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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奏鸣曲+番外-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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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或许我真的会绝望……  
  1943年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战争一天天朝好的方向在发展,德国人开始节节败退,不管是在北非还是在欧洲,他们都难以维持胜利。但是这段时间他们也变得更加凶狠和狡猾。大约是对失败隐隐约约有了预感,盖世太保们变本加厉地杀害犯人和犹太人。  
  我们的行动也变得更加危险,但大家都很高兴。因为我们知道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就像熬过了漫长的黑夜,等候黎明到来是有一些让人焦躁,不过却值得期待。  
  1944年6月,诺曼底登陆为第三帝国敲响了丧钟。  
  1944年8月20日,戴高乐将军率领“自由法国”的部队随同盟军朝巴黎前进,人们黑压压地挤在道路旁用欢呼、鲜花欢迎他。  
  1945年5月,德国投降。  
  欧洲大陆上最黑暗的时光终于结束了。  
  巴黎的产业和阿曼德庄园都重新回到了我的手里,我又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回到法兰西音乐学院干起了老本行。  
  当我相隔了两年半再走进塞尔比皮埃尔一世林荫道那幢公寓的大门时,一大摞信件让我瞪大了眼睛。  
  “每个月一封啊,伯爵大人。”多利奥小姐正在忙里忙外地帮我清理屋子,随便又把散落的几封交给我。  
  这些信全都没有发信地址,信封上是优美的手写字母,但里面的内容全是相同的一句话--  
  “Ich liecbe dich。”(德语:我爱你。)  
  邮戳从1943年1月开始,一直延续到1944年12月。越到后面,这些信就越脏越破,有的甚至带着干涸的血迹。  
  整整24封,每一封都被我细心地拆开看过了。  
  尽管我一直在问多利奥小姐还有没有,她却连连摇头:“就这么多了,大人,一封都没有了。”  
  是吗,那么……那个人,大概真的已经长眠在俄罗斯的冻土下了……  
  信像雪花一样从我手上散落下来,正弯腰擦着花瓶的多利奥小姐惊讶地看着我:“……伯爵大人,您怎么了?”  
  我的脸可能苍白得像个死人,加上止不住的眼泪,一定把这位老妇人吓坏了吧。  
  1945年底,我因为生病的缘故回到了阿曼德庄园。  
  难得的冬日暖阳和煦地照在我身上,就像从前母亲凝视着我那样温柔。我捧着温热的咖啡闭上的眼睛。  
  弗朗索瓦和露旺索却没能从集中营回来,但是拉丰和西蒙已经回到了巴黎打理自己的产业,约瑟则回到学校继续他的学业。好象那场战争的创伤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被修复了。生活又在继续,可我知道只有死去的人是唤不回来了,那才是最大的遗憾。  
  我记得自己在离开巴黎的时候去看了玛瑞莎,她的墓碑因为缺乏照料而显得很陈旧,我细心地为她打扫干净以后告诉她,我很抱歉。因为约瑟说的很正确,我做不成天鹅;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像那种高贵而专一的鸟儿一样一生只拥有她一个爱人。可是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我知道自己是懦弱而且容易背叛的。这也许是我一生都要亏欠她。  
  但对另一个人我同样愧疚,如果我能在他离开之前说出他最想听到的话,那么不论他的灵魂是在地狱还是意外地进了天堂,都能够得到安息吧。  
  遗憾的是当所有的事情结束以后,好象只有我一个罪人被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我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请帮我再添些咖啡好吗,雅克。”我拉了拉腿上的毛毯,把杯子递了出去。  
  “非常乐意为您效劳。”一个有些沙哑却非常熟悉的声音在我耳旁响了起来。  
  杯子落在地上,我一下子像被电击了似的跳起来,回过头--  
  那头灿烂的金发在阳光下非常眩目,蓝宝石般的眼睛笑吟吟的看着我。  
  我一定是在做梦!  
  “为什么这么露出这种眼神?难道我变得很丑吗?”那个穿着深棕色便装的男人摸了摸下颌。  
  他瘦了很多,头发剪短了,从左腮到脖子那儿有块烧伤的疤痕,但是看起来依旧那么迷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罗斯托克!你……还活着?”  
