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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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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莉母亲顿时感到受了莫大侮辱,站起身,摔掉烧火棍,卷起袖子洗起菜来。

淑花见对方气恨的动作,一点不搭理她,好没趣味。她挑衅地说:

“我来告诉你,上回烙的饼不酥不脆不甜不香,这回要多放些糖和鸡蛋……”

“要吃自己动手,我没工夫!”杏莉母亲憋不住了,气恨地抢白一句。

“噢!”淑花可火了,“你说什么呀!哼,给脸不要,没工夫?你有工夫想那老长工,不要脸的长工姘头……”

杏莉母亲的脸唰地变白了,气得牙根打颤,可是她到底吞回去怒骂的话,把洗菜的脏水用力泼到院子里,顺口说:

“泼出去,你这污脏货!”

“啊?你敢骂我!”淑花气急地扭动着胖身段,“我叫你骂,我叫你骂……你、你那野汉今天就完……”

“啊!”杏莉母亲手里的盆崩一声落地粉碎了!

淑花吃了一惊,知道自己失口,就慌慌张张地向外跑。她刚出门,迎面撞上一个人。她嗳呀一声,一跤摔倒地上。

娟子一见把人撞倒了,忙上去拉她,一面抱歉地说:

“啊,对不起你啦。我没看见……”

那淑花翻眼一瞅,见是个青年女子,心慌起来,爬起就走。王柬芝从里院走出来,一见娟子在看着淑花发楞,心里一阵紧张,忙迎上来,笑着说:

“噢,是秀娟!妇救会长来了。你不认识她吧?啊,是我的姨表妹,昨天傍晚才到。表妹,表妹!来见见妇救会长啊!”那淑花早慌成一团,顾头不顾腚地走进去了。王柬芝又对娟子笑笑说:

“她这人少个心眼,怕见生人,也不懂个礼节。秀娟,才从区上来?”

“嗯。”娟子回答着,看着那扭歪扭歪走去的胖女人的慌乱神态,心里很是奇怪。

娟子的疑惑王柬芝已觉察到,脸上罩上一层阴影,又笑着说:

“你来找我有事吧?到我屋坐坐去。”

“不,没有什么事。我是来看看婶子的。”

“好,快进去吧!”王柬芝说着领娟子进了屋。

杏莉母亲早趴在炕上呜咽起来,一点没发现有人进来。

“家里搞成什么样子?看盆也打啦!”王柬芝皱着眉头不满意地说。

“婶子,你怎么啦?”娟子吃惊地赶到她身边。

杏莉母亲满面泪水地转过身,朦胧中看出是娟子,又发现王柬芝也在场,嘴唇动了两动,才说出来:

“娟子,坐、坐吧……”

“你怎么啦?!”王柬芝倒是真的又惊又疑,“哦!又是肚子痛啦!唉,娟子,她身子重了,常害肚子痛。你痛得厉害就上炕躺着吧!”

娟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疑惑。她从来没有进过这所大院里,而这第一次进来所遇到的种种事情,每个人的说话和动作,都象是一个哑谜,使人感到不明白。

“校长,你忙吧。我在这看看婶子。”娟子对王柬芝说。

“噢,那好。你可别见怪啊。嘿嘿……”王柬芝说着走了出去。

“婶子,痛得厉害吗?”娟子体贴地问道。

杏莉母亲见王柬芝走了,心象平静些,把娟子打量好一会,猛地抓着她的手,又哭开了。她含糊地说:

“娟子!你……我没脸见人哪!大婶活、活不下去……”

“婶子,有话慢慢说呀!”娟子猜想她一定是指的她和王长锁的事了。

可是她只是哭哭啼啼地说不出什么来。但当一听娟子说到在路上遇见有人暗害王长锁未成时,她噢一声叫起来,象是惊喜,又象愤怒,怔怔地瞅了娟子半天,刚要开口,一听脚步声,又吞回去了。

王柬芝笑着走进来。他关心地问:

“秀娟,听说姜教导员的身体不大好,我这有些好吃的东西,看看你什么时候回区里给带去。嘿,我本来想去看看的,唉!你知道,学校离不开呀!”

