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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恋(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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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她,都是罪人,有着罪恶的灵魂。
  他没有资格责怪她,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看着那个曾经受尽折磨的巫女,他闭上眼,摇了摇头,痛苦的说。
  “我不要……她记得……”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她永远都想不起来,但我必须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你也是。”
  “不。”他咬着牙关,顽固的不肯点头。
  澪咬着唇,懊恼的问:“她爱你,你也爱她,不是吗?你在人世间,徘徊游荡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再和她相遇?再一次的和她在一起?”
  他握紧了拳,看着她说:“就算我再怎么想,我也不会再让她受一次苦。”
  可恶,这些脑袋硬如石头的家伙。
  见他不听劝,澪一咬牙,只得把心一横,把事情挑明了道:“这样一来,你就甘愿了吗?这一次,你会愿意放手,不再重新投胎吗?”
  “你什么意思?”他一凛,为她的言外之意。
  看着那个男人,她不自觉想开溜;那么多年以来,她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面对他。
  怕面对这一个,曾经和阿丝蓝一起疼她、宠她,把她当成妹妹照顾的男人。
  但秦提醒过她,她必须把一切都修正,那表示她得告诉他真相。
  “你的执念,才是她为什么得一而再、再而三不断重入轮回受苦的原因,你忘不掉,她走不了,只能重复在世间互相寻找。”
  他瞪着她,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可恶。
  “好不容易你们才找到彼此的,不是吗?”澪叹了口气,真心的看着他道:“机会不是天天都有的,错过这一次,我不晓得下一世她会在哪里,也不知道下一回,还要再等多久。”
  他颓然坐倒在床,两手巴在头上。
  “你得告诉她真相,她必须了解,才能原谅,才能和你一起继续走下去。”
  他沉默不语,眼泛泪光。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罪恶要背负,要面对。”
  澪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我很抱歉,真的。你和她,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从来不曾真心想要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你们身上。”
  他颤抖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如果……蝶舞都能选择原谅龚齐,你以为阿丝蓝做不到吗?”
  “不……”她当然能够原谅,但他怎么敢让她再记得那段如恶梦般的过往?
  澪伸出手,抚着他的膝头,仰望着那热泪盈眶的男人。
  “巴狼,给她和你一次机会。”她沙哑的说:“你和她,已经分不开了,你还不知道吗?你们交换了血,也交换了部分的灵魂。她爱你,就像你爱她一样深。你看看她颈上的疤,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记着,记着她的誓言,她的遗憾。”
  她把带来的铜铃,掏了出来。
  看到那串铜铃,他气一窒,错愕的抬头看她。
  那是他亲手做的铜铃。
  是阿丝蓝最珍爱的东西。
  “这是考古队挖出来的。”她眼中有着隐隐的泪光,将铜铃放到他手上,“我想你应该把它还给它的王人。”
  澪站起身,看着他,轻轻开口。
  “她终究会记得的,当她想起来时,你不会想让她一个人的。去找她吧,告诉她,我们所曾犯的错,陪着她一起抚平伤口。”
  她垂下眼睫,低喃着:“相爱的两个人一起,再怎么样,都会比孤单一个人要好……”
  明月,高悬在窗上。
  她走了,只留余音,在室内悄悄回荡。
  他看着手上锈蚀成青铜的那串铃铛。
  上头还能清楚看见,当初他亲手刻下、浇铸出来的纹样。
  代表他的狼首兽面。
  代表她的杜鹃小花。
  他紧紧握着它,它们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即使经过了那么多年,铜铃依然会响。
  滚烫的泪,滴在那依偎在一起的纹样上。
  巴狼……我爱你……
  她双瞳似水,映着他的模样。
  克刚……我爱你……
  她笑靥如花,唇瓣微扬。
  我爱你……
  她羞涩的话语,一次一次回荡着,教他心暖也痛。
  他张开手,看着铜铃叮咚。
  我很抱歉……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如刀割。
  很痛。
  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只现在,还有以后……
  真的很痛。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记着,记着她的誓言,她的遗憾。
  澪的话,轻轻响起,劝说。
  相爱的两个人一起,再怎么样,都会比孤单一个人要好……
  秋水握着他的手,含泪,哽咽,恳求。
  请你……告诉我……
  他哽咽的闭上眼,颤抖着。
  她终究会记得的,当她想起来时,你不会想让她一个人的。
  那瞬间,他知道,他必须去找她。
  去面对他的错误,告诉她真相,求得她的原谅。
  深吸了口气,他握紧她心爱的铜铃,拿了钥匙,开门下楼,穿过那些和他一样冥顽不灵的灵魂,走过寂静的巷道,热闹的大街。
  走向她。
  第十三章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就像喝醉的兔子一样。
  早上,她是拿冰块敷上了好一会儿,才让它们比较稍微能见人。
  过年后第一天上班,她的状况其差无比。
  昨夜他刚走,她就已经开始想念他。
  今天一整天,她不断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顽固,是不是不该这么在意那个已过世的女人,是不是应该要拉下脸,再去和他谈谈。
  也许只是因为,失去恋人的过程太痛苦,才让他念念不忘。
  也许那位阿丝蓝,才过世没多久,他一时三刻对她无法忘怀,也无法提及。
  也许他和她的婚事,让他再想起了那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所以他才会恶梦连连。
  时间总是能淡化一切的,不是吗?
