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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汉记(上)-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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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个大男人卯起来狂吃,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厅上没人说话,只听到食物咀嚼的声音。盘子不断送上,风卷残云似的被一抢而空,马上撤下,接着再度补上。
  身为总管,徐香也没闲着,亲自下场指挥调度。她知道,这些人可是舞衣的贵客,怠慢不得的。
  半晌之后,舞衣才由丫鬟陪着,从曲水回廊那儿走来。
  先前抗敌时,衣衫都沾上灰尘,长发也乱了。一见楚狂进城,她火速奔回自个儿房里,要春步、秋意替她梳洗换装。
  为了见他,她还费心打扮过,换了素绢秋袄跟上好丝裙。秋意手巧,为她盘起漆黑如墨的发,绑上浣纱城特产的丝带。
  凝聚好勇气,舞衣才离开闺房。她从未这么用心打扮过,一心只想让楚狂惊艳,见到她第一眼时,就为之倾倒。
  她忐忑地走入大厅,站在门前,紧张得难以呼吸——
  舞衣等待着。
  沈默。
  咀嚼食物的声音没有停,却没人吭声。他们的嘴正忙,没空说话。
  舞衣蹙起眉头,甚至轻咳两声,想换取注意力。
  仍是沈默。
  倒是有个男人,抱着个猪头猛啃,头也不抬,把空盘递给她,要她再去端菜。
  根本没有人看她一眼,大厅里的男人们,眼里只看得到食物。
  她拿着空盘,困惑地眨着眼儿,不知该如何反应。有生以来,她可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冷落。
  吉祥暗花缎的桌巾,早被染得脏兮兮,男人们埋头狂吃,甚至懒得用到筷子,抓起一道烤鸭,徒手就拆了鸭骨架,抱到嘴边啃咬,烤鸭香喷喷的油渍四溅,溅着了他们的衣服,他们也不理会。
  毕竟,身上的衣服早已脏到不能再脏,溅上几滴鸭油,又算得了什么?
  “小姐,他们真的是黑衫军?”春步小声地问,扯扯舞衣的衣裳。
  舞衣点点头,直视着楚狂。
  他没空,更没发现她的注目,正举起整坛好酒,仰头就喝。
  他的五官严酷,下颚满布几日没刮的胡渣,身上的长衫极脏,还被刀剑削出几道口子,露出黝黑的肌肤。他看来那么不修边幅,更显得粗野狂放——
  “你没认错人吧?”秋意问得更小声,她实在怀疑,小姐会不会没认清楚,反倒放了盗匪入城。
  男人,尤其是饿昏头的男人,进食时的声音跟模样,简直让人不忍卒睹。春步跟秋意,两人缩着肩膀,不安地瞪着眼前媲美大屠杀的进食场面。
  这此勇人倘若真的是名动天下、立功无数的军队,怎么会活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进门就狂吃不已呢?黑衫军们,难道是把杀气全用在食物上?
  “这些人,是因为衣服很脏,所以被称为黑衫军?”雪姨不知何时,已走到大厅外,诧异地提出疑问。
  舞衣没有回答,只是把空盘交给丫鬟。
  她是知道黑衫军的军饷用尽后,他们过得挺艰辛的,可却没想到,他们刻苦到这种程度。要不是认出那面旗,她肯定也要以为,这狼狈的队伍是盗匪。
  她张开嘴,正想为他们解释,喜姨倒先开口了。
  “我反对,我反对,反对!”喜姨迭声说道,秀眉紧拧着。
  舞衣无奈,克制着叹气的冲动。
  “你真的要嫁给这个男人?”雪姨问道,眼里都是困惑。
  “小姐,您就不能找个知书达礼的吗?”春步快哭了。她不想要一个野蛮人来当方家的姑爷啊!
  另一个女人加入讨论,也持反对意见。“对啊,最起码,你也该找个吃饭会用筷子的男人。”
  “织姨,您回来了?”舞衣诧异的说道。“您不是去了锦绣城里卖丝绸吗?”
