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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人间路-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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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自个儿可真是老了,好端端说着话,竟也会冒虚汗。 

裴鹤谦点点头,重又落座:〃说起来,足有半年没见着钟老板了,他身子可好?〃 

掌柜的拱手陈谢:〃多谢惦念,我东家常年在外采买皮货,劳顿了些,身子却还硬朗。〃 

〃钟老板年近半百还降得了这等狐妖,着实硬朗啊!〃 

掌柜的连连摇头:〃这两年他只收皮货,很少围猎了。这狐皮是我东家十年前带回来的。头五年,恐这东西沾了精气,有古怪,就一直锁着,没敢制成袍子,后来袍子是缝出来了,却一直没出手。一来,这袍子有些来历,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不放心卖;二来,宝剑配英雄,我卖了二十几年裘皮,第一次经手这么个宝物,不想卖给个俗人,糟践了它。也就是顾公子,那风神、那样貌才配得起这袍子。〃 

 

正说着话呢,外头一阵喧嚷,不一会儿,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掌柜的道:〃您老去前头看看吧,有人抬了一只活的大老虎,放在门口,硬是要我们买下!〃 

掌柜的忙跟裴顾二人打招呼:〃您们少坐,我去看看。〃 

顾言雪站起来,微微一笑:〃活老虎抬到皮货行,这还真新鲜,一起看看去。〃 

伙计引着三人到得门前,只见雪地里停了一架二轮板车,车上搁了老大一个铁笼子,那栅栏一根根足有拇指粗细,笼中伏着一只斑斓大虎,骨架虽然雄壮,却失了威风,阖拢了眼皮,背上伤痕斑驳,皮毛撕脱,惨不忍睹。 

掌柜的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 

赶车的大汉见伙计带出个长者来,知道管事的来了,走上前来,大手一伸:〃二百两银子,老虎我们可送到了。〃 

掌柜的又惊又气:〃一张虎皮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银子?再者,它背都花了,皮相次得不能再次,这样的皮子我家不要!〃 

〃开什么玩笑!〃大汉手一把拽住老头的脖领:〃明明说到了宝裘居就给钱的,我们可走了几十里山路,特地从仙霞岭送过来的!〃 

 

眼看掌柜的脖子都快被拽歪了,伙计胆小,不敢上前。裴鹤谦看不过眼,推开大汉,护住了掌柜:〃这位好汉,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来。他一个老人家,经不得磕碰,有什么闪失,大家都不好过。〃 

大汉悻悻地罢了手,指了那老虎道:〃我是仙霞岭中的猎户,逮了这虎,正要杀了,来了两个道士,给了五十两银子作定金,叫我们把虎送到杭州宝裘居来,说是另有二百两答谢的。我千辛万苦送了虎来!怎么倒不认帐了?!〃 

掌柜的气得胡子乱颤:〃我家是开皮货行的,跟什么僧啊、道啊,向无往来!别人下的定,凭什么要我家来收?你自己没搞清楚,倒来强卖,是何道理?!〃 

大汉闻言便要揍他,老头直往裴鹤谦身后躲,几个人登时乱成了一团。顾言雪趁着乱,悠悠然踱到车边,把了铁栅栏,低低问道:〃大王,别来无恙?〃 

他这话驾了北风,灌入虎耳,那虎身子一震,猛地睁开了一双碧眼。 

顾言雪将指头探入笼子,摸着虎鼻,朗声道:〃听说老虎鼻子与龙肝、凤胆并称天下三绝,且要趁这老虎活着的时候,一片一片割下来,拿滚水涮来吃,才最是美味。〃 

顾言雪这几句话说下去,众人都是一惊,连那猎户也变了颜色,他捕猎多年,如此恶毒的吃法却也是第一次听见。 

老虎更是气得不行,扬须张口,想要咬顾言雪,可恨顾言雪那只手搁在它鼻子上,嘴张得翻了天,却也咬不着。 

顾言雪不怕老虎,裴鹤谦却怕虎伤了他,过来拉他:〃小心!〃 

顾言雪笑着问:〃你不是带了二百两银子吗?这老虎我要了,今晚吃虎鼻!〃 

顾言雪这一句话,解了两家的围,猎户卖掉了虎,宝裘居也不必破财消灾,众人皆大欢喜,只苦了裴鹤谦一个,可顾言雪不容他说个〃不〃字,早把手探进他怀中,摸出包银子,一甩手,抛给了猎户。 