娟子正被杏莉母亲的神情吸住,想听听她的心里话,但被他这一冲,知道今天没有机会了,就向王柬芝说:“谢谢校长的好意,他没有什么。”又向杏莉母亲告辞道:

“婶子,隔日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保重身子。我走了。”

娟子一出大门,王柬芝随即把门关上。他那只因长时握着手枪柄出了汗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把枪崩一声放在杏莉母亲眼前的桌子上,一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扳仰向上,凶狠地喝道:

“你他妈的要说出去?哼!我要你的命!”

他又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嚓一声插进桌面,瞅着她那细弱的一呼一喘的喉咙,更凶狠地说:

“只要你说出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听见没有?”

第十三章

中学迁移到万家沟村,离王官庄只有五里路。德强和杏莉请假回来看家。

傍晚,天空泛起淡淡的红晕,和这两个青年人的笑脸相媲美。鸟儿呼叫着飞进窝窝,唱出这一对年青人的愉快心情。

两个人沿着山麓下的曲折小道,肩并肩,膀挨膀,漫步地走着。

北方秋天的晚上,是很有些凉意的,老年人都要穿上棉衣才行。可是他们穿着单衣还感到热火。这一不是走久了,二不是走得急。那是为了什么呢?原来两个人的心中,都有东西在燃烧,烘炙着全身。

要说的话有很多很多,但却经常怔住,而一沉默下来,那就更觉窘得慌。

“你忘记没有?小方和他妈,真是好人!救出咱俩……”杏莉为摆脱这种窘境,也真忆起搭救他们的恩人,所以忽然讲起这话来。可是又顿住了。她心里一阵烘热,涌上当时老妈妈的一对“儿子”和“媳妇”……脸立时红遍了。

德强起始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住不说下去,但一看她的神气,再想一想,也明白过来。不觉脸直发烧,埋下头,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德强,从粗野的孩子长成一个健壮的青年。他胆大得从不知什么是害怕。有仇,他勇敢地去报仇!有恨,用血来雪恨!但就有一样使他没有了勇气,那就是接触到姑娘的时候,他比谁都胆怯腼腆。他爱杏莉,酷爱她身上的一切。从孩子时幼稚单纯的好恶相投,以至发展成青年男女的爱情。他有这种想法,觉得杏莉一定是他的爱人了。他也知道,她心里爱他,但他老是不敢明着说出来。他怕碰到意外的钉子,虽说他怎么也设想不出会有什么钉子。真怪,男孩、女孩长大了,心就不自然起来,有什么话也不能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动不动就脸红,不说呢,又觉着憋得慌。唉!老象小时候那样多好呀!

自从那次他们被救后,杏莉心中老是忘不掉那救命的恩人。她很激动地把这件事告诉给同学们。大家都称赞这英雄的母亲。出乎杏莉意料之外,同学们把她和德强的化妆也跟着传开了,成为取笑他俩的资料。更有趣的是,老师与同学把这故事编成话剧,要杏莉和德强作真实人物的重现。杏莉本来就是学校里的名演员,没费事就答应了。那德强却是从来没登过台的,他爱面子,不肯和杏莉相配。结果在教导主任和同学们的督促鼓励下,还是演了。并演得很成功。这下子把故事更传远了。

“那老妈妈多象德强的妈啊!咳,大妈真是个好人哪!我真能做她的儿媳妇,该有多好呀!德强,也真使人爱……”杏莉想到这里,不觉血都涌到脸上,象是德强已听到她心里的话。她偷偷看他一眼,见他还在埋头走路,又想道:“他中意我吗?……他一定喜欢我,他对我最好。可是,可是他不会嫌我家庭成份不好吗?”她心里有些凉,想起小时初接近他遭遇到的轻蔑卑视的眼光,不搭理她的阴沉脸色,姑娘脸上有一丝阴影浮上来。她又看一眼走在她身旁、比她高半个头、身躯笔直、迈着轻快步伐的德强,心里立时又豁亮了:“不对,不会的。他早知道我,知道我的心。我俩是一块长大的。再说,我爹不也很进步吗?我妈还救了大妈呢!可是他为什么老不向我开口呀?他……”

