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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青山-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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届时顾惜朝必已毒发,而他断不可能带着个活死人去战场。
只有兑现承诺,杀了他之后。
以那种心境,怎么活?
就算能赢所有的战斗,也赢不了自己的心。
果然了不起,这些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想过,却能算得这么清楚。行前连遗言都交代好,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从赵佶那赌命要来的究竟是什么旨意?
那块黄绫上写着什么?
明明只要展开就可以知道谜底,可他没有看。
虽然想看得要死。
他在等,等顾惜朝清醒,亲口说出来。
50 从容,亦或不再从容
那也是个阳光明丽的秋日,八月桂子香的季节,顾华英取出了多年未曾碰过的琴。
搬到苦水铺只几年而已,却足以彻底改变她的外表。一身素色的粗布衣裳,打着重重叠叠的补丁,黝黑的皮肤早不复往日芳华,嗓音暗哑若沙。
但她的歌仍是那么美,她灰乱的发在阳光下灿如云霞。
那是首词句简单,曲调循环往复的歌谣,由她缓缓唱来,却旖旎着化不开的情。
只要你记得
院墙外棠棣的颜色
柳枝挽留初春的雨
那里并不寂寞
千万不要遗忘回家的路
即使把万水千山走遍
那里并不寂寞
汇一眼星空的璀璨
来看我
来看我
绝崖不足惧
沟壑不深谷
流云为霓裳
共斟水玉的酒
金乌升起又坠落
那里并不寂寞
千万不要遗忘拥抱的幸福
即使把发肤骨肉磨灭
那里并不寂寞
撷一枝黛色的花朵
来看我
来看我
风浪不足惧
江湖不江湖
很久以后,顾惜朝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殇》,而那一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原来那刻骨的思念,犹如绵绵细雨般的歌谣,竟是一曲悼词。
“友人啊,即便你已化身成魂魄离散,也并不寂寞。请回来探望我吧,不要嫌山高水长,不要怕风沙荒谷。”
他想起屈原的《招魂》之歌,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魄啊,归来吧——北方不可以停留。那里寒冰层层高如山峰,飞雪千里漫卷四野。归来吧,不可以久留。
同样的内容,同样的牵挂,相似又截然相反的意境。
可这世上哪里有魂?
就是日夜守着晚晴的日子,他也不曾招魂。晚晴不该来陪他,他也不知道,若招不来魂,还能怎样。
相信和事实是两回事。
比起这些充满不舍的词句,他更喜欢前朝悼念冤死的封常清的句子:
身迹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多么豪情激烈,大丈夫当志在四方,生,为国为民,死,无挂无碍
但,
每每回味,就忍不住迷茫。
若自己化为孤魂,会眷恋何地,能归去何方?
谁会为他招魂,谁又会为他歌一曲离别之殇?
那时侯,他还不认识晚晴,不知道戚少商,甚至《七略》都未成书,只是心中一个憧憬。
眼看象牙塔再度武装出参差的雪白檐角,戚少商仍是长久地留在黄楼侧翼,那个最幽静的角落。
顾惜朝未见起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已逐渐摸索出方法,将毒素一点点压回檀中气海,倒也没有恶化的迹象,只日复一日昏睡不起。
综合几位大夫的理论,应是身体各项活动降到最缓,就如冬日的蛇,暂且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若持续昏迷下去,养分补给不足,很可能就此沉死,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有任何痛苦。
——但他不会甘心。
——他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若出不了口,岂非含恨而去?
可笑,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不得不将毒素一点点送入要害,难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戚少商从不知道救人也能救得如此痛苦,仿佛送去的不是生机而是死路。他也从不知道等待也能等得有些习惯,宁如没有结果。
或许所有的努力根本就是徒劳,毒性早已发作,醒来亦嫌太迟。
或许拖得一时,但眼见就是十里冰封的季节,拖不到明年夏日仍是成空。
戚少商明白,他比谁都明白这些,却刻意不去想,不去猜测。
倘若未来只有一个,何必再无谓假设?
