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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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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张年愚弟的名帖,说要拜司李王老爷。店小二听他有这朋友,倒反摔掇他速去,又替他借了冠服,叫了肩舆,情愿跟他执帖。
渔洋是广厦大庇的人,他夫人张氏,尤能劢相夫子,做一个闺阁中之大侠,巾帼中之名流。所以渔洋在扬,这些墨客骚人,都来归附。平山堂畔,明月桥头,文酒流连,殆无虚日。
这天正在书房闲坐,阍者持贴进来,说有同年拜会。渔洋问道:“可是冠服吗?”
阍者答应道:“是。”
渔洋道:“请。”
懒懒的入内半晌,加了一件套子,带了一顶帽子,迎了出来。看见许举人长髯黧面,消瘦异常。那副冠服呢,却是崭然一新,望而知为假借来的。彼此拱揖升炕,互问籍贯。许举人道:“老同年英年早达,出牧斯民,治谱流传,是不必说了。这诗名为南州冠冕,令人钦佩不置!小弟是几遭勒帛,正如杯弓蛇影,一望先惊,实在惭愧得很。”
渔洋道:“不必过谦,今岁是龙头属老成了,但是老同年远道奔波,孑身往返,栖迟客邸,顾影自怜,府上当然有年嫂世兄呢?”
许举人道:“小弟耕读传家,尚有百亩先畴,足供饘粥。偏是十年前侥幸一第,南辕北辙,弄得担石无储,那苜蓿盘中,这滋味亦可想见。寒荆亲操井臼,小儿亦随侍读书。近来荒斋中灯影机声,母子倒相依为命。只有小弟风尘仆仆,阮籍途穷。荷承老同年交浅言深,小弟不敢不倾吐肝膈了。”
渔洋道:“老同年一寒至此,小弟自当越俎而谋。”
许举人谢了又谢,说试期伊迩,三日内即须长征。说罢辞了出来。渔洋请轿送客,把个店小二看呆了,说道:“许老有这样交情,为什么早不去寻他呢?”
从此饭也有了,茶也有了,房饭钱也不索了。
渔洋送出许举人进来,一路盘算,约莫非三四百金不可。
这班扬州的盐商,请他们吃一餐饭,令他们帮忙一二百两,容易得很。只是我却近日拮据得很,那里有此巨款?他又行期急迫,为他的事,反叫我向人借债不成?看看已到内室,脱去冠服,张夫人看渔洋面色不豫,便问道:“来的是那个同年?”
渔洋道:“福建姓许的,过路来借川资。这人学问倒还有根抵的,只是暮年未遇,颇有点憔悴可怜的颜色呢!”
张夫人道:“你答应他没有?”
渔洋道:“既是公车,又是同年,如何可不答应?”
张夫人道:“钱呢,要多少呢?”
渔洋道:“盐商一半,我助一半。我正在绸缨此款呢!”
张夫人道:“这事交给我罢,你去办你的事。你几时饯他,几时来向我取钱。”
渔洋道:“他谢谢我,我要谢谢你呢!”
过了一日,渔洋去回拜许举人,邀他署中夜宴,并约请盐商作陪。盐商二百两早经送到了。渔洋去问张夫人,张夫人果然交出二百两足纹。渔洋道:“奇了,你这钱向何处弄来的?”张夫人道:“我私橐里剩有一双金条,脱兑了这个数目,你要多也没有了。”
渔洋道:“难得夫人慷慨,成我本志。”
外面又报许举人到了,渔洋让在书房小坐。肆筵设几,备极丰腆。
众盐商也陆续而至,自然许举人首座,渔洋末座。酒至半酣,渔洋从书厨里取出四封纹银,向许举人道:“这二百两是诸位先生的集腋,这二百两是小弟的尽心。”
许举人听了,真是喜出望外。他起初不过想十两八两,开销这些房饭钱,再到前途搜括。这一来不特各费有着,还可寄点安家之用。便向渔洋拱手道:“老同年如此垂爱,诸位又如此解囊,小弟若有寸进,再当趋阶叩首。否则亦永铭心版,图个异日结草之报罢!”