  “啊,是啊。”他温柔地把我按回了椅子,“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个勇敢的士兵吧,我老想着在法国有一个我必须去见的人,所以就尽量呆在安全的地方。”  
  “你受伤了……”  
  “对,所以作为优先释放的战俘被送了回来。”  
  我轻轻地抚摩着那块烧伤的疤痕,说不出话。  
  他凝视着我的脸,依旧笑着说:“知道吗?海因里希临死前曾诅咒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为了破除那些见鬼的话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呢,现在我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了……”  
  “哦,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把你赶出去了?”  
  “如果您愿意,伯爵先生,也许可以雇佣一个新的秘书或者管家什么的,我能干得非常好。”  
  他变了,变得让我完全没有办法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子。一股温暖的东西从被他握住的手上一直漾进了我的身体里。  
  “好吧。”我笑了,“但是工资可不高。”  
  “这没关系。”他满不在乎地翘起了嘴角,“至少现在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呆在你身边。好好照顾我啊,先生。”  
  “Je t’aime!”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然后紧紧地抱住他。  
  上帝啊,您和他也终于讲和了吧……  
  (注:Je t’aime  法语:“我爱你”)  
  END  
  天鹅奏鸣曲番外之 还要方糖吗 
  作者: E伯爵 
  “还要一块儿方糖吗,夏尔特?” 
  那个金发的男人站在茶几旁,端着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自从学会了怎么把上好的咖啡豆磨成粉末,怎么掌握酒精灯熬煮的火候之后,他就时常为我弄出一些很不错的提神饮料。 
  “好的,谢谢。”我放下手里的笔,微笑着对他点点头。 
  他把咖啡放在了我的书桌左角,然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继续阅读那一摞文件。这位退役军人接替了我原来那位秘书的工作,而且干得不错。他对自己该做的事情学得很快,也迅速适应了法国乡间的生活。 
  阳光顺着他的脸勾勒出明亮的轮廓;尽管从左腮到脖子那儿的烧伤疤痕还是很明显,但他已经没有了几个月前憔悴的样子,脸颊上逐渐恢复了血色,暗淡的金发也重新变得灿烂迷人。更重要的是,我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阴沉的色彩,那些尖刻的嘲讽、狠毒的暴戾都不见了,这个人在我面前只剩下了平和,一种安详到沉静的平和。 
  他真的重生了,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仿佛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抬起头笑了笑,漂亮的蓝眼睛如同宝石一样:“我好看吗,夏尔特?” 
  我转过头,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幸亏是在阿曼德庄园里,没有其他人可以看到我的窘态,否则以他那种把“羞耻”等同为“虚伪”的性格,恐怕早给社交圈提供了无数的谈资。 
  “都三十几岁了还这么容易脸红,夏尔特,你对我的欣赏就不能表现得含蓄一点吗?” 
  他在大言不惭地说些什么啊! 
  我端起杯子转向他:“呃……我只是刚好想告诉你这次的咖啡味道又进步了不少,和玛勒先生(作者:还有人记得这位大胡子老板在巴黎什么地方吗?)煮的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他顿了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得意的表情,却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文件把手肘撑在桌子上,望着我:“告诉我,夏尔特,你……真的不回巴黎了吗?”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笑笑:“即使不在巴黎也有这么棒的咖啡,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他抓住了我的左手:“是因为我吗?” 
