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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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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审判长——刘区长开始审讯罪犯……

杏莉母亲手攥住心,一直在注意听。听到审判王柬芝、吕锡铅、淑花等六名罪大恶极的汉奸就地枪决时,她心里刚舒一口气,可是看见区中队的人去拖罪犯,立刻又吓得浑身发颤,她紧盯着带枪的人和王长锁的脸。

就在这时,审判长接着宣判了其他的犯人,有的罚劳役;有的管制;而在免罪释放的人中间,有王长锁的名字。他并说,区上批准王长锁和杏莉母亲为合法夫妻。

人们的欢呼声雷一般鸣响:打倒汉奸!铲除恶霸!人民是一家!

杏莉母亲全身瘫痪在母亲怀里……。

过年了。

今年不象往常被鬼子赶到山里去过年。八路军和地方武装,把敌人打得不敢露头,象乌龟似地缩在据点里。根据地的老百姓,真可以过个太平年了。

人们抬着肥猪肥羊、白菜萝卜、葱花韭菜芽、花生、烟叶子……种种好吃的东西,打着锣鼓唱着歌,高喊着口号,去慰劳子弟兵。青妇队用各色彩布,缝成美丽的慰问袋,上面还绣着字句和花样,装上纪念品,送给每个战士。而战士们也把分得的胜利品——毛巾、笔记本、钢笔……回赠给她们。

三十晚上,秀子领着儿童团,排好队伍,敲锣打鼓,喊着口号,把“光荣灯”送给每家抗属。

母亲听到外面锣鼓喧天,吵吵嚷嚷地闹成一片,就走出来。她一看,呀!门楼上挂着一盏五星红灯。她不认识上面写的“革命家庭,无上光荣”八个大字,可是她感到愉快和光荣。她笑着,慈祥地看着在红灯下每张热情欢笑着的嫩脸蛋。

锣鼓煞住后,站在队伍外面的一个男孩子,领头喊起口号:

向光荣的妈妈致敬!

向抗属拜年!

革命家庭无上光荣!

打倒日本鬼子!

八路军万岁!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喊完口号,接着是一片掌声……

母亲很慌乱,不知怎么才好。她一瞅见女儿,就拉住她的胳膊说:

“秀子,快领孩子们到别家去吧。咱家不用啊。这大冷天……”

“大妈,我们是儿童团呀!这是工作哩。”一个男孩子挺认真地说。

“大婶哪,你家最光荣,都打鬼子。咱们就该先给你老拜年。”一个女孩子很神气地道。

“奶奶,今晚是工作。俺妈说明早上、早上来给你磕、磕头哩。”这孩子太小,也分不出是男是女,说急了气都换不过来。

“…………”

孩子们你一言,他一语,大妈、大婶、大嫂、奶奶……地叫成一团。母亲也不知听哪个的,答谁的。正在这时,从人群里挤出个孩子,黑黝黝的脸蛋冻得透红,在棉帽檐下,那对黑大的眼睛更神气地闪闪发光。他一走上门台,两手拉住母亲的手,叫道:

“妈,你别说啦。人家是抗日呀!”

母亲觉得德刚的手象冰块子一样凉,她不自觉地想握紧它暖和一会,但一转眼,德刚已冲到秀子跟前,生气地嚷道:

“团长!你怎么不讲话呀?快说啊!”

“快说呀!快说……”孩子们齐声叫着。

儿童团长秀子每到一家都要致祝词的,但却没准备到自己家来怎么说。她见了母亲有些害羞,被孩子们催急了,脸越发红起来。她冲着母亲,两手展着张纸条儿,象背书似地念道:

“敬爱的抗日家属:让我们儿童团代表全村人民,向你们鞠一躬……”她接着两手垂直贴在身上,规规矩矩地向母亲深深弯下腰。孩子们都把帽子脱掉,跟着她做……

这可把母亲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不料,从门里拥出好几个区干部,看着这情景都笑弯了腰。

秀子更慌了,满脸臊得血红,忙向孩子们嚷道:

“走!咱们到另一家去吧。这家好了!”

