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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风花雪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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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烈火炙烤,气温直指三十八度,房里一室清凉,空调吹送阵阵凉风。

没有任何作业的两个月长假,没有练习卷,没有测验,没有任何加减乘除ABCD,也应当没有任何忧愁。

糖糖在电话里抱怨:“睡觉睡得我头都扁了。”

又再三叮嘱:“你要给我写信的!”不容置疑的大小姐口吻。

秦央一如既往地纵容:“是、是、是。”

忽然问她:“你见过沈晋麽?”

问过许多人,包括从前与他交好的那些同学,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他曾去他家找过他,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

“他?我怎麽见得到他啊?他进的是本校的高中部对吧?小如也是哦。小如呀,他女朋友。这下子,他们两个就真的是比翼双飞了。我和茜茜阳阳她们不要太羡慕哦……”

那边叽里呱啦地说了许多,秦央握著电话,再也听不进一个字。

那场大雨,那条长长的走廊,那个拥抱,仿佛一场梦境,只有胸口的胀痛是那麽真实。

那个夏天,漫天流火。

他顶著当空豔阳捧回一叠薄薄的信纸。淡雅的颜色,简约的线条,纸张平滑而厚实,有两个脑袋大大的小男孩手拉手站在右下角,衣服是脏脏的,鼻子下边拖著根“面条”,咧开的嘴里缺了一颗门牙,肉乎乎的小手一直、一直,紧紧握著。

在每一个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母校的地址和邮编,然後小心地放进抽屉里。羽泉在电视机里嘶喊:

“我宁愿你冷酷到底

让我死心塌地忘记

我宁愿你绝情到底

让我彻底的放弃

我宁愿只伤心一次

也不要日夜都伤心

……”

新学校的报到日定在八月底,秦家姆妈坚持要送,秦央坚决拒绝。都已经长到一米七以上的人了,上个学还要妈妈打著遮阳伞护送,怎麽好意思?

秦家姆妈为此很伤心,在秦家爸爸跟前越发作天作地,可怜的秦爸爸以十多年婚姻生活所培养出的耐力忍耐著。

S市的“出行难”是有名的市民生活难题。特意提早了半小时出门,车厢里依旧人贴人脚碰脚,连个喘气的缝都没有。却大都是一张张兴奋又期待的年轻面孔,想必多半都是去G中报到的,甚至或许其中就有几个未来的同班同学。

挤在座位边长舒一口气,车子猛的一个拐弯,重心立刻不稳,赶紧撑著车窗玻璃定住身形,秦央猛地一怔,车玻璃上隐约显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上来不及细看,背後又是一阵推挤,有人要下车,等秦央再看向那块玻璃时,那个人影早已不见。

眼花了吧?

教学楼的大厅里也是黑压压一片,都挤在中央的黑板上查自己的名字和学号。好容易才被推到了黑板前,十二个班级的名录一字排开,想要找到自己的还真要费一番功夫。

手指从一个个名字上点过,6号,秦央;7号,沈晋……

沈晋……

秦央又是一怔,沈晋、沈晋、沈晋……这同名同姓得太巧合,巧合得心脏一阵揪紧。

“喂,傻了?”

慢慢侧过头看向那个站在他身边的人,那人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又晃:“来,告诉我,这是几?”

复又“哈哈”地笑开,略长的流海,无框眼睛半遮著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喂,我们还是同学,同班,你的学号就在我上面。”

“轰──”地一声,众人争相往後退去,贴著名单的黑板翻倒在地。

“喂,这麽激动啊?”那人笑得越发得意,“走,走,走,我们去教室,找个好一点的位置,我们继续坐同桌。”

秦央懵懵懂懂地被他揽著肩膀退出人群,上楼,走进走廊最尽头的那个教室,在中间那排落座。

一路上听他咋咋呼呼地说话:“我的分数刚好到了G中的扩招线,老头子乐疯了,二话不说就掏了钱。我靠,对我,他就知道塞钱。”

“秦央啊,我苦啊……整整补了两个月课!初中三年的东西啊,再补下去,我非疯了不可!”