  我放下了杯子,没有说话。 
  在阿曼德庄园里我能保留一个独立而平静的世界,但是却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我们不能离开这里,法国人还没有从民族的仇恨中解脱出来,罗斯托克不可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巴黎生活,何况他手里还粘着法国人的血。而我,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告诉朋友们现在我和这个人在一起,即使他豁出性命救过他们。 
  “一辈子呆在这儿,不好吗?”我尽量平静地对他说,“战争都结束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包括我们的生活。我不认为咱们有必要再去适应大都市的繁华。” 
  他握着我的手,温暖的皮肤贴着我,干爽又粗糙。我不想挣脱,因为我现在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也是他唯一想抓住的东西。 
  我从他的眼睛里知道他现在很高兴,我能这样说对唱了很久独角戏的他而言是多么大的安慰。 
  喜悦从他收紧的大手上慢慢地溢了出来,奇怪的是,我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人的感情真是难以预料啊,我曾经那么地恨他,恨到想把自己变成火与他同归于尽;我可怜过他,因为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孤独得只剩下自己的影子,他用奇怪的方式向亲人付出过真心,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甚至差点被谋杀;我也感激过他,他可以一次又一次玩命地救我和我的朋友们,三番五次把自己置身于枪口下;而现在,这些情绪都融化成了另一种更加深沉的东西烙在我心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他在邀请我共渡生日那一晚吗,还是因为看见他肩上的伤口时心底难以保持平静…… 
  我不愿意再当一个单纯的接受者,我想对他公平一点。 
  缓缓地把自己的另一只手递上去,我向他倾过身子:“没必要再怀念巴黎了,罗斯托克,马上就要到12月了,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到哪儿去选一棵漂亮的圣诞树,还要购买很多的木柴和炭,当外面的雪堆得很厚时我们可以躲在房子里,你不是还想听《月光》吗……” 
  突如其来的力道把我带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沉重的金发头颅垂落在我的肩膀上,腰间的手指摁得我感到了疼痛,炽热的呼吸也一下子从领口灌进来,皮肤上的温度有些烫人。 
  我愣了片刻,然后伸手攀上了这个男人的肩,费力地抚摸着他头发,这与他的性格完全不同的柔软的头发:“对不起……我是个固执的人,罗斯托克……很固执……我忘不了玛瑞莎,可我对你也是一样的……所以,我决定了的事不会再有什么更改……你不用自责,也不要再担心了。” 
  他的呼吸急促地拂过我的皮肤,我们像塑像一样站在午后的书房中,微风把最后一丝淡淡咖啡香送进我的鼻端,这时候他动了动,终于低声在我耳边问到:“夏尔特,还要咖啡吗……” 
  “是的。”我很遗憾他没看到我此刻的笑容,“再多加一块方糖吧。” 
  …… 
感谢上帝,只要幸福就好,哪怕是平平淡淡的一辈子…… 
《天鹅奏鸣曲》番外《铭记与遗忘》 
  (上) 
  1945年12月3日的清晨,我醒来的时候他正在拉开窗帘。 
  阳光从结了冰花的玻璃外面透进来,照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华丽的头发闪亮着最耀眼的光彩,赤裸的上身被勾勒出金黄|色的线条,沿着起伏的肌肉形成一幅异常迷人的图画。 
  〃早安。〃他笑着向我问好。 
  〃去穿件衣服,罗斯托克。〃我对他说,〃天气很冷,你会着凉的。〃 
  〃好的。〃他说着,却走到床前俯下身子,在我额头吻了一下,〃腰疼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揉一下。〃 
  我的脸上有点发热:〃谢谢。不过你还是快回你的房间比较好,雅克马上就会来为我送咖啡的。〃 
  〃哦,好吧。〃他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床边,伸手拿过自己的睡衣,打开侧门走近了隔壁的房间。当我听到门锁放下的喀嚓声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开始厌恶起自己的懦弱和虚伪。 
  是的,就是这样,我们是在一起了。可这仅仅限制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因为我知道这件事对其他人而言意味着什么。罗斯托克是个德国人,并且曾经是一名纳粹,而我则是接受过无数嘉奖的法国抵抗英雄命运的安排还真是奇妙啊! 
