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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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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晶晶低了头,韩丁看见她长长的眼睫毛直发抖,少顷,她抬了眼,透过幽黄的油灯问韩丁:“你为什么提他?你带我来这里是以为我想他了吗,你是想让我高兴吗?”
  罗晶晶说完,眼里隐隐有了些泪花,那泪花让韩丁不忍正视。他移开自己的目光,看船外。船外有一面巨大的水墙,水墙里游动着形形色色慢条斯理的鱼类。
  他反问:“你想他吗?”
  罗晶晶没有回答,间隔了很久,韩丁才听到了低低的一句:“不想了。”
  韩丁又问:“我明天要到平岭去,把那案子最后扫尾的事办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罗晶晶说:“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忘了他吗,我努力去做了,我都快忘了他了,你为什么又要提起他来?”
  韩丁说:“你为什么要忘了他,是为了我吗?”
  罗晶晶沉默良久,才说:“不,是为我自己。”停了片刻,又说:“也是为你。”
  韩丁举了杯,说:“那我谢谢你。”
  然后,他一饮而尽。
  罗晶晶端着杯子,没有喝。韩丁今晚的举动、言语都有点怪怪的。罗晶晶看着他,眼眸里充满了疑问的神情。韩丁放下空杯子,自己苦笑一下,不劝酒,也不解释。
  夜里外面起了风,风把卧室的窗户撞得砰砰响,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刮过这样古怪的风了。罗晶晶睡得很香。越是风雨交加的天气,越是她蒙头大睡的时光。清晨,韩丁一个人起床,在厨房里做了早饭,他热了粥、煎了鸡蛋,但自己没有吃,只是把做好的早饭摆在厨房里,也没有叫醒罗晶晶。他悄悄地出了门,在尚未停歇的风中启程。
  这已是北京的夏末,这场风将把那点苟延残喘的暑热彻底吹净。韩丁接手龙小羽案时 还是寒冷的冬天,他是在树叶掉光的时候带着远比现在轻松的心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踏上了前往平岭的无谓之途。现在,夏季即将被风刮走,树叶很快就会变黄,收获的季节遥遥在望。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去平岭了,去收获他的胜利……可这场风却刮得有些昏暗,风中加了些零星的雨滴,把冬天的寒冷提前预示出来,让韩丁想象到他初去平岭时风的萧瑟和心里的轻松。而此番再去,却是相似的风景,不同的心情。
  平岭也下了雨,雨很细,似有似无的,风也比北京小了许多。韩丁下了飞机,乘出租车进城。他在路上停车买了把雨伞,然后先去法院办了手续。离开法院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姚大维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姚大维,龙小羽放出来了,这案子到此算是完了,剩下的事都是程序性、时间性的事了。他代表自己,也代表老林,再次谢谢他。他虽然是办案刑警,是把龙小羽投入囹圄的人,但为龙小羽洗白冤情,为龙小羽枪下留命,公平地做了应该做的事,帮了很大的忙,因此怎么谢也不为过。姚大维说:你这就本末倒置了,我早就说欠你一顿的,今天你既然来了,一定要补上,你中午没事吧,你在哪里我去接你。韩丁看看表,犹豫一下,说:我在法院呢。