“秦央、秦央……秦秦、秦秦……说话啊,看到是不是很惊喜?是不是很激动?是不是要喜极而泣了?我在车上就看到你,你都没发现……”

“秦秦?”

“沈晋。”秦央低声道,目光紧紧地盯著沈晋的脖子。

“嗯?”

“伸手。”

进入G中的第一天,沈晋带回了一对纪念品,手掌心上一只,手背上一只,大大的、很可爱的两只乌龟。乘车回家时,身边的两个女生频频侧首看向他的手背,嬉笑不已。

沈晋一脸挫败地说:“好吧,秦秦,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秦央悠闲地看著窗外急速後退的风景:“同学,我认识你麽?”


第九章


G中位於本区东北角,从秦央家到学校,坐公交大致需要四十五分锺,学校规定每天早晨七点半开始早读,再算上途中堵车之类的耽搁,五点半时,闹锺是必定要响了。
那个时候,秦家夫妻都还在睡梦里,秦央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起床、洗漱。收音机里播的是评书,二月河原著,播讲的那位是谁却总记不起名字,是一个嗓音浑厚的女声。高中三年,秦央听她从《康熙大帝》一直讲到《乾隆大帝》。
快出门时,父母的卧房里才传出些声响。秦央爸爸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秦秦上学去啦?路上当心。”
然後是秦央妈妈睡意朦胧的声音:“囡囡当心点哦。秦建国,我早饭想出小笼包……”

从家里到车站还有段不到十分锺的路程。因两边都是住宅区,路上车辆寥寥。S市政府近两年大力推广绿化工程,马路中央与两边遍植绿化,弄得青草郁郁,灌木森森,宁静的清晨甚至能听到婉转的鸟鸣。
秦央边走边在心里默背课文,回忆昨天学的数学公式。草坪上有白衣的老者在打太极拳,广场上扇起扇落,成群的阿婆在伴著音乐健身锻炼,有人步履轻快地从秦央身边跑过,花白的头发,白色的背心,蓝色的运动短裤,比起人行道上背著硕大的书包,没精打采仿佛蜗牛的学生更显硬朗矍铄。
460路公交沿途路经诸多学校、工厂、写字楼。上下班高峰时,大小白领和学生苦兮兮地挤在一个车厢里。偏偏现今的学生个个课业压力深重,背後那个满满当当的书包不知不觉又占去一个人站立的空间,更显拥挤,往来乘客个个苦不堪言。如此情况下,公交公司便在正常车辆班次外,又在周一至周五的清晨增设两班班车,专为分流学生客流。车就停在秦央家附近的那个车站,每天清早六点与六点半准时发车。这样一来,对秦央和沈晋倒是一个很大的便利。
车站边卖早点的摊位也开得早,还未走近就能看到站牌边蒸腾的白色烟雾,刮风下雨,终年如此。每天六点不到开市,四五点就得起来和面、拌馅、生炉子、装车……若再住得远一些,恐怕就得起得更早。在这个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的城市里,无论是买早点的还是卖早点的,要讨一口饭吃,彼此都不容易。
买了两份粢饭、两杯豆浆,一杯淡的,一杯甜的,秦央刚踏上车就听到一声精神十足的招呼:“早啊!”
车门左手边,双人座的第一排,沈晋在对他招手,眉眼弯弯,灿过朝阳,眼珠子里是他手中的早点。
“乖,叫一声哥就给你口吃的。”在他讨好的笑容里把多买的那份早点递给他,秦央在沈晋身边坐下。

