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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相系列之中短篇合集-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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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相系列之中短篇合集 BY:宋颖/应菲
沉香
情怀
禁城旧事
天凉好个秋(第三修订版)
沉香
听说新宰相,今日已入政事堂。
一早,他进宫来,就听得廊下小吏仆役们议论声声。
昨日因风寒病休在家,虽听得街上喧嚣,却不知发生何事。家里人忙着照顾他,无心打探消息,而他神思昏沉,错了过去。今早方知,昨日朝廷新拜一相。
不知新相为谁,国朝典制,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六位长官皆为相,若是他官兼任宰相之职,则在本官之上加“同中书门下三品”。
如今朝上宰执有七,尚书省左右两位仆射占二,裴中书令为一,杜侍中为一,户部、兵部尚书郑、林两位大人,尚书省邓左丞加“同中书门下”而位列宰臣之位,若论缺员,上个月中书令徐大人薨,而门下侍中也有一员空缺已久。
新相身份为谁?
是以他官兼领,还是中书令和侍中的缺有人补? 
徐相在时,他为首席,执政秉笔,上月这位雅得人望的宰相薨逝,剩下七位宰相正在争夺首席的位置,如今又多了一位,想来总有一番明争暗斗。
若不是个厉害的人物,怕压不住那几位的阵脚。
一路上他想,来到政事堂,忽又失笑。这些事,与他薛开远又有何干,自己不过政事堂一个抄写文书的小吏而已。
正欲开门,今日却不同已往,此时本该是空空如也的政事堂,内似已有人。
门未开,可有一缕荷香袅袅,从门缝中透了出来,他诧异的开门,见政事堂内已有一人伫立。
只见侧影临窗,紫袍如雾,显然是三品以上的大官,难道此人便是那位新相?
薛开远狐疑地走进门里,越靠近那人,就觉一阵清芳扑面而来,正欲行礼询问,却见那人左手宽大袖摆正笼在熏炉把手之上,右手上一株香,欲点,那人眼却是半合半闭,似在想什么。
这么危险的事,那人竟这般心安理得?
不看,若是烧起来怎办?
急了起来,也忘了方寸,他赶忙上前拉开那人的袖子,取下了香,察看一番,发现并无焦黑的痕迹,刚松一口气,突觉先前那样的清雅芬芳突然便淡了下来,似有似无的萦绕在身边。
又如那香,似有似无的一道目光正从上至下打量他,薛开远才发觉自己造次。
他面前的人,可能是新相,方才的举动,对他是种无礼的冒犯。
垂下头,他低眉顺眼,正欲陪不是,反正也习惯了。这时,耳际却有悦耳的声音响起。
“你是?”
口气平和,略带些疑惑,却没恼怒的语调,和平素那些位极人臣的宰相们大不相同的态度,薛开远诧异地抬头。
冷不丁,眼前一片幽蓝波影,一时他以为看到了家乡的海。
这个人的眼睛,竟然净如蓝海。
蓝眼,气质温文……
心头,立时跃入一个人来。
他已知道这个人的身份。
——礼部侍郎,兼领翰林承旨学士的谢默。
传说中,他与宁朝的天子有着牵扯不尽的联系,一年前他自请外任代州刺史,一年后他又回来了,重回礼部侍郎之职,主管天下科考。
难道他这回又升任宰相?
虽也知道世态炎凉,不公之事甚多,但这样一个男子靠自己的身体飞黄腾达,还是让自己不齿,亏他出自中洲第一名门云阳谢家。
忍不住心中的蔑视,薛开远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与他同样性别的男子。
也许那人知道他想什么,他看他的目光,似乎有所觉察,以为他会着恼,那人却只是对自己微微笑笑。
“吾乃新任中书令谢默,今入政事堂参与群相联席会议,商议军国大事,尔曹为谁,为何在此?”