连日放晴,天空蓝得彻底,仿佛亘古不变地肆意蓝下来,傲然俯视着汴京越来越黯淡的华彩。
大宋就如将覆的巨巢,人心惶惶,世道浑浊,平静下是如油般汩汩涌动的暗潮。
七日之限已过去多日。工匠们赶着完成了外观的修建后,又花了七日偷偷修好内中的楼梯和房间,才安心离去。皇帝的命令只能执行,工钱自然不会出,等代楼主想起该付钱的时候,白楼总管早就将那双倍的酬劳发了下去。
原来破坏简单,修补也不见得有多难。
两个时辰的劳累,孙青霞自去休息,接替的戚少商实有些愧疚。
也曾有人要求加入他们这丝毫看不到希望的行动中,但都被一一婉言谢绝。一则顾惜朝的内息运转迟缓,尚不必整日运功为他抑毒,二则他毕竟伤害了太多的人,楼里的人瓜瓜葛葛,算起来都有几丝债务。
譬如姜祀之类,戚少商可以要求他们不替天行道,却不能厚着颜面请他们救人。然而如此就苦了孙青霞,纵使那些人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挡回去的。
恩义,
本就是无法用“还”字来玷污的东西。
回想那日赴雷纯之约,兴起走入“朝朝暮暮”,至今仅短短一个半月而已。
一个半月前,他认为早已把顾惜朝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半月后,他却比四年前更加信赖他,甚至宁可怀疑自己都不会怀疑他;一个半月前,他一掌格杀了顾惜朝的替身,一个半月后,却为了救昔日的仇人恨不得将江海都翻倒过来;一个半月前,他担忧着边疆节节失利的战事,一心为武林正道在京城的诡谲狡诈中撑出一片天地,一个半月后,他终于决心弃了这片江湖,走向沙场。
再没有比这更激烈的转折了。
四年前,他以为自己在那场追杀中烧尽了半生热诚,往事都成了冷却在恩怨纠葛外的尘土,如今他才知道,其实什么都不曾熄灭,什么都没能远离。
他可以为息大娘的离去生生咳出血,觉得自己仿佛根本未曾活过,每一转念都如刀砍斧劈,万念俱灰。但此刻、现在,他既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心痛,只感到寒冷,远超过冬季的滴水成冰,好似连灵魂都要冻结起来。
还有疲惫。
他忍不住疑惑,为什么就算仍有那么多好兄弟,他的翅膀也前所未有地沉,像飘雪凝成了冰晶。
凝视着顾惜朝苍白的面孔,原本浓淡合宜的眉竟深沉得犹如两笔焦墨,唇眼就像枯塘残荷一般,沉淀出黑白两色的单薄。
——有人这么了解你,难道不觉得危险么?
危险,
如何不危险。
早就危险过,也危险够了。
只要信任都是对的,猜忌都是错的,只要那人在那偏激无望的路上退一步,他便愿意为此退十步、百步。
居然真的有愿意倾尽一生来换取的东西。
戚少商淡然笑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去边疆,就自己阻止我。否则,便是爬,我也要爬到燕京去。”
沉默,
黄叶零落而下,
院中深秋遗虫的鸣叫更显得响了。
——自然不会有回答。
除了呼吸简直和泥塑木雕无异,连为其保持体温都告于徒劳的人,怎么会回答?
这么冷,他夜夜如何入眠?
还是每次沉眠,就更靠近绝境一步?
当初在杭州的时候要是多存几分心,大概不会将他的昏迷单纯归结于迷|药,是不是能早点……
正漫无边际地等,风中忽旋来一阵歌声,纤细的嗓子绝谈不上动听,夹杂着唢呐,断断续续地益发显得悲凉。
“……不要遗忘回家的路。即使把万水千山走遍,那里并不寂寞……”
心头不禁一沉。
这曲子他听人唱过,不知是谁家吊唁的队伍,居然将招魂的调子送到这里来?
越听越烦,起身就把窗户关了个严严实实。
“……有……人……”
对着床铺的背脊瞬间僵直,戚少商反手拍向窗框,响声未落人已借力掠回床前。
顾惜朝醒了,
他竟然醒了。
就在起身关窗的片刻中。
难道那歌曲真有招魂的神效,把他的魂魄招了回来?
可是……
迎上茫然的目光,记忆中黝深的双眼一派空白,在削瘦的面孔上陌生得惊心动魄。
“你还认得我吗?”