  现在和他在一起的,是她,而不是阿丝蓝,不是吗?
  或许终有一天,他也能学会遗忘,学会面对心里那道伤,不是吗?
  我爱你,是真的。
  他说。
  一想到昨晚他在梦中悲切哀恸的呼喊,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她其实也可以学着宽大一点,选择陪着他度过这一切。
  就算他最爱的不是她,那又如何?
  她爱他啊。
  收拾着来上课的夫人们制造出来的厨余,秋水为这突然的领悟,停下了动作。
  对啊,她爱他啊。
  他现在不愿意谈,不表示以后也不会不愿意谈。
  更何况爱情这种东西,又不是说不爱,就能不爱;又不是他若不爱她,她就可以选择不爱。
  事情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咬着唇,一时间,虽然没有那么豁然开朗,但心绞痛和随时随地就要哭出来的症状,倒是好了些。
  没关系,她爱他就好了。
  她吸吸鼻子,擦去脸上莫名又滑下的泪水。
  等一下回去,她再去敲他的门,他搞不好也偷哭了一个晚上。
  那个男人,外表看似冷漠,内心感情却丰富得很。
  他就像焖烧锅一样,外表冰冷,内里却热得像火烧——
  “秋水、秋水?”
  听到叫唤,她猛地回过神来,就看见阿姨从门外走进来。
  “琳姨,怎么了吗?”
  “隔壁艺廊的车,挡住我们的出口了,夫人们出不去,你从后门绕过去,请他们移一下车好吗?”
  “喔,好。”她匆匆收好厨余,边道:“我马上去。”
  隔壁新开的艺廊在卸货,载货的卡车,直接就把她们前门的出入口给挡住了,所有来上课的夫人们,下课时,全都被挡在了店里,走不出去。
  她们还没有隔壁的电话,阿姨将夫人们请回教室喝茶,她则从后门的防火巷出去,再绕到前面,请对方把车稍微移开一些。
  但是,卡车上没有人在。
  她走到有些阴暗的店门口,看见里面有光,两个男人俯在桌上,看着某样东西。
  “对不起,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这排屋子的格局太深了,在内间的那两个男人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指着那样物品,指指点点的讨论着。
  她只好直接走进去。
  “这真是太漂亮了,你看铜画上人物的表情,还有那些细节,这工匠的手艺,怕是今日也难有人可与之并论。”
  “我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也吓了一跳。你看,这边角落有着云雷纹,另外两边却没有,但那里的夔龙纹却拦腰中断了,边边也有合范的痕迹,很显而易见的,它不只一片,只是整副铜画其中的一小块而已。”
  “你确定?”
  “嗯,我前年才经手了一片,给仇先生。我听说十年前,有人在不到一尺的农地里,挖出过类似的铜昼,但被一名神秘买家收购走了。”
  “你认为那名买家,是仇先生?”
  “你说呢?还有谁能像他那样神通广大?我铜画才刚到手,还没通知他,他的越洋电话就来了。”
  “若真是仇先生收着,那也许还不错,他若有兴趣,应该能把整幅铜画都拼凑起来。你想,他会答应让我看看其他的部分吗?”