孩子们前拥后挤,吵吵嚷嚷地走了。

干部们都围在门口看灯。刘区长笑着说:

“哈,真是革命家庭,秀子管妈妈也叫‘抗日家属’啦。

大娘,闺女都不认你作娘了。”

母亲也打趣道:

“俺才不怕呢。‘女大不认娘’,大了就跟人走啦。‘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做妈的也省了操这份心啦。”她笑着对姜永泉说:

“你说是吧,永泉?”

姜永泉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笑笑。大家看着都哄笑起来。

“大婶,”德松插嘴说,“我看你这光荣妈妈的封建脑筋,可真要好好改造改造呢。”

“嗨,大娘你真当水把秀娟泼出去呀,日头也要从西面出来了。”玉媛故意提高清脆的嗓子,薄嘴唇动得飞快,“我看哪,你疼女婿定会比疼儿子还厉害!”

姜永泉这时更吃不住,脸越发红了。母亲对他笑着,又朝玉媛说:

“你这个丫头就是嘴尖,看把永泉说得脸都红遍啦。其实呀,女婿和儿子还不一样?等你找着人家,你妈若是亏待了你男人,你可别又哭又闹啊……”

大家正在打趣嬉笑,一个老太婆却哭天嚎地、颠颠踬踬地走来了。她来到跟前,见这末多人在场,有些胆怯和局促。

楞怔一下,上来拉着母亲的衣袖,哭道:

“好妹子呀……你行行好吧!我那媳妇哭死哭活的,要走啦!怕人哪!好妹子,快叫秀子……啊,是团长!把那玩艺拿走吧。好妹子,我求求你!我给你下跪……”说着她真要跪下,被母亲拦住了。

真是三伏天刮西北风,大家被她搞得莫名其妙,不知她说些什么。问了好一会才弄明白。

原来这就是那家富农伪军的家属。她儿子孔江子在外当伪军,秀子刚才领着儿童团,在她门上挂了一盏用黑纸扎的“孝帽子灯”,警告她们谁也不准动,并呼口号讽刺她们……

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对这个痛哭流涕的老女人,她一点同情都没有。相反,倒是气愤地感到她是那末卑贱,那末难看。母亲看着姜永泉,意思叫他来对付。姜永泉严肃地对老太婆说:

“这个你怪谁呢?谁叫你儿子不争气,当二鬼子的。你想不挂也可以,动员你儿子回来,保证他一点事没有。再说,那是儿童团的事,你找团长的妈有什么用呢?”

“是啊,他大妈!”母亲接上说,“人家是团体,我这老婆子怎么能管呢?你有理找政府去啊!”

“好刘区长啊,”老太婆向刘区长乞求,“你下个令,叫拿掉那灯。我明儿写信叫江子回来。你先叫把灯拿掉吧……”“说得倒容易,”德松生气地抢白她,“空口白话谁信?过去你说什么来?做了吗?没有。我看哪,你倒是先做个样看看再说吧!”

老太婆本想来跟母亲闹一场,不想倒找个没趣。她听出话里有话,怕嚷下去再被人掀出丑来,就咕噜着走了。“哼!”玉媛瞅着她的背影,气忿忿地说,“她还去动员儿子反正,连她儿媳妇参加妇救会她都不依。死顽固脑筋!”

“看样子她儿媳妇倒可以再争取争取,”姜永泉考虑着对玉媛说,“你们还应该多去动员她,据说孔江子还当个小头目,他反正了还可能带动几个人!”

“这倒是该做的工作。”刘区长说,“听说扫荡时她儿子还捎回东西来家。”

“就是嘛。她自己还说是孩子作买卖挣的呢!”德松又对母亲说:

“大婶,对这样顽固的家伙,就该治治她。秀子做得对,很对!”

县上老早就同意姜永泉和娟子结婚。但他俩老觉着工作忙,事情多,所以就拖下来了。现在局势比较稳定,区上又搬在王官庄住①,干部们催,母亲也说,趁过年好时日就把喜事办办吧。姜永泉和娟子也不反对了。大家就准备在年初一晚上,给他们举行结婚仪式。

①在当时的环境下,区的机关经常调换住址。

大家决定的日子,新娘子并不知道。娟子还在外村忙工作。怎么办?

