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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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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不是欺负人嘛,就一把树叶子!”郭存先真急了,跳着脚要往上蹿,被他妹妹从后面死命地拉住了。前面的四个民兵,一横手里不一定有子弹的步枪,摆开了架势。

蓝守坤上前一步,根本不拿郭存先当回事:“怎么着,你想抢啊,还是想闹事?我还别不告诉你郭存先,你们家的成分兴许还得改一改,以前你爹在被刺刀挑了之前,你们家的日子可是过得劲儿劲儿的,最次也应该划个小业主,要不就是上中农,这到现在还是悬案,你现在还敢乍刺儿……”

蓝守坤的这一招儿非常狠毒,给了郭存先致命的一击,如果村里真将他家的成分改成小业主,那可就很难抬头了。蓝守坤看到郭存先脸上挂相了,就变得不像刚才那么强硬了,口气一转劝郭存先先回家,说明儿个白天,我让值班的民兵把掉在地上的树叶都收集起来,交给你二叔带回去还不行吗?

此时郭存先真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蓝守坤,或者被他们打死。但他却终究一声没吭,扭头离开了龙凤合株。兄妹俩回到家谁也没提树叶的事,郭存先只是闷头喝了两碗稀糊糊,直到放下饭碗,突然愣不啦叽地甩出一句话:

“明天一早我就走。”

母亲一愣:“干嘛儿去?”

存先仍旧不撩眼皮:“砍棺材。这年月饿死了这么多人,兴许好找活干,好歹能挣俩活钱儿,顶不济还可以省出我那份口粮,就把今年的青黄不接扛过去了。”

存珠不放心地泼过来一瓢冷水:“哥,这个想法可有点悬,你看咱村死的人,哪还有打棺材的?都是用炕席一卷,要不拿被单子裹吧裹吧就埋了。”

存志接过话头:“再说你也只能算半个木匠,以前只跟别人打过下手,一个人出去能顶得起来吗?要不我跟你一块走吧。”

郭存先断然拒绝:“不行,你再走了咱娘交给谁?这个家怎么办?”

郭敬时稳稳地坐在炕头,不看屋里的人,也装听不见他们的话。

现在这个家里是郭存先说了算,连孙月清也只能叹一声气:“存先呐,你老大不小了,我还寻思趁着年景不济,有逃荒要饭的闺女路过咱这儿,挑合适的就给你把亲定了。你若是一走,这可怎么办呢?”

“我的事您甭操心。”郭存先起身下炕,到小南屋找出当年爹留下的木匠兜子,从里边拿出斧子、刨子、锛子、凿子、锯子等木工工具,又将磨刀石搬到院子里,存珠给他端出半盆凉水,他拉个小板凳坐好,借着从屋门口透出的亮光,开始一件件地将这些工具磨快……

磨着磨着想起刚才弟弟那两句不太瞧得起他的话,便提着刚磨好的斧子站起来。院角落里堆着几跟长短不一的树桩,他挑出一跟两掐多粗枣树干,对妹妹说:“枣木最硬,这棵老枣树至少五十年以上,你给我数着,我用二十斧子把它砍成正方的,一面五斧子,不用刨子,但四面要跟刨过的一样光溜。”

“真的?”存珠这个半大闺女就喜欢瞧新鲜看故事,到处凑热闹,她大声招呼存志,“二哥,大哥要表演飞斧砍四方!”

存志从屋里蹿了出来,见哥哥正用左手扶着枣木,用眼前后左右地调兑着,像是在计算下斧子的角度和力道。

郭存先突然响亮地往右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使劲握住了斧子把儿,没等弟弟妹妹们看清楚,斧子已经连三并四地砍下去了,有轻有重,有急有缓,上来先一边三斧子,就将一个正方的轮廓砍出来了,后面的几斧子是修整和削光。等到存珠数到二十下的时候,圆鼓溜秋的枣树干,已变成了规规矩矩的正方形木材……