脑中首先浮现的念头脱口而出。
循声望来,定定地看了片刻,就像从深潭之底浮起的暗流,瞬息闪过千万种颜色,目光便装出不感兴趣的表情游开,
“……不……识,”
许是沉睡太久,轻细如蚊的语音,沙哑中杂着喘息。觉察到自己表述不畅,脸上立即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于是停了停,再开口音量大了许多,呼吸也更费力,呼哧呼哧地吼出来,
“……不认……识,阁……下是谁?”
是他!
还是他。
逞能,
倔强,
就算连半句话都说不完整,仍旧永不合作的顾惜朝。
戚少商长吁口气,眼看他要爬起来,眼疾手快地按住,笑道:
“你欠楼里三千两白银,说好人压给我抵债,怎么忘了?”
胸前被压,顾惜朝横他一眼,伸手欲格,右手才出锦被便入了视野,不禁一愣。他平日很注重仪表,指甲从来都修剪得干净,此刻却比记忆中长了不少,加上更见嶙峋的手指,简直就带了几许惊悚。
苦笑,
忽然就从蒙眬中看清了,戚少商眼中的血丝和发上的憔悴,以及怎样掩饰也掩饰不住的疲惫。
准备好的嘲笑立即如冰雪般消融。
51 懂得,亦或装作不懂
“几天了?”
茫然、平静、庸懒、讥诮……眉眼间细小的感情,就像刹那间退去的潮水,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十五天。”
十五天?
迎着光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你疯了!”
“又不是我一个人。”
“你让他们救我?”问题尖锐得带上了怒气。
接受有愧疚的救助——果然顾惜朝的骄傲同样不允许如此。
或许他就像一面粉碎过的镜子,怎么拼都带着伤痕。
戚少商叹了口气,
“不,孙青霞说他欠你人情。”
那也叫人情?不过一个早就结束的交易,没存分毫善意。
顾惜朝念头才起,还没显出不以为然,就听戚少商道:
“诚然可以虚假地划清界线,但人情并非交易,也不会因为你的动机而改变……而且,你真的不想救凄凉王,为什么不杀姜夫人?”
无言以对。
不禁皱起眉,顾惜朝想,何时被戚少商看得这么透彻?还是一直都这么透彻,只是从来不曾说过,就忽略了,他的目光其实有多么犀利?
真的没想过自己还会有醒来的机会,虽然不甘心,害怕被误会,却没有办法解释。
但如今看来,他的态度,他的洞悉,都充分说明了“误解”的荒谬。
——他没有误解,真的相信我。
纵使不愿意,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叩问,惟恐他会有一点怀疑。其实怀疑又有什么不对,“顾惜朝”这个名字……本身就等于背叛和虚假了吧,勉强信任反倒可笑。
忽然想起之前的牵挂,问道:“那塔……”
戚少商莞尔,过去拉开了窗户,雪白塔身就像见证着什么,骄傲地挺立在深秋的苍翠与金黄中。
再回头,顾惜朝已经不听劝阻地坐了起来,望着他笑得那么欢畅,那么狡黠,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单纯,等待受害者发表意见。
于是苦笑道:“你故意让赵佶出面,楼里像被扔了炸药,京师势力分布也乱得一塌糊涂,满意了么?”
“满意。你呢?”
“我最喜欢浑水摸鱼。”
笑得龇出一口白牙。
顾惜朝笑了。
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温柔欲泣的声音。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渴望忘记,想要逃离过去的伤痛,他却不择手段地想要记得。
即使记忆中最多的颜色只有粘稠的红和黯淡的黑,
还是恨不得每一句每一眼都刻下。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人生该终结在心脏停止的时候,他的人生却会终结在某次睡眠之后。
连自己都忘记,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空虚。
究竟死亡好,还是空虚好?