他不由肃然,没想到谢默会以如此口吻问他的身份,可看这人的眉目神情,依然微微笑笑的,海一样的蓝眼悠然自得的看着他。
原来他升任中书令了,中书令官位正三品,而谢默本品也为正三品,论官阶这人大他太多,虽是不以为然,也只得正容回复道:
“下官乃政事堂中文书眷写小吏薛开远,您今日来是为参与群相联席会议?下官不知,马上就去为各位相爷做准备工作。”
不觉讶然,今日没人告知他要开政事堂,若是临时有事,也会提前告诉他做准备,怎么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
奇怪的是谢默也一脸惊讶的看着他。
“没有人告诉你吗?”
薛开远纳闷的点头,不知为何眼前人面色一下变得难看的缘由。
谢默一言不发的拍了拍手,从门外走进一位内侍,看他的服色,似乎品阶也不低。
“公子,有何吩咐?”
“其余七位宰相如今身在何方?首谦可知道吗?”
名唤首谦的内侍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薛开远见谢默脸色越来越难看,此时窗下有小声议论传来,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室内。
“禁脔也能当宰相,大宁要变天了。”
内侍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马上就想出去抓人,转身的时候袖子却被谢默抓住,薛开远只见他微微摇头。
“莫去……”
内侍依然恼火,小声言道。
“难道这也要忍?明明事情不是这么回事?”
“你能抓得了一个,可抓不了所有说闲话的人,就算抓来了,又怎么说得他明白。有些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世态如此,又能奈何?”
冷静的言语缓慢而又清晰的流泻出来,脸上神情依旧温和,对于这样侮辱的言语谢默也能忍下来,他不能说自己不吃惊,可当时薛开远以为他自觉有愧才不计较。
内侍看了在自己面前微笑的人半晌,突然便叹气。
“公子你没发现自己变了吗?”
谢默象是吃了一惊,忽然便笑起来。
“我变了?哪里变了,以前不也这样?”
“以前你不会忍,你会跳脚,以前你是流泉,可从代州回来开始,现在你什么都能忍,如一汪静止不动的潭水……他很担心你,公子不知道吗?看,我这么说,你也对我笑,以前这样,你会生气,可现在,你不会……”
他又微笑,薛开远发现自己打从见了这人面起,谢默无时不在微笑。
即使方才,那样的侮辱,这人听了进去,面上也无一丝异常。只是在听到没人告知薛开远今日开政事堂的时候,那人脸上露出怒意,可只一瞬,便又隐了下去。
“首谦,即使抓了这人,我也不会觉得解气。一旦知道这人的姓名,便终生不能忘记,倒不如不知道。有的事情,记得不如忘记,忘了,你才不会去计较,不会去想……这有什么不好?”
他微微笑笑,微微笑笑的目光瞧向远方,又是悠然。
内侍看着他,暗自叹气,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
“那现在做什么?回中书省办公?”
他回头,似不经意。
“不,本省公事按惯例下午入省办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去请人……”
“请谁?”
首谦有几分莫名其妙。
“自然是那七位宰相,今日他们既然已约谢默政事堂相会,谢某赴约,他们却说自己在本省处理公务无暇前来……既然他们不来,我便去请,新来的人,当然要对前辈有礼貌些……”
“若是他们不来呢?”
还是有几分怀疑。
“那是他们误事,与我便无关。若是自找的,又怨得了谁呢?首谦你说,是不是呢?”
还是微笑,这样的微笑,却让薛开远觉得一阵发凉。
“若是陛下有要事吩咐下来,误事的责任谁担?”
首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也微微笑笑。
“自然不是公子……”
他颔首微笑。
虽然周身环绕那样淡雅的芬芳,面前人一直微笑,看上去一副与人无害的模样,他却觉得这人不简单。
他真的,仅仅只是天子的禁脔吗?