  织姨在城内管理丝绸织造,是娘二十五年前从北方带回来的纺织能手,每年有两旬的时间,会居住在锦绣城,跟胡商们做丝绸买卖。
  “我看见烽火,知道城里来了盗匪,连忙赶回来。”织姨盯着大厅内瞧,猛摇头叹气。
  这些男人坚持双手万能,根本不去碰筷子,一双沾了油脂菜汁的手,不是往身上抹,就是抓起桌布擦拭,看得她快昏倒了。
  天啊,那可都是上好的缎子啊!
  舞衣勉强挤出微笑,忙着安抚阿姨们。
  “他们从北方赶来,是因为累坏了,才一时忘了礼数。等肚子填饱,他们就会记起礼貌的。”她努力为男人们找藉口,期望他们快些吃饱,好恢复一些理智。
  “有一个人吃饱喝足,已经躺下来了。”春步说道,踮起脚尖看着厅内情形。
  “他要做什么?”
  “他拿了织锦枕去枕着头。”
  织姨倒抽一口气,脸色更白。
  “不,不行,不行拿我的织锦枕!”那个肮脏的男人,想把头枕在她的织锦枕上睡觉?!
  “织姨,您冷静些。”舞衣连忙说道,挡在织姨面前,就怕织姨扑进大厅,掐断那个男人的脖子。
  春步继续观察,也在心疼那个织锦枕。唉,那可是城内最好的织锦制成的,是舞衣小姐及笄时,织姨送来的礼物呢!
  “他好像是要睡了。”
  “睡了?就在大厅上?”雪姨惊呼。不用床不用被,就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呼呼大睡?
  “他开始打鼾了。”秋意宣布。
  舞衣发出呻吟,小拳头在身侧握紧,笑容快挂不住了。她对付盗匪时游刃有余,处理起这状况,却觉得头疼不已。
  “呃,或许等到睡一觉醒来,他们就会恢复礼貌。”她说词用尽,眼看就要挡不住愤怒的娘子军。
  “我反对。”喜姨的口吻一向冰冷,见着男人们的表现,更是变得比腊月时的北风更刺骨,冷得让人瑟瑟发抖。
  喜姨重申反对立场,其他人起而效尤,纷纷跟着点头,眼里闪烁着抗议的光芒。看在舞衣的分上,让这群野蛮人进城当客人,已经很勉强了,更遑论让他们的领袖娶舞衣,进驻浣纱城。
  娘子军们一想到那种情形,就吓得脸色发青。
  “别急着下定论,再给他们一些机会,毕竟他们帮着打退盗匪,功不可没。”舞衣以退为进,使出缓兵之计。
  女人们面面相觑,倒没提出异议。
  大厅里的男人们,这时终于填饱肚皮,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厅内酒香四溢。
  其中,坐在主位旁的秦不换,仍维持一身乾净,月牙白的衫子没沾上半点油渍或酒滴。他进食时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跟这些战士相比,显得斯文许多。
  “老大,吃饱喝足,该麻烦你付帐了。”他放下酒碗,嘴角露出浅笑。
  “付帐?”夏道仁还在啃着一只鸡腿,困惑地抬头。“怎么付?我们早没银子了。”军饷全花光了,战袍也早就进了当铺,黑衫军早已口袋空空,要拿什么来付??
  肚子填饱了,他才有办法观察四周。先前饿得昏头,忙着抢食物,这会儿才发现,这屋子漂亮极了,比起王侯家可毫不逊色。
  难道这顿不是主人请客,还要他们付帐吗?
  夏始仁拿了根猪肋骨,往弟弟头上敲。“笨,你把方肆的信给忘了?”为啥模样一样,脑子却差这么多?
  夏道仁恍然大悟。“啊,对了,老大要娶那个鼻子上长——”话还没说完,那根猪肋骨已经塞进他嘴里了。
  鼻子上长什么?
  舞衣竖起耳朵听,十分好奇,却只听见呜呜的呻吟声,没法子听到下文。不过从那些人的反应看来,她猜测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男人们全拿饱含歉意的目光看着楚狂,这一路上,夏家兄弟老是在胡说八道,把大伙儿心里搞得七上八下。
  楚狂放下酒坛,浓眉再度聚拧,好心情已烟消云散。
  “快点把那个女人叫出来。”他的声音冷硬,脸色难看。
  “呃,哪个女人?”