  很快,姚大维开车来了。中午他请韩丁去吃平岭的土菜。平岭的土菜韩丁以前也吃过,多河鲜,口味重,以酱烧和白灼为特色,很对韩丁的胃口。席间,说起龙小羽这个案子,姚大维自是感慨良多。自嘲也罢、蹊跷也罢,就着两杯白酒下肚,又开始牢骚他的领导,说这个案子让他在队里威信扫地,丢尽了面子,领导上不承担责任,专家们也不承担责任,责任全往他身上推。姚大维甚至说实在不行他就调离刑侦大队,找个分县局呆着去。好多分局的头头和他过去都是一块儿的,刑警队长的位置都虚席以待给他留着呢。韩丁看着姚大维酒后的愁容,有些同情,似乎姚大维的处境全是因他而成的,不免找些话来安慰解脱,同时心里暗暗地有些后悔和姚大维见面,听他的这些牢骚怨言。
  吃完了这顿土菜,姚大维要去局里开会,就在那家土菜餐馆的门口与韩丁匆匆分手,开车走了。天依然细雨不停,韩丁撑了那把新伞,叫了一辆出租车,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径,前往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在看守所要办的手续就更简单了,二十分钟后,韩丁走出看守所的办公室,走到看守所的后门,站在后门外的一座岗亭里,等着龙小羽出来。
  说不清等了多久,细如丝帛的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像空气中漂洒着的雾气,把韩丁的视线弄得有些模糊。雨水的阴冷,雨水的苍凉,把韩丁的心绪也弄得有些模糊。
  铁门轰隆响了一下,回声持久。门开处,一位民警撑着一把旧伞,陪着龙小羽走出来了。龙小羽依然穿着他在北京五棵松爱群旅馆被捕时穿的那身蓝色衣裤,手里提了一只不大的塑料袋,里面大概装了一些发还他的东西,除此一无所有。
  韩丁走出岗亭,他看到那位民警对龙小羽说了句什么,转身回去了,铁门在龙小羽身后轰隆一声复又关上,整个看守所后门便显得格外安静。韩丁打着雨伞站在龙小羽的对面,两人之间已无任何障碍,只有细雨如屏。
  龙小羽的目光像火一样燃烧,让韩丁把视线收回到内心。他不想和龙小羽这样对视,那火一样的目光承载了太多的热情和激动,与韩丁心中的愁风愁雨无法相碰,碰则发出淬火般水火相煎的轰鸣。
  韩丁侧过脸,他低声说了句:“走吧。”他主动走过去,两人近在咫尺,他又主动伸出一只手,这个握手的表示只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他大半年来为之努力的这个案件,终在此刻大功告成;这握手的表示也是一种礼貌,礼貌而已。他是第一个迎接龙小羽走出牢笼的人,他理应祝贺他获得新生!
  龙小羽没有伸手,他没有如韩丁所想的那样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他做了韩丁没有想到的动作,突然双膝跪地,一头拜了下去。他跪在看守所铁门前湿漉漉的沙土地上,一拜不起!
  韩丁愣了片刻,心里忽地一下,被什么东西感动了。他伸手帮龙小羽拣起扔在地上的那只塑料袋,然后扶他起来,把他拉到自己的伞下。他的声音依然低沉,他低沉地再次说了句:“走吧。”
  他们乘当天晚上的火车往北京去。龙小羽的老家在绍兴,但他们谁都清楚他们为什么要一起到北京去。
  清晨,火车开进了雨中的北京。从天气预报的广播中他们知道,这场下了一天一夜的慢雨覆盖了几乎半个中国。他们乘坐的出租车驶入被雨水洗净后显得更加宽阔壮观的长安大道,这坦荡如砥的大道令长久以来拘禁在方寸之地的龙小羽面容激动。出租车在天安门广场的西侧向崇文门的方向拐去,雨中的天安门暗红生鲜,使人目光依依。车至崇文门,至韩丁家的楼下,雨骤然停住,太阳随即破云而出。韩丁付了车钱,他下车前看到先下车的龙小羽正迎着初升的红日,仰头不知凝望着这幢高楼的哪一扇窗户。
  韩丁用钥匙打开家门时罗晶晶刚刚起床,刚刚洗了脸走出卫生间,她一见韩丁走进客厅就跑过来抱他,嘴里说着你是出差了吗?你昨天走怎么也不叫醒我之类撒娇和抱怨的话。韩丁轻轻地拍拍她的背,轻轻地告诉她:“我给你带来一个人。”说完,他转头去看门口,他用他的视线带动着罗晶晶的视线,向门口移去,他让罗晶晶看到,在门口的暗影里还站着一个人。那人往前走了一步,那张黑瘦的脸孔马上沐浴在清晨金色的阳光中,阳光使那张本来有几分憔悴的脸显得有了朝气,显得特别年轻!