正想着,忽然注意到对方的话不太对劲,
“你没看?那个圣旨……”
意外于他话题的跳跃性,戚少商扬眉,道:“没有。等你解释呢。”
顾惜朝一呆。因为他只想过被误会了怎么做,却完全没想过如何解释。
“自己看。”
怀疑地看了眼他严肃的表情,从怀里取出那块黄绫,戚少商最终确定地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这绫子显然撕自赵佶的龙袍,上面还有半片云彩和一只残缺的五趾龙爪,曾死死攥在顾惜朝手中,隐约能看到暗红色的字迹。
血书,哪来的血,不问自明。
昊天皇帝制曰:
着金风细雨楼楼主王小石,冒险护驾,功绩卓著。今将功折罪,赦即刻回京,望再接再厉,不负朕望。
宣和四年九月十五诏
戚少商看完,很想仰天长笑,细思量又不太妥当,憋了半天终于一掌拍在墙上,刚想开口,又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
这个圣旨,委实太绝了些,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所以他只有笑,大笑特笑,而想到公布出去众人惊愕的表情,更是笑得开心之极。
而越过开心的顶峰是什么,他并不想知道。
顾惜朝脸色微变,忍不住道:“笑什么?很好笑吗?”
“这是……”戚少商咳嗽几声才勉强止息,颤声道,“这是你为我准备的逃跑文书?”
逃跑文书?
怎会这么理解?虽然……
“你没有公布不是吗?如果我想,就能轻易地毁了它。”
读出他的疑惑,给出解释后,戚少商双眼便瞬也不瞬地盯过来,顾惜朝直觉得很不自在。
那么条理分明,是不是接受得太快了些?
该说他太聪明,还是太想逃跑,除了这点用途,一点恶意都感受不到?
公布出去,别说群龙之首,这风雨楼主是王小石就板上钉钉,雷打不摇了。难道他竟然一点也不怀疑,这是个恶意的,意图夺取他地位的手段?
“你这么想也罢。”顿了顿,补充道,“一开始我倒真想摧枯拉朽地都毁了,反正……”
说着不禁顿住,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反正我快完蛋了,那些好处毫无吸引力?
还是反正当时赵佶已被哄得信了风雨楼权力争斗的故事,说什么都会照样写在圣旨上?
可以这样说么?
不要了,全部都不要了。
什么证明,什么执着,什么眷恋,都不要了!
就算证明了他们的无力,有什么意义?
就算还执着于自己的见解,又有什么意义?
就算眷恋着得来不易的温暖,还有什么意义?
江湖有多美丽?
当你远离的时候,看到快意恩仇,锋刃胜雪,为道义不惜两肋插刀,而当你走近的时候,又看到勾心斗角,名利追逐,好一个杀戮战场。
为的都不过方寸利,方寸地。
——讨厌的金风细雨楼,讨厌的神侯府,讨厌的大宋朝廷。
还有……
戚少商听完若有所思,又似分毫无思,波澜不惊地问道:“现在的想法呢?”
“现在?我没有想法了。”
幽深的眼中只有质疑,顾惜朝最厌烦的质疑。
但他现在不厌烦,
很焦躁。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杀你?又有多少人逼你留在这位置上。白道需要领袖,你没法拒绝,也不会拒绝。但如果你想走的话……”
没能说下去。
不是不想说,而是无法说。
截断他的,
是一个与其说是碰触,还不如说是噬咬的吻。
顾惜朝睁大眼睛,本能地后退,后脑却顶在墙上动弹不得。
前一个刹那,他还在斟酌谴词用句,考虑怎么说比较洒脱,后一刹那眼前突然昏暗,唇上随即一灼,甚至来不及震惊,更不谈抗拒,就从茫然直接跳到了空白。
肌肤相依的温软,亦或唇舌交错的缠绵,每一点每一滴都仿佛滴在烧红铁砧上的冷水,罔顾挽留般的哀鸣,瞬间蒸腾成水汽,飞升,消失。
不禁微仰起下颌,跟随而去,如一枝被风催开的花。
与此同时戚少商的动作缓了下来,轻了下来,一手插入他卷曲的发中,顺着那蜿蜒的曲线游移,仿佛掌中拥着最珍重的东西,不忍留下丝毫粗暴。
顾惜朝突然想起某日在汴河青青柳的河堤上,他第一次情动若春江之潮,忍不住在心上人凝脂般的额头啄了一下,幸福的感觉就萦绕心头,久久不曾散去。
直到今日前因后果都模糊了身影,惟有那瞬间的感动,仍绵延成永恒的心悸。
昨日种种,早散入京师初春嫩绿的风中,
今日种种,又该如何把握?