车辆启动、靠站、又启动。人渐渐多起来,沿路的市场、小店渐渐开张,蒸笼的白色水汽在半明的空中凝结成一片,雾茫茫的。有市容监察来处罚街边随意摆设的蔬菜水果摊,精悍的摊主抓起地上的包裹拔腿就跑,竟超过了行驶的汽车,摇晃的车辆内一片惊叹声;後面坐著的那个同校同级的女生似乎晕车,干呕声一阵阵传来,周围的人也跟著她一起难受起来;“上车的请买票,买票买起来哦……”售票员在拥挤得连缝隙都没有的人群里来来往往,秦央看著她倏忽如游鱼的身影,不由异想天开,这些售票员时不时都是属蛇的?
身边那个吃饱了,现在正在酣睡,头颅就搁在在他肩上,下巴上长出了短短的胡渣,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圈淡淡的阴影,曾经染得乱蓬蓬好似枯草的头发又洗回了原来的黑色,发梢刺著他颈间,痒痒的。
前方遇到红灯,驾驶员猛的一个刹车,车内的人惯性地往前冲,就见他眉头皱了皱,紧闭的眼睛忽然睁开,秦央心头一跳,正要别开脸,沈晋已经自恋上了:“帅吧?G中第一帅!”
“去!”手肘向他那边顶去,秦央最受不了他的自恋。
沈晋也不躲,只是“嘿嘿”地笑,又凑过头来秦央手里的豆浆:“淡的?”
“嗯。”
於是,笑容变得不怀好意:“哈,你还怕晕车?”
小学时,学校组织春游。秦央一早喝了杯搀了蜂蜜的甜牛奶,结果在车上吐得天昏地暗,晕车晕得比班上体质虚弱的女孩儿还厉害。非但独当一面的班长形象就此崩塌,还让沈晋又多了个嘲笑他的好借口。小时候的糗事让秦央再也不敢在晨间吃甜食。
就著秦央的手又喝了一口,沈晋道:“明天也给我带杯淡的吧。”
合著还真以为他秦央会天天给他带早点了:“明天自己买去!”
“喂,我们是兄弟嘛……”

下了车,到了校,交了作业,上了早读又做完操,一天的课程不过才刚刚开始。此时,活泼的音乐声已经代替了传统的铃声,只是於学生而言,无论是乐声还是铃声,对它的期许都是一样的,上课的时候盼著它赶紧响,下了课又希望它再也不要响起来。
学校统共高一至高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十二个班,一个年级共用一幢四层的教学楼,每层楼三个班。一班的学生是由本校初中部的优等生直升组成,被称作“精英班”,其余十一个班均为平行班,入学时的高分者和低分者呈平均分布。为端平这一碗水,年级组长可谓煞费苦心。
秦央和沈晋同在四班,教室是三楼走廊最尽头那间。学校校史悠久,教学楼还保留著翘角飞檐的传统风貌,校内遍植梧桐。从三楼的窗边朝外望,楼下小花园中央栽著棵百年古木,存活至今仍不显老态,春夏时节,华盖荫荫,满枝翡翠。
班主任是个姓高的中年男子,教语文,说话有些结巴,却很罗嗦,军训时,别的班都分散休息,独独四班还在训练场上站著,听高老师再疙疙瘩瘩地讲上半小时,学还没开,已经有人叫苦不迭。学生们暗地里叫他“老高”。
老高偏爱古文,一篇《廉颇蔺相如列传》逐字逐句颠来倒去足足讲了一个月,搞得班里人人张嘴就能来上一段:“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於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也由此埋下了沈晋对老高的不满:“你看看老高,又瘦又高,竹竿一样,要是穿上件长衫,压根就是个范进!不对,人家范进好歹还中举了,他根本就是个孔乙己!”
四周有人笑起来,他犹不知足,非要转过头来问秦央:“秦央,你说是不是啊?”
秦央正踩著椅子拿著根米尺在黑板上比划,老高让他做宣传委员,出黑板报的任务就落到了他头上。另外几个帮忙写字画画都是女生,这样爬上爬下划分板块的事当然是他这个男生来。
见秦央不理他,沈晋再喊一声:“喂,秦央!”
秦央这才回过头:“你有这份闲心,先把课文翻译成现代文吧,小心下午上课的时候老高点名让你当堂译。”
“呸,翻就翻。”手里倒是不含糊,立刻就打开了书。老高这人不凶,就是罗嗦得厉害,要真当堂翻译不了课文,他能说、说、说,拉著你说到明天天亮,“这司马迁也真是,一定是晚上没有夜生活,才会无趣地写这玩意儿。切,一个无聊地写,一个无聊地读,还真是绝配!”
周围又有人应和:“就是,就是,自己无聊也就算了,还得拉著咱一起!”
“哎,哎,你别说,我还真听说过老高没老婆……”
於是说得越发放肆了,话题从“夜生活”三个字引申开去,男生们笑得别有深意,几个女生红著脸骂“讨厌”。
头顶上抖落下一阵粉笔灰,沈晋抱著头大喊:“秦央,你又打我!”
秦央握著尺子站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同学,半个小时了,你作业本上的字呢?被狗吃了?”
沈晋冲他扮个鬼脸,埋下头刚写了几个字又抬起来:“喂,老高让你今天就把黑板报出完?”
“嗯。”比著尺子在黑板上轻轻画线。
“那你今天什麽时候回家?”
“出完就回去。”
“那是多久?”
“我也不知道。”
“嗯……一杯奶茶,我等你。”
按在黑板上的尺子往边上一歪,线条蚯蚓一样往下蜿蜒:“没有奶茶。”
“……就知道你小气……”
背过身继续写作业,越看那课文越反胃,干脆收了语文书看数学,“集合”、“子集”、“真子集”、“包含於”……愣是把这麽简单的东西说得鬼都看不懂。
“喂,奶茶要冰的还是要热的?”
身後有人开腔。
“温的。”沈晋的嘴角狐狸一样勾了起来。 


