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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旗袍-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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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没被娘训斥,反而得到了褒奖,憨憨地笑了笑。

送走了玉翠一家,白香衣回到屋里,发现春晖瑟缩在炕的一个角落里,张大着惊恐的眼睛,腮上挂的泪珠儿在暮光中闪闪发亮。白香衣忽然气馁,春晖也有十四五岁了,还是懦弱得像个小姑娘,都说养儿防老,儿子倒是养了,却恐怕指望不上他能为妈撑起一片天来。

第二章 杂种 纯种 犟种 22 牙印儿

白香衣攒了很多话要对野男人说,哪怕他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白香衣也能获得一些安慰。可是那个野男人没有如期而至,那一夜是一个很凄凉的夜。白香衣觉得他可能怕了,怕白香衣请求他的保护。后来白香衣想通了,自己的儿子都指望不上,就别说一个连面貌都不肯让她见的男人了。白香衣骂自己不长记性,哪个男人不是这副德性,想要你的时候就摆出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架势,而当你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只会闻风而逃,跑得比兔子还快。

在白香衣绝望地痛下决心结束这场孽缘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自己有了。早晨起来,白香衣在菜园里忙碌,苦心经营的菜园,被糟蹋了七八成,她的心揪着,隐隐作痛。她忽然一阵恶心,伏在菜地里干呕了好久,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起身的时候,她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她想起了怀春晖的情形,竟和现在的状况一模一样。

白香衣决定,要进一趟城了,她不能生下这个孩子。

孔怀玉把有关参与群殴的人集合到一块,有理没理,各打五十大板,痛斥了一番,采用折中的办法了结了公案,宝橱家退还孔树林家二十元钱,并声明这事与白老师无关,谁也不许再找白老师的茬子。宝橱家和孔树林家都不满意,但慑于大书记的威望,敢怒不敢言,自然迁怒于大队长千般保护的白香衣,孔树林家还差一些,宝橱两口子对白香衣简直是恨之入骨了。

白香衣记起胡桂花跟她说只卖了二十元的话,觉得好气好笑,她终于不幸言中,到头来只得了二十元钱。

肚子里正在成型的孩子,成了她的心头大患,她要赶在显山露水之前把他处理掉。尽管她希望再要个孩子,但是她知道没有婚姻的保护,孩子一旦生下来,母子们将面临怎样的残酷。

野男人再没有出现过,也可能来过,只是白香衣把房门栓得紧紧的,他来了也进不了屋。白香衣也曾想告诉那个男人,她怀了他的孩子,问他能不能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保护伞。可是白香衣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男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只能溜得更快。

秋收的时候,学校放假,白香衣把春晖托付给玉翠,独自进了城。

半个月以后,陈医生蹬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驮着白香衣回来,不等自行车爬上那道大坡,白香衣就下了车,感激地对陈医生说:“你回去吧。不能让你到家喝口水了,希望你能体谅。”白香衣脸色苍白,有些憔悴,说话的时候楚楚动人。

陈医生走了会儿神,旧话重提:“香衣,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和那婆娘离了。”

这句话是在城里的这段时间,白香衣听到的最多的话。“女人啊,谁都不容易,你和她好好过日子吧。”白香衣眼睛看着别处,她怕村里人看见陈医生送他,说闲话。

陈医生恋恋不舍地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几次三番回头张望。

白香衣爬上了那道大坡,看见了绿树红瓦的村子,眼睛就湿润了。这次进城,九死一生,好多次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亏了陈医生关照着。服侍白香衣喝药的时候,陈医生忍不住埋怨,白香衣不懂得珍惜自己,对于一个不能给她名分的人,是不能付出真情的。

白香衣在心里苦笑,真情?她和野男人确实谈不上真情,有的只是身体里潜伏的野蛮洪流,快活的时候是两个人的事情,现在却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受罪。痛定思定,白香衣告诫自己,这种荒唐绝不能再次发生了。

过了十天,白香衣的病情才有了起色。她那悬于一线的小命,在阎王殿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陈医生拿出全挂子的本事,调理白香衣的身体,顺带着把夜盲症也一块调理了。又休养了四五天,白香衣惦记着儿子和菜园,决定回村。陈医生劝她再观察几天,以防不测。白香衣说她没有那么娇气,阎王爷要收她的话早就收了,不会拖到现在。