“哎,过河啦。”德强打断了她的思绪。

暮色游游荡荡地降下来,河水上升起轻飘飘的茫茫白雾,风从山上吹下来,送来了夜前的冷意。

两人走到河岸。德强躬下腰,很快脱掉鞋,把裤子挽到膝盖。杏莉也脱好了,一抬头,眼光碰到他的腿上。她赶忙抢上来把正要下水的德强一把拉住。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杏莉着急地说:

“嗳呀!你看,你……”

“什么呀?”

“你看你的伤疤,这怎么能下凉水……”

“哦,我当什么呢。没关系,已经好长时间了。”

“还强嘴。当老兵了还不知道这个理?若是被水浸坏得上腿骨病,那可成瘸子啦!快,我背你过去!”

德强心里热火火的,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

“那怎么行?你背不动我呀!”

杏莉猜透他的心理,微笑着说:

“你真和个大闺女似的,还爱面子呢!你忘记突围时你扶着我跑啦?兴你帮助我,就不兴我帮助你吗?快来吧,现在也没有人看见呀!”

德强心里又慌乱又激动,结果拗不过,到底听从了她的强迫和爱抚。

杏莉觉得出,他的心在她脊背上剧烈地跳动着……

过河给德强增加不少的勇气。他们在树林边穿鞋的时候,他对她说:

“杏莉,我有个事想跟你谈谈。”

“什么呀?”她心跳得厉害。

德强靠在柳树干上,看着她,却不开口。

杏莉的心简直要冲出口了,催他道:

“什么事?快说呀!天黑下来啦。”

正在这时,牛倌赶着一群牛从树林的另一端走过来,他扬鞭打出一声脆利的响声,接着便高声唱道:

一抡鞭儿响四方

柳林是谈情的好地方

小情哥,俏姑娘

见我牛倌莫躲藏

我送牛奶给新郎当喜酒

我送野果给新娘作嫁妆

哈哈哈,一对好鸳鸯

………………

德强杏莉大吃一惊,等牛倌走远了,才松了口气。两人感到空气更加紧张了。

住了半天,德强口吃地说:

“杏莉,我,”他吞一口唾沫,“我想问问你。你……”

杏莉听他说话结结巴巴象喘不上气来似的,几乎笑起来,心可跳得更加厉害。她又希望又害怕听到他的心里话。她低着头,双手抚弄着衣襟,细声地说:

“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掉你。咱俩待在一块这些年了,怕什么?说呀,说呀!”

“我,我想问问你,高兴不高兴……象救咱那老大娘叫咱、咱俩扮的那样……”

杏莉不自觉地把手向前一伸,碰在德强手上。两人象触了电似的,忙把手躲开。

“说下去呀。”杏莉的声音更柔细了。

“咱俩真、真的那样,你说好不好?”德强说了又觉得自己嘴笨,可心里象块石头落下地,瞪着两只大眼睛,紧看着她。

杏莉抬起头,那对在柳叶似的淡淡眉毛下的细眯眼睛,更显得妩媚动人。这里面包含着少女心房中炽烈的爱情,包含着幸福的惶惑。

“德强哥……”她激动得说不出话站不住脚倒向他的怀抱。

德强用力握住她那烘热微胖的小手。杏莉把头轻轻靠在他那健壮的臂膀上。

两颗年青火热的心,象有根线连着,激动地跳荡在一起!