对于先前的印象,他开始怀疑,而这时他对上眼前男子如波光般明净的眼眸。
他对他,还是微笑着。
一副与人无害的模样……
这便是眷写小吏薛开远与新任宰相谢默的第一次会面,那时薛开远第一次见识到了流言与现实的差别。
流言里说谢默唯唯诺诺,谢默没有能耐……
如今他看来,流言果然与现实不同。
新任宰相也不是善与的人物,看来这风云诡谲的政事堂,接下来要不得安宁了。
这是薛开远隐约的预感。
那时他不知道他的预感会成为现实……
三月之内,谢默将老是与他作对的两位宰相挤出了政事堂,那时这人脸上,依然有笑意浅浅……
二十四岁的年轻宰相,对于谈笑用兵,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那年薛开远二十岁,入政事堂为眷写小吏,刚满一年。
大凡人总是,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
纵使谢郎有盛名,于他,却是与己无关,任凭外界传闻纷扰,我自岿然不问。
每当政事堂新来一相,流言蜚语便多了起来,话题有好有坏,这是常事,就象政事堂里的宰相人选更替频繁,同样是常事。
对于一个人的关注,如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话题兴致通常不会维持太久。
堂中眷写小吏多如此,薛开远也一样。
旧相去了,政事堂里的宰相少了吗?
不,不少。
正如今天的太阳下山了,明天的太阳又会升起,有人去了,便有新人顶进来,如今相国人数不见少,反而多了一人。
如今,宰执人数--
为九。
昨日新来的宰相同样很年轻,与中书令谢默以本官领宰相不同,他由吏部侍郎加“同中书门下三品”,特拔为相。
据说这位大人年岁二十有六,仅比谢相大二岁。
新相姓杜,单名素,字文畅。
极俊的一个人,初初见面,便有醉人的风采袭来。
就象那个人一样,却又有不同。
传说中被君王眷顾的男子姿容秀雅,俊逸无双,就是这般的一个人,在人群之中却不太引人注目。
谢默为人行事,其实不张狂。
虽是将二位政见不同的人成功挤出了群相之列,也有人怒发冲冠,那人却是一如既往的微笑着。
“伸手不打笑脸人”,似乎,那人将这句话时时放在心上,也表现在脸上。
淡淡而从容的微笑飘在那人的脸上,有时看着,如雾里看纱,知是什么,却总也看不清微笑下面的沉沉的,是什么……
如此不凡的男子,却也是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以往薛开远不觉,而这些时日,他突然发觉有几分不对。
谢默来政事堂这些时日,除了第一天,他不曾注意过这位相国。
今也是,明明谢默隐然为群相之首,而众人注目的焦点却是杜素,不是他……
相对于杜素的雷霆强势,谢默文雅如旧,谦冲如素,似乎对杜素的抢尽风头的举动丝毫不在意。
薛开远不知道谢默如何做到如此若无其事,可远远的众人都在和新相寒暄的时候,他不经意的抬头,看见站在人群里,象平时一样微笑着的谢相,在远远的地方,那个人的微笑看起来--
有点冷清。
谢默对面站着的人便是新相杜素,他的笑容,唇角浮上的笑意,在这个角度看去,也很假。
此时看去,二人的笑都象是一种伪装。
那时不懂为什么,这二人对面,竟连伪装也要露出一丝马脚……
当天午餐时分,耳闻同僚们切切私语,说是陛下对谢相恩宠有衰,假若不是这个缘由,和谢默一向不对盘的吏部侍郎杜素不会在此时提拔为相。
摆明就是来扯谢相后腿的。
如果谢相真为陛下所幸,怎会如此待他呢?