  那个刚刚结束战俘生活的男人似乎很明白我们之间尴尬的关系,他现在成为了我的秘书,因此一天之中真正转变成另一个亲密角色的时间往往只有短短的几小时,我不得不佩服他那种媲美职业演员的演技;但我知道,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八点的时候雅克准时为我送来了咖啡和报纸,我洗漱之后问他调音师来了没有。因为很久没碰,我那台钢琴走音走得太厉害了。 
  〃大概快到了,大人。〃花白头发的管家告诉我,〃镇上的邮差赛西尔·波里维会去车站接他的。〃 
  〃很好。〃我打开报纸,浏览了一遍,显眼的位置登载着一些新的判决,都是某个藏匿的法奸被逮捕、枪毙,我的胃部有些不舒服在战争胜利后的这段时间里,法国人的仇恨和报复达到了空前高涨的程度,百姓对侵略者的憎恨充分地体现在对待这些叛国者的严厉态度上。我看了看紧锁的侧门,突然有点担心。 
  〃科罗拉德先生在哪里?〃我问雅克这是罗斯托克原来的名字,他已经抛弃了冯·波特曼这个姓氏。 
  〃他已经去餐厅了,大人。〃 
  〃是吗?请他不必等我,先用早餐吧。〃 
  〃好的,大人。〃 
  我咽下有些苦味的黑咖啡,叹了口气。 
  罗斯托克很聪明,这是我一直以来对他的评价,他学东西非常快,从军人到私人秘书的角色转变对他来说毫不费力,他懂得在战后的法国应该怎么收敛和隐藏自己:尽量少出门,对待每个人都生疏而有礼,不谈论自己的过去,对德国的特产装糊涂。可他漂亮的金发、湛蓝的眼睛还有矫健的体态都与高卢人是那么不同,而且……尽管如此低调,他仍然会吸引一些人的目光。我告诉别人他是我的奥地利朋友,在战争中受了伤,所以才来到我这里。或许是他左腮和脖子上的伤痕证明了我的话,虽然有人疑心,可他们不会对我这个地下抵抗英雄不敬。几个月下来,罗斯托克的彬彬有礼反而还吸引了一些女士。 
  我很难想象从前那个冷酷精明、骄横飞扬的人会小心翼翼地重新学习生活和与人相处,但事实上他确实在这样做,只因为他想留在我身边。 
  〃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你已经一无所有。〃在我们拥抱的那个晚上他这样对我说,并且告诉我他已经扔掉了〃那个男人〃的姓氏,〃我可以忍受极端的贫穷,因为此时我已经得到了一切。〃 
  这句话让我最后放下了所有的坚持…… 
  可惜生活并不是像把糖放进嘴里那么简单,只要闭合起来就能感觉到甜蜜。 
  当我走到餐厅的时候秘书先生正坐在桌子旁边读着一份报纸,面前放着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藏青色的西装背心勒出上身优美的轮廓,我觉得这比他原来穿着军装的样子更加英俊。在看到我的时候,他折起报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早安。〃 
  〃早安。〃我在他身旁坐下,对他说,〃听说巴黎的房产已经转租出去了,今天和我去镇上的事务所把代办手续处理一下吧。〃 
  他的眼神里有些意外:〃我也去?没那个必要吧。〃他是不想过多地出现在其他人面前,这我知道,可是…… 
  〃你老呆在这里不闷吗?再说我讨厌开车。〃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说〃好的〃,可我分明看到他眼角泄露的笑意,我的脸突然莫名其妙地又有点发热了。 
  大约九点钟左右的时候雅克来到书房告诉我我等的人来了。 
  憨厚的乡下邮差和那位从巴黎请来的调音师坐在客厅里,我把手上的财产清理册交给了罗斯托克,然后请他带那位邮差去餐厅休息,自己则领着调音师去琴房。不过就在我介绍我这位新任的秘书时,我很奇怪地发现调音师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惊讶和迷惑,但立刻又归于沉寂。 
  安排好了庄园里的事情以后我和罗斯托克终于能出门了。那辆新买的雷诺牌小轿车在乡间的公路上行驶时,我突然觉得心情也变得很好,仿佛早上某些暗淡的影子在不知不觉中被压到了最底层。大概是因为今天的天气出乎意料地晴朗,而空气中也没有了隐隐约约的硝烟味儿,所以虽然是冬天,却已经如同了初春般可爱了。 
  我想到几天前的对话,转头问那个握着方向盘的男人:〃罗斯托克,你想要什么样的圣诞树?〃 
  〃恩?〃他的思维显然没有与我同步。 
  我耐心地告诉他前几天我们在书房时我曾经问他该准备什么样的圣诞节必需品。他用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望着我,然后轻轻地笑了:〃说真的,夏尔特,我可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圣诞节。小时侯母亲没这样的心思,她宁愿把钱留下来买酒;到了那个男人的房子里以后,他似乎更愿意让我们在圣诞节的时候跟他一起唱点儿赞美诗或者无聊的军歌,吃了晚餐就把大家赶回房间做祈祷,所以我一点也不明白12月24日晚上到底得做什么。〃 
  他的语气是那么平淡,可我的心头却很不舒服,我问他有没有收到过圣诞礼物。 