……奇怪,根据地里好几年没发生抢案了,偏偏王长锁遇上劫道的,是敌人派进来的汉奸吗?不对,他们为什么要害他呢?碰巧的吗?不象,倒象是事先有计划的埋伏。他说,赶集晚了是校长吩咐他来买东西的。难道说,王柬芝为他和自己的女人勾搭要害死他?就为这事他敢下这种毒手?杏莉母亲一定是和王长锁有关系,你瞧,她一听说他差点遭到不幸,脸色变得好厉害啊!看样子她象事先就知道他要遭到毒手似的,难道说她也同意丈夫把王长锁害死吗?她为什么要说什么一见王柬芝进来又收住嘴不往下说了?王柬芝为什么老不放心似的不肯走开,又正赶上这关节插进来了呢?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女人见了生人那样慌张,急急忙忙地躲开,真是王柬芝的亲戚会这样吗?她从哪里来?看样子不象乡下人,而城镇都是敌占区,她怎么来的呢……

娟子边走边想,一抬头见已走到家门口。她忽然站住,心里说:“这事不简单。恐怕不单为私通的事,也许王柬芝有什么坏事被他们知道了,所以才……对,开干部会讨论讨论才是!”娟子拿定主意,转回身没走多远,正碰见德强。

“德强,是你!”娟子惊喜地迎上去。

“姐,你好!你也来家了!”德强一把拉住娟子的手。

姐弟俩欢悦地笑过后,德强见她夹着小包袱要出门的样子,就说:

“姐,你有事就先忙去吧!”

“那也好。我去开个干部会,回来咱们再好好说说话。你快进去吧!这下可把妈妈乐坏啦!”

德强目送姐姐走后,没马上迈过门槛,倒打量了一会这低狭熟悉的草门楼。小时他觉得它是那样高不可攀,这时却觉得它太低狭了,他向里走还要当心上面是否会碰着头呢。

德强走进屋,见母亲在做饭。他先笑了,情不自禁地叫道:

“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也不用我请你呀。”母亲没回头,漫不经心地说。

德强一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紧叫一声:

“妈!我才走到家的。你……”

母亲猛地抬起头,惊喜地看着儿子,赶忙迎过来:

“啊!是德强,你呀!我的儿,快到炕上坐,快呀!”把儿子安顿坐好,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顾上下端详着他身上的每个部分。好一会,才笑着说:

“唉,刚才叫我的,我还以为是德刚啦!他呀,时常学着你的声音戏弄我,好几回我真以为你来了呢!啧啧,你吃点什么好?”

“妈,你还做原先的饭吧,别单为我预备。”

“这哪行?好,烙张鸡蛋饼你吃,加上点葱花去。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这个。好吗?”

“好,妈!我来烧火。”

“快歇着吧,住会你弟妹就放学回来啦!”

“妈,我烧着火离你近,能看着你呀!”

“那好。好,咱娘俩就对着看看吧!”

母子俩从心里发出幸福的欢笑……

母亲见儿子又长高些,更壮实了,脸上焕发着少有的春色,被灶里的火光烤得更加红亮而美丽。她心里充满了愉快和幸福。

德强却看到母亲比过去虚弱苍老多了。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头发更加苍灰,并出现根根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背也更驼了些。德强心里又难过又怜悯,也更增加对母亲的热爱和敬意。

母亲的生活还是那样劳苦。她依然是山上家里忙着,来抚养子女。晚上,灯光下,她伴着两个读书的孩子,坐在已发黑色的织布机上织布。嫚子死去后,对她来说是少了一个负担,她不用再抱着孩子干活,但对她精神上的挫折和打击,却远远超出劳力上的减少。由于酷想孩子,痛惜孩子的死,她得了个百药无效的心痛病。

敌人对她的摧残,严重到只剩下一丝生命力没有被夺去的地步。她的牙齿被打坏,硬一点的东西根本不能吃,夜里疼得不能入睡。早在五年前,她月子里受到家破人亡的惨痛打击,就得了腰痛病,加上这次被敌人更大的摧残,她浑身骨节发痛,遇到潮湿和冷天,又酸又麻,象脱了节一样。

母亲极力忍受着全身的痛苦。不用说别人,就是整天整夜和她在一起的孩子,也听不到她的一声呻吟。所有的巨大痛苦带给她的只是紧紧锁上眉头,额上骤然出现一层冷汗珠,习惯地闭着丰厚的嘴唇,那嘴唇两旁的明显皱纹,比任何时间更深更细了!