刘区长自告奋勇,他负责写信去叫。

母亲的南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拾掇得整整齐齐。屋里的墙面,刷了一层新泥水。炕上换了一条高粱秸编织的席,用白粉莲纸重糊了窗户。小茅草屋焕然一新,亮堂堂的。

花子、玉子和一帮青妇队,还有区副妇救会长玉媛等几个区上的女同志,正在布置新房。

玉子巧妙地用红纸剪成一对嘴对嘴的喜鹊,她双膝跪在炕上,想往窗纸上贴,看呀看呀的,端详了好一会,也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她就嚷道:

“你们看哪!俺这对喜鹊贴在哪好啊?”

姑娘们都爬过来,这个说那,那个指这……玉媛瞪着水灵灵的两眼看了半天,抢上去指着贴在窗纸上用绿纸铰成的树枝,忙说:

“呀!贴这好。鸟踏在树枝上,这才好看哩!”

玉子真贴上去了。大家拍手叫好。那对俊秀的小红鸟,衬托在被雪光反射得更加白亮的窗纸上,宛如一对真的鸟双双歇脚在绿枝上。花子带笑地说:

“哎,这不大好看,两个亲嘴呢。咱们八路军早就不兴这一套。”

“咦!这表示两人亲近和好哇。不是真人亲嘴呀!”一位姑娘反驳道。

“哼!谁说八路军不兴亲嘴,我就不信。要是两人情愿呢?我今晚非让俺娟姐和姜同志来一个不可。”玉子眨着眼睛,神气活现地说。又对花子顽皮地笑道:

“妇救会长,你还封建哩!你没真试过吗?”

花子的脸蓦地飞红了。紧接着又象触动了伤口似的,痛楚得眼窝间微微抽动一下,显出青灰的阴影。但纯挚热情的少女们,只顾去调笑,谁也没注意到她的表情。

“哈哈!想必玉子有个情愿的人儿,真来过呢。看她说得多真切呀!”一个小姑娘凑趣地冲玉子叫道。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可把玉子臊得不行,跳下炕拖拉着鞋就追那姑娘。那姑娘知道抵不过她,转身就向门外跑。只听哗啦啦一声响,大家向外一看……不由得把肚子也笑破了。

秀子兴冲冲地端着一脸盆温水,进来揩桌子,却不料正和小姑娘撞个满怀。水从小姑娘的头一直浇到脚跟,把她过年才穿上的新衣裳湿得透透的。秀子身上也好不了多少。两人对看着,哭笑不得。秀子忙放下脸盆,很抱歉地给她拧衣服,一面说:

“秀真妹,别生气。都怪我冒失。”

秀真本来噘着小嘴,上面能挂个油瓶,眼泪也快掉下来,一听秀子这一说,倒笑了,说:

“不怪你呀,秀姐。”她又朝着笑得抱着肚子的玉子说:“都是她的事。笑,笑,人家死人你坐轿。将来嫁个厉害男人,打扁你这毛丫头才好呢。”

花子走过来,安慰她说:

“秀真,好啦。赶快回家换换衣服吧。看冻着了。”秀真走后,她问秀子道:

“娟子还没回来?”

“没有。”秀子摇摇头。

“真不该,快当新娘啦,还不回来。”一个姑娘有些埋怨地说。

“是啊!”不知玉媛是称赞还是埋怨,“她啊,只顾工作,哪还想得起结婚啊!不知她哪来的那末大劲,不管冰天雪地,风里雨里,黑天白日,她一点也不知累,一点不叫苦。”玉媛说到这里,干脆放下活计,指手划脚地讲道:

“有一次呀,区里召开会议,我们都以为她来不了啦。因为她离区十几里地,一夜下了腰窝深的大雪,路都给封住了。嗨,想不到她真来啦!我的个天哪,你们可没看见,她那时的模样可真吓人啊!你们看,衣服上全冻成冰,头发一动嘎叭一声掉下一大缕——冻脆了啊!简直是个雪人了。那脸冻得乌紫,手都肿了。我们看着都疼得慌,你们猜她怎么着?却笑嘻嘻地说她来迟了呢!”玉媛见大家也都停下手,听迷了。

她就忙动作起来,一面笑着说:

“看,越说越远了。快干活吧,不然新房就布置不好啦。

你们愿听以后再说,秀娟的故事可多啦!对吧,秀子?”