有人这么说,大多数人也这么说,政事堂里的紫袍高官脸上暧昧神情流转,在这样的气氛里,那人依然微笑……
只是稍后几日,一直跟在那人身边打点的内廷内侍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人是谢相自家带来的随从。
是否这代表一种异变的前兆,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可能代表一场大风暴的来临,朝廷里的气氛就如六月的天气变幻莫测,人们窃语着。
薛开远在这样的气氛里注意起谢默。
这个人的言行举止让他不止一次感到迷惑……
听说这人俸禄经常不保,因为睡过头错过早朝而被罚俸禄乃是家常便饭,可每当政事堂召开群相国事会议,这位中书令到得最早。
而他也离去的最晚,每次轮到他执笔定策,总是资料查得最多,一字一句推敲最许久。
他为执笔宰相,便是这帮眷写小吏最忙最累的时候。
很多人都抱怨,薛开远也是,虽然下头的抱怨上达不了天听,心头诅咒却也免不了……
想谢相下台的人不少,政事堂中群相尤其为是。
倘若谢默失去了皇帝的庇佑,以他这么年轻的资历,很快就会被人排挤出去。
冷眼旁观,薛开远以为谢默离去的时日已不远。
年年岁岁,宦海浮沉,际遇有时看去就象四季轮转,每季都有花开花谢。在这样的日子里,今年京城的牡丹,如同以往一样盛开。
每岁三月望日,是京城的牡丹节,百姓街上看牡丹,车马如龙人如簇,禁内宰相过东省看牡丹,三省官随同赴宴,三公三师列席。
该是全京城百姓盛大狂欢的事,可今日热闹不属他,谁让这天正好他值夜。同僚们与家人同欢一晚,相国们与重臣共乐今宵,独他一人守着寂静的政事堂,薛开远闲来无事,拿了卷写牡丹的文章看,也算是应景。
四围都静悄悄的,他掩卷,遥想大慈恩寺元果院中的牡丹,那被百姓们奉为花王的芳姿。
如今月上中天,街上许是花色如雪灯如昼,漫天焰火在夜空中漾出流光点点,而偌大一个政事堂里里外外除却来来往往的巡视卫兵,便只有他。
有些寂寞……
凝神间,忽儿门口传来声响,回眸,又一惊。
“谢相,怎么……”
后面的话非是悄悄咽了回去,而是吃惊的说不出话来,文弱如斯的人怀里居然抱着一大盆的牡丹。
谢默微笑,如同往素,今日的语气却更亲切了。
“来来来,把这盆花接过去,虽是下了肩舆才抱这盆牡丹进门来,可这分量不轻,倒觉得有些吃力……”
挨近他,轻浅的呼吸扑面而来,有淡淡的酒气。
原来是喝酒了,难怪看上去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倒不奇怪这人为何出现在这里,晚上除了他,谢默也是值夜宰相。
“谢相饮酒了?”
接了牡丹,他问,被问话的人侧着头瞅了他半晌,眉头一蹙,突然便笑开来,意外的孩子气。
“不多,不多,才三杯……清酒三杯我还捱得住!”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摆,又皱眉。“呀呀,衣服被泥土弄脏了,里面热水应该备好了吧……。吾要洗澡……奇怪,浴堂方向在哪里?”
笑容可掬,说话尚有条理,可真没醉吗?
浴堂的牌子就在他右边悬着,居然也不见,就算看不见也总不至于连方向都分不清楚,分明醉了。这牡丹又从何而来?
薛开远打量着眼前的人,不觉犹疑。
说话颠三倒四的,面颊也染上了红晕,蓝色的眼睛晶亮,可也迷糊得紧。
“热水预备着呢,您往右走便是浴堂……相爷,这牡丹哪来的?又该怎么处置?”
历年宰相看牡丹,誉为大雅之事,可也没听说有哪位把牡丹抱回来的。是以,他有此一问。
“偷来的。”
耳边轻轻拂过这一句,他吓了一跳,猛地抬头,那人却是扶住一边的阑干,笑得开怀。
被耍了!
“谢相!!”
语气沉了几分,瞪了眼前人半晌,眼前人却是不以为意的摆手,就往里面走。
“莫气莫气,这盆花是我要来的,今天可是牡丹节呢……大家都赏花,就你一个人看不到牡丹,那多没意思啊……”
凌乱的语句,含含糊糊的话语,瞧着谢默摇摇晃晃进去,他听得却是一怔。
好半晌,才发觉自己竟是出了神,仰头之际,只见漫天星辰闪亮,月夜清辉笼罩,院落里的草木都多了一层淡淡的光华,而怀中牡丹怒放,满枝的含露凝芳醉人眼。
今年的牡丹不比往年更盛,这盆牡丹瞧去却分外顺眼,为得是什么缘故?