如果说,糟害了她的身体,是敌人得到的胜利的话,那末敌人所激起的仇恨,比母亲肉体的不幸更要多。

仇恨会使人变得坚强勇敢。母亲易受感动的软心肠,现在变得从不轻易掉下眼泪来。她更不会在看到王唯一倒下去时,还骇然地不希望娟子的枪响了。只要她有机会拿起枪的话,她会一点不慌张地打死所要打死的敌人!

悲愤会激起热烈的爱。母亲比过去更爱她所爱的人。这种爱早已超出爱子女爱姜永泉的范围,现在更扩大了。她家里,成为区、县人员来往的住地。大家称这里是“干部招待所”。区上从交通员到区长,和县上的部分干部,没有不知道冯大娘的。母亲总是热情地接待他们。德刚很知道,若是回家遇到母亲在家做好一点的饭,那准是又来干部了。虽说她的日子过得还是那末苦,逢年过节也不肯全吃上一顿麦面饺子,可是对革命同志,她从不吝啬自己的一切。

做母亲的人都知道,在失去丈夫后,她对大儿子是不隐讳一切的。他就是她的靠山和希望。她把所有的不幸、委屈和灾难,都向他倾诉,从而得到办法、安慰和同情。德强的母亲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她比谁都需要儿子的帮助啊!何况他是不知几年才能跑到她跟前一回呢!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甚至没有这样想。母亲不使儿子知道她有一点痛苦。她要使孩子认为她过得很好,甚至是幸福的。实在,她早不觉得自己可怜和不幸。相反,她很自负,甚至感到骄傲!

晚上,街坊邻居的婶婶大娘、叔叔伯伯、姐妹兄弟……都来看望德强。说说笑笑、嬉嬉闹闹,好一阵才走散。最后,杏莉也留恋不舍地告别走出门去了……

德强躺在被窝里,母亲坐在他身旁,在灯下给他补衣裳。母亲静静听着儿子讲述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故……。讲到难过处,她深深地叹口气;讲到痛快处,她微微地笑笑……德强突然不讲了。母亲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瞪着眼睛怔怔地望着空中。她以为孩子累了,就温爱地说:

“睡吧。也累啦。明早上还要走。”

德强象没听到母亲的话,转过头看着她一针一线的动作。

夜很静,连风吹动窗纸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蚯蚓的尖细叫声,不时打破沉寂。躺在哥哥身旁的德刚,不知什么时候听着听着睡着了,发出轻细的鼾声。

“妈,我给你引上。”德强见母亲把针凑到眼前,头靠上灯火,好一会也没把线穿进针鼻里去,就爬起来说。

母亲把针线递给他,带笑地说:

“你几年不回来一趟,这次赶上了给我引根线。你不在家谁给我引呢?你妹妹弟弟吃完饭,不是上学,就是去儿童团。

你看,家里还会有谁呢?”

德强引上线,重新躺下,笑着说:

“妈,给你娶个媳妇来,她帮你干活,好不好?”

“哪可太好啦!”母亲知道儿子在说笑,但心里也真有一种高兴冲上来。接着又说:“按年岁,你也该成亲了,妈也该用媳妇啦。唉,我知道你是不会这末做的。你妈也没这份使媳妇的命啊!”

德强不觉红了脸,抿嘴笑笑说:

“妈,你猜错了。我已经找好啦。”

“真的?”母亲半信半疑,紧看着儿子羞红的脸,问道:

“你找的谁呀?”

“妈,你猜吧。远在天边,近在跟前。”德强孩子气地逗着母亲。

“咱村的?”

“是啊。”德强坐起来,紧望着母亲。“妈,你看杏莉好不好?”

母亲一时怔住了,但马上相信这是不会错的。她又有意逗儿子,笑着说:

“哈,她肯到咱家帮我做活吗?”

“妈,你先别说这个。”德强有些着急了,拉着母亲的手,“妈,你到底看她好不好?有什么意见呀?”

“嘿,”母亲又笑了,“看看吧。我说你说帮我干活是假的。

这不摆出来啦?”她又收住笑容,认真地问道: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妈,问你的意见呀!”