“嗯,不——对了,”秀子见人家夸奖姐姐,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地含糊回答;接着又说:

“不用急。区长说,她在天黑前一定会来的。他派人送信说,要她回来有急事哩!”

娟子正忙着领人们去慰问伤员,接到区长叫马上回区——王官庄的信。她把工作交代好,就上路了。在她进家门口以前,真没想到今晚上就是她终身大事的喜日子。她只是同意结婚,却没想到就在今天啊!

自参加工作以来,几个年也没在家过了,都是母亲打发秀子给她送点好吃的来。有时妹妹提着篮子,跑好几个村才找到她。同样,今年她也根本没想到回家过年,就在接到区长的信时,她还是想着回区上有什么急事,并没感到全家聚在一起过节的欢乐。她并不是不爱母亲,不想弟妹,相反,在她看来,正是为更爱母亲,才应该这样去做的。也同样,母亲有时虽有点怨她,当然是想得最厉害的一霎,但母亲从来也没对谁提起过。有时秀子德刚嚷嚷着叫姐姐来家过年,还被她责备了几句。母亲觉得孩子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这可不是母亲无限的宽恕,而是由于母亲真正和女儿有一致的认识。

娟子和姜永泉的恋爱,虽然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但这完全和火热的斗争交融在一起,他们之间简直没有什么温情接触,甚至连两人的手都没有碰过一下。虽是在一个区上工作,但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谁要去战斗,就拿着武器带着战友悄悄地出发了,从没特别告辞过。谁要去工作,就和普通的同志一样,有交的有接的,谈论着工作上的事,走了。但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觉得有两个人的力量、智慧、荣誉、耻辱、优点、缺点……在各自身上存在。

星梅的豪放热烈的性情,传染了很大一部分给娟子。当然,在性格上她俩有很大的不同。娟子以她自己的特点,悄悄地强烈地把爱情毫无保留地献给她心爱的人。

赶娟子匆匆地跑了七八里山路来到家,已是上灯时分了。

她一进门槛,“噢”的一声,一大堆人把她接住了,屋子里顿时引起一片欢笑声……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人往往是这样:自己虽已明知道某种重大的事情必将来临,并也做好了充分准备,但当事情真的到来、特别是突然来临时,总免不了产生巨大的激动。

娟子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她一见到母亲,象受了欺负似地对母亲说:

“妈!是真的呀?”

母亲瞅着孩子那红嫩的脸,温和地微笑了。

杏莉母亲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赶忙挤过来,抓住娟子的手,说:

“嗳呀,快点吧,新娘子!好上轿啦,你还没打扮!‘现上轿,现包脚’也要个时间呀。快来吧!”

这三间小屋,炕上地下挤满了人,后来的都站在院子里。

人群里洋溢着热情的欢笑。

姜永泉和娟子,每人胸前戴着一朵红花,被大家拉着坐在一条长凳上。娟子上身罩着一件新蓝布褂子,下身穿一条小红梅花布裤子。她本来高低不穿这条红裤子,可是杏莉母亲和一些老妈妈一定要她穿,说结亲不穿点红生不了儿子呢。

她拗不过,才红着脸穿上了。

结婚仪式开始了。

司仪念着仪程,先向挂在墙上的毛主席、朱德总司令的肖象鞠了躬。又向母亲鞠一躬。娟子一听新郎新娘互相鞠躬,羞得忙转过身去。玉子叫起来:

“娟姐,你怎么背向新郎呢?是头啊!来呀,咱们教给她吧!”

一帮子青妇队应声拥来,扯拉着娟子,向下捺她的头。姜永泉很规矩地鞠完躬,头正向上抬,正碰上娟子的头被捺着向下低,咚地一声,两人碰个响头。人们大笑起来!