临别,陈医生告诉白香衣:“以后你可能不会再怀上孩子了。”白香衣刚从怀孕的痛楚里复苏,并没有感到这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有些轻松。

白香衣进城后的第五天,春生走夜路,挨了黑棍,当时被砸得晕了过去。玉翠怀疑是宝橱家的人干的,站在大街上,亮开嗓子指桑骂槐。没有人接茬的咒骂就像一场蹩脚的独角戏,骂来骂去,玉翠自己先腻歪了,垂头丧气收了兵。

春生被抬回家,趴在炕上,嘴里咝咝喊疼。玉翠要帮他脱下褂子来,他却死活不肯。儿大三分客,玉翠只当春生害羞,就骂:“你是一块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臭肉,臊你娘的脸啊。”春生拗不过,玉翠扒下他的褂子一看,背上隆起了一道门闩一样宽窄的青紫,渗着些许红艳艳的血水。心疼得玉翠跑出门,人在天井里打转转,泪在眼睛里打转转,忍不住又一通街骂。

玉翠在给春生擦洗抹药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秘密,儿子的肩膀上,一些新旧伤痕一字儿排开,旧的长出了鲜红的嫩肉,新的还结着痂。那些伤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咬的,一些清清楚楚的牙印子。玉翠心里迷惑,就问:“这是咋弄的?”

春生支支吾吾,不肯说。

玉翠厉声追问,春生被问急了,就信口说是春来干的。玉翠一听就跳了起来,让春宝满村子搜捕春来。春来懵懵懂懂地被春宝带到玉翠面前,玉翠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几巴掌,打得春来抱头鼠窜,连声叫屈。玉翠骂:“你他娘的也太狠了,和你哥有啥深仇大恨?把你哥咬成那样!就是哥俩闹别扭,也该像个爷们似的动拳动脚,咋就学着娘们咬人?一看就是没有出息的孬种!”

春来死不承认,眼泪长流。春来也是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了,脸嫩好面子,赶着要和春生当面对质,玉翠就骂他是敢做不敢当的孬种。春生身上有伤,玉翠的一颗慈母之心自然偏到了他那边,因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玉翠找不到打春生闷棍的人,春来就成了她的出气筒,想起来,就是一通暴风骤雨般的谩骂,吓得春来不敢见她的面。这时候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吸引了玉翠的注意力,春来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孔宝柜老宅子下面埋着财宝的消息不翼而飞,村里掀起了一股掏宝热,老宅子的废墟上整天人满为患,男女老少挥舞着铁锨、洋镐、火钩一齐上阵,老宅子的上空整天尘土飞扬,热气腾腾。

孔宝橱被迫退出二十元钱肉疼,猛然记起老宅子底下还埋着财宝,现在房子塌了,正好再去寻宝,就转忧为喜,三更半夜提着马灯,和胡桂花挖到黎明。如此昼伏夜出了两天,孔树林路过那儿,发现了挖掘的痕迹,觉得蹊跷,联想到搬家时宝橱两口子的古怪,得出一个振奋人心的结论,这宅子下面肯定埋着好东西。孔树林等不到晚上,就动员了一家男女老少上阵挖掘。

宝橱得到消息,率领一家子赶来了,经过一阵小小的摩擦,达成共识,现在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找宝贝要紧,谁家先找到归谁家。村里人来看热闹,孔树林的大儿媳不慎说漏了嘴,没出半天,全村人就都涌来了。大人们埋头苦干,小孩子们围着宅子拍手欢唱:“公鸡叫,母鸡叫,谁先找到谁先要!”

这事越传越邪乎,财宝的数量不断急剧飙升,从一坛子银元疯长成两大瓮金银财宝。玉翠忙把春宝两口子和春来打发了去,她在家里坐立不安,埋怨白香衣没有脚后跟,一走就没音没讯,摸不到家门。她焦急盼望白香衣快点回来,心想只有财宝的正主回来了,才能阻止这些无法无天见利忘义的人们继续胡来。

老宅子那儿没日没夜地热了七八天,才逐渐降了温,别说装金银财宝的大瓮,就连破尿壶也没挖到一个。也在这个时候,白香衣回村了。

玉翠正在给春生敷药,听见了白香衣在天井里说话。

“春来,嘴噘得能拴头毛驴,谁惹你了?”