政事堂内已是灯火通明,想来那人已洗好了澡,正欲把牡丹搬进去,背后传来脚步声声。
回了头,瞟见赤黄衣角,薛开远大惊。
这人……
居然会是他?
虽未见过此人,但跟在他身边的银发内侍面容错不了,这人的服饰装束错不了,惶恐地放下牡丹伏地欲叩首为礼,那人却微笑着朝他摇头。
“他可在里面?”
惊讶于那样柔和的语气,也只是点头。
“可是喝了许多酒?”
语气略微带了点不悦,柔和陡然变成威严,薛开远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
“不,不多……”
来人象是松了口气,再度微笑。
“那就好,总算这回没把朕的话当成耳旁风去。你怎么出来了?”
诧异的语气里满是轻轻笑意,薛开远眼角余光看见来人,又一惊。
惊奇于那人脸上全然放松的笑。
说是这二人情已衰,可如今一看,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迷惑地想着,丝毫没有头绪,只听得那二人对话,声声入耳。
“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有没有喝多了,又让朕担心……”
调笑,地面上映出赤黄人影亲昵搀住紫袍人的举动。
“我哪里这么没分寸,倒是你,今晚没事做吗?这么明目张胆过来,也不怕别人看见说闲话?”
“有什么人看见,大多数的人都去看牡丹了,就算看见也不怕,朕是皇帝,管他那么多呢……你这家伙,今晚有没有受气……杜素新进政事堂,肯定给你下马威好树立他自己的威信,朕可有说错?”
看不见神情,听这话,陛下象是在笑,听话的人却出乎意料,丝毫不气恼,还洋洋得意。
“有是有,可我哪里是吃素的,他出招,我拆招,他能从我这儿占去什么便宜。你既然知道这样,为何还一定要把他扯进来与我作对?”
投射在地上相拥的影子显示二人间的亲密,天子似乎对情人的生气感到有趣。
“君阳啊,你知道三足鼎立是最稳固的器物铸造形式吗?如今宰相九人,出身大士族者三人,鲜卑裔三人,进士出身者三人,正分三派,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朝中势力均分于此,任何一方只要有轻举妄动,都会遭到另外两派压制,省了朕不少事,不是挺好的吗?况且有杜素作掩护,你的日子也好过些,他出身贫寒,你出身士族,环境不同,个性上他比你来得急,得罪人也比你来得快,有他作为幌子,你正可以好好看看朝中形势分布,还有各位宰相的缺点和优点,再想应对,莫说你不懂,你生气的不过是朕利用杜素而已。”
谢默沉默半晌,才道。
“这样做法,他也可怜了些。再说我并不属于士族那派,你和我说过,怎么,现在想法变了?”
天子不以为然。
“可怜什么,在朝中本来就要靠自己活下去,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哪有只想得到,没有付出的道理。他想得到的,朕给他,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那是他自己的事,假如没有这个能力,朕又何须保他,宰相位置上不需要尸位素餐的人。再者你直属于朕,不属于朝中任何一个派系,这点永远也不会改变……和任何一方太接近都有危险,三足鼎立虽是最稳固的,可这并不能够保证三足自身不变,再坚固的材料时日久了也会出现裂纹,这便是朕的想法……”
“可是我并不需要你的保护?”
