以建立在这么菲薄的基础上吗?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个比他更聪颖善言的人物呢?

  我朝沙发上的人瞄了一眼,他也正在看我,等着我的回答。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凭什么要让我决定?万一弄错了岂不都是我的责任?你的阅历远比我更丰富,却要我来决定!难道你不是在逃避责任吗?把决定权交到我手中——假如我回答是,你当然高兴,如果我回答不,你也可以对自己说天意为之,非一人之力可为之。横竖都不是你的错。我也不想再考虑下去,速战速决吧,你想让我决定,那就如你所愿吧!假如我错了,那也是你逼的。如果以后会后悔,那么感到后悔的决不只有我一个人!

  “对不起。”我咬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也不再看他的表情,快步逃离了这个压抑的房间。

  

  Chapter 43

  终于看完了下载的十多篇关于血管内皮细胞生长因子在口腔癌中的表达的文献,我瞅瞅屏幕右下角,已经快一点了。哎哟!这么晚了!赶快睡觉吧!明早查房可迟到不得。我关上电脑,把整个身体朝狭窄的床上一扔。

  头刚挨到枕头就想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裴医生,裴医生!”靠!

  “怎么了?”我起床拉开门,看见实习护士小陈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你来——来看看吧,有——急诊。”她气喘吁吁的,显然是一路跑来。

  唉,毕竟是新鸟,一点点事就慌成这样。不过也不能怪全她,我当住院医生快两年了,这种半夜三更跑来口腔医院看急诊的确实不多。我迅速穿上工作服,一边朝急诊室大步走去一边询问病人的情况。

  “是个十个月大的婴儿,据家长说是从床上摔下来,下颌先着地。”小陈一边小跑跟着我一边回答。

  “真是好家长!”

  “什么?”

  “没什么。病人生命体征怎么样?”

  “我离开时脉搏、呼吸正常,血压平稳。”

  “把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急诊室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哭声说话声斥责声闹成一片——医院中特有的音乐。

  “不行!让负责的医生来看!”一个又高又尖利的女声。

  “裴医生马上就来,请让我先看看。”这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我很熟悉,是今年七月才来的实习医生孔家祺,声音小,个子也小,常常镇不住那些刁蛮的家属。

  “那怎么行!我孩子这么小,不能让实习医生看!”

  靠!这些人!实习医生又怎么了!名医还不是从实习医生一步步走来的!只想着要医生治病,从来不愿为医生的培养出一点力。哼!要好医生来看病,却不愿给实习医生机会增加临床经验,十年后就不会有好医生了。吃亏的还不是他们自己!

  这样想着,我对急诊室里的病人家属充满了不悦,走进去时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裴医生!”孔家祺看见我来露出求救般的表情。

  “医生,”一个眉毛修的又细又弯,高颧骨的年轻女人推开孔家祺冲上来对我说道,“我小孩——”

  “孔医生,”我不客气地打断她,“查体了吗?”

  “还没,”他为难地回答,“家属不——”

  “马上查。”我说得很大声,确保家属也听得见。孔家祺犹豫了一下,走到那女人身边,开始为她怀里的婴儿查体,我从眼角看了看她,她虽然不怎么情愿但也没再反对。上临床这几年,我别的没学会,装腔作势到颇有心得,很懂得怎么唬住病人和家属。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太严厉了些,但转念一想,病人何尝又对我们医生客气过呢,挑三拣四,鸡蛋里都要挑骨头的,动不动就要投诉,一次某进修生写错了病人的名字(其实都算不上写错,只不过是写成个同音字),结果病人就是不依,闹了好一会儿,更别提有些人还要动刀子了。

  我走到孔家祺身旁,观察着他查体的手法和动作。不错,还算熟练。

  “患者咬合关系错乱,面部畸形不明显,张口受限,角区肿胀明显,可能有下颌骨骨折,我认为应该照片。”孔家祺很快得出结论,然后朝我这边看。和我的诊断一样。

  “生命体征怎么样?”缺乏临床经验的医生常常只看到局部而忽视整体,我当年也一样。记得一次病案讨论,是车祸伤致髁状突颈部骨折,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内固定,老板对我说,患者血压只有90/60;等你复完位人都死了。从此我记住了一生的首要任务是救命,保住命才能谈下话。

  “脉搏94,血压113/85,体温37度。”

  “问题不大。开单子吧。”

  “照冠状位和矢状位行吗?”