该介绍人讲话时,刘区长装佯地干咳一声站起来,笑着说:

“哈,我是个半拉子介绍人。其实是星梅同志给他俩介绍……”

这句话象一瓢冷水浇到已烧红的铁锅上,母亲的心炸了!她耳朵一阵嗡响,听不到刘区长下面讲的什么。星梅,这个鲜明的影子,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好闺女,那好闺女!她爱她的未婚丈夫,是那样热熾的爱!他死后,她的心都要碎了。母亲,她还记得星梅曾说过,她要和娟子一起结婚的话。可是现在,那一对未婚夫妻都在地下了,见也见不到今天的情景啊!……还有,那死去的杏莉,啊,可怜的好孩子!母亲想起她,不由地看看坐在她身旁的杏莉母亲。

她已变成另一个人。那双细眯俊俏的眼睛,又恢复了柔情的光泽,怀里抱着胖胖的儿子,正大口地吞着妈妈的奶汁。她见母亲看她,回奉一个感激而又幸福的微笑……这微笑又使母亲一震!是的,杏莉向来就是这样笑的。啊,一个俊秀的姑娘,还没等她做她的儿媳妇,就死去了!而使她的母亲,得到了幸福!……

母亲的思绪奔放起来,她愈想愈远了。渐渐把七子夫妻、陈政委、老号长、于水、兰子、老德顺……一切人的事情都联在一起了。她再看看屋里每张兴高采烈被灯光辉映得更加红润的脸面。这些幸福欢笑的脸上,象是烈士的鲜血照红的。她凝视着女儿、女婿,他们胸前的红花。那红花象是她的小女儿嫚子戴的被鲜血染红的苦菜花。她似乎看到,那血现在还一滴滴向下淌!

母亲注视着女儿那年青赧红的脸庞,仿佛看到复活了的星梅!她真要扑上去,大叫起来……

“大娘,该你讲话啦。”刘区长亲切地招呼道。

母亲蓦然醒过来,深深叹口气,习惯地闭紧嘴,唇角上又出现了深细的纹线。她竭力使自己坦然,做出高兴的样子,缓缓地站起来,理着苍灰的鬓发,苦楚地微笑一下,慢声地说:

“唉!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我从心坎里高兴。我知道他们是一个心眼,在做一样的事,是会和和气气过日子的。做妈的很放心啦!”母亲停顿一霎,深深叹口气,一只手又理了几下苍灰带白的头发,继续说道:

“我一看到他俩的今天,就想起星梅和铁功。这是多末好的两个人!真是一对好夫妻啊!星梅那时对我说过,等环境好了,她要和娟子一块结婚。可现在,她连看也看不到今天。我想说,有这一天真不容易啊!不是共产党、八路军和死去的那些好人,鬼子早把咱中国亡了。这、这都是血汗换来的呀!”母亲愈说心愈酸,眼睛潮湿了。她感到屋里的空气渐渐低沉下来,就赶忙用袖口去拭一下眼睛,强笑着说:

“唉,看看,我说哪去啦?我再没别的说啦,就是盼他俩早点叫我抱个胖外孙。”

……婚礼依次进行完了,大家围起坐着,吃着炒焦的花生,咬着甜蜜的大红枣,把娟子和姜永泉拉到圈里,大家提意见叫他们干这做那的取乐。……

姜永泉被逼着手拿几包香烟,给每个人送上一支;娟子跟在后面,逐个点上火。她走到交通老张跟前,擦着一支刚要上去点,老张鼻子一嗤气,火灭了……连划三支火还没点着烟。娟子脸涨红,又忍不住想笑,故意把火向老张胡子上一促,吱啦一声,他的胡子烧了一片。大家哈哈地笑了。

又有人提议叫娟子唱歌。姜永泉能吹一手好笛子,要他伴奏。娟子和弟弟德强一样,不大爱唱歌,可也拗不过大家,就唱了个“小放牛”。她那宏亮略带点男音的嗓子,虽有些生硬,倒也嘹亮清脆,加上悠扬好听的笛声合着,也很动听。歌是——