  韩丁离开了罗晶晶,他独自走进厨房,在厨房里喝了一口水,然后又走出来,穿过走廊走向门口。他拉开门,步伐迟缓地走出去。客厅虽然开着门但罗晶晶和龙小羽都没有注意到他走了。韩丁也没有去看他们,他不愿看他们热烈拥抱的情景,不愿让这样的场面感动自己,刺伤自己,留在自己的记忆里。他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甚至没有听到他们互相叫出对方的名字,但他在走出家门时听到了他们的哭声,听到了他们悲喜交加的抽泣,那声声断断的抽泣和韩丁内心的落泪交响在一起,混成了三个人此起彼伏的呜咽!
  三十四
  太阳虽然露了面,可天上的雨片刻之后又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韩丁走出楼门才发觉忘了带伞,他没有停顿,更没回身,就这样一头走进雨里。这也许是夏天里的最后一场雨了,雨丝刮在脸上,带了些秋天的微冷。韩丁走上大街,崇文门的十字路口还是那么热闹,从长安街出来的和从火车站进来的人流车流,朝着各自投奔的方向,急急地流动着。周围的热闹凸现了韩丁的孤独,他的孤独是因为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却完全没有既定的去向!
  他去哪儿?
  他下到地铁站里,随了人流搭上了一列火车。他上车时的闪念是到父母家去,但车至复兴门,他突然下了车。他走出地铁站,看到了他们事务所办公的那座国企大厦,他就往大厦那边走,那大厦的尖顶仿佛是一个召唤,可他走近了看不到那灯标似的尖顶了他又茫然止步。他不知他要到所里去干什么,去汇报吗?这案子是他自己揽的事,不是所里交的任务,他请假汇报都是找老林。可他现在不想见老林,不想跟老林说罗晶晶和龙小羽那童话般的重逢,不想让老林关切地询问:“那以后你怎么办?”
  他转了身,在这幢大楼的街檐下站着发呆。他呆呆地看着这场漫长的秋雨在午后停歇下来。他走进一家麦当劳,吃了酸甜苦辣的一顿午餐,刚出门就吐在了那位画着大红嘴唇跷腿而坐的木偶前。那小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笑,绕行的路人也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笑。他肚子疼,可能是淋了雨受了寒,他全身无力地和那马戏团小丑并排坐在长椅上,它笑他也笑。在同一张长椅上,两个人一真一假,都是小丑……
  太阳出来了,依然带着夏日的猛烈。太阳烘干了他的身体,熨平了他的心情,他想: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命中注定,那就得挺胸抬头,好好地去过这一关!
  他真的镇定下来了,在阳光下步行了很久,然后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去了老林家。此前他和老林通了手机,老林还在家里收拾他那条回归旧爱的狗呢。
  他在老林家吃了晚饭,然后受老林之托,带上他那野性难驯的儿子上国贸地下商城滑冰去。他有将近半年没来这里了,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老林的儿子滑完冰依然钻进那家音像商店试听CD盘去了,韩丁依然百无聊赖地在附近瞎转。他看到附近那家中式的家具店依然红火,门前的橱窗里,那个木制的模特依然上红下黑,手中依然持一柄白纱团扇。韩丁站在那橱窗前发了半天呆,直到小林出来喊他了才面无表情地离开。
  他们走上地面,走到商场出口,面对着灯光灿烂的长安大道,小林提议:“晚上我没吃饱,你带我去吃比萨饼吧。”
  韩丁说:“我吃饱了,你自己去吧。”他掏出一百块钱塞给那孩子,说:“吃完早点回家。”
  小林一脸得意地笑着,拿了钱就走。韩丁知道:他才不会去吃什么比萨饼呢,那一百块钱准是去买CD或者去玩游戏机了。
  韩丁回到崇文门时已迟至晚上十点,他打开家门时故意弄出些声响,以提醒屋里的人他回来了。客厅的灯黑着,他走进去把灯打开,在开灯之前他断定他们不在家。但灯亮之后他看见罗晶晶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罗晶晶问:“你去单位了么?怎么才回来?”