就在兄弟三人在院子里闹腾的时候,母亲抱柴火点火,得给儿子做点干粮带着,好在路上打尖……

第二天不等天亮,趁村人还没起来,郭存先也不让母亲和弟弟送出门,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发了。肩上背着一个帆布做的大木匠兜子,里面除了斧、凿、锛、刨等,还放了六个棒子面和高粱面两掺和的饼子,一只搪瓷大茶缸子,手里提着一挂大锯——这就等于是幌子,走到哪里人家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做木工活儿的。他选择的方向是向南。这里的人逃荒、讨饭是向北,乃至出关闯东北;而做买卖赚钱得要向南走,乃至下南洋。

3“代食品”

在1958年大跃进的高潮中,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承担了“粮食多了怎么办”的研究课题。不想这个课题还没有做完,于1959年底,奉中央指示中科院又将科学家的研究课题改为“粮食严重短缺怎么办?”按轻重缓急科学家先着重抓了粮食代用品的研究,由于科学院各有关研究所,在生物分类和生物化学方面稍有基础,研究工作进展很快,到目前已有几种代食品试验成功。这些代食品既有营养,又无毒性,原料丰富,做法简单,可根据情况大规模推广。如橡子仁,泡泡磨磨就能吃,应抢时间尽快推广下去。还有玉米根、小麦根等,洗净磨碎,也可食用。此外还有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研究出来的代食品,如人造肉精、叶蛋白、小球藻、扁藻、蒿秆粬、橼子、鸭跖草……科学家们还成功地从20种野生和家生的叶子中提取了叶蛋白,每百斤鲜叶子可提取2—10斤干蛋白。甚至还可以用秸秆制作代食品。全国估计一年有秸秆6000亿斤,如果以10%做能吃的东西,就可代替120亿斤粮食……

——1960年11月9日中国科学院党组给中共中央的报告《关于大办粮食代用品的建议》

他已经向南走了四天多,或远或近地老是瞄着铁道,就不会转向。但串了十几个村子,却还没有找到活儿干,心里上火,嘴唇上烧出两个水泡,更要命的是兜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每天还不敢多吃,实在饿得腿软了才敢掰块饼子塞到嘴里,总是指望能找到活儿干时,主家自会管顿饱饭。转一天下来,傍晚在井台或找户人家讨一大茶缸子凉水,再躲到村外找个松散的柴火垛,运气好还能碰上间场屋,坐下来就着凉水香香甜甜地吞下一个老娘贴的大饼子……老娘和饼子,眼下是郭存先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往和最亲近的了。老话说得不错: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但再难,他也不能回头。天无绝人之路,郭存先还不相信自己陷入了绝路……

仗着年轻,一睡着了就什么愁事都没啦。第二天睁开眼,又是响晴的毒日头,地里被烤得冒白烟,一眼望不到头的光板儿,真有点像古时候说的“赤地千里”。郭存先估算着,自己这些天撑死不过走出二百来里地,离着“千里”还差老鼻子啦,什么时候能走出这大光板儿呢?这让他想起大跃进时人人都会说的顺口溜:“为什么大地亮堂堂?因为天上有太阳!”这太损了,亮堂堂的大地什么都不长,人还怎么活?

他忽然打定主意,不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瞎转悠了,白耽误工夫,不如甩开两腿朝南撩,看到绿色才会有活路。这“亮堂堂”的大地上家家都饿得够呛,人人溜墙根,谁还有活儿叫你干?就像临出来时小妹讲的,即便死了人也做不起棺材。

他不想正面迎着太阳走,便拣一条小路向西南斜插下去。他就这样紧赶慢赶地赶到下半晌,忽然发觉地里稀稀拉拉地开始见庄稼,尽管长得赖不叽叽,总还是绿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绿色的气味。越往前走,绿色便越稠密,更难得的是看到一条河沟,里面还有水。他的身上沾满泥土,瞭瞭四周没人,便麻利地脱掉衣服,泡进水里,连脑袋带身子地先洗了个痛快。再把衣服揉搓揉搓,拧干后重新穿到身上,一阵凉浸浸的湿润,立即清爽了全身,好不舒服。起身再上路,脚步都轻快多了,连吹到脸上的风也不再那么干燥烫人。