渔洋又慰藉一番。
那许举人酒落欢肠,慢慢提到近数十年诗格,说朱竹垞怎样旖旎,尤悔庵怎样纤巧,要一个黄钟、大吕之音,清庙明堂之器,竟不可得。这也是气运使然。最怪的是毛西河,他集子后面,附刊几首女弟子的诗,老同年曾经见过吗?渔洋笑了一笑。许举人道:“西河还有序语。”
云:昭华既受业传是斋中,每赋诗必书兼本,邮示予请益。陆续得如干首,留其帙不忍毁去,遂附刊于杂文之后云云。
渔洋道:“昭华又是什么女子呢?”
许举人道:“说是昆山徐姓。”
其时移灯添酒,已漏下三鼓了。许举人匆匆辞别,翌晨便渡淮河而上。这西河同那昭华,也确有一段的文字因缘。
正是:笑看玉勒鸣驺去,为拔金钗执贽来。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回 徐昭华别署弟子籍 陈南楼新题列女图
上回说到毛西河文集,附刊徐昭华的诗。这昭华便是西河的女弟子。西河还说道,青胜于蓝。其实昭华是昆山徐相国的后人。相国建筑藏书的小楼,题曰“传是”。那里面牙签玉轴,陈设精良。昭华年未及笄,即喜在此楼起坐,脂痕粉印,都在笔墨之间。那不栉进士的声名,早已传播通国。昭华虽则吟椒咏絮,也有一二篇什,流散人间。然却态度端庄,语言矜重。
不特外亲中表,款曲难通,便是诸姑伯姐一流,也不过略加酬应,从不肯轻逾阃阈。到得于归以后,上头夫婿才貌兼优,况是鼎族右门,又不曾轻言离别,鹣鹣鲽鲽,两好一双。在昭华算得福慧双修了。谁知胜会不常,盛筵难再,花残月缺,竟做了年少的未亡人。从此缟袂青裙,不施膏沐,寒檠永夜,只借着几首诗排遣排遣。凡有国朝名人的诗集,难得她近搜远访,多如束笋,其中最服膺的是毛西河,情愿以一纸介绍书,附在弟子之列。西河亦略不谦让,居然以老辈自居。越角吴根,都借着邮筒往返,其实昭华并不曾与西河一面呢。那西河第一次命题。是《赋得拈花如自生》,仿六朝体。昭华诗云:明珠照翠钿,美玉映红妆。步移摇彩色,风回散宝光。蛛丝髻上绕,蝶影须边翔。谁道金玉色,皆疑桃李香!
西河看了,着实叹赏一回。第二次命题,是拟刘孝标妹《赠夫诗》。昭华诗云:流苏锦帐夜生寒,愁看残月上阑干。漏声应有尽,双泪何时干?芙蓉花发满地红,黛烟香散度帘拢。画眉人去远,肠断春风中。
西河道:“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妍丽极矣,凄婉极矣!毕竟没有慷慨悲歌之致,终是缺点。”
便嘱昭华随时注意。过了几个月,昭华寄来几首《塞上曲》道:朔风吹雪满刀环,万里从戎何日还?谁念沙场征战苦?将军今又度阴山。
长云衰草雁行平,沙这征人向月明。思妇不知秋夜冷,寒衣还未寄边城。
扩骑三千出汉关,雕戈十万卧燕山。月明近寒频驱马,尚有将军夜猎还。
西河读到这几首,才知昭华聪明绝世,不是搓脂揉粉的人,便动了附刊集后这个思想。到得《濑上集》出版,有这样绝妙的尾声,益发不胫而走。海内都知昆山有这位昭华女史,彼乞斗方,此求扇叶。有托题的,有索和的,玉石俱投,薰杂进。
昭华虽则一概谢绝,那孤嫠净地,忽惹了如许缁绍尘,昭华已不自在。偏有些附庸风雅的诗人,谬托知音,踵门拜访,真是自招烦恼了。昭华函恳西河,将附卷不再同订,以免絮聒。函云:昭华奉教先生,已逾数载。菲葑自愧,桃李兼培。怅立雪以难期,如生风而这被。昭华拜赐,盖已多矣。然而鱼目之似,岂可混珠?骥尾之彰,徒然引玉。况昭华年才风信,身是霜居。
本应殉以相从,何忍炫而求售?先生梨雕枣刻,视若鸿珍。昭华木附草依,留兹貂续。似违夙愿,希鉴衷苦。即割爱以何妨?