  “可以,再加照一个下颌开口后前位。”

  “好。”

  “医生?医生?”那女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来拉我的袖子。

  “什么事?”

  “严不严重?”

  “说不清。照了片才知道。”

  “您觉得呢?”

  “现在什么都没看到我怎么跟你说?”

  “可你刚才不是说问题不大吗?”

  “我是说没有生命危险。”

  “可他老哭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痛当然要哭,”我懒得再跟她纠缠下去,打发了她带上孩子跟着孔家祺去照片。少了她的嗓门,急诊室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只剩小陈和另外一个护士,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裴医生,”小陈趴在桌上,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你刚才好凶啊。平时你对我们说话都好声好气的,怎么对病人那么凶呢?”

  “很凶吗?”我坐在检查台上问道。

  “你还问呢!好吓人啊!你自己没看见啊,那小孩儿看到你才哭得那么厉害的。”

  “那怎么没把你吓哭?我记得你来这儿的第二天就晕血!做皮试时手都在抖。当时我就在想,这么胆小还来做护士,不是明摆着和自己过不去嘛。”

  “我晕血怎么啦?谁刚开始是不是这样的?”

  “我。”

  “你例外。”

  “孔医生。还有李姐。”我连忙拉过另一位护士,“我们院里除了你没人晕血。”

  “那又怎么样!”她有点急了,头一歪就要耍赖。这小孩!平时我挺喜欢逗她的,芝麻大的事都可以当真,重要的事却不往心里去,好玩儿的紧。

  “我觉得你还是该改行,”我绷着脸,“不然早晚被开。”

  “凭什么你叫我改我就改?我偏不改!”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什么老人言!你才比我大几岁啊?”

  

  说笑了一会儿,片子送来了,一看,是下颌角线性骨折,没有明显移位。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对于单发无明显移位的下颌骨骨折一般作颌间牵引复位固定及切开复位——”

  “考虑到患者是婴儿呢?”我打断孔家祺背书。

  “呃,可能用内固定不太合适,但不固定的话会影响愈合。。。。。。”

  “原则上,乳牙列及混合牙列儿童的骨折应尽量少用切开复位及内固定,手法复位即可。”

  “会不会延迟愈合呢?”

  “一般不会。婴幼儿血供丰富,代谢旺盛愈合快,复位要求不严格。”

  “I see。 ”

  “那开始吧。”

  

  处理完病人都快三点了,孔家祺精神还挺好,我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毕竟是快三十的人了,精神是不如刚上临床那会儿。八点还要查房,晕哦!算了算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反正这也不是头一遭了。

  

  Chapter 44

  工作这么久,我终于明白自己不喜欢医生这一行。有些同事觉得一进医院就有一种归属感,我始终都感觉不到。刚开始还觉得挺新鲜,而且相对于病人而言医生处于权威的地位,颇能满足年轻人的虚荣心,时间一长,便觉得淡而无味了,病人都可怜巴巴地望着你,指望着你动动手指便能手到病除,压力着实不轻。行内人说,外科医生只能治好阑尾炎,内科医生什么都治不好。虽然没说口腔医生,但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内科的补补洞,修复的安安假牙,效果倒是立竿见影的,可我们外科的要是碰上口腔癌车祸伤粉碎性骨折之类的,就只能干瞪眼,治疗效果也毫不鼓舞人心,一句话——没有成就感。要是参加连台手术就更活该倒霉了,连站七八十来个小时,只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偶尔还有身体不太好的实习生晕在手术台上。总之,我不喜欢现在干着的这个行当。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已经上了这条船,说什么也只能干下去,我算了算,再干三十年就解放了,忍。对工作失去激情——我想,可能我已经开始老了。

  

  今天下午本来不该我上门诊的。昨天晚上老妈打电话来叫我今天中午回家吃饭,说是她的哪个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要来,叫我回去见见,据说我小时候还把尿撒在过人家身上,我是不记得了。但老妈这一招我见识过,她的这个老同学八成会带来一个什么远房侄女啊,朋友的女儿啊之类的,所谓“多年没见过面”云云全是胡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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