  “方舞衣。”他吐出那个名字。
  徐香缩缩脖子,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凶地说出小姐的名字。整座浣纱城,提起舞衣小姐,哪个不是嘴角含笑?
  “是。”她福身,往厅门走去。
  “这么急着就义?”秦不换挑眉,又倒了一碗酒。这酒香醇浓烈,肯定价值不菲。
  “这事情愈快结束愈好。”
  “别忘了,成亲不是拜个堂就可了事的,你还必须跟那女人上床。”秦不换面带微笑地提醒。
  楚狂转过头,眯起黑眸。虽然跟秦不换有十多年交情,他这会儿却有掐死秦不换的冲动。这家伙似乎觉得,他将娶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是件很有趣的事。
  角落里传来低沈的声音。
  “如果你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一向惜话如金的北海烈开了口,放下酒坛。黑衫军尊称他一声烈叔,对他的尊敬仅次于楚狂。
  “这是最好的办法。”楚狂冷冷地说,没打算改变主意。他是首领,不能让弟兄们饿死。
  “那就辛苦你了。”秦不换举起碗,微笑不减。
  “老大,多喝点酒,醉了,比较没那么可怕。”虎帐帐主提出建议,扛了一坛酒放到楚狂面前。
  “万一醉了,该怎么拜堂?”龙帐帐主问,还附赠个饱隔。
  门口传来女人的冷笑,伴随讥诮的口吻,像根针似的,刺得男人们不舒服。他们转头,诧异地发现,不知何时厅门前已挤满女人。
  “省省吧!连南陵王想当方家姑爷,都还当不上呢!”织姨说道。
  填饱肚皮后,这些癞虾蟆还妄想娶舞衣呢!拜堂?哼,去拜祖宗吧!
  “瞧他们还说得那么委屈,哼!”春步哼道。
  “住口。”舞衣低声说道,不许丫鬟再火上加油。
  几位阿姨就已让她疲于应付了,实在不需要这两个丫鬟再来搭腔凑热闹。
  “但是,小姐,想娶你的人多到可以填平浣纱湖,他们却那么说,活像你嫁不出去似的。”秋意也不服。
  舞衣摇摇头,要两个丫鬟噤声,这才回头看向楚狂。
  他在看她。
  那双深邃的黑眸落在她身上,一瞬也不瞬,从看见她第一眼起,就再没有移开。有那么一刻,她被他的视线震慑,感到某种异样的慌乱。他的目光那么锐利,锁住她不放,像头猛兽正在看着猎物——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看她,眼睛瞪到最大,表情中混和着惊艳与讶异。
  大厅再度被沈默笼罩,只是,这回不是因为食物,而是为了舞衣。
  “啊,她鼻头没长瘤!”夏道仁吐出猪肋骨,率先喊了出来。
  事实上,方舞衣非但鼻头没有长瘤,还美若天仙,比他曾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美丽。她生得纤细娇小,粉肩柳腰,彷佛一捏就会碎了,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澄澈如秋水,任何男人被她凝神一望,只怕三魂七魄都要飞了。
  方肆的妹妹,居然是个绝色美女!
  夏道仁眼睛发亮,用手肘撞撞楚狂,笑得合不拢嘴。
  “老大老大,赚到了。”他兴奋得很,冷不防鼻子上重重挨了一拳,整个人打横飞出去。
  北海烈侧身让开,没有挡路,还举起酒坛,免得坛子被撞翻,糟蹋好酒。无人搭救的夏道仁狼狈地摔在地上,发出砰然巨响。
  众女子倒抽一口气,被这举止吓着。
  “好野蛮呐!”春步小声说道,猜想那人肯定跌得很疼。
  “不过,打得好。”秋意说道。那拳可是替小姐出了口气呢!
  这句话倒得到全员赞同,动作一致地猛点头。
  有了惨痛的前车之鉴,没人再敢放肆,只有秦不换不怕死,仍赞叹不已,在旁摇头晃脑。
  “啧啧。”俊美无俦的脸庞,露出陶醉的神情,那模样让女人们都心儿一跳,即使是舞衣,也有瞬间被他的美貌迷住。
  只是,秦不换压根儿没在瞧舞衣的长相,迷倒众生的一双眼,直在她的丝裙跟绣鞋上打转。
  “赚到了赚到了。”他终于下结论,还贪婪地咽着口水。
  楚狂转头,举起拳头,危险地眯起眼睛,怀疑他也想挨上一拳。
  秦不换伸出手,要楚狂先别发火。
  “我说的是裙子跟鞋子。光是那件丝裙,就价值万金,够养咱们四、五年。”糟糕,他的眼睛移不开!