第十章


潮流的变化永远莫测。张国荣在愚人节自楼顶跳下,再没有人能款款唱起一曲《似水流年》。满大街都是穿著裤腿宽大得能再装进一个人的少年,大著舌头满嘴:“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
秦家姆妈前一秒还睁著一双星星眼念叨著那个名叫花泽类的忧郁王子,下一秒,她开始无限同情起那个倒霉的、所爱永远不爱他,总是在电视剧的尾声时刻死於车祸的韩国男人。
就如同沈晋。没有清早的学生专车,放学後的公交车总是比任何时候都拥挤,大家一起塞进闷热的铁罐子里,一根细细的立柱扶手上,白花花地不知道缠了多少只手。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照旧有人能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得毫无顾忌旁人的侧目。秦央昨天还见他和二班的漂亮女班长打得火热,今天,沈晋正一本正经地跟楼下不知哪个班的小美女胡侃:“小时候嘛,就是看看动画片、打打游戏……那个时候的动画片多了去了,《圣斗士》啊、《三眼神童》啊……女生麽,肯定是看看《花仙子》,对吧?你知道那个时候所有男生的终极梦想是什麽吗?就是这样,‘唰’地撕开衣服,我就是那个有著七个伤疤的男人……”
刻意把声调放粗,还真有些“被命运选中的男人”的感觉。逗得那小美人不停地笑,声音娇若银铃,下车时还恋恋不舍地轻声说一句:“我早上乘七点这班车。”
这边立刻笑得温柔又体贴:“这样啊,那不是也来不及吃早饭的?明天我帮你带。”
一把嗓子软得能掐出水来,一边的秦央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伸手去拍他摸过来的爪子:“情圣,人家都走了,别笑了。看到车外边的花了麽?快被你笑烂了。”
“哪里,哪里,咱们不是兄弟麽?”手还是不依不饶地探了过来,环上秦央的腰,“人家怎麽说的?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了咱买新的,你这个手足要是断了,不是要疼死我?”
两人用的都是单肩的挎包,此时,沈晋的胸膛就贴著秦央的背。
“去!别闹。”一个扭身要挣开,另一个反而抱得更紧:
“腰这麽细?”
说笑著,脸也挨了过来,车窗上隐约映出一双叠得密不可分的人影。
嘴角一弯,沈晋微微侧过眼,声音减低:“站稳喽,不然,我们一起滚地上去。”
一个“滚”字说得暧暧昧昧,看似纯良,又似乎另有涵义。秦央只觉脸上“轰”地一声炸开,耳听得他低低的笑,震得心如擂鼓:“精虫上脑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沈晋哈哈地笑得大声:“呐,这位同学,你想歪了。”
有人起身下车,沈晋又硬拥著秦央一起坐了下去:“兄弟嘛,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秦央被他困在腿上动弹不得,扭头去看窗外:“是麽?明天先给我带份早点。”
“行,没问题。”
“你可别答应得太快,你昨天不是答应二班那个班长今天去等人家放学麽?人呢?”
“……”沈晋就说不出话来,“她啊,看著挺漂亮,一开口就‘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弄得跟克林顿的老婆一样,谁吃得消?今天这个你看怎麽样?可爱吧?”
秦央说:“沈晋,你就死在女人堆里吧。”
丹凤眼里闪出灼灼的两朵桃花,他曲起食指来勾秦央的下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忽然“哎哟”一声压著秦央一起弯下腰:“秦央,你又打我!”
闹了一阵,秦央才收敛起笑容:“我妈让你今天去我家吃饭。”
沈晋那对父母大半年也回来不了几次,沈晋的日常起居都是由一个雇来的老阿婆打理。阿婆自己也有家人要照顾,打扫完了卫生,傍晚时再过来做顿饭就走,等沈晋回家时,饭菜早都凉了。
起先是秦央带著沈晋一起回他家吃。那小子花花肠子一肚子一肚子的,每回过去还要特地上花店买把鲜花带上,玫瑰、百合、康乃馨……虽说都是些俗烂的花样,可对於秦家姆妈这样始终靠著琼瑶剧、偶像剧、家庭伦理剧和韩剧来保持一点少女情怀的中年妇女来说,就显得相当有心思了。每每见了沈晋都亲热有加,三五日不见就要开始想念:“晋晋最近怎麽没有来?”
秦央看著同自家姆妈有说有聊的沈晋,就不禁想:这个人,上到八十,下到十八,老少通吃,无往不利。真是靠不住啊靠不住……