走着走着,在他的西边出现了一道山,由低渐高,时缓时陡,或灰秃秃,或黑森森,给天地间增加了一种神秘感。眼前不再一览无余,便有些兴奋,或者是紧张。前面的确是有动静,传来一种怪异瘮人的“呃儿呃儿”声。他腿上加了劲,快步转过一个土坡,只觉头皮一乍,在坡下的一块荒地上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生死之战,两只脏兮兮的大狗在攻击一头半大的黑驴……

这年头就是邪行,狗居然敢吃驴!驴还真的已经处于劣势,不知它的主人哪儿去了?这两只野狗异常凶恶,这年月人都皮干骨瘦,看上去有点肉的全是浮肿,倒是这些疯狗,吃死人太多都疯长得跟小牛犊子似的,嘴边还沾着血迹,这更刺激了它们的残暴。两只狗嘴里发出“嘎古、嘎古”的切齿声,一个劲往黑驴的脖子下面扑。奇怪的是那倔驴并不逃跑,在原地不停地转磨磨,不停地将两条后腿向外狠踢,抵御狗的进攻。它顾前顾不了后,鼻子里喷着粗气,嘴里吐着黏沫,却没有工夫仰脖发出那著名的长嘶,只能愤怒地发出低沉的喷喷声……

突然从驴脖子底下传出一声孩子的惨叫,郭存先陡然一惊,急忙冲下土坡。他这才看清驴脖子底下还有个男孩儿,紧抱着黑驴的一条前腿。黑驴围着孩子转,两只狗围着驴转,其中的一只灰狗瞅冷子进攻驴的前面,叼住了孩子的屁股,正塌下腰向外拉。另一只杂毛狗则绕到前边来扑咬驴的脸,让它顾不了脖子下面的小主人……郭存先明白了,两只狗真正想咬的是这个放驴的孩子。他扔掉手里的大锯,一边跑着就从兜子里拿出斧子,快到跟前了就将斧子抡开,朝着灰狗的后腰硬劈下去!灰狗“嗷”一声松开孩子,拖着一条腿躲开了郭存先,但它并不逃跑,躲到郭存先斧子够不到的地方又停下来,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随时准备再扑过来。郭存先心里恨恨的有点遗憾,刚才只是用斧子尖蹭上了一点,若是这一斧子真砍上,当场就要它的命啦。他的出现解了那孩子和黑驴的围,连杂毛狗也转过头向他扑来。

呀,你个王八蛋,真是作死啊!他并不躲闪,抡着斧子迎着狗就是一通乱砍……结果是他砍不上狗,狗也咬不上他。灰狗在旁边冲着他狂吠,像是给同伴加油助威,它这一叫唤,反倒让郭存先精神不再紧张。狗一叫就说明它怕了,而他的劲才刚上来,依旧不出声地抡着斧子跟杂毛周旋,身子却慢慢地向乱叫的瘸狗靠近。他可不想大声吆喝着把狗赶跑,而是要把它们打死,至少要打死一只。憋闷了这么多天,活该这两个畜生倒霉,今天晚上要饱饱地吃顿烤狗肉,说不定连今后两天的干粮也有了。

忽然从远处传来女人撕心扯肺的呼喊声:“福根!根子!老根子……”

女人的呼唤声越来越近,男孩儿在驴脖子底下也 “娘呀娘呀”地回应着……不大会儿的工夫,一个女人从大道上一溜歪斜地扑奔过来,后边还跟来一个男人,走路一歪一扭的不利索,俩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家伙。两只狗看见这个阵势,只好掉头开溜。被郭存先的斧子砍伤的灰狗拐着一条腿跑到郭存先的工具兜子跟前,先用鼻子嗅了嗅,很快又将嘴巴伸进去,叼出了裹着两个饼子的布包,扭头狂奔。杂毛跑过去争抢,两个家伙边抢边跑,郭存先这下可真疯了,喊叫着追上去:“混蛋!王八蛋……”

刚才打狗的时候他嘴里不出声,狗叼走了他命根子般的干粮,却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起来……这时候两只狗各咬着一个饼子,飞快地越过大道向东跑去。

眼看着两只狗跑远了,郭存先一肚子丧气,真是窝囊透了,狗没打着,反倒把自己的干粮赔上了,今后吃什么呢?莫非真就得讨饭了?他低着头来到木工兜子跟前一屁股就坐下了。

后赶来的男人一条腿瘸,拐到郭存先跟前搭讪:“兄弟,今天多亏你了。刚才狗把什么东西给叼走了?”