  传说西川织署曾取百鸟羽,夹入彩丝织了两件丝裙,行走时裙波荡漾,能变化出不同颜色;白昼日光下看是一色,夜里灯影下看又是另一色。
  织署又取百兽毛,夹入彩绢绣了两双鞋,鞋面上清楚地绣出百兽姿态。
  “当初,皇上的爱妃买去一裙一鞋,另外的一裙一鞋,却下落成谜。原来,都让方家买了。”秦不换恍然大悟。
  秋意摇头,神态颇为自豪。这群人讨厌得很,但看在这人长得这么俊俏,她勉为其难地回答:“不,这裙鞋根本没卖。”
  秦不换挑眉,更感兴趣。
  “没卖?”
  “西川织署也属于浣纱城产业,织工们当初做这衣裙,就是为了献给小姐,被买去的是试作品,可比不上小姐穿的。”春步答腔。
  舞衣摇头,轻声制止。“春步,别胡说。”这要传出去,可是藐视皇家的大罪啊!
  秦不换笑得更迷人,是知道浣纱城富庶,可他没想到,竟是富庶到这等地步。光是方舞衣的一条丝裙,就教他心头狂跳,比看见金山银山更兴奋。
  看来,楚狂跟方舞衣成亲后,黑衫军绝对是吃香喝辣,衣食无虞,再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
  趁着讨论衣裙的时候,织姨奔进大厅,把鹰帐的帐主踹下枕头,慎重地抱起枕头,无限怜惜地又拍又吹,还泄愤地踹了半梦半醒的鹰帐帐主一脚。
  “这织锦枕连舞衣都舍不得用,你竟拿来睡?!”她气呼呼地说道,又补上一脚。
  鹰帐帐主迷迷糊糊,又挨了一脚,坐在原地困惑地揉着头,接着不敌周公召唤,两手一摊,大剌刺地倒回地上,如雷般的鼾声再度响起。
  舞衣没能去阻止织姨的“暴行”,她的视线被楚狂锁住,像被冻在原地似的,丝毫动弹不得。搁在丝裙上的小手,此刻捏得更紧。
  楚狂看着她,严酷的五官上看不出表情。他是天生的领袖,不怒而威,连沈默也能让人震慑。
  厅口厅内的人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望着他。沈默更浓重了些,众人连呼吸都不敢用力,静得连细针落地也听得见。
  半晌之后,低沈浑厚的嗓音才响起。
  “你是方舞衣。”他问,视线仍没移开。
  “我是。”她点头,在他毫不掩饰的注视下,只觉得粉颊烫红。
  “方肆呢?”