〃这一包是二百五十两!〃裴鹤谦惊叫。 

顾言雪点点头:〃哦,那这板车、笼子算五十两,一并卖给我吧!〃 

大汉哪有不乐意的,连连点头:〃天色不早,就此告辞!〃说着,一溜烟跑远了,唯恐裴鹤谦反悔。 

 

顾言雪走到掌柜的跟前:〃二百两金子是个大数目,我们暂时拿不出,本想着今日先给你个二百五的,奈何拿来买虎了。来日再登门纳还,您意下如何?〃见掌柜的面有难色,他眼珠子一转:〃您要觉得不合适呢?我把这老虎留下抵帐吧。不过这车、这笼子我可要带回去的。〃 

掌柜的连忙摆手:〃别,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银子不急,慢慢儿还好了。〃 

顾言雪哈哈大笑,又到裴鹤谦怀里搜了些铜板出来,在路边逮了条闲汉,让他推了板车运虎。 

裴鹤谦哭笑不得:〃你真要把这虎带回我家?我嫂子不吓死才怪!〃 

顾言雪眯了眼,觑着远山:〃附近可有山岭?〃 

〃那就得往西南,满觉栊、九溪一带去了。〃 

顾言雪点了点头,拉着裴鹤谦上了车。裴鹤谦打马,闲汉推着板车,三人一虎一路向南,行人见了活虎,纷纷侧目,顾言雪得意洋洋,高挑了帘栊,挥洒折扇。 

 

冬天昼长夜短,等他们入了山岭,日头犹未西坠。顾言雪四下打量,眼看林子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窄,附近再没了人家,便让闲汉把板车停到路边,又给了一把铜板,打发他去了,自己一撩长袍,下了马车,走到笼前。 

裴鹤谦端坐马上,交抱着双臂,静静望着他。 

顾言雪扶着笼子,回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虎?〃 

〃不知道。〃裴鹤谦微微笑了:〃你再任性,也不是胡闹的人,我相信你自有打算。总不见得,买了这虎大变活人吧?〃 

顾言雪长眉一挑:〃我的裴公子,总算给你猜对了一回!〃说着将右臂一挥,袖底顿时涌出大团的白雾,袅袅娜娜,覆住了笼子。等云雾散开,笼中已不见了猛虎,蜷伏在地的赫然是一条壮汉! 

〃这是?〃裴鹤谦指着那笼子,眼都直了。 

顾言雪也不理他,一屁股坐到了板车上,从铁栅栏间伸进手去,戳那大汉:〃杜震威。装什么死啊?裴公子买下了你,就是你主人了,还不磕头?!〃 

杜震威瞪他一眼,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顾言雪笑了,手指一卷,拈下根头发来,迎风一扬,那根青丝霎时化作千丝万缕的银毫,飘飘洒洒飞入笼中,一旦近了杜震威的身子,这些银毫便似活物一般,捡着杜震威的脖领子、衣袖、鼻孔、耳窝,乃至眼角,一扭一扭、纷涌而入。 

起先杜震威还不觉得厉害,等那银毫钻进关窍,周身就像爬满了蚂蚁,骨头缝里都奇痒难熬。杜震威滚倒在笼中,左蹭右撞,可骨头里的痒,却是抓不着、也挠不到的,他苦不堪言,真恨不能一头碰死了才好! 