实盗名之可耻。秋零如许,何须扶不植之枝!春蛰难苏,即此薙已焚之草。惟我函丈,俯纳斯言。
西河道:“这也太拘执了。”
复书中劝昭华既耽吟咏,宜有交游。男子固应避嫌,那些淑嫔名媛,不妨互通音问。西河的女弟子中,若嘉兴的陈夫人,吴县的金夫人,还有什么湖州徐女史,桐乡赵女史,仁和管女史,都是清才三绝,妙誉一时。
西河替昭华一一介绍,并说如有清兴,不妨山阴一棹,待妾曼珠,渴望得很呢!昭华得了西河这番指导,倒也不能十分深闭固拒。那一班夫人女史,又络绎来函奖勉,并有愿移玉趾来识荆州的。昭华料定无可解免,与其参差前后,零碎招待,不如在传是楼中,组织一个春闺雅集,岂不有趣!是年为康熙五十一年,订于花朝日举行。先期折柬相约,却是昭华具名。其柬中有几句云:玉版之禅一味,莫笑山家。金谷之罚三章,先宣酒令。小展题红之册,愿移踏青之鞋。簇簇林泉,自泛觞咏。姗姗环佩,都入画图。云云。各处夫人女史,听见有此盛举,莫不豪情逸兴,联袂而来。
连曼珠也渡江到杭,小住了一天。柔橹轻帆,向昆进发。昭华连日督率婢媪,收拾卍栏丁槛,软幔疏帘,还有那琴榻棋评,茶铛酒槪诺背允茄湃松钪隆V劣谠爸谢荆缬泄そ炒蔚谡怼P摅蛞罚沽泵牛雍┨医浚阕赫舛执荷B榈嚼プ钤纾丛谡鸦ブ邢麻健
次日便是二月十二,和风晴日,众马争鸣。昭华的弟妇徐夫人,却来为昭华相助。昭华钗荆裙布,严然林下丰姿。等到午餐,来者共有十一位。仁和管女史,桐乡赵女史,湖州徐女史,珠围翠绕,富丽堂皇。徐女史还带着两个雏鬟,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益显出十分妩媚。管女史还是深闺待字,绮年玉貌,尤冠一军。此外吴县的金夫人,清远澹逸,飘飘欲仙。只有嘉兴的陈夫人,年在四十以上了,挈着垂髫稚女,长裙绣舄,正如小鸟依人。还有一个昭华侄女,一个昭华小姑,也从昭华学诗的。楼中摆了两席:一席是陈夫人首座,金夫人、管女史、陈女史、昭华带了侄女作陪;一席是曼珠首座,徐女史、赵女史、徐夫人带了昭华小姑作陪。几个婢媪,准备着举肴斟酒。
昭华便道:“今日承诸姐妹不弃,远移莲躅,昭华想就此结一诗社。请陈夫人做个社长。一年一举,由昭华做个东道。诸姐妹以为何如?”
陈夫人首先赞成,却请昭华做会长。后来大众磋商,会长当然是陈夫人,定了春秋两举。是年秋社,是陈夫人值首,于中秋节在烟雨楼小集。此次应绘图征咏,以志鸿雪,也由陈夫人嘱其女陈书设色。自此徐昭华的诗名,益发大布了。
到得嘉兴秋社,前图已经告竣。诸人都传神阿堵,栩栩如生。昭华称赞好画法。陈夫人说:“小女喜弄翰墨,兼事丹青。
苦于闺阁无师,只得随手涂抹。如今已字嘉兴钱氏,转瞬便要遣嫁了。“
陈女听了红晕于颊,每人又赠了一规画扇。这陈女便是钱文端公的贤母。他夫婿名叫纶光,号叫廉江也,是耕读旧家,农桑世业。不道才丰寿啬,壮年便催赴玉楼了。这时上有高堂,下有孺子,粟帛之奉,修脯之需,都集在一人身上。幸亏有这枝写生妙笔,寸缣尺幅,都好换得润资,便住在一桁小楼,听夕从事。他儿子名叫钱群,是康熙六十年的进士,一直官至尚书。那读书未达的时候,全靠寡母中宵课读,才能一举成名。所以有《夜纺授经图》的画本。到得尚书既贵,居然进呈御览。还记得赐题二绝句中有云:嘉禾欲续贤媛传,不愧当年画荻人。
这算宸章褒美,天语辉煌,荣宠极了。他却不改常度,仍以书画自娱,惟署款则称南楼老人。晚年以鱼虫花鸟,不足久传,想起刘向所传的这些列女,都是后人模范;图形题识,是妇女应尽的责任,因此屏除他种笔墨,专心致志,把《列女传》的事实,一幅一幅表彰出来。上自宫阃,下逮草野,远若周鲁,近至秦汉,贤明一类,才智一类,节烈一类,删繁就简,是宫史的体裁,是女诚的规则。每幅上将原传,用小楷题著,疏密相间,修短适中,望之令人肃然起敬。这是老人平生的精品,比到进御鉴赏的画册十帧,犹不能及。其工致,世人只知道那十册中有什么御诗,有什么御跋,忽而发还,忽而取阅,是钱氏子孙的世宝,却不知有这《列女图》。若论到这十册的画,也算得闺秀中翘楚了。你道是怎样十册呢?