“我看是个好闺女。”

德强兴奋地摇晃着母亲的胳膊,激动地说:

“妈,你愿她做儿媳妇啦?”

“哥,我愿她当媳妇!”德刚被惊醒,骨碌爬起来,大声叫道。

德强同母亲都吃一惊。他正要按下德刚,不料又传来话声:

“哈呀!我早猜到杏莉是俺嫂子了。我举两只手,赞个大成!”秀子从西房间,笑着说着走过来。

这下子可把德强羞坏了。他打弟弟的光腚板一下,又冲着妹妹说:

“你们知道个什么!再瞎说,看我揍你。”

“哼!”秀子把鼻子一哼,头一昂,越发挺着胸脯走上前,气壮壮地说:

“呀!八路军还能打人?咱就不怕。”

德刚搂着哥哥的脖颈,挺认真地说:

“哥,你敢打我们的团长,我们开会斗争你!”

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

“好哇!”母亲笑得合不上嘴,“你们大大小小都有组织了,哪个也惹不起啦。嗨,你们多数通过了,我这个妇救会员也要服从民主啊!等会你姐姐回来,也叫她补投一票吧!”

一阵阵欢乐的笑声,冲上了茅草屋顶,震撼着泥坯墙壁。

淑花趴在缎子被上哭泣,肥胖的身子,抽搐地蠢动着。住一会,她抬头瞅一眼王柬芝,希望他来理她。

王柬芝在地上来回走着,把烟卷一根接一根地狠抽着,烟灰撒满地面。过了一会,他把烟丢掉,一口气吹灭灯,跳上炕来。

淑花高兴地忙起身迎他,不料被他一把推倒,脸蛋上啪一声挨了一巴掌。

“他妈的!都是你这东西坏的事。谁叫你无辜乱跑来,啊?”

王柬芝怒喝道。

淑花倒不敢出声了。手捂着脸腮,抽搐好半天,才悄声呜咽地说:

“谁、谁知道会遇上人呢……也不是我自己愿留下来……那次你走出去的第二天夜里,我正睡着,猛听枪也响,人也叫,吓得我钻到被窝里连动也动不了啦!谁知八路军来得这末快……”

“你还强嘴!我告诉你不能乱走,你忘啦!?”

“我、我是到那屋去呀,谁想到那毛女人会进来?”她见他颓然地坐下来,象是平静些了,就大声哭着说:

“你杀了我吧!不想法对付共产党,你打死我能有屁用……”

王柬芝真的平静下来。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喘口粗气说:“唉!看样子他们有些警觉了。那两个东西真他妈的饭桶,连个王长锁都杀不死……唉!”他懊丧地拍着秃脑门,忽然又显出喜色,把淑花拖过来搂在怀里。“嘿,对不起啦,小奶奶,使你受委屈了。你别怨我,都是为咱们的事啊!你不知道,碰上别人不要紧,偏偏碰上那秀娟!这人可不是好惹的呀!”

淑花眼皮夹着泪水笑了,噘噘着小圆嘴,不以为然地说:

“哼!什么秀娟不秀娟的,看那毛丫头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信,你堂堂这末大人物,倒怕起一个村姑子来啦。看你刚才的样子,象要把我吃掉呢!快躺下睡吧。”

“啊,我哪能吃你呢?”王柬芝亲着她的脸腮,猥亵地说,“你呀,就是永远睡不足。好吧,睡一会,等下我还有事……”

王柬芝早有他的打算。当他发觉杏莉母亲和王长锁参加了救出母亲的事情时,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两个越来越靠不住的人处死。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无法摆脱干系。他要找好时机叫党羽们在外面杀死王长锁;看来除掉这个软弱的女人更容易些,可是把她害死在家里,他王柬芝是免不了要受连累的。为此,他想出一条借刀杀人的诡计,把他们两人私通的关系传出去。他设想,虽是解放几年了,可是多少年来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最憎恨的是奸情,无不认为“万恶淫为首”。这件事一传开,准会激怒群众,杏莉母亲最怕人知道这件事情,只要告诉她村里人要开会斗争她,这个极少走出大门的女人准会害怕当众出丑而寻死。即使她不自杀,至少也不敢出门去接近母亲那样危险的人。可是王柬芝失算了,没料到她的悲痛达到了极点的时候会有另一番打算;更想不到共产党的干部对这件事会是那样慎重,使一般人也很少谈论了。可是毕竟杏莉母亲怕丢人,再也不敢出大门了。王柬芝正在想新的办法,真不料使他最感头痛的娟子却出现了,而且被她碰上了淑花。这是给他当头一棒,预感到事情的不妙……