  韩丁看着她,她的声音、表情,都在讨好他,像一个孩子在讨好大人,像一个孩子在大人面前笨拙地装傻。韩丁索性用大人的口气和大人的平静,问她:“他呢?”
  “谁?”
  韩丁看她,那意思是这还用问吗。罗晶晶马上聪明地说:“啊,他走了。”
  韩丁有些意外:“走了?上哪儿了?”
  “他到外面住旅馆去了。他没别的地方去,所以只能先住旅馆,就在红桥市场那边,是地下室,三十块钱一天。我从咱们家拿了点钱先给他垫上了,以后他会还的。他住两天就打算回老家去看看,然后可能去南方找工作吧。”
  罗晶晶一股脑地把她要解释的,把关于龙小羽的现在和未来的安排,迫不及待地说给韩丁。
  韩丁低头走进厨房,倒了一杯凉白开,慢慢地喝。他知道罗晶晶也跟到了厨房门口,往里看他,但他没有回头。他像喝水那样,慢慢地开口问:“那你呢,你怎么打算,你是跟他走,还是让他先去,等他稳定了再说?”
  罗晶晶站在厨房门口,没有进来。韩丁听到她叫了一声“韩丁”,便回头看她。他看到罗晶晶想咧嘴笑,但那笑容是挤出来的,而且马上有一大颗眼泪随着那让人无比难受的笑容滚了出来,但被她擦去了。她说:“韩丁,我和小羽,我们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俩今天都说好了,你救了他,他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你对他的恩情他下辈子也报不完的。我让他去南方找活儿干,多苦多累多危险的活儿,只要能挣着钱,他一定会还给你的。你为他花了那么多钱,他应该还的。他让我留在你的身边,照顾好你的生活……”
  “晶晶!”韩丁打断了她,他全身都在发着抖,从心里往外地,发着抖。他心里有很多话,很多感慨,很多愤怒,很多告白,都被止不住的颤抖弄得支离破碎,像发了疟疾,像发了癫疯……他真想用力地将手中的玻璃杯摔在水池里,好把这么多天压抑在心头的全部郁闷,都一下子摔出来!
  “……你,你去告诉龙小羽,我为他辩护是因为我是一个律师,我是履行我的职责,也是因为你,是你让我去救他的。你让我救他是因为你爱他,你爱他!难道你到现在还想隐瞒么!他现在已经出来了,已经自由了,你可以去爱他了。你也是自由的。你过去答应和我结婚,那是因为我答应为他辩护,所以那不是真的,我也从没当过真。交易出来的婚姻怎么会是真的!这样的婚姻,这样的爱,我是不会要的。你给我我都不要!所以你不必留下来照顾我好把自己赎出去,龙小羽也不必挣钱来把你赎出去。我知道你从来就是他的,我不想跟你们做买卖!”