第一册鱼、犬一、黑色,题日《晚秋渔猎》;第二册飞蝶将入花丛,题曰《醉乡春舞》;第三册虾一、蟹一、鱼一,题曰《淞香半剪》;第四册花篮一,题曰《锦城红紫》;第五册大柏一,题日《汉殿梁材》;第六册梅花一,仙女一,题曰《藐姑寒影》;第七册修篁茂林,题曰《森立坌来》;第八册杨梅、枇杷、桃二,题曰《夏果檐香》;第九册喜雀,题曰《喜见云章》;第十册萝卜、白菜,题曰《霜园本色》;每帧纸角,廉江先生还题著七言两句。自从发还以后,文端公及其子侍郎公,俱恭和宸翰,题了十诗。到得二次发还,又添了七律一首,长跋一篇。
这时老人已骖鸾西去了。文端通籍未久,康熙升遐,传位的即是雍正。文端板舆迎养,安住京师。便缯了一幅《直庐问寝图》,出自王肇基手笔。图中早朝将出,“先问母安,冠服整齐,雅合身分,较之《夜纺授经》时,恰好互相印证。老人含饴之暇,取出那手绘的《列女图》,替这班少年讲解。还有人辗转借观,前去摹仿。文端劝老人勿过劳顿,尽可小憩。老人道:”你今仰仗天恩,受禄奉母了。你要想我是艰苦出身呢!
母家既无伯叙,终鲜兄弟,汝外王母怜我体弱。说道缝纫烹饪,怕我不能胜任,教成了我这种画法、及至嫁到你家,不及数年,你父亲弃养了。你王母已是古稀的人,暮年丧子,那不哀痛?
我只得含着眼泪,把这些殉节殉烈的念头,一概收拾,靠了这枝枯管,这张废褚,挨过日子。侥幸能够老幼饱暖,看你渐渐长成,如今你王母同父亲,均已墓有宿草了。你也遭际圣明,备员侍从了。我自然无挂无碍,可以享你几年福。但是我的母亲,口授我一部《列女传》,我的女儿媳妇,以及侄女孙女,我都要将《列女传》交代她们。你道我画这《列女传》为什么呢?恐怕我家后辈妇女,有不甚识字的,读不来《列女传》,便将这画挂出来,叫识字的姑姑嫂嫂,讲解给她听。她懂了这列女的古典,那些骄奢淫逸、悍泼嫉妒的事,自然不敢做了、便是有人来借来摹,我还替他亲自题眉。无论他画法妍媸,能够将这例女图》慢慢推行,有益于闺阁不少。你何必来阻我呢!“文端自然唯唯而退,办他的公务去了。
忽忽已是雍正三年。这雍正的手段,却比康熙铦辣许多。
他内里是仗着舅舅隆科多,外面是仗着大将军年羹尧。此外鄂尔泰、张玉书这些人物,只好供奔走之役,备承宣之劳。雍正趁着国丧的名,召回抚远大将军贝子允禵,把督理西陲军务,尽托羹尧。羹尧与雍正,是患难君臣,那不尽忠竭力?所以青海一战,能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只是他军务倥偬,幕中的人,自有那三教九流,供他驱遣,他也不过众人视之,内中只看重的西席先生王涵春。正是:征旆扶摇谈建白,寒毡偃蹇感垂青。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一回 冰天雪窖幕促归帆 锦簇花团尹衙催合卺
上回说到年羹尧幕府中,有个王涵春先生,原是羹尧幼子的师傅。那羹尧是何等机警的人,何等聪明的人!自己已封到一等公爵了。父亲还龄,又封一等公爵。连两个儿子年斌、年富,你也子爵,我也男爵。一门三代,贵显已极,怕没有日昃月亏的时候?况且羹尧在西陲一带,天高帝远,不免有点骄蹇的样子。雍正是素性严刻,自有一班人秘密侦察。这些消息,早已传入京中。羹尧略有所闻,知道圣眷未衰,不可不预为之备。看到幼子年纪不过十六,却是歧嶷头角,骨相不凡,从了涵春三年,不论制义诗词,均已略窥堂奥。这涵春又忠厚不过的,自入年幕,并未暗中谋事,分外取钱。便打动了托孤的念头,要叫幼子跟着涵春回南避祸,却又不便说破。