郭存先没抬眼皮:“干粮。”

“不碍事,叫刘嫂给你做新的,做多少都没问题。”

郭存先仰起脸,眼前的男人看上去五十上下,阔嘴方腮,眼神精壮。他既然管男孩的母亲叫刘嫂,可见他们并不是两口子。被称做刘嫂的女人领着儿子牵着驴也跟过来了,她顶多也就三十岁出头,小窄巴脸,像个扫帚疙瘩,焦黄蜡瘦,极感动地对郭存先千恩万谢:“大兄弟,你救了我家福根,我要怎么谢你呀?”刘嫂一边说着一边让孩子给郭存先磕头,快点叫伯伯。

男孩子看上去也就七八岁,很有股倔巴劲,却按他娘的教导一边喊着好听的一边凑过来……郭存先慌忙起身拉住孩子:“别,用不着,快看孩子的屁股咬伤了没有?”

刘嫂说裤子撕破了,幸好还没伤着肉。

“你们家这头驴很仁义,要不是它的后蹄子厉害,而且转着圈儿地踢,把孩子护在脖子底下,说不定等不到我赶上孩子就被咬坏了。”

瘸腿老哥从刘嫂手里接过驴缰绳,右手扒拉着驴背:“这头驴已经不是他家的了,入了社就归队上了。可它从小是跟着福根一块长起来的,通人性,只要福根在前边招呼一声,它就跟着走。福根说要放放驴,队里也就没人拦着。”

刘嫂还在后怕:“是呀,有人告诉我在村北看见了疯狗,我就知道坏了,喊上老强大哥赶紧朝这儿跑,多亏大兄弟早到一步,福根才没有出大事。”

刘嫂一直在打量郭存先:“大兄弟贵姓呀?”

“免贵姓郭,郭存先。”

“走吧,郭兄弟,到家里说话。”

“不啦,你们这儿是什么村?”

“辛庄。”

我是砍棺材的,捎带着做木匠活,你们村里要是有活干我就留下来,没有活呢我还得赶到下一个村去。”

一听是“砍棺材”的两个人一愣。老强是爷们儿,点点头嘟囔着:“好手艺,这年月死人不是论个儿,而是像砍秫秸一样一片片地往下倒,就数做棺材的最忙了。”

刘嫂态度温厚,犹犹豫豫地接过话茬:“可做得起棺材的人家也不多呀!要说木匠活可就多了,我家里就有一点,大兄弟还是留下来看看能做不能做?”

老强也随声附和:“对,我在庄上一吆喝,没准就够你干两天的。队里的家什坏了不少,按理都该修了。再说你的干粮不是让狗给叼走了吗,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住下来,让刘嫂给你弄点吃的。”

郭存先一听说有活干就来劲了,嘴里答应着弯腰拾起自己的帆布兜子,福根蹿过来抢先拿起了那把铮光瓦亮的斧子,神气地扛在肩膀头子上,跟他娘牵着驴走在前边。郭存先跟老强就伴走在后边,先找话说:“老强大哥贵姓?”

“姓孙,以前出河工叫碌碡砸坏了腿,只能在庄上喂牲口,你要乐意今儿个晚上就住在我的饲养室里吧,有一铺大炕。”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兄弟,现在的人除去挨饿,没有别的麻烦。”

在回庄的道上,郭存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孙老强搭讪着,知道了辛庄的一些情况。这个庄子不算大,只有一百多户,以前有三个食堂,但这边的人心眼多,胆子也大,去年一入冬就把食堂全解散了,只留下一个“样板食堂”糊弄上边。有领导下来检查,就让每户出一个人,按标准自己带粮带菜,到食堂里来热热闹闹地做锅饭吃。平常日子全庄人就在自己家里各吃各的。要不然,到今天庄里能有一半人活下来就不错了。

郭存先一边听着、长着见识,眼睛也不停地向四外打量,老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一到庄口才突然明白,是什么玩意儿刺了他的眼。辛庄的洼里还有些庄稼,稀稀拉拉总还是绿的,唯庄里庄外的树木,干巴拉叽全是光杆,没有树叶,也没有树皮。他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禁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们庄的树怎么都秃成这样?”