  “家兄两旬前去世了。”她垂下头,露出袄子下些许粉嫩的颈项,刻意避开他的注视。
  她可以面对任何人,甚至面对当今皇上,都能面不改色。但在他的目光下,冷静烟消云散,她只觉得心儿怦怦乱跳,紧张极了。
  剃锐的剑眉扬起,猎鹰般的视线由她的钿翠,扫视到衣袄、丝裙,跟那双百兽鞋。黑眸深处,闪过一抹光亮。
  “丧家能穿得这么华丽?”他问道,神色不动。
  雪姨踏入大厅,面对众人,主动说明。
  “城主病危时交代,死后不许丧禁,最好能拖延到黑衫军抵达,免得这段时间里,惹来盗匪垂涎。”她解释道。
  “也是,以刚刚的情况看来,我们若没有及时赶到,浣纱城的情况堪虑。”秦不换插嘴,从袖子里取出摺扇,慢条斯理地扇着,一双桃花眼望着舞衣。
  春步张开嘴,想为浣纱城说几句话,却看见舞衣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她嘟起唇,咽下满腹牢骚,小脸皱成一团,站在一旁生闷气。
  舞衣敛裙,弯腰福身,模样温驯有礼,低垂的眼儿却闪着些许笑意。“舞衣代表浣纱城民,谢过楚将军与诸位搭救。”
  清脆的声音传进男人们的耳里,让他们如沐春风,嘴角含笑。被一个绝代美人福身谢恩,自然令人心情愉快。
  楚狂是唯一没有微笑的人,打从舞衣出现,他就面无表情,只有从松开的浓眉,猜得出他并非心情恶劣。
  “我一旬前才收到锦盒。”
  “锦盒是两个月前,家兄仍在世时就派人送出去了。楚将军形踪飘忽,花了不少时间寻找,锦盒送达得有些迟。”舞衣说道,抬头看向他。这回,她鼓起勇气迎视他,晶亮的秋水瞳眸注视着幽暗深邃的黑眸。
  “你知道锦盒内信笺的内容?”他问道,语气平淡。
  舞衣点头。
  角落有人影站出来,赫然是喜姨。她冷着一张脸,将舞衣往身后拉。
  “那张信笺只是方肆病危前的胡言乱语。”她冷声说道,还将舞衣往后推,彷佛一靠近楚狂,就会被染上什么怪病。
  楚狂不动声色,甚至连眉头都没扬起。屋内的男人们却脸色一沈,霍地站起,沈默地瞪视喜姨,屋内的气氛转为紧绷,让人吓得渗出冷汗。
  “意思是,这是个玩笑?”楚狂淡漠地问,视线越过喜姨,看向舞衣。
  舞衣想摇头,但喜姨捏着她的下颚,不让她动弹。她还没张口,一旁的雪姨已先踏出来打圆场。
  “信笺上所说的事属实。只是,兹事体大,楚将军远道而来,又经历一场战役,想必是累了。不如先休息一宿,信笺上的事,我们慢慢再商谈。”雪姨微笑道,望着神色逐渐放松的男人们。
  连日奔波,温暖的床铺对他们来说,是一项难以拒绝的诱惑。男人们在心里用力点头,对楚狂投以渴望的目光。
  他的视线越过喜姨,看向舞衣,黑眸深处闪烁着神秘的光亮。
  半晌之后,楚狂才开口。
  “好。”
  第三章
  月落乌啼,霜满天。
  方府内如临大敌,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
  黑衫军的领袖,那个名为楚狂的可怕男人,竟然住进方府!
  不只是他,就连秦不换等人,也全留在方府里没走。
  仆人们神色紧张,将十二帐帐主领进南厢客房,秦不换等人则各自安排在单独的院落。
  好在方府占地辽阔,除了几座亭台楼阁,还空着七、八个院落,临时多出这十多个男人,也还能安置。
  一干丫鬟女眷们,全躲在房里不愿出来,拒绝接近那票男人。春步和秋意却没能躲开,嘟着嘴捧着药箱,在回廊里的宫灯下快步行走着。
  走在两人前面的,是一身翠绿的舞衣。
  夜色已深,她用过晚膳后就备妥药箱,拿了上好的金创药,嘱咐两个丫鬟搬起药箱跟上。
  舞衣走下回廊、石阶,踏上花圃。花圃的石径上嵌着雨花石,一颗颗晶莹圆润,在月下散发出柔和光泽。
  “有派人为府外的黑衫军送药吗?”她步履轻盈,一双眼儿在月光下,比满地的雨花石更明亮。
  “照小姐交代的,已经嘱咐人送去两大箱的刀伤药了。”秋意回答,早把事情处理妥当。
  南厢房里的十二帐主与夏家兄弟都熄灯睡了,屋内传来震天的鼾声。舞衣没敲门,搁下一箱的金创药就离去。
  秦不换来应门,脸上挂着和善的笑,俊美得不可思议。他收下金创药,道了声夜安后才将门关上。
  北海烈则是一迳沈默,接过金创药时,略微点头。舞衣闻见酒的气味,猜想他正在独酌。
  走了几个地方,月儿逐渐偏西,主仆三人手上的金创药只剩一盒。舞衣脚步未停,往楚狂休憩的院落走去。
  灯光透过窗上的纱,把门廊照得半亮,楚狂还醒着。
  舞衣走上门廊,慢慢踱步来到门前。她深吸一口气,还没能开口,屋内倒先响起低沈的嗓音。
  “谁?”楚狂的声音,即使隔着门窗,也同样清晰有力。
  她捏紧小拳头,压抑微小的慌乱情绪。握紧拳头,她才发现掌心里早渗满了汗。
  “方舞衣。”她轻声说道,报上身分。
  “什么事?”