股价在一路下跌,证券交易所里门可罗雀,只剩下一墙绿惨惨的数字还在不断闪烁,连门口卖茶叶蛋的老太太都不见了踪影。人们纷纷涌向售楼处,房价好似爆米花一般,瞬间火热,“砰──”地一声吓死周遭的围观者:“什麽!尬贵啊!(这麽贵)”
“什麽,买不到了啊?这一栋楼都抢空啦?它、它、它……它的地基都还没打好哎!”
“别的地段更贵啊!你这点钱,只能买个卫生间……”
房子,从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再购置一套新房,一直住著的这套就蛮好,座北朝南,宽敞明亮。可是,儿子要长大、要谈恋爱、要结婚、要生子……没有房子,哪里来的新娘子又哪里来的大胖孙子?同事们在装修、好友们在看房、无数远远近近的亲戚不是在贷款就是在还贷款的路上……一夜间,人人都成了负债累累的百万富翁,用自己今後十年二十年的血汗来换取现在居住的这一套新房。
目前住著的房子马上就要面临拆迁,听说分配的房子地段并不好,日常出行都不方便。股票都套牢了,什麽时候能解套都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存款,两边的亲戚处能借到多少,贷款能贷到多少,以後每个月还多少,一共还多少年……秦家夫妻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商量了整整一个星期:“还是自己买一套吧。”
矮矮的秦家姆妈看著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儿子,伸直手只能摸到他的肩膀:“家里的事,你不要管。只要你能考个好大学,妈妈就开心了。”
秦央点点头。以後和沈晋双双回家时,面对的是一桌冷却的饭菜,秦妈妈和秦爸爸又看房去了。
沈晋於是倚在门框边道:“这下好了,我们都是没妈的孩子了。”
秦央默不作声地走进厨房把饭菜加热,他又屁颠屁颠地跟在後头转悠:“秦央啊,不是我说你,你越来越像本市男人的典型了。”
本市男人,以贤惠闻名。比如秦家爸爸,烟酒不沾、不赌不嫖。每月工资如数上交,小金库里最多藏个两百块钱。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场买菜,双休日起个大早洗衣服擦地板给老婆买早餐,奉行老婆说往东我们从不往西的最高宗旨,滋养出一城市娇嗲妩媚的女子,也羡煞了许多外域的女同胞。
秦央不搭理他,等两人吃饱喝足,才一抬下巴:“你洗碗。”
沈晋跳起来问:“为什麽?”
秦央甩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你也是本市的男人。”