  “我想很难,不过我明天送货上去时,会替你问问看的。”
  她来到他们身后,但他们太过专注,甚至没察觉到她的存在,她只好轻咳了两声。
  “对不起,打扰一下。”
  他们两个吓了一跳,同时回过身来,两个人手上还都拿着一支放大镜。
  她挤出微笑,“不好意思,我是隔壁的小姐。你们卸货的车,挡住了我们的出口,可以麻烦你们移一下车吗?”
  “噢,当然可以,不过真是抱歉,搬货的司机拉肚子,在厕所里。等他出来,我马上请他移车。”
  “谢谢你。”她道了谢。
  其中一个人,在同伴回答问题时,又转回头拿布料,擦拭着那幅铜画。
  在灯光下,她可以清楚看见,那因为氧化而斑驳锈成青绿色的铜画。
  铜画上,有个男人在铸器,有个女人在他身后煮着饭,看着他。
  怦怦——
  不知怎地,心口大力的抽痛了一下。
  她忍不住喘了口气,
  “你说,这男人,有可能是铸这铜画的工匠吗?”
  “是有这个可能,那这女人难道也是工匠?那个年代,女人也可铸铜吗?”
  “这……这需要再考证,这个文明已经灭亡许久,比开明王朝还要再更早,那地方,或许是有可能真的出现过母系社会。”
  “但她和那男人使用的器具,似乎不大一样。”
  男人们讨论的声音,不知怎地,听起来忽远忽近。
  秋水瞪着那名女子,她的眼神温柔,表情却带着悲伤。
  “她……在煮饭。”她脱口道,
  “啊,对了,没错没错!她在煮饭!你瞧,这锅里装的是食物而非钢锭,她脚旁的东西看起来也像蔬菜,小姐,你眼力真是好——”戴眼镜的男人兴奋的回过头来,却见她脸色发白。
  “小姐,你还好吧?”
  炉火中的火焰,成云卷向上。
  在那瞬间,它们似乎动了起来。
  恍惚中,她似乎能听见风箱鼓动、火焰燃烧、煤炭星子爆裂的声音。
  怦怦——
  她喘了口气。
  “小姐?”
  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她无法反应,只是不自觉地,往前来到了画边。
  男人孤寂的脸,莫名熟悉。
  巴狼……
  心头浮现的名字,让她喉头紧缩。
  谁?
  谁是巴狼?
  不自觉地,她伸出手,触摸着男人严酷的脸庞。
  刹那间,整张画,都在她面前动了起来。
  别哭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所以,你别哭了……
  年少的他,对着她说。
  你并不是一个人的……你还有我……阿丝蓝,我们成亲吧……
  青年的他,对着她说。
  五年前的今天,你嫁给了我……我的钱不多,所以只能做这小小的铜钤……
  男人的他,对着她说。
  我爱你……我爱你……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
  泪珠滚落。
  女人的声音,悄声说。
  这里是你的家,永远都是,我们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男人的声音,冷硬开口。
  我需要。
  火冲天,映空。
  大雨滂沱。
  “小姐,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不……不要……”
  她踉跄的退开来,摇着头,匆匆转身跑了出去。
  但来不及了,那些画面霸占着她的脑海,不肯走。
  不要不要不要——她不要想起来——
  她慌张狼狈的逃出了那间店,跑到了大街上。
  招牌、车灯、霓虹闪烁,都像火。
  阿丝蓝,别回去!别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妖怪张开血盆大口,咧嘴而笑。
  不!不要不要不要——
  她害怕的转身,泪流满面、跌跌撞撞的奔逃着,分不清方向,无法确认真实与虚幻,无法辨别过去与现在。
  鲜红的血,漫天洒过。
  她的脸、她的手,都是血。
  救命啊!救命啊!
  阿丝蓝,你做什么?
  不要不要不要——
  她在心里呐喊着,却无法阻止,手起刀落。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人们呐喊着、哀求着,却逃不过她手里的刀。
  求求你、术求你——阿丝蓝——
  泪水放肆奔流,她闭上眼,掩着面,却还是无法挡住那些残忍的画面。
  “不要啊——”
  她哭喊着,却看到那跪地恳求朝她磕头的妇人,头飞了、手断了,肚破肠流。
  求求你、求求你——阿丝蓝——
  “别求我了、别再求我了,快跑啊、跑啊!离我远一点、远一点!”