于是心中遗憾蚀刻成的空|穴被一丝丝充填,被最温柔的温柔包围,最细密的细密接触,再也没有焦躁,也没有恐惧。
不,有的。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更大的阴影席卷而来,它叫做“失去”。
一怒一喜的余韵,难道都会忘记?
顾惜朝觉得自己的心从没有这么明晰饱满过,
但同时又是空洞的。
逆着光,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而即便看清了,也掩盖不了恐惧。
暗色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怀疑、烦躁、愤怒,以及更加深沉,无法用语言形容,色如残血暗红的感情涌动,拍打着一触即溃的坚持。
为什么?
什么意思?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然而正是如此他益发不明白这算什么。
此时此刻,这,算,什,么?
心脏狠狠地撞击着胸腔,蓦然窜起一股无名怒火,抬手一把就揪住了戚少商的头发。
许是吃痛,戚少商终于撤了身——念头才起,顾惜朝就发现并非如此,因为他已经被抱住,耳畔能清晰听到粗重的呼吸,背上的皮肤隔着布料还能感到指甲的坚硬。
竟不是被抱住,而是被抓住。
“居然说我疯了。命都不要就为这个?”
语气中蕴涵的低沉和否定让顾惜朝不禁怔忡,松了手,随后又不服地挑起眉,顾不了暗哑的嗓音,
“反正也是混日子,换什么都是赚。”
“这叫自轻自贱……”
“放手!”右手又攀上戚少商后脑,攥得更紧了,直恨力气没他大,角度没他占便宜,不能把他撕下来。
最后那次读完医书,他将它们全扔进了火里,看着红红黄黄的明艳,他想了很久,直到火灭灰冷,直到窗外的日光从明亮转为昏黄。
——我到底还能做什么?
自怜自哀,叹息完余下的岁月?
还是拼尽翎羽飞一回,不为别的,只为证明自己还能飞。就算已经没有能靠近太阳的力气,就算半途便会毫无疑问地跌落尘埃。
只想知道能飞多高,然后把腾飞的姿势留给那些嘲笑他的人,即使惊鸿一瞥,也如骤然消失的烈阳,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冲击。
——你们都说我是错的,可我却能做到你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好好看着,在拖延片刻都是罪恶的时候,观望与失败也能算正确吗?
可是,或许,从一开始,他最希望也是唯一希望展示的对象,就是戚少商。
所以有意无意地,从杭州南湖客栈再次碰面开始,到一路的携手探究与逃亡,然后京城的浑水之计,他一次次地赌,一次次地试探,一次次心满意足。
戚少商不仅是最懂他的人,也是“懂”最有价值的人。
他明白了,即便另有一人也如那样了解他——
没有意义。
因为不是戚少商。
只有戚少商,能不能懂,都是戚少商。
然而最后的最后,他放弃了设想亿万次的目标,拼了忍受那比死还难受的煎熬,得来的评价就是“自轻自贱”么?
可知道,他早就挣扎着退守到了无可轻贱的地步?
没有人喜欢彻夜不眠地看书,只为确定自己无可救药。
“你还有什么愿望?蔡京已经完了,风雨楼完好无损,你也随时可以潇洒而走,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要你好好活着!”
犹如可传至地底黄泉的低吼。
你为什么不懂?
你明明应该知道,
为,什,么,要,装,作,不,懂?
猛然对上那双夜色的眼眸,就如燃烧着炽烈的黑色火焰,顾惜朝心中一跳,大恸。
良久才挤出一许惨笑,
“你的愿望怎都那么艰难?”
52 从前
人生在世中常会突然惊觉,有什么悄然变化,不复从前。
例如深秋,在人们意识到之时,满目苍翠已然化为金红;例如黄昏,在人们注意到之时,光线早已暧昧不清;例如苍老,在人们发现被拜访时,激昂早已和青春年华一起流逝。
人们会惊叹时间造化的神奇,而后很少有人会深思,所谓不复的从前,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者进一步说,那记忆中的从前,真的存在过吗?
倘若根本不曾存在过,那手中的真实,还是不是真实?