“没谁。”春来哑着嗓子回答。

“妈,俺春来哥咬俺春生哥了。”春晖搭腔。

“春晖,俺告诉过你,俺没有。”春来气恼的声音。

玉翠在屋里叫:“白老师,别理那死孩子。俺在西屋呢。”

白香衣应了一声,转眼就到了门口。春生心里犯急,要盖上被子,被玉翠摁住了,说:“她是老师,又是婶子,算半个娘了,有啥好臊的。”玉翠有意要让白香衣看见春生背上的伤,好让她认清宝橱那帮人的歹毒心肠。

白香衣走到跟前,低头看到了春生背上的青紫,惊问:“这是咋的了?”

玉翠咬牙比划着说:“还不是宝橱家的那些混账王八蛋,不敢来明的,就砸黑棍,这会儿好些了,先前肿这么老高。”

“书记不是都处理了,事儿说过去也就算了,他们咋能这样?”白香衣有些惊讶和气恼。

“都和你的想法一样,这天下就太平了。”玉翠趁机因势利导:“你的心肠就是太好,宝橱家的脾气生是你给惯出来的,你对他们仁义,可是他们却以为你好欺负,越发对你狠。以后别总好好娘娘似的,分不出好人歹人。”

白香衣听着直点头。

玉翠猛然记起财宝的事,问:“白老师,你家老宅子下面是不是埋着东西?”

“没有啊。”白香衣茫然摇头。

“你走的这几天,村里闹得厉害,说得有枝有叶,说你和宝柜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两大瓮金银财宝,都埋在宅子底下了,全村老老少少,在那儿折腾了好几天呢。”

“是吗?我的妈呀,这是谁编的瞎话?”白香衣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如扶风的杨柳,乱颤的花枝。

玉翠笑骂:“看你没心没肺的,俺可是替你担了好几天的心,生怕你的东西被那些财迷们抢了去。”

白香衣好半天才止住笑,捂着胸口喘气,这一笑倒把这些天心里的郁闷打扫光了。

东屋里忽然传来存粮的嚎哭声,夹杂着桂兰的咒骂。玉翠心疼孙子,把药碗递给白香衣说:“白老师,你帮俺给他敷着,俺瞅瞅去。这个懒老婆,除了会吃,就会打孩子。”

白香衣嘱咐说:“好好说话儿,别总对桂兰凶。”

说着坐到炕沿上,一股非常熟悉的气味迎面扑来,让她一阵恍惚。她用棉花蘸上药汁,刚要擦,赫然看到了春生肩膀上的牙印,如同遭到了当头一棒,愣在了那里。春生紧紧闭着眼睛,大气也不敢出。

“你……”半晌,白香衣想问他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他们就这样冷着场,心里都翻江倒海。东屋里传来玉翠的骂声:“存粮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凭啥打他,别以为你生了他就有了脸,有俺在,你休想拿大做派。你兄弟还躺在西屋的炕上,你就不能让家里消停消停?”

没听到桂兰言语,存粮的哭声却更响亮了。玉翠把存粮拉出来,慈爱地说:“别嚎了,奶奶帮你出了气不是?去,跟你春来叔春晖叔玩儿去。”

玉翠嘴里念叨着“畜类”进了西屋,白香衣慌忙给她让出地方,说要回学校看看,慌里慌张地去了。玉翠发现药还是那些药,白香衣愣是没有敷上一点,不由哑然失笑,埋怨自己真是糊涂,人家白老师这么一个水灵灵的人儿,咋能干得了这样的肮脏活。

白香衣出了玉翠家,遇到了小黄。小黄见了女主人,摇着尾巴扑了过来,撒了几圈欢,忽然看见孔树林家的母狗,就撇下香衣,追了过去。白香衣要出胡同了,听见小黄连声嗥叫,好像被人打了。随即孔树林家的声音传了过来:“真是谁家养的畜生随谁家的脾气,骚也不看看地方!”