  “为楚将军送金创药来的。”
  屋内有一会儿的静默,半晌后才听见回应。
  “进来。”
  舞衣推开门,走进宽阔的花厅,却没见到楚狂的踪影。她蹙起柳眉,有些诧异。刚刚才听见声音,怎么这会儿却瞧不见人?
  “他人呢?”春步见不着人,忍不住发问,搁下药箱后,往内厅走去。这家伙太没礼貌了,要小姐进屋里,自个儿却躲得不见人影——
  才走进内厅,就听得春步发出高声尖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而后,又有水花的声音,佐以男人的不耐咒骂。
  “怎么回事?”舞衣心头一跳,顾不得礼数,提起丝裙,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入内厅。
  一进内厅,楚狂愠怒的目光疾射而来,把她冻在当场——
  呃,就算他没瞪她,眼前的画面也让她吓得动弹不得了。
  老天,楚狂没穿衣裳呐!
  他坐在桧木浴盆中,庞大的身躯让那浴盆显得狭小,黝黑肌肤上布满晶莹的水滴。那头凌乱的黑发半湿,大概是刚洗过,还在滴着水。
  一颗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沿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滑下,经过结实的颈、宽阔的胸膛,往纠结的腹肌滑去——
  舞衣的脸儿顿时像着了火,又热又烫,嫣红成一片。
  “呃,楚、楚、楚将军——”没想到会撞见他正在沐浴,她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好。
  “啊——你你你——你怎么光着身子?!”秋意瞧见屋里的高大裸男,反应跟春步雷同,声音拔高了几个阶。只是,她胆子较大些,没当场昏过去,还能出口质问。?
  “哪个人会穿着衣服洗澡?”楚狂冷声问道。
  躺在浴盆旁的,是先前跑第一的春步。她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不少水花都溅在她身上,衣裳湿了一半。
  “春步!”秋意弯腰,焦急地摇晃春步。“你、你把她怎么了!”她气急败坏地问。
  楚狂冷眼横眉,不予理会。
  “秋意,不得无礼。”舞衣轻叱道,脸上的红潮还没褪。“我们擅自闯入,没等楚将军穿好衣裳,是我们不对。”她的视线在屋内乱绕,就是不敢搁他身上,刚刚偷瞧见的那一眼,已让她心儿狂跳、口乾舌燥。
  “但是——”秋意还气不过,却想不出话来反驳。
  楚狂冷眼看着她们,仍旧慢条斯理地沐浴,旁若无人地拿起丝络,擦洗黝黑的臂膀。
  “出去。”他简单地说道,锐利的黑眸瞄向秋意,冰冷的语气,冻得人发抖。
  秋意不敢违抗,亦不愿久留,不用楚狂说第二次,立刻扶起全身软绵绵的春步,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同伴,火速就往外跑。
  黑眸目送两名丫鬟离去后,转而落到舞衣身上。
  她有些儿手足无措,只能勉强挤出笑容。“那,楚将军,我将药搁在这儿,沐浴后请抹上。”她缓慢地往花厅退去,没有勇气跟楚狂独处。
  即便他衣着整齐时,她都还紧张不已,更何况他如今全身赤裸,那高大的身躯一丝不挂,更显得充满威胁性——
  绣鞋才踏出内厅,低沈的嗓音再度响起。
  “把药拿过来。”楚狂说道。
  舞衣拿起药盒,鼓起勇气回到内厅,头儿垂得低低的。她不敢看他,却又清楚地感觉到,他在看她。那目光像闷烧的火,被他注视着,彷佛连肌肤都会感到灼烫!