这日是长至令节,照例筵宴。那幼子正陪着涵春闲话,忽报大将军驾至,涵春师徒,迎了出去。羹尧与涵春分宾主坐定,羹尧道:“先生屈留已久了。先生从前屡次请假,兄弟总为小儿年龄尚稚,学业未成,以至未曾允许。现在仗先生的指导,似有一点进境,但尽抱着书本子,也算不得通人,须要外面去阅历阅历。先生同他相处久了,他的行为举动,比我做父亲的还要明白。先生如有乡思,我当叫小儿躬送到府。”
涵春正待答言,斋中已张筵相待。羹尧逊了涵春首席,带着幼子归了主位。仆人斟了一回酒,涵春道:“大将军明见万里,晚生还家的梦,不止一两载了。承大将军破格优待,是以不敢烦渎。今既俯谅愚悃,晚生真感激不尽了。但近来已届冬仲,冰天雪窖,道路恐多阻碍,晚生拟在尊衙度过残年,至明春解冻后,再行叩别。至于公子远送,晚生万不敢当。晚生是过拙的人,带着公子同行,设有一差二错,如何对得住大将军?”
羹尧道:“先生过虑了。我果然要叫小儿从事游览,这车骑侍从,只要兄弟发一个令,各省州县,自然妥为保护。那时小儿只知道煊赫,不知道艰难,依然无益。所以兄弟要小儿成器,非跟先生南边去走一趟不可。我已经预备行李,遣干仆花三,沿途照料,自然万无一失。先生也收拾收拾,三日内便要起程呢!”
说罢,亲自斟了一杯酒,敬与涵春。还道:“此是别尊,望先生赐饮,恕临行小弟不送了。回头叫花三来叩见先生。”
涵春知道大将军脾气乖张,性情卤莽,只得应了几个“是”。羹尧早拱手而去。
涵春终究解不出道理,为什么硬要叫小儿子吃这个苦?想到自己得此结果,可望归家团聚,在这个顶子队里,仍旧完我的老头巾,怕不要教书餬口吗?只是带着这位公子,不免有点尴尬。正在盘算,馆僮早领了花三进来。涵春一望,年纪约在二十上下,颀身紫面,雄赳赳气昂昂的。向涵春请了一个安道:“大将军传谕,后日早发。师爷除随身物件外,一律交与花三。
花三已在帐房领得纹银二千两,一千是师爷的赆仪,一千是公子的盘费。“
涵春道:“我只有几箱书籍衣服,是不值钱的。”花三也进房去看过,说明日前来伺候。涵春本悄悄的不告同幕,经不得有公子同行,乐得借着公子,做个人情,中晚两餐,均有饮饯。花三连夜将车辆布置妥帖。公子进内去叩别父亲,羹尧只交出一封信来,蜡封完固,确是亲笔,交代到南后奉呈先生,不准中途私拆。又说:“以后事师如父,你姓年也罢,不姓年也罢。”
公子摸不着头脑,辞了出来。一觉未醒,外面已鸣炮吹角相送了。
涵春如龙归大海,鸟展辽天,一路夜宿晓行,倒也不觉得寒冷。花三是晨随鞭镫,晚巡铃析,遇着鸡鸣犬吠,也都不敢疏忽。看看已进潼关,便算山西地界。偏是凋年急景,老天下了三天大雪。涵春三人蟋伏在旅舍里面,对房却住了几个彪形虬髯大汉,终日欢呼畅饮。花三早已防着,等到雪雳上道。
这些远山丛树都同粉装玉琢一般。涵春师徒,掩上车帘,花三跨着车辕,向那三坌路边前进。不道一枝响箭。迎面而来。
花三叫声:“不好!”