  韩丁一直提醒自己要沉住气说完这段话,他要求自己必须神色平静,语调冷淡地说完这段话,但话未说完他还是泪流满面。罗晶晶也哭起来了,泣不成声:“不是,韩丁,不是……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真的!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我想走我都迈不开腿去,我真的把这里当成我的家了,除了这里我没地方能去。可……可我也爱他,我没法对你说我不爱他,我没法说出这句话!他确实是想和我在一起,他是想带我走,可我告诉他你对我怎么好,我告诉他你怎么去救他,如果我们丢下你自己走了,那我们就太坏了,太坏了……”
  罗晶晶声声断断的抽泣让韩丁的心又恢复了本来的柔软,他不恨罗晶晶,一点也不。他只有心疼,他对她充满怜悯。他知道她和龙小羽有过一场生死之情,有过一场生离死别,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牵挂和思念;他还知道,龙小羽是个很有魅力的男孩,而且是罗晶晶的初恋,初恋是难以忘记的,初恋是难以取代的!他闷闷地从罗晶晶身边走出厨房,走到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罗晶晶擦脸。他看着她用毛巾捂住脸,捂住抽泣,捂住泪水,他叹了口气,说道:“龙小羽住在哪儿了,我去和他谈谈。”
  这一天的晚上,快十二点钟了,韩丁在崇文门附近的那家小旅店里找到了龙小羽。韩丁在这里等了半小时,才看到他灰头土脸地从外面回来。龙小羽对韩丁在这里等他有些意外,他说他下午到劳务市场找工作去了,今天很凑巧,碰上一家搬家公司过来要人,他第一天上班就跟车跑了大半天,一连搬了三个家。工钱今天刚上班是拿不到的,现在挣的是公司要收的抵押金,要白干一星期挣足了两百抵押金,再干才是自己的。韩丁问他吃晚饭了吗?他说没有。于是他们一道走出小旅馆,就在附近找了个人少的餐厅,坐下来要了些实惠的肉菜,还要了啤酒,边吃边谈起来。
  韩丁记不得他与龙小羽这样隔桌而坐的见面交谈有多少次了,但这次和以往截然不同。这次是在自由的天空下,不再有监所民警严肃的旁听,两人举杯把盏,促膝而谈。他们的样子是亲热的,还彼此敬了酒,说了祝贺和感激的话,看上去其情融融,真诚可感。但两人的内心,其实有着难以言表的隔阂,有着本质的戒心和防范,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敌意。至少韩丁能感觉到的,这种敌意因为他们之间的救命之恩而掩而不见,但不是没有。要是没有,龙小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再三口口声声,要用一辈子挣来的钱,来偿还韩丁的这份恩典 。也不会,当韩丁突然借题回应:你要报恩用不着一辈子,其实只要一句话而已时,他却态度暧昧,顾左右而言他,离开这个话题谈起了别的。他的表情依然有些腼腆和木讷,这也许正是他吸引女孩的原因之一——那么一张俊秀的面孔配了那么一副厚道的表情,哪有女孩不爱他!他穿着渍满灰土和汗水的衣服,那衣服有点小,无意中显露出他优美的轮廓。他开始对韩丁谈到他的未来构想,他的构想吓了韩丁一跳。韩丁没想到他竟然匪夷所思地想要重建“保春口服液”的工厂。他说这曾经是一个很有影响的品牌,恢复比新建要容易得多。他还告诉了韩丁一个秘密,那就是,保春口服液的配方还在罗晶晶的手里。罗晶晶只是把那东西当作父亲的遗物而非当作可以东山再起的财富保存着。龙小羽说,他在保春公司工作过,对保春口服液的生产、销售程序大体清楚,罗晶晶是罗保春的女儿,是“保春”品牌和保春配方的惟一继承人,只要能找到什么人或什么厂家愿意投资或者贷款,先建一条生产线只需五六百万的投入。保春口服液是有些老客户的,那些老客户龙小羽都清楚,靠他们先小批量地重返市场,今后一定可以慢慢做大的。
  韩丁相信,这也许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尽管,多少有几分狂妄,有几分年轻人的夸夸其谈,但以龙小羽的闯劲和条件,也并非纯是不着边际的幻想。然而韩丁没有做出任何呼应,显然,在这个商业计划中,罗晶晶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龙小羽实施这个计划的前提是得到保春口服液的品牌和配方的支配权,而得到这个支配权最好的方法就是与罗晶晶结婚。虽然,龙小羽始终表示他只是想帮罗晶晶子承父业重振保春,但他展望远景规划和阐述实施细节的那种口吻神情,已俨然是保春产品新的主人。
  龙小羽的踌躇满志,终于逼出了韩丁的冷笑,他冷笑着用一种攻击性的锋芒,直刺对方的内心,他说:“好啊,你要真有这个雄心壮志,等我和晶晶结婚以后,我会支持她把保春的牌子和配方委托给你,由你代理经营,如果你真能拉到钱或者拉到合作人的话,一定成功!”