什么花开放黄金黄

什么人奋勇上战场

什么人投敌当汉奸

什么人消极抗战跑到大后方

什么人消极抗战跑到大后方嘛咦呀嗨

迎春花开放黄金黄

八路军奋勇杀敌上战场

汪精卫投敌当汉奸

国民党消极抗战跑到大后方

国民党消极抗战跑到大后方嘛咦呀嗨

…………

大家一阵鼓掌欢呼,一定要再来一个。并有人指名要娟子唱“苦菜花”。这歌是在女孩子们中间很流行的山歌,娟子小时也会唱,就唱道:

苦菜根苦开花香

你虽家穷长的强

荣华富贵我不爱

一心给你做新娘

鲜花开满青山岗

一朵赛过一朵强

问我爱的哪一朵

那花开在你心上

苦菜开花黄又黄

你我情深意又长

吃苦受罪心里甜

苦菜花儿万年香

娟子唱罢,玉子、玉媛还要闹着叫他俩亲嘴,刘区长站起来给他们解围了,笑着说:

“时候不早啦,明天还要工作。饶了他俩,留给人家洞房里来吧……”

人都走了。母亲最后收拾一下什物,嘱咐几句关切的话,也走了。屋里就剩下他们俩了。

娟子侧着身坐在炕沿上,垂着头,浓黑的柔发遮着她那血红血红的脸蛋。姜永泉习惯地把手插在衣服里,来回溜达着。过了一会,他坐在她身旁,很温柔地说:

“你累啦?”

“不,不觉累。”娟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身子虽没动,心却跳荡起来,象有火在燃烧。

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圆浑丰满的肩膀上,幸福地微笑着,看着她那赤红的脸腮,光滑的颈项。娟子抬起头,拢了拢头发,她那对明媚的大黑眼睛,在密长的睫毛护庇下,恰似两池碧清的泉水。她紧看着他那消瘦的脸,由于过度劳累,脸上的颜色被灯光一映,更显苍白。过分的激动使他的两颊浮起红晕,眼睛闪灼着幸福的光亮。娟子的心房里充满了对他的热爱,把手紧抚在他的手背上。

灯光渐渐暗下来,光线晃曳着,灯芯爆发出轻微的响声。“不,别管它了!”娟子见他要去挑灯芯,柔情地阻止道。

姜永泉略顿一霎。她的眼睛告诉了他一切。他冲动地抱住她的两臂;娟子紧紧伏在他怀里,用那烘热润湿的丰满嘴唇,在他脸上急切地亲吻着……

灯火象个害臊的处女的眼睛,不好意思看眼前的情景似的,忽闪了一下,立刻熄灭了。

“秀娟,你这样爱我,我心里真……”姜永泉紧搂着她,声音有些发颤,“想想在旧社会里象我这样的穷汉子,连个媳妇都说不上。而现在,你,你比谁都疼爱我!”

娟子把脸紧偎在他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臂膀,怀着无比的幸福,温爱地说:

“还提这些做什么呢。永泉!我还不是有你来才走上革命的路吗!这些都是有了党才有的啊!”她忽然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秀娟,你怎么啦?”他觉得有热泪滴在他胸脯上。

“唉,我是想,有多少好同志倒下去了啊!”娟子擦擦泪水,“妈刚说过,星梅是个多好的人呀!她多爱铁功啊!可是……”

“是这样,大娘说得很对很对!”姜永泉很激动地说,“没有这些好同志的牺牲,也不会有咱们今天的幸福,中国也早亡了。秀娟,咱们往后要更加劲工作,才对得起党和死去的同志啊!”

娟子没回答,只是更紧些地靠着他。他更用力地抱着她。两个人都感到对方的身上炙热得厉害,象是在一个熔铁炉里的铁流一样,完全熔化在一起了,永远也分不开了。

白雪皑皑的丛山,屹立在深黑色的星空中,宛如一个个银质的巨人,俯瞰着村庄的动静。山村是一片黑蓝色的夜幕,酣睡在宁静的环山中。就连在新年中最喜欢顽皮的孩子们,这时也甜甜地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做着明天怎样玩耍的美梦。

惟独从那三间茅草屋里,还发出轻轻的、如同潺潺奔流的泉水一样的话语声。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象是糖,似是蜜,在永久地永久地散发着甜香……

过了些日子,区政府迁走不久,专署①又迁来了。

①专署——指胶东区专员公署。

晚上,在南沙河搭起台子,剧团准备演剧。

周围十里八里村上的人,也都来了。母亲走到一看,黑压压的那末一大片人,无法挤进去,她就站在人们的后面。民兵队长铁锁——一个二十多岁热情能干的青年——看到她,亲切地招呼道:

“大妈,快到头里去坐。位子早准备好啦!”