〃舒服吗?〃顾言雪哈哈一笑,指头勾转,又拈下了根青丝,正要做法,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看他难受的,〃裴鹤谦一脸的不忍,〃饶了他吧!〃 

顾言雪长眉一轩:〃你知道他是谁?犯过什么事?〃 

裴鹤谦摇头:〃他再有什么罪过,你也跟他好好说。昂藏八尺的汉子弄成这样,我看了也难受。〃 

顾言雪望着他,半晌叹了一声:〃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肉眼凡胎、妇人之仁。〃说话间,却松开了指头,听凭那发丝为北风掠去。 

 

〃他不是人,是仙霞岭中一只成精的老虎,跟我虽有些宿怨,倒也算不得血海深仇。〃顾言雪转过脸,对杜震威道:〃我问你三句话,你须好好作答,答得好了,我便解了法术,你可答应?〃 

杜震威都快痒死了,听到这话,连连点头。 

顾言雪微微一笑,对着他一挥手指,杜震威身上奇痒稍解,总算坐定了下来。 

〃你也是个有道行的,怎么落到了猎户手里?〃 

杜震威恨恨地〃呸〃了一声:〃区区猎户哪里伤得到我?偷袭我的原是两个臭老道,他们用符镇住了我,逼我现出原形,本来还想将我开膛剖腹的,被我趁隙脱了身。谁想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会塞牙,我一不留神,掉进了猎户的陷阱。臭道士想跟猎户买我,幸而他们没带银子,才指点猎户,把我卖到了杭州。〃 

顾言雪点点头:〃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开膛?〃 

〃不知道,〃 杜震威摇了摇头:〃单见他们取了长剑想划我肚子。〃 

顾言雪蹙了眉毛:〃答不上来,我可不能给你解了。算了吧。〃 

眼看着三个问题就要满了,杜震威岂肯容它功亏一篑:〃别啊,再换别的问吧。〃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卖到杭州?〃 

杜震威禁不住叫苦:〃我的美人,你能不能问点我知道的事啊? 

他不提那〃美人〃二字犹可,一说〃美人〃,恰恰勾起了顾言雪的旧恨。 

顾言雪眼皮一抬,眸光似电,直直刺到杜震威脸上,忽地又笑了:〃好啊,我便问你个能答的。〃说着,指了裴鹤谦道:〃他已买了你,你便追随他一生,给他永世为奴,如何?〃 

杜震威斜睨着裴鹤谦:〃他算哪根葱?!〃 

顾言雪也不理会,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折扇递到裴鹤谦的手中:〃我也给你个信物。〃 

他突然交付信物,不仅裴鹤谦愕然,杜震威更是大惊失色:〃你从不离身的法器,居然给一个凡夫俗子!〃 

〃是啊,〃顾言雪嘴里说着话,眼睛却衔着裴鹤谦:〃算起来,成全了我们的人,倒是你呢。〃 

杜震威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过来:〃那晚。。。。。。你跟了他?竟然是他!〃 

 

北风卷过,杜震威不禁打了个寒战,身上的麻痒,一点一点又爬了出来,不独皮肉痒,心里也是又酸又麻,一阵阵地发痒。这痒虽不及之前的厉害,细细品去,竟更要人命。 

顾言雪把扇子塞进裴鹤谦的手中:〃这是你的了。只要你用这扇子扇他一下,就可解了法术。只是有一条,扇这下之前,得先让他认你为主。〃 

裴鹤谦面有难色:〃我不要奴仆,何必逼他。〃 

顾言雪冷笑:〃东西才拿到手,就不听话了?裴公子,只怕你将来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呢。〃 

裴鹤谦大窘:〃你还不信我吗?〃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俨然是打情骂俏,杜震威听得气极,〃呸〃了一声:〃爷爷顶天立地!就是死,也不认什么狗屁的主!〃 