  她哭着大喊出声,警告着。
  街上熙来攘往的人,被她发疯似的模样吓到,离得她远远的。
  过往的人们,却依然在求。
  求求你、求求你——阿丝蓝——
  刀光,闪了又闪,切了骨、沾了肉、染了血。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一幸免。
  身体里的妖魔狂笑着,为自己的战果,沾沾自喜。
  救命啊——别杀我——
  她狂乱的在热闹的大街上飞奔,想摆脱那些可怕的影像,却怎样也做不到。
  它们如影随形,似附骨之蛆,死巴着她不放。
  她提着大刀,玩弄着人们,看着人们哀求,然后杀掉他们。
  她砍杀了一个又一个认识、不认识的人。
  人们死前的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怕她、恨她、诅咒她。
  她杀掉了每一个她看见的,挡了她的路的人。
  身上的衣,被血染得通红。
  手上的刀,被肉骨撞得钝了。
  然后,她拾起了一把剑,锋利如新的剑。
  她不想去拿,却还是从那尸体手中,拾起了它。
  阿丝蓝?
  有人叫唤了她的名字,她惊恐的看见那个男人,那个和她一起长大,共同生活,她爱之如命的男人。
  巴狼。
  不要、不要!别是他、别是他!
  她胆寒的哀求,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朝他走去。
  大师傅……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会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会被附身的!
  “我会的,我会的,我已经被附身了,你快走啊!”
  她跪在大街上,无法自己的哭喊着。
  阿丝蓝,把剑给我。
  大师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莱师傅杀死了!那不是阿丝蓝!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啊——
  你胡说!
  告诉我,你没有被附身,对不对?你还认得我的,对不对?
  “不对,不对,你听他的,听他的啊——”
  她泣不成声,害怕他会死在她手中,但他听不到她的警告,他不相信,他不肯走。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露出了微笑,她可以看见他眼中露出了希望。
  但她在他面前,举起了剑。
  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惊恐伤痛的意识,在那庞大可怕的黑暗之下,只是个小小的存在。
  “不——”
  她痛苦的嘶喊着,却还是挥剑往他砍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他?
  她努力想要抢回对身体的主控权,手上的剑,却一剑又一剑的,朝他砍去。
  阿丝蓝,是我啊!
  他泪流满面,痛苦的朝她喊着。
  你醒一醒——
  “我也想,我也想啊……”
  她环抱着自己,哭着。
  我是巴狼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快走!快走啊……”
  阿丝蓝!求求你——
  “别求我了……别求我了……”
  她抱着头,哭着哽咽,再也承受不了,霍然转身,再次飞奔,试图逃避自己对他挥剑的画面,逃避他的伤、他的惊、他的痛。
  城市里,霓虹闪烁。
  亮着灯的大楼,像巨大的怪兽。
  就连行道树,都像张牙舞爪的妖魔。
  人们骇然的闪避着她,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几欲疯狂的她,哭着逃跑,却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巴狼、巴狼、巴狼……
  她哭着,看见他流了血,受了伤,因为她的疯狂,痛欲断肠。
  叭——
  尖锐的喇叭声,伴随着刺耳的煞车声突兀的响起,穿透她的意识。
  她回过身,车头灯就像妖怪的两眼,闪着刺眼的光芒,飞快朝她迎面而来。
  看着那辆车,在那一秒,她只能流着泪,站着,无法动弹。
  “秋水!”
  听见叫唤,她抬眼,看见他惊慌的脸。
  就像那一天。
  耿克刚……巴狼……
  他们的面容,在眼前重叠。
  现在她知道,他到底爱的是谁了。
  泪潸然,她看着那个她前世今生最爱的男人,想对他微笑,想告诉他,她爱他,车却已冲到身前——
  那一天,好冷。
  层层的云,在天上堆积着,遮住了明月。
  寒风呼呼的吹,吹得人仿佛连心都寒冻起来。
  当他看见她从对街的人行道,跑到马路上,即将被车撞到时,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不顾危险的穿越大马路,朝她跑去,扬声狂喊着她的名字。
  夜风扬起了她的发,车灯照亮了她秀丽的容颜。
  他几欲疯狂,用尽了全力,朝她飞奔。
  她听见他了,在那瞬间,她抬起含泪的眼,看着他,扬起无奈的微笑。
  那一夜,真的好冷好冷。
  她吐出来的气息,都化成了氤氲的白烟。
  强烈的车灯,照得她在风中飞扬的乌黑长发,亮得发白,如丝似雪。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她那时的表情。
  不!不要再来一次——
  他再也不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就算要死,也要一起。
  在那一秒,他奋不顾身朝她扑去。
  她盈满泪光的大眼里,有着错愕、无奈、惊恐、不舍,还有他。
  转瞬,如永恒。
  他本来以为他会来不及,但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所有的人事物,似乎都停了那么一停。
  空气凝窒着,似寒冰冻结。
  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发生,他及时扑倒了她,将她紧抱在怀,往人行道那儿摔跌。
  车子在煞车声中旋转,反向冲到了路中间的分隔岛上。
  一时间,喇叭声、煞车声,纷纷大作,剌耳的响了起来。
  人们被这场意外吓到脸色发白,在路边议论纷纷。
  他心惊胆战的爬起来,看着怀中的她。
  “秋水?”