跳下车来,叫车夫把车退后停着,向车内除下弓箭,袋内取出金镖。须臾之间,只见三匹马追风逐电而来,为首的同花三答话。花三不慌不忙,飞去一镖,早中了马的左眼。那马负痛一掀,几乎将为首的跌下。花三趁此时间,又是一镖,为首的将头一侧,却射在后面的人肩上。花三跃上车顶,拈弓搭箭,飕飕的接二连三射去,那边只有招架的能耐,没有反攻的身手。况且三马三人,已伤了一人一马,那边料是劲敌,便投转马头走了。花三并不追赶,扬着鞭子,叫车夫速行。涵春吓得口都不开,还是公子问长问短。花三道:“这种毛贼,看得师爷老了,公子又小,我并不是镖行伙计,所以敢来尝试。我不伤他性命,算是便宜他了。”
从此平安无事,已近江南。
涵春家住常州,满望稚子山妻,候门迎接,谁知寻到故里,已是门媚赫奕,气象一新。刚刚走人中庭,早从屏后拥出一群人来,老的少的,长的短的,都是绮罗被体,珠翠盈头。就中只认得鸿案旧人,两鬓已经斑白,其余真要见不相识,问客何来了!王夫人一一指点,说这是媳妇,这是女儿。大家喜喜欢欢,次第拜见。涵春也不知何修得此,后来才知是年大将军的所赐,究揣摩不出优待的缘由。涵春叫年公子进来见了师母,花三也叩过师太太,就在书房下榻。
次早晨餐的时候,公子呈出一封信来。涵春见是羹尧所写,便拆视道:羹尧不德,辜负国恩。种戮韩烹,料不旋踵。豚犬委贽已久,破巢料无完卵。幼子为七妾所出,得传函丈,或冀有成,宗祐一线之延,全恃乎此。先生古道,度能久庇,若许寄名膝下,易姓太原,则数罟细鳞,可蔽当途耳目也。花三向待七妾,迷离扑朔,本是女身。先生留备衾裯,幼子亦有覆翼。临颖垂涕,伏惟垂察。
涵春阅罢,将信递与公子。公子看一行,泣一行,不知不觉,跪在涵春面前。涵春应该以德报德。王夫人知道这个玄妙,先将花三改了装,留在身伴,慢慢劝涵春纳为簉室。上上下下,称她花姨娘。涵春从此安居乐业。只探听大将军的近状,不到几时,降了杭州将军。一连十八级,降到城守尉。终究罗织了九十二大罪,赐令自尽。涵春将公子改姓了王,只是郡名有别。
如今还说常州延年郡王姓,便是羹尧后人呢!
羹尧既经伏法,又去摆布隆科多。各省督抚,换了李卫、田文镜几个人,都不是科甲出身。只有尹泰的儿子尹继善,系雍正元年进士,六年之间,已由翰林出为江苏巡抚。每遇奏对时际,雍正令其学李、田所为,并及鄂尔泰。继善谓:“李卫,臣学其勇,不学其粗;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宜学处多,臣亦不学其愎。”
雍正听了,也觉得语语中肯,便调升云贵总督。
这继善原是尹泰簉室徐氏所生。论到母以子贵,徐氏尽可请封。偏是尹泰家法森严,继善出抚江苏,徐氏还是青衣侍立。
继善格于父命,也不敢妄赞一辞。此次陛见回京,雍正忽然问:“汝母受封与否?”
继善正欲陈奏,雍正道:“朕知汝意,汝庶出也。嫡母封,生母未封。朕即有旨。”
继善拜谢下来,归禀其父。尹泰非惟不喜,反致大怒,责备继善道:“汝欲尊所生,未启我而遽奏上,欲以主命压我耶?”