顾言雪哈哈大笑:〃好!你不认也没什么,至多不过痒个几百年的,等哪天你寿终正寝了,便也超脱了。〃 

杜震威妒火攻心,狂吼一声朝二人扑去,奈何隔着个铁笼子,空把自己碰了个头破血流。他头上又痛,身上又痒,抓着那铁栅栏惨啸连连。 

裴鹤谦再也看不下去了,趁着顾言雪不备,挥着折扇,一气猛扇。却见杜震威周身哆嗦,〃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 

裴鹤谦大惊,看看手里的折扇,又看看顾言雪:〃怎么会这样?我扇得太多了?〃 

顾言雪面沉似水:〃你既不听我的话,有什么事,自己兜着吧。〃 

裴鹤谦叹了口气,顾言雪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这人一旦来了脾气,无理尚且狠上三分,何况自己违约在先,他得了理哪里还会饶人,说不管那是肯定不会管了。 

 

再看笼中的杜震威,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裴鹤谦救人心切,顾不得许多,打开笼门,将杜震威扶了起来。正要去探杜震威的鼻息,眼前忽地涌起一团青烟,霎时间,腥风弥天、虎啸震耳。裴鹤谦略一愣神,已被掀翻在了地上。青烟散处,刚才还昏迷不醒的杜震威已化作了一条斑斓猛虎,张开个血盆大口,朝裴鹤谦直扑过来! 

裴鹤谦暗道不好,眼看老虎爪子已碰到了身上,却听〃嗷〃的一声,那老虎如受电击,从他身上摔了下来,滚在地上,四爪乱挠。 

裴鹤谦赶忙退出了笼子,顾言雪袖了手,站在旁边,一脸的云淡风清:〃乱施仁心,可是要搭上性命的。〃 

〃你是说,他昏迷是假,为的就是哄我进笼?〃 

〃总算还没蠢到家!〃顾言雪漫舒十指,变出一根纯钢锁链,将笼门牢牢锁住:〃你救他的命。可你看,它又如何报偿你的好心。〃 

笼中的老虎浑身发抖,又蹭又挠。 

裴鹤谦望着它,禁不住蹙起眉来:〃他又怎么了?〃 

〃当然是真的,蛊毒又上来了呗。〃顾言雪凑近笼边,望着老虎,冷笑一声:〃大王,我给你句实话,那银毫是我家传的神蛊,一旦种上,这一生都不能违抗金扇的主人。若是忤逆了主人,便会奇痒立犯。只有主人原谅了你,用金扇给你扇了,方得纾解。换句话说,这主子你可以不认,你这一身皮肉却不得不认。〃 

顾言雪立起身,对着笼子狠踹了一脚:〃我原想给你找个善主,也买你个甘心,偏偏你不识抬举!我也不杀你,你就留在此地,自生自灭吧!〃言罢,拖着裴鹤谦上了马车,将鞭子塞进裴鹤谦的手里,催了他走。 

 

车轮才滚了两下,后头便传来阵哀哀虎啸,如泣似诉。裴鹤谦回头去看顾言雪,那人微微勾了下嘴角:〃裴公子,你有家奴啦。〃 

两人回到笼边,顾言雪施了法,将猛虎变作人形。杜震威依旧不肯叫裴鹤谦主人,实在逼不过,只得绷着脸,磕了三个头,算是行了主仆之礼。顾言雪这才颌首,让裴鹤谦给他解了法术。 