  这句话龙小羽当然听得明白,韩丁不是在说口服液,不是在说这个计划,而是在说结婚,在说他和罗晶晶的关系。韩丁的刺探达到了目的,因为他看得出来,龙小羽张口结舌地愣住了,随即收束了自己滔滔不绝的宏论,变得沉默下来。他的沉默让韩丁看到了事情的真相:龙小羽显然不是感恩戴德地主动退出了这个爱情战场,而是权宜之计地暂时撤离。他和罗晶晶之间显然达成了某种沟通和默契——让罗晶晶留在韩丁身边,而龙小羽则利用保春的品牌和配方快速地挣钱,然后再把罗晶晶从韩丁身边赎回去——这是韩丁最容易猜到的路线!
  所以,那天半夜韩丁一回到家就对罗晶晶直来直去地发问:晶晶,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决定留在我的身边,是因为爱我,还是为了替龙小羽还债?罗晶晶愣了半天,答不上来。韩丁看清了,事情很明显。但他有点恶意地,继续往下问:如果我现在向你提出来,和我结婚,现在就结婚,你会同意吗?同意,还是不同意?罗晶晶就像一个被大人逼问得哑口无声的孩子,只顾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韩丁自己点了点头,像听到了回答似的:好吧,我懂了。他说:你去告诉龙小羽,就按他的计划去办吧,我都同意。我惟一不同意的,是他还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早就说过,我不需要你们的这个安排!这个人情太虚伪了,是欺骗!你现在就去找他吧,跟他走吧,跟他重新开始你们盼望已久的幸福生活,跟他去重振你们罗家的事业。你过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我还可以帮忙。如果你们挣了钱,发了财,就别再来找我了,别再来!龙小羽跟我说他挨过饿,所以钱对他很重要。饥饿能产生思想,能产生哲学,他说挨过饿和没挨过饿的人心理上是不一样的,一辈子都会不一样。我现在请你去告诉他,我没有挨过饿,所以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救龙小羽不是为了钱。你去告诉龙小羽,别再跟我提钱!
  韩丁气宇轩昂地说完了这段话,他把这段话当成一个宣言,也当成了他和罗晶晶的这场于他也同样刻骨铭心的爱情的挽词。他这样告别之后就走出了家门,在跨出家门之前他回过头来,对脸上挂着泪水的罗晶晶说:今天是咱们的最后一天,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钱就是你的钱,钱反正都放在书房那个抽屉里了,还有存折,你今天还可以拿。我想,不管钱是什么,现在你们总还需要它。
  韩丁半夜三更离开了他的家,再没有回来。
  他也没有去父母的家。他在三里屯的一家酒吧里花钱买醉,天快亮时才出来,晃晃悠悠地在大街上走,后来上了一辆出租车,也忘了在哪里上的,也忘了在哪里下的,清晨醒来发现自己歪在复兴门桥下花园的长椅上,离他上班的地方已经很近。上班前他好好洗了脸,刻意做出轻松快乐的样子,他甚至还主动和来晚的老林扯了阵闲篇儿,说了一个黄段子然后放肆地哈哈大笑。笑完他想:真是的,谁离了谁活不了啊!
  他过去是不敢在上班时间说黄段子并且扯嗓门笑的,他是新人,不能没有规矩。可龙小羽案在他手上起死回生之后,他在所里名声大振,所有人,连管委会主任老齐在内,对他都换了一副惊奇和欣赏的目光,称赞之声不绝于耳。所里还策划拿这个案子做做宣传,以提高事务所的知名度。老齐还对韩丁表示过这个案子的部分费用所里可以考虑给予报销。当然也只是表示了一句,没有下文。老林对韩丁说:其实你也不亏,钱是贴了不少,但你还出名了呢。从枪口下把人捞回来,这案子够你吹一辈子。当初我要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就上了,还轮不到你呢。我做了这么多年律师,做了这么多件案子,还没有一个这么叫彩。你也是碰上运气好,做头一个案子就登峰造极!