不服气,谢默的声音大了起来。
“呵呵,朕可不是在保护你,你若是无法自保,朕给你创造再好的条件又有何用?朕虽然对你偏心了点,但你同时也是朕最好的试金石,可以测出朝臣们细微的动向……那些只晓得溜须拍马的家伙已大多露出了马脚,这是非常公平的事,朕同时也有所得,所以,不必感到亏欠。”
带笑的声音,地上的纠缠着的一个影子挣扎了好一会,最后还是乖乖偎进另外一个影子怀里。
薛开远静静地看着地上影子,看着那对在谣言中显得很不堪的人影,在他的眼前,却象两个纯真的孩子。
不觉耻,也不觉得龌龊,与人们通常以为的情欲纠结不同,这二人相处,如此平静而温存。
连那个天天微笑的男子,在同样微笑的情人面前也显得不同。
他突然变得活泼了许多。
也安静了许多。
好半晌四围都是静悄悄地,天子带来的银发内侍拉着他悄悄地退到了一旁,远远,薛开远看见那两个该算是情人的男子坐在一起的身影。
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没说一句话。
又是半晌,他闲着无聊,抱着先前丢下的文章继续看,面前便是那株花开正好的牡丹。
耳旁突然有声音传来,身边的银发内侍急匆匆走了出去。
“这么快就走了?不再多坐一会。”
谢默凝视皇帝,他凝视的人微微笑笑起来。
“不坐了,王驾外宿臣子们要说闲话,朕可不想明日就被一堆弹劾奏本淹没……别笑别笑,朕可不是在开玩笑,规矩订了就要遵守,朕也没什么不同,若是管不住自己,又怎么去管下面的人,所谓上若喜之,下必从之,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可是千古名言呐。你也早些进去,春夜寒凉,记得多盖条毯子……”
谢默垂下了头去,看去,他的脸有些红。
“最后这话是多余的,明天一起看牡丹如何,我记得禁中四本极品牡丹也开了吧!”
皇帝朗笑,拍拍他的肩。
“这当然,你不提朕也要叫你去,就这样了,朕回去了。你也早些睡,宿醉会头疼,下次少喝点。”
“知道知道,这种话说一次就够了吧……”
“你这人,说一次哪会听进去呀!”
二人便这么说说笑笑着去了,一度薛开远以为,谢默今夜不会回来了。
可是当这人站在他面前,微笑着看他的时候,他竟然有些说不出话。
“该去睡了,也没什么事,你也去休息吧……”
淡淡的六月荷芳缭绕四周,银亮的月光映照着那人如漆的发,若海的眼,玉雕一样莹洁的面庞,微风轻扬的衣摆。
第一次发觉,原来一个男子,也可以如此美丽。
在那人身后,有一树牡丹绽放,花开如笑。
目光低垂处,风吹卷轴,露出字一行。
“朦胧月夜,国色倾芳。”
不觉,呢喃出了声
春有牡丹兮夏有荷,秋有菊兮冬有梅。
一季之中有花谢了,一季之中也有花开,春天的牡丹谢了,夏天的荷花开了。
一年又一年,每季都有花盛如醉,也有残红凋零。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政事堂里人来人往,有人来了,有人去了,也有人留下。
一晃便是二年。
春来,风景依旧满堂烟柳,堂内人是多了,却也少了。
多的是宰相们的人数,三年前为七,如今二十有四,三省长官们人数依旧为五,入相者三,左右仆射被挤出门外。多了的宰相们官衔多不大,于是“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两年用得滥了。
于是又想起那人,如此情形的始作俑者,那个少了的人。
原该在此,这几日却不在此的人。
他还是宰相,有人走,有人来,不倒者二人,一个杜素一个他……
常言道上天爱弄人,这棋逢敌手的二人,三年过去不曾有过和解的一天。
杜素依旧身骨傲然,他也如旧,笑脸柔若春水。
见得人也算是多了,与他处得也算久,身为专为谢默服务的眷写小吏,薛开远却依然不懂那个人。
忆起,总是先想到他的笑。
这人极少发脾气,待人接物,大多笑脸迎人。
新来的人都以为中书令谢默君阳是位好好先生,但也有人看过谢默怒极的样子,包括薛开远。
虽然,这样的场景很少,屈指可数的只有一次。
记得几个月前那一天,原先那人也还是笑着的,不管众相诸多围堵刁难,那双湛蓝色的瞳依旧冷静,唇角也如同往常,勾起小小的弧度。