裴鹤谦打开笼门,想扶杜震威出笼,却被杜震威横了一眼。顾言雪眉毛倒竖,便要发作,裴鹤谦按住他的肩头:〃他已是我的仆人了,便交给我发落吧。〃 

顾言雪盯着裴鹤谦看了半天,见他手持折扇,一派胸有成竹的架势,才点了点头。 

裴鹤谦走到杜震威跟前,施了一礼:〃我无功受了你三拜,委实不安。在下最敬硬汉,你又比我年长,我们也别论主仆了,便以兄弟相称,你看如何?〃 

杜震威讶然。 

〃我称你一声杜大哥吧。〃裴鹤谦微微一笑:〃小弟名叫裴鹤谦,杭州人氏,住在清波门边、蔡观巷内。如蒙不嫌,日后可以常常走动。〃 

杜震威闻言,怔在当地:〃你放我走?〃 

〃你我既是兄弟,哪有什么放不放的?你尽可来去自便。〃 

杜震威心中的疑云堆得半天高,不信天下间竟有此等以德报怨之人。再看顾言雪,垂了眼帘不知在想什么,既未阻拦,也不发作。杜震威顾不上分辨裴鹤谦是真情还是假意,趁那狐狸发呆的当口,跃笼而出,连跑带跳,窜进了密林。 

 

等他跑远了,顾言雪才扬了眉道:〃你这可真叫放虎归山。〃 

裴鹤谦笑了:〃我不缺家奴,他又自在惯了,何苦强留他呢?〃 

〃是,你是谦谦君子,我是卑鄙小人。〃 

裴鹤谦叹气:〃何苦这么说?我虽猜不透你的心思,却也知道几分。言雪,你要他做我家奴时,便料到我会纵他归山吧?说到底,你是用我这个‘善主',买他一个‘甘心'。〃 

〃哦,〃顾言雪扬眉:〃还有呢?〃 

〃他是个性烈之人,吃了那些道士的亏,断不会善罢甘休,顺藤摸瓜,早晚会找上宝裘居,而这宝裘居的底细便是你想知道的。〃 

顾言雪哈哈一笑,跃上车去:〃裴公子,我小看你了。你这君子跟我待得久了,只怕也要成个小人。〃 

裴鹤谦跟着上了车,从他手中接过长鞭:〃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要你杀人呢?〃 

裴鹤谦望着顾言雪,神色困惑。顾言雪笑了:〃是,我怎么忘了你的天理人伦呢?你终是个君子。〃 

裴鹤谦想要解释,顾言雪按住他的手:〃好在你这个君子还不讨厌,〃食指在裴鹤谦掌心划过:〃今夜无雪,来东厢赏月吧。〃 

 


第五章 

这一夜应了顾言雪的话,果然没下雪,天上有一弯银月。裴鹤谦等家里的人都睡下了,趁着蒙蒙月色,摸去了东厢客房。 

进了园子却发现屋里熄了灯,正自忐忑,却听〃吱呀〃一声,格子花窗悠悠推开,顾言雪着一袭月白的衫子,笑微微坐上窗台。 

裴鹤谦走到窗前,跟那人四目相对,月牙儿穿云度雾,院子里黑黢黢的,对面的人也成了个剪影,那双眼睛却是再分明不过的,所谓灿如寒星,淡若前尘。裴鹤谦一抬腿,也跨上了窗台,把个人拢过来,却又不做什么,单是痴痴望着。顾言雪忽而笑了,往他眼里吹了口气,裴鹤谦下意识地闭眼,唇间贴上两瓣软腻,一如最初,寒潭冷月、美人如玉、情热似火。 

裴鹤谦环住那个人,去捉住他的唇,可顾言雪是暖玉,也真正是活色生香,明明拢紧了,明明含住了,却还是捉摸不定,叫人心痒难熬。裴鹤谦想把他按在格子窗上,那人一仰脖,却拖着他朝屋里倒去。 

两人纠缠着栽下窗台,好在临窗摆了张梨木书桌,接住了二人。裴鹤谦想坐起来,顾言雪拉着他不放,手指沿着他的胸膛往下爬,黑暗中,那五根指头似生了眼睛,到了腿间,直扑要害。 

裴鹤谦闷哼一声,也发了疯。 

水盂倾翻了,砚台摔在地下,冬夜的寒气染上了墨香,融融的月光落到窗前,桌上铺开了月白的衫子、天青的长袍,乌丝散开了,肌肤晕红了,眼睛起了雾,身下的宣纸沙沙作响,淡咬轻抓、浅吟低诉,记一场云雨、绘一幅春宫。 