白香衣已经出了胡同,小黄看见她,像看见了救星似的,夹着尾巴一瘸一拐的跑了过来,喉咙里呜呜地向白香衣诉说委屈。白香衣正心神不定,孔树林女人的话又戳到她的心尖子上,脸上就挂不住,清了清嗓子,对孔树林家的说:“婶子,至于和畜牲一般见识吗?打狗看主人,婶子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

孔树林家的猛不丁看见白香衣从胡同里出来,后悔说多了话,听她这样说,心想人反正得罪了,不在乎多得罪一下,就瞪着一双眼白多眼黑少的三角眼说:“主人?笑话!在这地儿,你算哪门子主人?还说啥里子面子?”说完,甩给白香衣一个后背,拧着身子去了。

白香衣被她抢白得欲哭无泪,想想也是,她苦心经营了这些年,自己倒是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了,可是人家始终拿她当外人。在孔家屋子她成不了主人,可是天地虽大,到哪儿她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

老宅子下面没有财宝的话在村里传开了,村里大多数人信了,宝橱两口子却坚决不信。他们认为白香衣一定早把财宝起走了,发大水的时候,全村人都到大坝上避水,就她没去。胡桂花说:“这个寡妇嫂子也太毒了,就知道吃独食,你吃肉,给俺口汤喝喝,也多少有点儿一家子的滋味儿!”

第二章 杂种 纯种 犟种 23 鞭褥子

春生的伤一天好似一天,玉翠的心情也一天好似一天,但是她并没放过春来,心血来潮就骂几句。春来终于忍无可忍,负气出走了。

玉翠破口大骂了一通不孝之子,吩咐春宝出去找。春生心里有鬼,强烈要求代替大哥去。玉翠心疼他伤刚好不许,春生就含泪跪下。玉翠没辙,只得同意,心里更感念春生心肠好,替他抱屈,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天爷咋就不开眼,给他指派一个媳妇呢?

春生出去了一个来月,哥俩谁也没有回来。春宝要求出去,玉翠死活不准了,她怕把三个儿子一起丢了。白香衣这阵子也不知道忙什么,虽说开了学,也不见得就忙得脱不开身,老不来看她。她的菜园子收了白菜,也只是打发春晖送过来几棵,放在以前,她早亲自乐呵呵地送来,等玉翠夸她不但识字儿,料理庄户活也是一把好手。

白香衣不来,玉翠就去了学校,她一肚子苦水,总得有倒的地方。这个白老师安慰起人儿来,就像温吞水一样,不温不火,让人心里舒坦。

白香衣的屋里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说闲话。玉翠一进门,屋里就静了下来。玉翠一眼瞅见了胡桂花和孔树林家的,满心的不舒服,心里恨白香衣至今分不出好人歹人。不记仇倒不符合胡桂花和孔树林家的脾气,但是她们用惯了白香衣的缝纫机,长不出志气不用,就厚着脸皮,约了其他的女人同来。白香衣不和她们计较,来了就以礼相待。

玉翠气不顺,进屋后也不坐下,只是冷笑,笑得胡桂花和孔树林家的心里凉飕飕的发毛,玉翠天生是她们的克星,她们打心底里怕她。

白香衣被她笑糊涂了,陪笑说:“嫂子,笑什么呢?坐呀!”

“你当俺笑啥?俺在笑人的脸皮咋那么厚,猪腚上的皮子也没那么厚!”玉翠冲胡桂花点点头,再冲孔树林家的点点头。

她们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忍气吞声,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匆匆告辞。别的女人虽然知道玉翠所指的不是自己,但终究是和她们一块来的,也觉得无趣,迟了一会儿,也走了。

玉翠张开刀子嘴大发牢骚,说她白疼了白香衣,自己丢了俩儿子,白香衣不知道问候也就罢了,还偏偏在家忙着照应那些狼心狗肺的人。

说得白香衣脸红心酸,竟滴下泪来。玉翠哪里知道白香衣心里有鬼,看到白香衣白生生的脸上挂着泪珠,心肠就软了,说:“行了,行了,嫂子知道你心里有俺,这么不禁逗,泪也现成,说流就流!”