  “我将药盒搁在这儿。”她把药盒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矮柜上,转身又要走。
  “方舞衣。”楚狂又说道。
  “嗯?楚将军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她抬起头,脸儿仍旧烫红,努力把视线固定在他颈子以上,不敢往下瞄去。
  他伸出手,对她勾勾指头,那模样狂野妄肆,像她在书里读到的,那种离经叛道、不理会世俗礼教的狂妄匪徒。
  舞衣茫然地望着他指尖落下一滴水,眼儿眨了眨。
  她并不怕他,但他黑眸里有某些光芒,就是令她战栗,让她体内最女性化的那一面感到软弱无力。每次接触到他的目光,她就胸口发热,心跳得乱了谱——
  “过来。”楚狂开口,语气不耐。
  见舞衣呆住不动,纤细的身子愣在那儿,眨巴着眼儿盯着他,活像中邪似的。他怀疑,要是不出声喊她,说不定她会在那儿站上一整夜。
  舞衣深吸一口气,想说几句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但话到了唇边,经他利如刀刃的目光一瞪,全咽回肚子里了。
  楚狂不是能接受拒绝的男人,他说出口的命令,就要求所有人服从。
  “楚将军要我做什么?”舞衣问。
  “抹上。”他转过身去,宽阔黝黑的背部在她眼前一览无遗。
  呃,抹、抹、抹上?!
  舞衣呼吸一室,险些喘不过气来。
  老天,楚狂的意思,是要她动手为他抹药?
  想到必须亲手抚过他赤裸的肌肤,她的双手开始颤抖,笨拙到极点,几乎连药盒都打不开。弄了好一会儿,她才在指上匀了金创药,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背。
  黝黑的肌肤上有数不清的新旧伤痕,那群攻城的盗匪,在做垂死挣扎时,给他留了几道伤。伤口虽然都不深,却也道道见血,搁置了半天的时间,乾涸的血封住伤口,抹不上药。
  “你不痛吗?”她小声地问,从衣袖里掏出锦帕,润湿布料后,用最轻最轻的动作擦去血渍。
  “小伤。”他耸肩,略微侧头,看向那双在肩上忙个不停的小手。
  她的手很软,轻盈柔嫩,挪移时会有淡淡的香气。他无法确定那阵幽香是来自她的衣裳,还是她的身子。
  舞衣专注于为他疗伤,紧张的情绪倒是去了大半。拭去血迹后,伤口潮湿,难以上药,她没有多加思索,撩起翠绿的衣袖为他拭乾水滴。确定伤口乾爽后,才仔细抹上金创药。
  柔软的触感令人平静,像阵暖暖的春风,拂过伤处时,神奇地将痛楚消除。他像只难得驯服的野兽,在她的触摸下,舒服得几乎要叹息。
  他有些诧异,惊讶于她的温柔,也惊讶于她的大胆。寻常女子见到他,不是吓得瑟瑟发抖,就是跟那丫鬟一样昏厥倒地,哪里还敢上前来,听命为他敷药?而她却彷佛不受影响,那双清澈的秋水双瞳里,看不见半分的恐惧。
  “你知道我的事?”楚狂问道,高大的身躯往后仰躺,闲靠在浴盆边缘,享受着柔嫩的小手在身上滑过的感觉。
  舞衣点头,仍旧忙于敷药,连头都没抬。
  “家兄曾经提过。”
  “方肆怎么说?”他挑起浓眉。
  “说你是良将,是好人。”
  “好人?”浓眉挑得更高,俊脸上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意。
  纵横战场数年,蛮族们提起他就吓得腿软,好人这两字从来就跟他绝缘。
  已经翘辫子的方肆,是个瘦弱的男人,平时沈默寡言,但每次战前会议时提出的计策,又让人不得不心服口服。楚狂领着黑衫军,靠着方肆的计策,将蛮族们打得落花流水。
  方肆体弱,无法领兵出阵,几次身陷险境,在千钧一发之际,都是由楚狂搭救。大概是信任楚狂为人,也是为了报恩,才会在病危时托婚,把舞衣跟浣纱城托付给他。如此美丽的小女人,加上富可敌国的大城,任何人看来,都会认为是份求之不得的大礼。
  只是,方肆送上的这份礼虽然贵重,却也棘手得很。
  楚狂察觉得出,那些女人想阻止这桩亲事。要黑衫军们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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