  〃有啊,母亲曾经给我买过巧克力,很小,不过非常好吃。那个男人也送给我几本书,诸如《我的奋斗》一类的,我从来没看完过,此外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给的东西。真有意思,某一次还有位小姐居然把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咯咯地笑起来,好象挺得意。 
  我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既然这样,就由我来教你怎么样过圣诞节吧,我会送你一份真正的圣诞礼物。〃 
  他转头看了看我,沉默了片刻,回答到:〃好啊,我非常期待。〃 
  抵达默伦附近的这个小镇时还没到中午,我在加纳先生的事务所里处理了巴黎转过来的房屋转租合同,然后决定和罗斯托克到一家出售圣诞节礼品的小店去看看。我们商量好要自己动手砍一棵杉树或者柏树,然后由我来教这个没感觉过节日气氛的男人怎么打扮它。 
  就在我们拐过镇中心东边的街角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两个冒失的男孩子飞快地跑过来,差点撞到我身上。罗斯托克一把扶住我,问到:〃发生什么事了?〃 
  〃抓到一个纳粹表子!〃大点儿的孩子兴奋地叫到,〃看,看!他们过来了!〃 
  我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大群人拽着一个年轻女子朝这边过来了,他们大声叫骂着,推搡着她,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愤怒和憎恨,还有蔑视。我看着那个一直在哭喊的女人,她很年轻,很漂亮,但是脸上却是一片绝望的神情,亚麻色的长发被一个中年妇女抓在手里,两个男人拖着她的手臂朝镇中心的喷泉走去。 
  我的心紧了,因为我清楚接下来他们会对她做什么。 
  这群人把那女子拖到喷泉周围,让她跪在地上,两个男人撕开她的衣服,把她的头按下去,几个女人用剪刀把她漂亮的长发一簇一簇地铰下来。周围的路人渐渐围拢过来,这个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们用冷漠和讥讽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咒骂和讥讽像潮水一样泛起来,包围了这个女人。 
  是啊,他们有权力愤怒,在整整五年的时光里他们经历了难以描述的恐怖,眼看着侵略者在自己的家园里践踏一切,忍受着屈辱在冰冷的枪口下小心翼翼地生活。他们见到过亲人和朋友因为反抗而被捕、被杀,被送进集中营,他们也艰难地穿着木鞋、裹着粗布衣服度过那些物资短缺的日子,所以他们憎恨德国人,憎恨那些跟德国兵上床的女人,不管她们是为了找个靠山还是因为……她们爱上了敌人。在法国解放后我已经很多次看到那些投靠德国人的法奸被枪决,而通敌的女人则被剃光头发,赶出城市和村镇。 
  即使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人类的报复都是一种极其可怕的行为! 
  眼前的场景让我的胃部无法遏制地抽痛起来,那个女人的哭喊声分外刺耳,透过人群直传过来。我忍不住转过头拉住了罗斯托克的手:〃走吧,离开这儿,快!〃 
  他望着我的眼睛里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隐忍,我很清楚这样的场景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这时在街角的方向,我看到一个最多两三岁大的女孩子被气势汹汹的大人们牵了过来,她哭花了可爱的小脸,亚麻色的头发使人一眼就辨认出她的母亲是谁。孩子的哭声让那个被压在地上的女人一下子跳起来,她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有点地方还弄出了血。人们把那孩子扔到她怀里,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带着你的小杂种滚出这里!〃一个男人冲她们吼到,〃快点滚吧!德国人的表子!〃 
  一些小孩儿拣起地上的石子儿朝她们扔去,附和着大人的叫骂。这个可怜的女人抱着她的孩子失魂落魄地逃走了,愤怒的人群在她们身后源源不断地诅咒着。 
  我觉得自己的体内被一种即悲哀又矛盾、还夹杂着愤怒和恐惧的东西占满了。罗斯托克搀住我,低声对我说:〃回去吧,夏尔特,咱们回阿曼德庄园去。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我费力地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已经没有心情再去考虑自己的圣诞节该怎么过了,现在我只想回家…… 
  我们在回程中已经无法再高兴起来了,原本被我压在心底的阴影像幽灵一样浮上来,弄得我很不舒服。罗斯托克在安静地开车,他天空一般的蓝眼睛专心地看着前方的道路,仿佛没有发现我在悄悄地注视他。可我知道他只是不想面对我,因为他和我在顾虑同一件事。 
  他是德国人! 
  而我们生活在法国! 