“树皮树叶都叫人扒下来吃了。”

郭存先心头一凛,想起自己的村子动用民兵护住龙凤合株,倒是对的了。他真不该为此记恨蓝守坤。又随口问道:“被扒成这样,树还能活吗?”

“这时候人都死活顾不过来,谁还有心思管树哇。”

庄北口有棵两抱也抱不过来的大树,由于没皮没叶,看不出是什么树。奇怪的是大树干上涂了一层黄泥。郭存先纳闷,“这是做嘛儿?”

“冒充树皮,糊弄上边领导的。”

“领导眼瞎呀?连树皮和黄泥都分不清。”

“眼不瞎心可以瞎呀,有人看出来也不愿意说破,说破了又有嘛儿意思?有人愿意糊弄上边,上边也愿意被糊弄,这不是两头都方便吗。”老强一拍脑门,显出一脸厚道,“你别说还真有心不瞎的,前些时候来过一个专员,听说还是老八路,有人就当街给他下跪要口饭吃,他在庄里呆了半天愣是一声没吭,没成想一出庄看到了这棵树,拍着黄泥树皮突然号啕大哭,然后就左右开弓地抽自己嘴巴,骂自己有罪,对不起乡亲,抽完骂完拨头就走了。”

他们跟在黑驴屁股后面,边走边说,很快就来到刘嫂的家。郭存先拿眼向四下一瞄,不免惊愕,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个家没有院子,两间北房一间南房,却全没有门,在北屋的上门框上揳个钉子,吊着一挂草帘子就当是门了。对面的那间南屋干脆连草帘子都没挂,屋子昼夜对外开放,没有屋里屋外之分,任何过路的人或别有用心的人,想进一抬腿就进来了,即便是鸡呀猪的畜生们,也可以自由出入。这还叫家吗?这儿就是这种风俗,还是刘嫂真穷到了这个份上?郭存先想,若是自己还有干粮,就决不能在这样的人家吃饭。咽得下去吗?

孙老强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塞到刘嫂手里,也不避回郭存先。刘嫂也并不推让。郭存先猜测那是一把粮食,心里捉摸着这两个人的关系……老强从福根手里接过驴缰绳拨头要走,顺便嘱咐孩子,吃了饭把你郭伯伯领到牲口棚去。这话让郭存先听着像骂人。刘嫂在后面说:“老强大哥,要不你就陪着郭兄弟吃了饭再走吧。”孙老强连脑袋也没回,只摆了摆手:“别,你还用得着跟我客气吗!”

刘嫂抱柴火准备做饭,让郭存先自己找地方坐。福根显然对这位郭伯伯很有好感,问他会不会做一把木头刀?郭存先笑了,刘嫂还没有给自己派活,这个小毛孩子倒先给他分派了任务。他忽然被自己的笑触动,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笑了,出来这么多天,天天作难遭罪,今天能笑一笑了。于是心情好了起来,对眼前的男孩儿也生出了几分喜欢,说只要你有木头,想做什么样的刀都行。趁刘嫂做饭的空儿,福根就领着他到处找木头,先进北屋,里外两间通着,外面的一间砌着锅灶,墙角放着一口水缸,旁边的矮腿桌子上放着一堆过日子的用具。里屋是睡觉的,一铺火炕占了半间屋子,炕下面有条长板凳,靠墙边立着个旧柜子。南屋里也有一铺炕,看来以前这间屋里也住人,现在却只放着一堆干柴火棒子。郭存先对男孩儿说,用干树枝只能刻个小刀,做大刀不行。于是福根又领他到庄子上去踅摸。郭存先正好也想在庄子里转转,看看自己是不是真能在这儿开张?