母亲知道,不论开会演剧,最前面的一块地方,总是铺着干草,专门留给抗属坐。她笑着推辞道:

“算了吧,铁锁。这末多人进去挺费事的。谁坐了还不一样。”

铁锁哪里肯,就拉着母亲,向人们招呼。大家听说是抗属来了,自动闪出一条缝,母亲顺利地进去了。

花子同她父亲已坐在那里,忙招呼母亲坐下来。

这时帷幕还紧紧地闭着,幕里的七八盏用大泥沙碗装着豆油点起的灯光,透过紫红色的幕布,映照在台下每张仰着的快乐的脸上。

秀子领着儿童团唱完一支歌,就向青妇队拉歌子。青妇队长玉子也跳起来,向儿童团反拉。接着民兵,青救会也向青妇队进攻。直搞得玉子那象山雀一样灵巧的小嘴,也没话说了,只好领着妇女们唱了一个……

正热闹着,军队排着整齐的行列走进来。于是,各团体的目标都转向军队了。他们也不客气,就雄壮有力地唱起来。歌声此起彼落,欢笑声响自各方,会场上洋溢着节日般的快乐气氛。

一个小男演员,在热烈的掌声中,报告了节目。

顷刻,幕内风雨雷声大作,枪声响成一片,把台子都震动了。紧接着,幕布急骤地拉开了。

在人们的心情十分紧张的时刻,眼前出现一条在野草中急浪滚滚的河流。一群八路军战士冲出来。其中有的是伤员,还有四五个女同志。他们有的被背着,有的相互扶着,wrshǚ。сōm有的拄着棍子,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顶着瓢泼大雨,急遽地向前走着。

观众的神情全被抓住,心都在急促地说:“快走,快走!敌人赶上来啦!”当这群战士突然怔住在河畔,台下的人也不由地“啊”了一声,这可怎么好啊!……

毋庸再重复,这就是前面已讲过的故事。

整个剧情都深深抓住每个观众的心,人们被其中的真实情节感动了。

花子紧靠在母亲身上。她深深敬爱那个女卫生队长;爱那几个为伤员不怕吃苦的女卫生员;爱那个不顾苦痛勇敢地给八路军带路、不知姓名的女孩子。但更使她心弦激动的是王东海排长的举动。他为别人不惜牺牲一切的精神,深深打动这个农村青年女子的心!花子想,那时她在那里多好啊!她会代替女卫生队长背起那高大的王排长——她自信自己比那女卫生队长有力些;她更会代替身受重伤的他,紧紧抱着那位痛苦的小战士。可是现在晚了。天哪!谁知这个人还活着没有啊?!可惜剧没演到他现在的情况就完了。花子象为亲人似的,担上这份心事了……

母亲的心全被那女孩子的姐姐——赵星梅这个名字抓住了。“真是她?不,同名的人也有啊!能这末巧?不,是她,一定是……”她反来复去地想着,到底决定不下。她盼望着那个给八路军带路的女孩子真的是星梅的妹妹,她一定要打听清楚。

接着开始演第二个剧——“锯大缸”。

一个锯缸的老汉,挑着担子,随着有节奏的锣鼓声走出来。他唱道:

张老汉我挑起担子下四乡

锯碟子锯碗锯大缸

今天我不上别处去呀

一心要去王官庄

王官庄有个冯大娘

她是抗日的好榜样

大儿子参加了八路军

大女儿是区里的妇救会长

二女儿儿童团里团长当

小儿子也在儿童团里扛戳枪

她全家抗日真模范哪

…………

花子禁不住推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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