白香衣抹去眼泪,说:“嫂子,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梦见他们了,我的梦一向很准。”

玉翠的脸上有了喜色,说:“真的?那敢情好,他们一回来,俺就让他们来给你磕头。你心肠好,心里总想这事儿,没准就感应了哪路神仙,为他们引路,送他们回来了。”

可是玉翠不知道,白香衣梦见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又梦见了那个夜里出现的男人,和她一夜的缱绻缠绵。醒来后白香衣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原先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还可以原谅,现在知道了,不但梦见,而且还做了那事儿,就是罪不可赦。

尽管落了玉翠的埋怨,白香衣仍然很少去玉翠家,但是玉翠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知道,因为村里向来不缺耳报神。

屋漏偏逢连阴雨,玉翠家的窝心事竟一件挨着一件,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玉翠留。

夜里,碾屋里挂上马灯,玉翠领着春宝、春晖碾玉米。玉翠许诺,等推完碾,就给春晖烙油饼吃。玉翠一会儿喊春晖慢点儿,别闪了腰,一会儿又斥责春宝太快,让春晖跟不上。春晖特别喜欢听玉翠大嗓门说话,因此故意蹭一地玉米粒或者假装差点儿摔倒,逗得玉翠不断咋唬,责怪春宝,这更让春晖乐此不疲。春宝可受不了了,悄声央告他老实点儿,别让他老挨骂,如果春晖听话,明天就带他去下扣套兔子。春晖这才安生了些。

娘仨干着活,说着话,不知不觉一口袋玉米就要碾完了。玉翠一抬头,一个人影窜进了灯影里,吓了她一跳,看清楚了,来人是桂兰,就阴沉下脸,骂道:“存粮不旺相,你不在家守着,跑来干啥?”

桂兰黑着脸,竟不答话,直冲春宝,气呼呼地质问:“刚才你是不是回家了?”

“没有啊,俺一直在这儿。咋了?”春宝迷惑地望着桂兰。

“真没回去?”桂兰眼睛发虚发直,声音发颤。

玉翠用髫帚扫着散落在碾盘四周的玉米粒,听桂兰问得古怪,手里的活没停下,话却早递了过去。“你得失心疯了?春宝一直在这儿,你一个劲地问这个干啥?吃饱了撑的?睡多了觉闲的?”

桂兰通的一声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玉翠气往脑门子上冲,手中的髫帚飞了出去,正砸在桂兰的脑袋上。“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哭!有啥说啥,嚎啥?”

桂兰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春宝急得抓耳挠腮,有心抚慰自己的老婆,却碍着玉翠,不敢太亲近,怕娘吃味。

春晖见到这个阵势,早缩到了一边,眼睛里噙着泪,不敢看桂兰,又忍不住看桂兰。

玉翠心里像着了火,担心小孙子有了意外,就问:“老祖宗,老奶奶,你倒是说话!是不是存粮咋得了?”

桂兰缓过一口气来,抽抽噎噎地说:“存……存粮睡得好好的。”

“那你嚎哪门子丧?嫌俺老不死啊?”玉翠听桂兰这么一说,心放下了,火气却更大了。

“俺……刚才也迷糊住了,听见门响,以为春宝回来了。他爬到俺身上就要干那个,俺说,俺说……”桂兰又捂着脸呜呜地哭。

“你说啥了?姑奶奶!”玉翠弯下腰,瞪着眼直逼桂兰,脑袋几乎要抵到桂兰的额头上。

“俺说……孩子生病,你还有……心思干……干这个。”

“那干了没有啊?”

“这不,俺觉得不对劲,就来问春宝,他真没回去,呜呜……”

玉翠把嘴巴凑到桂兰的耳边,扯着喉咙喊:“问你到底干了没有?”

“呜呜……干了。”

玉翠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打得桂兰眼前金星乱晃。“丢人现眼的东西,畜类!连是不是自家的男人也分不出来,你还算是个人吗?”