 

情事已毕,顾言雪披起衣裳,裴鹤谦贴在他耳畔,轻声道:〃去床上吧。〃 

〃既是赏月,床上怎及这里看得分明?〃顾言雪说着合拢了窗扉,指头在窗户纸上戳出两个洞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洞中观月,却能见乾坤。〃 

裴鹤谦不知他又玩什么花样,凑到小孔前张了一张。天上一弯冷月,地下风移树影,哪有什么乾坤,不过是看惯了的景物,正要问顾言雪,却见顾言雪凑到了另一个孔前,专心地盯着,再也不理自己了。 

裴鹤谦强打着精神,又看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重,正要昏昏睡去,忽觉腿上一疼,他一激灵倒也醒了。裴鹤谦晓得是顾言雪在掐自己,再向孔中窥去,不由大惊,只见那扶疏的树木间,有一颗银珠上下跳脱,流光溢彩,耀人二目。 

顾言雪凑近他耳边:〃看我变个戏法。〃 

裴鹤谦怔怔望向他,却见那人微微笑了,身形转淡,五官模糊,转眼间竟化了一缕烟尘,循着窗纸间的小孔,忽忽悠悠向外飘去。 

裴鹤谦惊骇之下,把紧了窗棂,恨不能把眼珠子钉进纸上的小孔去,可那顾言雪化的烟却是极淡的,一到了黑乎乎的院中,便再看不见了,倒是林木间的那颗银珠,一跃一落,不急不徐。 

忽地,那银珠似被施了定身法,凝在空中,再不往下落了。 

〃刷〃地一声,自蒙蒙草木间窜起条白影来,直扑银珠,可那珠子走得更快,又向空中跃了数尺。如此一个逃,一个扑,不下三四回合,珠子已移到了最高的树梢。那白影扑得气咻咻的,也不跳了,干脆攀着树干爬了上去。这回裴鹤谦总算看清了,这白影原来是一只毛亮似银的雪狐。 

 

狐狸攀到树顶,正要去摘那枝梢的银珠,忽听哈哈一声笑,顾言雪在枝头显出身形来,托了那珠子问:〃你找这个吗?〃 

那狐狸低吼一声,向他撞去,顾言雪右手执珠,左臂轻轻一扬,将狐狸格开。狐狸立身不稳,险些坠下枝头,幸而顾言雪手快,抓着它的银尾,将它倒提在手中。 

狐狸吱吱乱叫,一开口倒放出人话来了,竟是娇滴滴的女声:〃你也是雪狐,你也有灵珠,同类相残,算什么东西!〃 

顾言雪点头:〃你在这杭州城勾引些痴汉,吸他们的精血,炼你的内丹,原不关我事,可你不该犯到我的头上,跟我玩什么偷袭。小爷生平最恨赊欠,你送我一蓬银毫,我必加倍奉还。〃 

狐狸闻言,狠啐了一口:〃少说屁话!我就是不找你,你也不会放过我!你跟这裴家二少爷勾勾搭搭,哪能坐视我拿他老爹炼丹,早晚要用我讨好你那情郎,只怪我道行浅,技不如你!〃说着,斜睨着顾言雪道:〃不过,我可告诉你,我们吃人尚吐骨头,可人要吃我们,却是连皮带骨,三魂七魄,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的。你尽管跟那少爷卿卿我我去,我只看你落个什么下场!〃 

 

顾言雪勃然变色,〃啪〃地将狐狸掷于地下,自己也自枝头跃下,一脚蹬在它腰上。却听东厢的窗扇间〃吱扭〃一声,接着便是阵急急的脚步响,一抬头,裴鹤谦已到了跟前。 

〃言雪,它是谁?拿我父亲炼丹又是怎么说?〃 

〃它么,便是那深居简出,悉心照料你父亲起居的沈姨娘了。〃顾言雪狠狠碾了狐狸一脚:〃但凡修道的精怪,腹中都有一颗内丹,或称灵珠,丹炼好了,才能变化人形,法力也才会高强。拿人命炼丹是条捷径,一条人命可增一甲子的功力,炼满十二条,可增千年法力。你爹跟城南这十个男人都是它炼丹的材料。〃 