  我叹了口气,看来并不是战争结束一切都可以照着我们最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我把头移向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跟他说: 
  〃不用担心,罗斯托克……不用担心,没人知道你的身份。〃 
  他没有看我,却挑高了眉毛:〃担心?不,夏尔特,我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沉默了,逃避似的合上了眼睛。 
  当我们回到庄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雅克告诉我调音师已经把钢琴调试好了,我可以马上去试试。我草草地弹了半首曲子表示满意,然后回到书房把支票递给那个调音师。 
  他接过来道了谢,不过眼睛却盯著书架那头的罗斯托克。我疑惑地问他是否有什么问题。 
  〃很抱歉,先生。〃他的声音很沙哑,仿佛受过什么伤,〃我只是觉得您的秘书很面熟。” 
  〃哦。〃我的心头紧了一下,〃是吗?你们见过面?〃 
  〃不、不。〃他摇摇头,〃我在巴黎时曾经因为参加游行被德国人逮捕过,那时候我好象……好象看见过他,有个军官和他很像……但又似乎不大一样……听说他是奥地利人?〃 
  我干笑到:〃是啊,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那或许是我弄错了。〃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话,〃您怎么可能跟德国人打交道呢!〃 
  我觉得空气都快要凝固了,停顿了几秒种后,我好不容易才用最正常的语气结束这场谈话,把调音师送走了。 
  我按着门把手,回头看看书架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把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了我和调音师正在谈论关于他的事情。下午的阳光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他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可是我明白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沉静深邃。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不安,而这不安在几天后便得到了证实。 
  奇怪的表现首先是从我的厨娘开始的。 
  迪瓦尔太太原本是个挺和善的小妇人,在我回到阿曼德庄园养病的那段时间里她做的鸡脯子让我很是滋补了一番。对罗斯托克的到来她也表示欢迎,因为她的儿子参加游击队之后死在了一场与德国人的交火中,她同情那些战争中受到伤害的人。可是最近我发现她看着我们的目光很不对劲,特别是对着罗斯托克的时候,那种探究、怀疑的神色怎么也掩饰不了。 
  然后是加斯东,我的男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心直口快,很讨人喜欢,在阿曼德庄园被德国人占领的那段日子里他和雅克一直留在这里,尽心尽力地保护这幢房子。可最近他老躲着我,每次看到我时好象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却咽了下去。 
  唯一不变的就是雅克,他从我父亲在世时开始就是这个庄园的管家,似乎没有什么能破坏他的工作。我几次都想向他询问到底怎么了,可我也害怕听到自己猜测的答案。 
  如果连我都感觉到了庄园里气氛的变化,那么罗斯托克一定也明白出了问题,可是为什么他却若无其事呢? 
  大约半个月后我才终于知道了,某些流言已经开始在附近传来传去,而内容就是: 
  诺多瓦伯爵的新秘书曾经是德国党卫军! 
  那天我走下楼梯的时候加斯东正把信送到书房,我看到邮差赛西尔·波里维离去的身影,而我的男仆脸上还挂着一副很古怪的表情,脸颊红通通的,好象跟人吵了架。 
  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先生。〃刚开始他好象不愿意告诉我。 
  我笑着拍了拍他肩:〃加斯东,我真不喜欢看到你心里有事还瞒着我的样子!你从十八岁起就认识我,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不是的,先生。〃他连忙接了一句,〃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照实说啊!最近我也觉得你很怪,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他摇摇头:〃遇到麻烦的不是我,先生……难道您没有听说吗,有些人……我是说镇上的人,他们说……科罗拉德先生……是个纳粹!〃 
  我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接着背后冒出了冷汗 
  最糟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谁说的?〃 
  〃塞西尔·波里维。他说上次那个巴黎来的调音师在回去的时候告诉他:他曾经看到过科罗拉德先生穿着党卫队的制服审问法国人!〃年轻人犹豫地看着我,〃先生,这……是真的吗?〃 
  〃不……不会……〃我含含糊糊地支吾着,然后狼狈地逃走了。 
  这叫我怎么回答,难道我真的要告诉他:他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现在跟他呆在这幢房子里的那个金发男人的手上确实沾着法国人的血!天哪,那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已经扩散开来的麻烦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坐在房间里一个下午都没有出去,直到一阵敲门声把我从迷乱的思维中唤醒。 
  〃夏尔特,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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