  “我……我没事……”她颤抖着,泪水直流。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边撞伤了?”他检查着她的手脚。
  “没有……”他的出现驱走了那些画面,她摇头,哭着说:“没有……”
  她没事,至少表面看起来没事。
  他还没松口气,她已经埋首在他怀里,颤抖惊惧的哭了起来。
  然后,他才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是澪。
  她手上握着一支怀表,旁边那身穿唐装留着长长发辫的男人,大惊小怪的,从她手中把表抢了回去。
  她被骂了,却看着他和秋水这边,嘴角浮现淡淡的笑,然后才回身,跟着那个男人一起离开。
  他见过那个男人,他也常出没在咖啡店中,是老板的弟弟。
  刹那间,他知道,澪偷了那人的东西,帮了他一把。
  在刚刚那一瞬,时间的确停止过。
  秋水冲到马路上的意外,几乎造成一场连环车祸,但仿佛奇迹一般,除了他和她有些擦伤之外,没有其他人受伤,连那个倒楣的司机都毫发无伤。
  当司机发现自己没撞死人时。差点腿软的跪在地上,千恩万谢。当然,也不免臭着脸,叨念咒骂了好几句“夭寿”。
  但是看秋水哭成那样,加上其实除了被吓了一跳之外,又没什么大碍,司机念归念,也只能自认倒楣的摸摸鼻子,开车去庙里收惊。
  不到几分钟,车流又再次顺畅了起来。
  他则抱着在怀里哭个不停的她,一路走回家。
  干冷的空气,徘徊在城市的夜空,久久不去。
  回到家后,他替她身上的擦伤上了药,再帮她拭去泪水,倒了杯温热的开水给她喝。
  但那没有用,她仍在颤抖,还在哭泣。
  她吓坏了,他也是。
  刚刚那一刹,至今想起,依然教他胆寒不已。
  所以,他只能抱着她,安慰她,也让怀中这个小女人,真实而温暖的存在,安慰自己。
  怀里的她啜泣着,泪水流个不停,娇弱的身子直发着抖。
  “没事了……没事了……你别哭了……别哭了……”
  他为她受到的惊吓,感到心疼,但他安慰的话语,却只唤来她更多的泪水。
  “别哭了……”
  轻轻拥着那娇小的女人,他亲吻的她的额、她的发,一次又一次,温柔的拭去她的泪。
  好不容易,她的情绪渐渐缓和了些,但还是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她好一点,只能轻轻拍抚摩挲着她的背。
  秋水缩在男人温暖的怀中,吸着鼻子,咬着唇。
  他的心跳,规律的在她耳边轻响着。
  她紧紧的揪着他的毛衣,害怕会失去他,害怕那些狂乱的影像会再出现。
  她不要想起,真的不想记起,但她又忘不了,忘不掉他。
  那一切,是如此恐怖可怕,像恶梦一场,却又真实得有如曾经发生过。
  她真希望,那只是她的恶梦,但她的身上,仿佛仍残留着黏腻腥红的血,她的手,好似还握着那把刀,那把剑。
  “我……我刚刚……看到了一幅画……”
  她粉唇轻颤,抬首看着他,眼睫上还沾着泪。
  “一幅铜画……”
  他虎躯一震,脸色在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我认得……上面的男人……”她含泪看着他,抚着他的脸问:“他长得不像你,但他是你,对不对?”