  韩丁也就笑笑,说:那我以后算是没奔头了。
  这都是苦笑,韩丁哪有心情享受这份胜利的喜悦,连老林在内,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失败者,这个够他吃一辈子老本的胜利,把他一辈子的幸福都给毁了。
  晚上下了班,他走得很晚,就在复兴门附近的街上吃了饭,走出饭馆茫然地站了好久,才慢慢举步往地铁站走去。站在地铁的站台上,他看着由东往西和由西往东的列车同时进站。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上了由东往西的那一列。他乘这列车从复兴门一直坐到了五棵松。
  他很少这么晚了还到父母家来的,所以父母的脸上都诧异万般:哟,怎么啦,有事吗?韩丁的回答特别烦:没怎么,没事就不能来啦。父母对视一眼,看他一声不响地往沙发里坐,母亲说:你以前也没这么晚来过呀。晶晶呢?韩丁闷了一会儿,说:吹了。
  父母又对视一眼,马上明白了韩丁为什么这么晚过来,为什么情绪不对头了。母亲有点意外,倍加关切地坐到儿子身边:哟,怎么回事,是你吹的还是她吹的,为什么呀?父亲则面色镇定,找了支烟点上,在韩丁对面坐下来,态度严肃地说:你们不是快结婚了吗?怎么闹成这样!是真的吹了,还是吵吵嘴?韩丁不想多谈,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对面那间小卧房里,他说:别再问了好吧,我困着呢。
  是的,他困着呢,他一天一夜都没好好睡觉了,但这一夜仍然无法成眠。他在父母家住了三天,每个夜晚都是辗转反侧。第四天他想回家,回自己家去,他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和罗晶晶在一起,更想见到她的面。
  真的,他想她了,那种思念很挠心的。他甚至低三下四地想,哪怕能做她的情人,一个地下的,需要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情人,他也情愿。就像祝四萍对龙小羽那样……那样贱!
  到第五天他下了班真的回家去了。他从崇文门地铁站出来,往家走,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离家越近越心跳气喘。他设想了许多可能的情形,他甚至做了这样的精神准备——他一进门罗晶晶正和龙小羽亲热呢;或者,正和和美美地吃着晚饭;或者,正挤在一起看电视;或者……然而,他用钥匙打开家门时没有听到他已经准备听到的任何声响,屋子里的空气,以及一切陈设,仿佛都凝固在灰色的尘埃中。夕阳最后的余温正在窗前匆匆收束起暗淡的尾巴,此刻已到了上灯的时辰。一动不动的窗纱,半开不开的门扇,在韩丁心里蔓延开一种旷世的陈旧,他才走了四天,回到这里竟有隔世之感。
  他没顾上开灯,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书房,又从书房走回到卧室。他拉开衣柜往里看,衣柜显得有些空,空空的衣柜让他一下意识到罗晶晶真的走了。
  她终于走了,和她的龙小羽一起,走了。
  韩丁后退了几步,坐在了床上。他让自己的心慢慢往下沉,带着胸口凝积的心酸和郁闷,沉到底。他站起来,从这间隐约回响着昔日笑声的空荡荡的卧室又走到书房,这时他注意到书房的写字台上,放着罗晶晶留下的门钥匙。韩丁拉开写字台右侧的那只小抽屉,抽屉里的钱,还有存折,都好好地放着,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他的所有钱财都原封未动地躺在里面。
  三十五
  从此以后,韩丁每天最害怕的,就是下班。一个对下班没有期待的人,下了班干吗去?
  他和罗晶晶分手的事,还是忍不住对老林说了。说了以后他又后悔,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是想得到一点同情吗?是想听到几句感慨吗?人家同情完了感慨完了,还是你自己面对一切。每天回家,面对黑着灯没有声响的屋子,面对枕边那熟悉的香气一点一点地消失,面对客厅里罗晶晶那张大幅的笑脸,那笑容的灿烂让他不忍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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