春宝听明白了,抱住脑袋蹲到地上,像牛似的嗥叫了两声,忽然站起来,抽出一根碾棍,吼叫说:“奶奶的,俺去骟了那个杂种!”

“小祖宗,你找谁去?省省吧,先把你这瞎包老婆拖回去,别在这里丢人!”春宝刚要往外冲,就被玉翠厉声喝住了。

春宝丢了碾棍,一把提起桂兰,扛一口袋粮食似的扛在肩上,走出了碾坊。门外早立满了闻声而来的乡亲,春宝羞得差点儿没把脑袋缩进胸腔子里,埋头一个劲地往前闯。

玉翠不管碾好的没碾好的玉米,一股脑收进一个口袋里,背起来就走。走到门口,想起了春晖,招呼:“好孩子,跟大娘走。”春晖早吓直了眼,听见玉翠叫他,才从角落里出来,挽住玉翠伸来的手。

玉翠对着碾坊外看热闹的人群气恼地嚷嚷:“看什么看?没见过推碾么?”

春晖禁不住好奇,不明白桂兰为什么突然间又哭又叫的,悄悄问:“大娘,俺嫂子干啥咧?”

“小孩子家不兴问这个!”玉翠不耐烦地说。

春晖心里一震,感到委屈,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个玉翠大娘,虽说平时说话就响亮得像吵架似的,但对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硬邦邦地说话。

玉翠到家后,随手把玉米口袋丢在院子里,命令春晖睡觉去,自己直奔东厢房。春晖还惦记着油饼的事情,立在当院里没有挪窝。

春宝两口子相对无言,桂兰抹眼泪儿,春宝怔怔地发呆。玉翠进屋后,也不理他们,奔到土炕跟前。炕上睡着她的小孙子存粮,小脸儿红彤彤的,挨着存粮是一窝凌乱的铺盖。玉翠一把把被子扯到了地下,露出一条麻花一样扭曲的褥子,玉翠一眼就瞅见褥子上零星沾着些秽物,那刚刚压下去一点儿的怒气,又噌地一下窜了上来。她揪起褥子,提着出了门。

春宝两口子大眼瞪小眼,不敢说,也不敢动。玉翠顺手拿起春生赶大车的鞭子,到了大街上,把褥子往栓牲口的木桩上一搭,甩起鞭子,抽得啪啪响。尾随而来看热闹的人们,呼地一下子围了过来。

“羞死先人咧!”玉翠一开口,就声如金钹,响彻云霄。“瞎了眼的杂碎,你他娘的要下种,看清楚地茬再下,咋学满街乱窜的牙狗子,随地撒尿儿?你家先人都死绝了?缺爹管你吗?俺日你祖宗,日你八辈子祖宗,你的祖宗在棺材里也不得安生,天天翻身哼唧儿!”

桂兰听见玉翠骂大街,臊得头撞墙,打鼓一样咚咚响。春宝拉她,她沙哑着嗓子说:“你娘不让俺做人,俺不如死了干净。”

“娘也是气糊涂了。”

“她糊涂,村里的人可不糊涂,以后的日子也不糊涂。俺没法做人哩!”

春宝劝不了桂兰,就跑出来想劝回玉翠,在大门口一探头,见一街筒子的人,一缩脖子,没敢跨出大门半步。桂兰在东厢房里哭,玉翠在大街上骂,春宝在院里转。忽然春宝看见了木桩子似的春晖,如同见了宝贝,奔过去拉住他的手央告:“好兄弟,去把你大娘叫回来。你要多少兔子,哥就给你套多少兔子。”

“我不敢。”春晖低声嗫嚅。

“没啥不敢的,你大娘最听你的话。好兄弟,哥求你了。”

春晖还惦记着油饼的事,春宝的话给他了勇气。

“畜类啊,辱没了先人们呐!自家男人都分不清楚,这哪是人啊,披瞎了一张人皮,活活的畜类啊!王八蛋的牙狗子,睡不着觉掂量掂量,你家的墓田就是大粪坑,窑姐儿的家什,千人拉,万人尿!……”

玉翠骂几句,抽打几下褥子,褥子被抽开了花,露出白花花的棉花絮来。玉翠正骂到兴头上,被春晖打断了。春晖拉着她的衣襟摇晃,连声说:“大娘,大娘,说话要算话,你还没给我烙油饼呢!”