嚯,别看庄子不大,竟还有几栋老砖房。可见真有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这里曾经是个比较富裕的庄子。几乎家家都有门,这说明没有门不是这里的风俗,或许刘嫂一家是庄上最穷的一户。郭存先突然低下头问福根,你爸干什么去了?孩子脱口而出:“死了。”这就难怪了,他没有再多问别的。庄子里的树也比较多,就说明当初大炼钢铁的时候这里的干部没有真炼,到底还是这边的人聪明。有一条小河紧抱着庄子的西半部,连根本不懂什么是风水的郭存先,都觉得辛庄的风水不错。他在河堤下面拣起一截枣木棒子,在手里掂了掂,对福根说行啦,做把刀不成问题。福根也高兴了,拉着郭存先往回走。

回到刘嫂的家饭已经做好,刘嫂让郭存先和孩子上炕,她将外屋的矮脚桌搬到炕上,先给郭存先盛了一大海碗两合面的嘎嘎,热气腾腾,屋子里立刻弥漫着居家过日子的熟悉气息。嘎嘎是用红薯面搀了玉米面攥成的,把花椒焙糊轧成面儿搀到里边,再加上干菜和盐,葱花炝锅,煮熟后用玉米面笼芡。有干的有稀的,热热乎乎,郭存先吃得很舒服。吃完一碗他想撂筷子,却被刘嫂抢过碗去实实在在地又给他盛了一大碗。按他的肚量再吃两碗也没问题,可这一对孤儿寡母的口粮怎么敢多吃!第二碗吃完他便将碗扣到自己身后,说什么也不撒手了。他注意到,刘嫂的碗里最多就盛了三个嘎嘎,可吃到最后碗里还有两个……

他就想快点说正事,说完了赶紧回牲口棚,有活儿干明天再来,没活干就不再登这个家门了……咳,这个家还没有门。一个寡妇家连门都没有,她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开口了,“刘嫂,你说有活儿要叫我干?”

刘嫂苦笑,带着浓重的忧愁。这样一个和善的女人,从打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一说话就带着笑,而一笑就是苦笑。郭兄弟你也都看见了,像我这样的家,要说该干的活儿那可多了……话又说回来,我的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有多少活儿干不干关系都不大了。

看样子她并不是真想叫他来干活儿的,不过是想管顿饭答谢他救了自己的孩子。郭存先下炕穿鞋,嘴里说着答谢的客气话,叫福根领自己去牲口棚。福根不干,问道,“你嘛儿时候给我做刀呀?”

“到牲口棚里去做。”

“不行,就在我们家做。”

刘嫂只顾收拾桌子,并不管孩子。郭存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找个话茬把做刀的事岔开,好让自己有个台阶离开。便很随意地转头跟刘嫂说话:“听福根说他爸殁了,这是哪一年的事?”

“半年多了。”

“年纪不大,走这么早是什么病呵?”

“吃砒霜毒死的。”

哟!郭存先一下子愣在了地上。他后悔问人家这个,可既然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接下去:“有多大的难事,至于走这一步!”

他不是自己寻死。刘嫂说着挨炕沿坐下说,福根的爷爷是庄上的保管员,从公社领了一大包砒霜,准备下耧的时候毒田耗子,放在队里人出人进的怕被人拿走出事,就带回家来藏到了南屋的柜顶上。忘了嘱咐福根的奶奶了,奶奶不知翻嘛儿摸到柜顶上,就翻出了那包白粉,这种年月不知有多长时间没见着白面了,一下子见到一包白粉,不会再往别处想,就把它当成白面了,说不定还以为是爷爷藏起来准备过年的。人都饿傻了,熬打坏了,哪还管年不年的,奶奶就搀上点高粱面蒸了几个白菜团子。幸亏我和福根不在家,我娘家妈病重,我带着福根去娘家了,要不一家五口就得灭门。庄上派人把我叫回来,可家里哪有打棺材的木料?只得把门都摘了,南屋的柜子也拆了,凑合着做了一个棺材,让爷爷、奶奶占了,福根他爸就用两挂草帘子裹巴裹巴下了葬。

郭存先抽口冷气。这是寸劲儿,还是命里该着?刘嫂在灯影下显得凄苦不堪,笼罩在一种散不开的悲惨气息里。屋子里很安静,却又透着绝望。

年轻的郭存先,还完好地保留着天生的热心热肠,在这样一个几乎陷于绝境的寡妇面前,男人的自尊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甩甩手就走出这间屋子。但光说空话解决不了刘嫂的难题,他开始替她想办法:“好在你有儿子,以后的道还很宽,守着儿子也行,有合适的人带着儿子再走一步也行。咱先说眼下,既然叫我赶上了,就得想办法给你做两扇门。没有门的房子这不叫屋,又何况只有你们娘儿俩,夜里闯进坏人来怎么办?”