可抱着一摞文书走来的薛开远,远远的看去,不经意的看去,竟是怔了。刹那他以为那是错觉,怎么一个人明明笑着,可那双眼睛却淡漠的没有温度。
在众人未曾注意的时刻,那个微笑的男子观察四周的人,神色极为冷淡,而总是发火的人,在这时总是会露出莫名的笑意。
不同的神色,可就他看来,这两个人,不同于平常的时候,神色却不约而同的都带着一种讥讽的味道。
这样的喧嚣声里,谢相总是微笑着带过种种争议,杜相却是雷厉风行的非要和人较个高下。
薛开远很好奇这二人的关系,明明是水火不容的劲敌,却也有合作的时候。
只不过这样的时候,不仔细去看去思索,不容易发觉。
就如这日。
这日群相商议的议题是赈灾。
纵贯中略的“滟水”,有“母亲河”之称,为两岸的州县提供了灌溉水源,却也多水患。
年年,中略的天子,总需要为不时发作的水患头疼。
于是赈灾,便也成了常事。
他不知道为何议着议着,话题就变了,由赈灾转变为修坝。
“事后援救不如事前预防,堵不如导,与其修坝,不如修渠,将水分流,减轻干流的负担。”
突然有人提出了这个建议,那时,热闹的堂内突然沉寂了下来,大家都看着出声的男子,那张此时与某人面上类似的笑颜。
平心而论,薛开远认为这个建议不错,治标不如治本,岁岁赈灾,今年赈了明年还赈,总不见好,还不如遏止源头来得有效。
想来本是简单的事,料不得却是反对声声。
声声复声声,一波又一波。
有提先朝失败殷鉴在前者,有说开销巨大不如维持现状者……
都是理由,众多纷扰。
惟有二人一言不发。
一是杜相一是他。
杜相唇角微勾,谢相目光渐冷。
他们面前的茶凉了,袅袅香烟不起,曾在氤氲中浮泛水面的茶末现已沉沉。
争执不下的时刻,大多才想起他,在众多的注视中,倚窗而坐的蓝瞳男子垂首思索半晌,直到四围喧嚣再度沉寂,方才轻吐一句。
“这主意不错,值得一试。”
温温润润古音宛转,话里内容石破天惊。
杜相似乎有些吃惊,霎时竟豁然而起,薛开远也是,呆呆地一时差点把持不住手中笔。
竟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毫不拖泥带水,也不给众人一点面子。
轻易不发言的人,开口便表示事情已定,他背后的靠山谁也惹不起,谁都知道。
自然有人挂不住脸。
“凭什么你一人如此专断,无知小子……”
言者发苍如银,听话的人发黑如漆,老年与青年的双色对比,他老迈若此方踏上荣华之顶,却不知明日路在何方。
他垂垂老矣,更知岁月无常,心焉能不慌……
眼前人事业方起,如日方中。
年轻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命运待人何其不公?
气恼中,怨恼的话语这么轻易便出了口。
以为他会忍,出声的,在场的都这么以为。
这个人,或许已习惯了忍耐……
薛开远低头,突然觉得哀伤,每每见到在言仞语锋里定定而沉静的人,想起那夜与满怀国色相比也丝毫不逊色的笑颜,他觉得哀伤。
虽然那样柔软的唇角总是在人瞧来的时刻那么一勾,明亮的眼总是微微泛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即便是此刻,那样的笑也有若初上弦的月亮,那么细小,却还泛着淡淡的光芒。
可为什么这个人的生活,却如此悲哀。
不管他做多少事,都得不到承认。
人们只记得他的另一重身份,当今天子的情人,却忘记了他当上宰相,其实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这些年相处,薛开远明白他有能力。
但对于谢默的处境,他无能为力,谢默自己也无能为力。
于是,每次每次他都看到谢默微笑,能忍的,不能忍的,他都忍。他不知道他怎么忍得下,怎么还能在那样轻蔑的目光之下,依然自由自在的微笑。
似乎那些事,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
这次,他也以为谢默会忍,就像以往一样的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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