“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对付呢?”淑花担心地问道。

“只要监视紧,量那两个东西一时不敢说出去。你明天一定要离开……我已告诉老吕,明天一早到万家沟,叫人来把冯秀娟趁早除掉——哪怕冒点险也要干掉她!电报我也译好了,看看上面的意思,站不住脚我就搬走……哦,宝贝!天快亮啦。‘约会’的时间要到了,我发电报去啦。”“嗳呀,急什么的?鸡才叫过第一遍呀。”淑花撒着娇,紧搂着王柬芝的脖子不放手,“唉,什么时候不好‘约会’,偏偏在正是暖被窝的时候,使人不好受。”

“我说过一百次,拂晓人静不会被发觉啊。今天更要加点小心,杏莉那孩子也在家里……”

杏莉翻了一个身,带着粘液的薄嘴唇,巴唧巴唧咂了两下,象是小孩刚吃完糖,还品着滋味似的。她睁开眼睛,微微皱起嘴角,两腮上立时出现了梅花似的酒窝儿——笑了!耳根有点发烧了。她见窗上还是一片模糊,远远传来一声鸡啼,便又合上眼睛,但没有睡去。

她昨晚上回来,在家里没待多久,就跑到德强家去了。对自己的家庭,她愈来愈感到陌生。她母亲变得那末忧郁沉默,而那父亲王柬芝,就会做勉强的皮动肉不动的笑脸,这使她感到不快和厌烦。就连从小带她长大受她敬爱的王长锁,他那种象被吓着的绵羊一样的惊恐不安的神情,也使她很不痛快。

杏莉深深感到,这幢高大华丽的住宅,比起那座低狭的茅草屋来,是多末空虚和阴冷!那茅草屋里是多末温暖幸福,她是多末想跑去永远不再回来啊!

杏莉想着刚才梦里的景况,又幸福又羞涩地笑了。她简直忘记是在睡觉,而真的同德强象两只英勇的鸟,在高山峻岭上,在浩瀚海洋上,在冰天雪地中……到处飞翔!之后,双双落在鲜花盛开的青枝上,享受着浓郁醉心的芬芳!……

又一声鸡啼喔喔地传来。她蓦地睁开眼睛,看到窗户已麻麻亮了。她忙坐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想:“快起来吧,别象他参军那天早上一样,他来了我还没起来呢。那时小,现在……”她脸一红。又想:“早上要早些走,回校还要赶今天的课程。到妈屋里去拿几件衣服……”

杏莉刚出屋门口,忽见一个人影闪进通后院的夹道里。她有些惊异,莫非有贼?!她轻脚快步地跟上去。只见那人很稳重地直向深宅里面走,并不象是生人进来的样子。她刚想问是谁,可是从那颗在灰暗的光线下发着亮光的秃头,和那高身材的走路姿态上,她认出是她父亲。她又要叫出来,可一想他起来这末早,到那很少有人去过的闲房子处干什么呢?她尾随在王柬芝的后面,向里走去。

可是,赶她走进最后面一个院子里,一转眼,王柬芝没有了。她很奇怪,正想叫一声,可忽然听到轻微的门响,是从东北角发出来的。她第三次压下了要叫出口的声音,向门响的方向走去。赶到近前,她断定她父亲是进了紧靠着那个长方形的花园的屋子里。

杏莉骤然感到一阵紧张,有些骇然地轻轻走到那屋子的窗前,细耳静听着。里面明明是在划火柴点灯,可没有亮透出来。杏莉睁大眼睛紧贴到窗户上,才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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