裴鹤谦骇然:〃它是沈姨娘?难怪她来了半年父亲便卧榻不起。〃 

顾言雪冷笑一声:〃放心吧,拿掉了灵珠,它就是只最寻常的狐狸,由着人抽筋剥皮。〃说着托起银珠,一呵气喷出口火来:〃等我烧了这珠子,它的嘴再毒,也说不出人话了!〃 

眼见那银珠被燎得失了光彩,愈缩愈小,狐狸慌了神,哀号连连,又哭又骂:〃你我都是雪狐,这么毁我你于心何忍!〃 

裴鹤谦攥住顾言雪的手:〃它这功力还剩多少了?〃 

顾言雪得意洋洋:〃嗯,就够它变个美人了吧,想跟我作对,怕是得再修个一两千年。〃 

〃够了,别烧了,把珠子还给它吧。〃 

 

顾言雪愕然,地上的狐狸更是瞪大了眼睛。裴鹤谦从顾言雪手中接过珠子,蹲下身,送到雪狐的口边:〃你好歹也服侍了我爹一年,我们也做过一家人,今日做个了结,我不念你的旧恶,你也别记他的新仇,拿了珠子,寻个好地方,过逍遥日子去吧。〃 

狐狸盯着他,一张口吞下了珠子,摇身一变,成了个罗衣锦袄的中年美妇,搭着裴鹤谦的手立起身来,水漾的眸子笼络着人:〃好个多情良善的小哥,何必跟这只公狐狸混在一处,女人的滋味,可是他没有的。〃 

顾言雪闻言变色,挥出一团疾风,妇人拧身躲过,娇笑着跃上墙头:〃小子,你动了真心,活该一世吃苦。〃言毕,驾了晚风,倏忽而去。 

〃你倒怜香惜玉!〃顾言雪丢下裴鹤谦,转身就走。 

裴鹤谦疾步跟上:〃我是听你说‘拿掉了灵珠,它就由人抽筋剥皮'觉得心惊,〃他扶住顾言雪的肩头:〃你们既然都有了人形,再被剥皮,何等凄惨,言雪。〃 

顾言雪忽地领会了他言下所指,一时惘然,半晌才问:〃她杀过人,她手上的人命你不计较吗?〃 

〃人死不能复生,杀了她又能怎样。天理昭彰,她欠下的,自有她还的时候。于我而言,她是个不相关的人,我计较不计较又如何呢?我看重的是你。〃 

顾言雪阖上眼,由着裴鹤谦将他揽住,悠悠叹道:〃裴鹤谦,你但凡坏一些,善恶不分一些,那该多好。〃 

 

次日一早,顾言雪到前厅吃饭,桌上摆着六副碗筷,座中却只有个罗氏和阿萱、阿茹两个孩子,不见裴氏兄弟。顾言雪只当裴鹤谦昨晚累了,今天起不来,他心里有鬼,没敢多问,跟罗氏问过早,便坐下吃饭了。动了两下筷子,却见罗氏叹息连连,擦着眼角道:〃顾公子,我家也不知招了哪路瘟神,流年不利啊。〃 

顾言雪脸色一僵,罗氏也没注意,絮叨不绝:〃半年前公公莫名其妙病倒了,今天一早沈姨娘又不见了。你说怪不怪?她可是再安分不过的人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顾言雪晓得沈姨娘的事发了,淡然一笑:〃这姨娘还年青吧,守得住一时,哪里守得住一世,或是跟人走了,也未可知。〃 