“但凡知道我们家情况的人,再坏也不会还来欺负我们娘儿俩,再说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还怕谁呢?倒是狗呀猫的,冷不及窜进来吓一跳。自打出事后我就没睡过踏实觉,一到晚上就像睡在大当街上一样……我也不是没想过做门,可没有木头哇。”

“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庄上就不帮忙吗?”

“现在死人不是嘛大事,庄上管不过来。再说是我们私自吃了庄里的砒霜,庄里不怪罪、不罚款就不错了。”

嘿,还有这么说话的?郭存先直拨拉脑袋。

他眼睛在屋子里上下踅摸,慢慢地有了主意。说刘嫂你放心,我不给你做好门不离开,办法有两个,刚才我跟福根在庄上转悠,看见有些树已经死了,明天你带着福根去找庄里的头头,就说做门,庄上没有门的人家不多,没有人会跟你争。不管是借也好,救济也好,一掐粗的树要两根,一抱粗的一根就够。你若不愿舍这个脸,等会儿我跟孙老强说,让他替你去说。实在不行,我还有个招儿,把你屋里的炕沿拆了,这不还有个柜子和炕桌吗,都拆了改成门,门比这些东西重要,将来日子一缓过劲了,我再来给你做新柜子。你说行不行?

郭存先的话里眼睛里都透出男人的慷慨,那娘儿俩听傻了,定定地望着他,眼睛潮乎乎的发黏。

郭家店有救了。

宽河里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水,浮淹浮淹地有了大半槽,于是上头发下话来,给周围干旱最严重的村子调水浇地。分给郭家店的指标是,每个生产队可以浇四十亩,三天以后种红薯。这玩意儿产量高,每亩若能收个千八百斤,就能救命了。

村里的头头极为兴奋,可着嗓子用大喇叭喊了一遍又一遍。十万火急地吆喝各生产队长立马到村里开紧急会议,要掀起一场种红薯的大会战。村民们却没有多大劲头,瞎咧咧呗,拿什么种红薯?真有红薯还等到今冬明春干什么,现在拿出来吃了救命才是真哪。

大喇叭里突然清晰地传出村支书陈宝槐的狠话:“都给我摸摸脑袋硬不硬?只要脑袋还是硬的,就得干!凡男的从十六到三十岁的都编成民兵,三十岁以上的先分四班浇地……”

书记一发狠没人还敢懈怠了,连疯魔颠倒的郭敬时,也不能再坐在龙凤合株底下打盹,被编进下半夜的班,夜里十二点整,他扛着铁锨下地了,要看着那牛尿尿似的水流别跑出垄沟。怪事也就在这下半夜发生了。

到天亮接班的人去了,却不见郭敬时的踪影,以为这个疯子一定是提前回家睡觉去了。等到太阳老高,郭敬时的嫂子孙月清还不见他回来,就到地里去找,地里没有又跑到村口的龙凤合株下面去看,两头都不见人她就有点慌了,平常郭敬时并不是喜欢到处乱跑的人。她还肿着两条腿,回家叫上闺女存珠,又让存珠去告诉正在进行民兵训练的存志,三个人分头寻找。郭家店的各门各户,墙角旮旯,场场院院……他们见人就问,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去看了,既没找到郭敬时,也没打听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孙月清真是急坏了。她的这个老小叔子不同别人,逢人不说话,像疯像傻,出了事可怎么办?不能怪孙月清多想,昨天从宽河一调水,有机灵人就认为有水就有鱼,跳到壕沟里去摸,如果真能摸上条鱼,那不就撞上大运了!谁成想一跳下去还没等碰到鱼,倒抓上了一个死尸……

就在孙月清急得没抓没挠,眼看快到晌午头了,一辆县公安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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