时光就如此这般缓缓流淌著,清早一起坐车上学,沈晋在车内打瞌睡,秦央在车外买早点;上课时一起窃窃私语两句,老高越来越罗嗦,作业越来越多,五一长假时,布置下十来篇古文翻译,所有人都惊呼:“放暑假了吧?”;午餐不合胃口,就从校门外端回两碗麻辣烫,吃著吃著,沈晋就受不了他那碗重辣,筷子往秦央微辣口味的碗里伸,再到後来,干脆就合到了一个碗里;回家时,还是一起,沈晋偶尔会缺席,他要去陪他不停变换的女朋友,秦央猝不及防时,他又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两手环上他的腰,把他当成现成的扶手,两具年轻的身体随著车厢一起摇摆。
秦家姆妈排了通宵的长队,终於抢来一套称心如意的房子,离原来的宅子很近,同沈晋住的小区只隔了一条街。夫妻两个又风风火火地张罗起装修事宜,凡是搬了新居的亲友家一家家拜访过,什麽风格的家居,用什麽地板,哪里的建材东西正宗价格又低……
沈晋笑言:“秦央,我可以再也不用嫉妒你了,因为你也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了。”
尖利的笔尖立刻抵上他的手掌心:“同学,你这道题错了。”
歌里在唱:“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长大……” 

第十一章


2003年,一场SARS突如其来,起先都还是坊间隐隐约约的流传,然後,听说哪里哪里封城了,哪里哪里封校了,哪里哪里有多少人疑似又有多少人死亡……街上到处弥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到哪里都是泡腾片扑腾的声响,公交车变得空旷,人人下意识地与别人隔开距离,车窗大开,不少人戴起了口罩。
与SARS一起不约而至的是老高情绪的爆发。
那只是午後一节普通的语文课,学生们昏昏欲睡,窗外连丝风都没有,树叶子一动不动好似已经凝固。老高要看开新课,照例用他缓慢的语速先读一遍课文: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大家对老高的语文课是厌倦到了麻木,底下打瞌睡的打瞌睡,做其他课作业的就装出个奋笔疾书做笔记的样子。秦央只是觉得老高的语气比平时更低沈了些,其他也没太在意,专心致志地做著数学练习卷。
待到众人觉得不对劲,纷纷抬头观望时,老高已泣不成声:“……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所有人都有些无措地看著这个平时总是絮絮叨叨,神色说不上俊朗反而有些怯懦的男人,他早已泪流满面,捧著书本的双手近乎颤抖。瘦瘦高高的老高就这样把自己的情感暴露在所有学生面前。及至再念不下去,室内鸦雀无声,只有老高的哽咽声。秦央看著这个双目通红的男人,手中的笔不由掉落。
“对不起……”他试图道歉,声音早已含糊。
课再也无法进行下去,平日对老高的怨怼、不满甚至是鄙弃一下子都无法记忆起来,所有人都在心底小声问著:“老高怎麽了?”
却没有人敢把疑问提出来。
这或许也是一种震撼,长久以後,秦央始终无法忘怀那个下午,阳光慵懒,老高竭力压抑却制止不住泪水的滑落,以及,那一句低缓而悲凉的“意映卿卿如晤”。