罗氏摇头:〃单是走失了人口,报个官也就罢了。可是,〃她咬了咬牙,〃一大早的门前躺个死狐狸又算什么?〃 

顾言雪一怔:〃死狐狸?〃 

〃是啊,〃罗氏叹息,〃更夫发觉的,就死在我家门口。相公拦着,没让我去看,听阿忠说是只白狐狸,被开了膛,心肺、肠子血哧呼啦流了一地。这事多蹊跷啊,听了都叫人胆寒,要是传出去了,只怕说我家闹狐狸精呢。。。。。。〃 

 

罗氏还在唠叨,顾言雪放下筷子,直奔大门。 

还没到门首,便听外头人声营营,顾言雪向外一张,只见裴忠蹲在门前的地上,正拿一领席子裹着什么东西,席子下一滩黑血,血里尚粘了些白色的绒毛。裴氏兄弟站在一旁,裴鹤谨沉着脸,看着裴忠收拾残局,裴鹤谦对着两个衙役打恭赔笑。在这些人之外,街坊邻居里三层、外三层,把个裴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引颈竖耳,唯恐漏看、漏听了一丝热闹。 

顾言雪走到裴忠面前,低低吩咐:〃给我看看。〃 

裴忠见是他来了,先是一愣,跟着拚命摇头。 

顾言雪也不跟他废话,足尖一抬,挑开了草席。只见血泊里躺了只呲牙咧嘴的雪狐,眼珠子突出着,由颈至腹划了条大口子,内脏全露在外头,死相狰狞,煞是可怖。众人见了,不免又是一阵惊呼。 

顾言雪皱了皱眉:〃盖上吧。〃 

 

裴忠得了他这三个字,忙把死狐卷起来,却听震雷般一声大吼:〃哪来的狂生?阻挠官爷办案?要不要命了?!〃 

顾言雪一抬眼,两个衙役已气势汹汹地杀到了面前。 

顾言雪冷笑:〃什么官?什么爷?给个七品县令跑腿送水,拿着公帑的奴才罢了,也敢自称官爷?笑死人了。〃 

说着扬了头,俾睨二人:〃再者,你们来办什么案了?城南十条人命你们不管,人家门前躺个死狐狸,倒来管了?不过是逮着个商户打抽丰!这杭州城里死狗、死猫、死耗子、死蚂蚁多了去了,你们可要挨着个的都管上一管?〃 

一番话将两个衙役噎得气结于胸,偏又应对不上,涨红了脸,恼羞成怒。裴鹤谦唯恐顾言雪吃亏,连忙将他拖到身后,拱了手打圆场:〃这人就爱说笑,官爷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带了死狐跟二位爷去县府回话。〃说着,吩咐裴忠:〃快去备车,请官爷上座。〃 

 

两个衙役中,年长那个面目和善些,点点头不作声了,年轻那个却是一脸凶横,不肯轻饶了顾言雪,自腰间亮出条锁链,兜头盖脑朝顾言雪挥来:〃臭小子,污蔑官差,锁回去说话!〃 

顾言雪见锁链过来了,不躲不藏,待链子到了头顶,冷哼了一声。天地顿时一暗,不知打哪儿吹来阵怪风,飞砂走石迷了人眼,等风过了,众人定睛再看,无不骇然,只见顾言雪好端端立在那里,脚边零零星星,落满了铁环,衙役那条精钢铁链,不但没锁到人,反而断了个四分五裂! 

〃妖怪!〃衙役指着顾言雪惊呼,连连后退。 

裴鹤谦忙扶住了他,陪笑道:〃难怪官爷受惊,这风是大得怕人。〃 

那衙役不肯作罢,〃妖怪、妖怪〃数说不绝,裴鹤谦掏出锭碎银,悄悄按在衙役掌心:〃官爷息怒,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久居深山,只会读书,不惯应答。您瞧他衣服有缝、地下有影,怎么会是妖怪呢?真要是个妖怪,我们生意人家也不敢容留!〃 

〃可我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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