  所以无论他怎么藏,怎么挡,那些古老的过往,就是不肯放过她。
  他原以为,她哭,只是因为车祸,怎么样也没想到,是因为那些挥之不去的恶梦,那些教人心悸的曾经。
  “你……”他的瞳眸收缩着,嗄哑开口,“想起来了?”
  “所以,那是真的?”她脸色惨白,颤抖着,“我以为……我以为我疯了……”
  如果可以,他愿意挺身为她对抗世界,愿意为她遮住外头的风雨,愿意为她承担所有,但他没有办法消去她的记忆,没有办法不让她记得。
  “你没有。”他不舍的抚着她苍白惊惧的小脸,嗄哑的道:“你没有。”
  “那些……曾经……发生过?”她害怕的,不敢相信的开口问。
  “我很……”他很想说谎,但她需要真相。“抱歉。”
  “不……”秋水面无血色的闭上了眼,瑟缩着,因惊慌而喘息。
  “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死命的摇着头,慌乱的起身,从他怀抱中退了开来,哭苦笑道:“这才不可能是真的。”
  那些血,似乎又漫过了天,泼溅到了她身上。
  她不断的甩着手,拍抹掉身上那些鲜红的血,哭着指责他道:“你骗我,对不对?这只是玩笑?只是你和我开的玩笑,对不对?还是我吃了太多的药,对了,都是那些消炎药害的,才会害我脑袋都不清楚了!这世上哪来的妖怪?我才没有杀过人,我是方秋水,你是耿克刚,什么前世今生?什么狗屁轮回!我才不信这些——”
  眼看她如此惊慌,甚至开始反驳,他忙起身抓住她,“秋水,你听我说。”
  剑芒,轻闪。
  妖魔,咧嘴,笑着。
  她猛地伸手推开他,慌乱的喊道:“不,你放开我!离我远一点、远一点!”
  但他不肯放手,只是紧抱着她。
  “不要!你放开我!”她哭喊着,害怕自己又伤了他。“我会杀了你的!”
  “不会的,不会的……”他拥着她,安慰道:“你别怕,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死的,你也不会有事的……”
  “不要,你放手,你走啊……走啊……”她痛哭失声,推着他,却无法挣开他结实的怀抱。
  “我不会走的。”他拥着那哭到断肠几欲疯狂的小女人,斩钉截铁的说:“我不会走的,我绝不再留你一个人。”
  “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你为什么总是那么顽固?我叫你走啊!你听不懂吗?走啊——”
  她哭着,挣扎着,抗拒着,愤怒的尖叫着,捶打着他。
  “我爱你……对不起……我很抱歉……”
  可无论她怎么做、怎么说,他始终没有松开手,只是心痛自责的含泪抱着她,任她捶打、咒骂、指责着,直到她终于累了、倦了,直到她再次在他怀中放松下来,不再挣扎。
  “我爱你……对不起……我很抱歉……”
  他重复着,在她耳边说了一遍又一遍。
  她抱着他,哭到不能自己,气这个顽固的男人,却更爱他。
  “我是个疯子……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你没疯,如果你疯了,那我一定也是疯子。”他抚着颤抖啜泣的她,“就算我们俩都疯了,我还是爱你。”
  那嗄哑深情的的告白,让她的泪再度泉涌。
  那一夜,她在他怀里哭到睡着。
  绿叶,在窗外闪耀。
  因为那片绿意,她醒了过来,用干涩的双眼,看着晨光,慢慢爬上了他疲惫的脸庞。
  他凝望着她,满眼都是担忧与不舍,还有无尽的悲伤与歉意。
  这个男人,粗犷的脸上,犹有干涸的泪痕。
  心痛,似乎永无止境,对他的心疼,却更深。
  昨夜,她睡睡醒醒。
  只要一闭上眼,稍稍放松下来,那些过往又会聚在眼前。
  那可怕的梦魇,不肯轻易离开。
  所有血腥的片段,一再重复上演……
  在那一个寒冷而疯狂的夜晚,泪聚成海。
  她分不清自己身体里存在的,究竟是谁。
  有时候,甚至无法分辨过去与现在。
  好几次,她在黑夜中惊醒,只能颤抖地环抱自己,泪流满面,听不清他在一旁焦急担忧的话语,无法回应,只能任那些悲伤的过往,排山倒海的袭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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