气头上的玉翠,不管不顾地骂:“吃你娘个头!一边呆着!”

春晖被骂傻了眼,抹着眼泪钻出人群,撒腿就向学校方向跑去。

白香衣早睡下了。自从坠胎差点儿丢了命,她的身体一直没有复原,加上心里有许多说不得的心事,病歪歪的,少气无力。她刚合上眼,就看见春生向她走来。在梦里她竟无法拒绝春生,他的怀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把她牢牢吸住。半夜的敲门声惊心动魄,差点儿吓破了她的胆,梦境和现实混到了一块,她以为自己和春生的私情被人发现,人们来捉奸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白香衣终于挣脱了残梦,回到了现实,心狂跳得如同逃命的兔子,紧赶慢赶地奔命。

“妈,开门!”

白香衣听出是春晖哭咧咧的声音,心里堵得慌。赶紧披上衣服,开了门。“怎么了?又哭什么?”

“俺大娘骂我。”春晖见了白香衣,委屈更盛,一双眼睛像两眼丰水期的泉子。

“哪个大娘?”

“俺春宝家大娘。”

白香衣的心一沉,心想莫非嫂子察觉什么了,心里就凄惶起来。“跟妈说说,她怎么骂你?”

春晖一边抹泪,一边诉说了一遍。

白香衣明白了一个八九不离十,说:“春晖,你大娘不是骂你。走,咱们看看去。”

春晖拧着身子不肯去,白香衣就自己去了,远远的听见玉翠在杂七杂八的骂。街上围满了人,白香衣好不容易挤了过去,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有人掐了一把她的大腿。

“嫂子,咱有话回家说。”白香衣劝着,把木桩上的褥子拿下来,向家里推玉翠。

玉翠骂街早已骂累了,可没人劝,骑虎难下,不好收场。白香衣一劝,玉翠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就由着白香衣推进去,仍叽叽咕咕骂不离口。

进了院,白香衣反手关了门。玉翠停了骂,站在天井里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白香衣埋怨道:“嫂子啊,这是什么事儿啊,藏还藏不住,你这样子张扬,咱家桂兰以后还做不做人?”

“白老师,对付这帮子奸夫淫妇,就得狠!”玉翠咬牙切齿。

白香衣打了一个激灵,她说:“桂兰也不乐意这样啊?”

“她又不是死人,是不是自家男人还分不清啊,俺看她是明明白白给人家的。”玉翠咬牙切齿地说。

白香衣想到了自己和春生,有些心悸,定了下神,才说:“嫂子,你去你屋里歇着吧,我去瞧瞧桂兰。”

玉翠紧追上来,夺她手中的褥子。香衣惊问:“嫂子,你这是干什么?”

“你别管。瞧好就是!”玉翠夺过褥子,扔在地下,进了自己的屋,一会儿端着煤油灯出来了。她把灯里的煤油撒到褥子上,擦着了火柴,扔了上去。一朵火苗摇曳着大起来。

“嫂子,你胡闹!”白香衣嚷着扑过去救。

玉翠一把抱住了她,不让她动。“烧吧,烧吧,把杂碎留下的种烧得干干净净!”玉翠发狠。

火苗子一蹿老高,红彤彤地映红了小院,映红了玉翠的愤怒,映红了白香衣的错愕。春宝跑出来,瞧明白了,又漠然退了回去。白香衣好歹把玉翠劝回了屋,抽身过来看桂兰。

桂兰蓬头垢面,额头青紫了一大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傻了一样,坐在炕上的墙犄角里。春宝哭丧着脸,起身让座,白香衣坐在了炕沿上。春宝话没出口,先长叹了一口气:“白老师,俺没法做人哩。”

“一个男人家,不兴说丧气话!”白香衣软语开导,“男人,就得有担待,这时候谁也没有桂兰难受,你要多开导她才是。”

“白老师,这事儿俺没法担待。”春宝抱着脑袋闷声说。

桂兰哭得上气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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