迫使受杖,连孔雀翎均堕地上。徐氏想到祸由己起,只得替儿子长跪请免。正在纷扰未了,阁者来报有内监宫娥四人,奉旨赍物前来。尹泰率领继善,只好迎了出去。那宫娥传旨要面见徐氏,代为妆束,自有家人引导入内。宫娥见了徐氏,将翚衣翠茀,献了上去,并将徐氏扶在榻上,你也袨服,我也禄餙,重新梳了双叉宝髻,珠钗璎珞,垂被满面。外面王公的福晋,大臣的命妇,以及夫人、格格陆续而至。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把尹泰的衙门,闹热得花团锦簇。两个太监,更是七手八脚,督饬人夫,挂灯结彩。尹泰不知是何作用,又不好去问太监,太监声声是奉佛爷的旨。看看内外措置完备,又报满汉内阁学生,捧玺书到衡了。两学士从中门而入,高呼:“有诏,尹相国泰,同夫人徐氏,尹总督继善,跪听宣读。”
曰:大学士尹泰,非藉其子继善之贤,不得入相。非侧室徐氏,继善何由生?着敕封徐氏为一品夫人,尹泰先肃谢夫人,再如诏行礼。宣毕,便有宫娥扶起夫人,南面坐定。尹相国一想:“这真恶作剧了。丈夫拜妇人,此却何典?”
然又不敢违旨,只好听凭太监引着,拜了夫人。夫人惊欲起立,早被宫娥按住不能动弹。相国拜罢,仍由宫娥太监,扶着二老,红氍毹上,重行结褵合卺的仪注。文官自王公亲贵,以至翰、詹、科、道,武官自步军统领,以至各级侍卫,俱奉旨前来贺喜。雍正特赐内府梨园,为两老称庆。是晚华灯璀璨,仙乐铿锵,画屏与银烛齐辉,檀板共金尊并奏。这班福晋、格格、夫人、命妇,向徐夫人你也一觞,我也一盏。徐夫人年虽望六,反弄得有点腼腆。
倒是尹相国豁达大度,杯到酒干,对着大众道:“皇上的隆恩,诸公的特宠,为着尹泰的家事,簪裾袍笏,跄跻一堂,尹泰实在惭愧得很,感激得很!但尹泰衰龄七十,崦嵫日暮,红不多时。儿子继善虽则忝绾疆符,究竟阅历不深,升迁太骤。皇上是英明不过的。受恩愈重,图报愈难,总要诸公顾念尹泰旧交,随时督教,使继善不坠家声,尹泰也无余望了。”
座中顺承郡王锡保道:“相国福寿曼长,令郎必相门出相,盐梅曲蘖,正是公家世业呢!夫人齐眉偕老,尤在意中。今日花烛重谐,我等定要送入洞房。读了相国的定情诗,明早才可覆旨。快请相国下笔罢!”
诸人也众口一词。
尹泰无可推辞,便匆匆写了四绝,道:象服笄办出尚方,辉煌第一拜云章。君恩为宠臣家渥,宫烛双笼护洞房。
画堂深处軃花枝,重斗蛾眉亦入时。寄语红氍毹上立,白头是否旧丰姿?
新婚酒罢倩孙扶,不信郎君即老夫。角枕锦衾资点缀,今儿补绘合欢图。望望银河伫鹊桥,红情绿意此良宵。为卿道歉卿须记,辜负香衾事早朝。
诸人看了诗稿,一齐告辞。那些宝马香车,仍是徐夫人敛袵相送。宫娥太监,一直将二老送归寝室,才肯回宫。
次早尹泰、尹继善,递了谢恩折子。徐夫人按品大妆,要到宫中朝见皇太后、皇后,两宫又赏了些珍物。继善赴云南本任去了。尹相国随朝办事,看得雍正阿其那一案、塞思黑一案,还有浙江汪景祺的《随笔》之狱,江西查嗣庭的《出题》之狱,故御史谢济世的注释《大学》之狱,身戮家破,不一而足,未免心怀惴惴,还叫继善安分供职,不要招尤速谤,累及老父。
那朝中又你攻我击,来集矢隆科多了。先革去一个太保衔,继又革去尚书,遣他去办理阿尔泰边界事务。到得拿问转来,还有议政王大臣,奏劾他私藏朱笔的罪,但是没有确证,不能定他的案。正是:壁上幻蛇空有影,釜中功狗必须烹。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二回 偷朱笔智激小杏奴 分白镪硬证三荫子
上回说到隆科多被朝臣奏劾,说他私藏朱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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