“他们说,老高其实是有老婆的,两三年前过世了,那时候他们才刚结婚不久。老高很爱他老婆,一直没有办法从丧妻的悲痛里走出来。到现在,每年他老婆生日的时候,他都会买一个蛋糕回家……老高这个人,其实蛮重感情的。”
一同上学的路上,秦央一反常态地多话,滔滔不绝地说著关於老高的种种。
沈晋起初还有兴致听他说,到後来,就变得有一搭没一搭:“那是他老婆死得早,如果是结婚二三十年後再死,老高大概高兴都来不及。”
察觉到秦央的讶异,沈晋低笑一声,垂下头看著自己的手指:“就像我那对爹妈,早几年起早贪黑的,也算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现在呢?五十年才算金婚,他们连纸婚都没熬到。人家至少面子上还能做个样子,他们是相看两相厌到了一年都不见一次面了。”
放在腿上的书本一页一页无聊地翻过,身边坐的是秦央,能看到他搁在膝上的手指,白皙而纤长,食指的关节稍稍有些肿起,那是长年握笔写字留下的:“不是有报道说,爱情这种东西保质期最多七年麽?总有一天要过期的。”
话题变得沈重,秦央徒劳地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沈晋,你太偏激,而且悲观。”
“是麽?”沈晋却笑了,身体猛地往秦央这边一靠,“但我相信兄弟是永远不变的。”
秦央原本就坐在车窗边,被他这麽一逼,整个人就被困在车窗和沈晋之间,忙伸手去推他:“闹非典呢,你离远点。”
“怕什麽。”沈晋看了看四周戴著口罩的人,说得豪气干云,“要是一不小心传染上了,我们到了病房也能做个伴。”
“原来做你兄弟就这点好处?”秦央不由摇头,“沈晋,我觉得我还是不认识你比较好。”
“秦央,你刚知道?晚了!”沈晋一脸得意,身体压得更近,“来,来,来,我们现在就来实践实践这种疾病的传播过程之一。”
那时候,晨光微明,车辆在道路上疾驶,一路绿柳繁花快速地倒退後掠,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微微地一低头,秦央尚不及思考,眼瞳倏然扩大。
双唇相贴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嘴唇上的温热却一下子扩散到了全身。两人俱是一惊,脑海中一片空白。沈晋忙往後跳开,想他三千弱水中弄潮戏浪从未失足,此刻,脸上却热得仿佛能烧起来,呼吸凝滞,好似要溺毙。
刚刚还说说笑笑的两个人,一下子都成了闷葫芦。一个早就扭头看著窗外,固执地想要一辈子用後脑勺来面对旁人,脖子快要永远扭成那个角度;另一个手足无措,眼睛好像要把腿上的课本看穿。
好一会儿,耐不住这尴尬的气氛,沈晋艰难地开口:“你、你、你……你怎麽不躲?”
那边仍然不回头:“谁知道你会真的……真的……”
却说不出口,亲下来?吻下来?那个什麽下来?好像都不对。文科成绩很好的秦央第一次词穷。
场面於是又冷了下来,进了教学楼,两人还是谁都说不出话。沈晋磨磨蹭蹭地往右转,上楼。秦央往左转跨进了教室。
已经文理分班了,沈晋选理科,加试物理,教室在最高的四楼,秦央选文科,加试历史,教室就在底楼。两个身影背道而驰。

SARS彻底成为一段回忆时,当年围在大厅的黑板边通身青涩的高一新生升上了高三。补课成了正常课时中的一部分,学校组织补,家长强烈要求补,也有学生自觉自愿地补。几位老师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三房一厅,关起门来就是语数外三个内容不同,气氛却一样紧张的课堂。学生们轮流在三个房间内进出,个个步履虚浮,憔悴如游魂。
沈晋曾经在那边的课桌里摸出本《樱花通信》,脸蛋清纯身材火爆的漫画女孩甚是提神,被秦央笑骂“什麽样的人摸出什麽样的书”;凹凸不平的老旧课桌上铺著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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