刹那间乾坤扭转,戚少商却不知道这变化发生在何时。
是杭州重逢吗?一曲悼歌的惊艳,但他当时确然只想着道义与激愤;
是地道中的救援吗?一柄没入黑暗却照亮彼此容颜的斧,但他当时除了愧疚真的没有一点它念;
是火中那次冰冷的牵系吗?一个有勇无谋足以断送性命的决定,但他当时若知道,是死也不会答应的。
是更早,在他自大漠黄沙中缓缓走出,带着十二万分的淡漠和从容,为他放下一盘杜鹃醉鱼的时候?
但他当时……
当时如何?
戚少商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完全想不起当时的念头,因为无法分辨哪些是过去的真,哪些是现在的有感而生。
又或者其实不是这些波澜四起的往事,只危机中仓促一笑,血火中的回眸,晦暗里的讥诮,风间月下静默的影?
悄然,才不会被察觉。
即使每句话都能复述,他甚至仍会感到恍惚,想不起认识顾惜朝的经过,似乎他们早在诞生之前就相知,根本不会有相识。
他知道,若初见之时未有情动,便永不会有情,而若有过被无视的萌动,是不是不管怎样忽视,怎样荒谬,只要有一点雨露阳光,就终归会抽枝发芽?
不可讳言,看清圣旨的内容时,戚少商简直像当年猝然落进毁诺城下的寒潭,全身无一处不冷,无一处不寒,只除了心是热的,如坚冰下一团炽火,烫得要命却无出路可以宣泄。
他只知道,在自己决定可以为顾惜朝退千万步的时候,顾惜朝早已退了千万步,却没有人发觉。
为什么?
他责怪着自己的不察。
他们不是知音么?
为什么顾惜朝那样了解他,他却忘记了了解真正的感觉?
怀疑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不管怎样坚定着信念,仍旧会不知不觉地错过,或者被那不喜欢被看穿的人有意无意地误导。
——幸好还来得及。
来得及发现。
却也只来得及发现,没有办法挽留那个真的一心为实现他的愿望,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
爱怜、珍惜、眷恋、欢喜……而生出渴望,生出期盼,生出愤怒。
怎可以这么做。
——我会觉得是我害了你!
当他清醒到自己在做什么,顾惜朝的话已经像断落的琴弦,空留余韵,分析矜持犹疑逻辑理智……彼此的界限从那接触的柔软开始凌乱,溃不成军。像夜空摇曳升起一颗烟花,蓦然爆发出绚丽的光彩。
不应该这样的。
他只是不想再让他说下去,仿佛若任他继续辩解,就会有什么浮出水面,再也无法挽回。
“不难,我明天就去洛阳。”戚少商压下心头尘嚣直上的念头,替顾惜朝拂开额上一绺乱发,肌肤碰触的瞬间,那双清澈的眼眸漾过一线波纹。
洛阳,那是温家“活字号”三大泰斗之一,“大嵩阳手”温晚的所在。
“老字号”温家使毒用毒名满天下,从岭南到漠北,自关东到粤西,无人不知,无人不惧,而温家虽个个擅长制毒,却并非人人使毒。四个分支中,解毒的正是“活字号”。
但洛阳纵不算天涯海角,也不可能片刻就回来。
“你……该不是……”
皱起眉又舒展,顾惜朝终究没有问下去,戚少商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中午时分,阳光从艳丽转为惨白,晚间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细白的雨丝顺琉璃瓦汇聚,再从浮凸云纹的滴水落下,对面象牙塔白得如天空的延续,青楼那傲睨天下的歇山屋面则模糊了轮廓。
风里压着泥土的腥,和楼下菊花丛的淡香。
数日来连续燥热,一下雨暑气更是有形有质,低沉不散,似乎远去的夏季又有了回头之势。
气候温和的汴京很少有这样不痛快的天气。
戚少商在犯傻,毫无疑问地犯傻。
什么叫“只要你好好活”?他本来就可以活着,只不过活不好而已。
看着窗角一枝金黄的银杏,就像不满雨中的黯淡而跳脱出来,顾惜朝喃喃道:“这一来,可真是‘金风细雨’楼了。”
秋季五行属金,因而金风就是指秋风。金也有肃杀血光之气,因而死刑犯人多留到秋季集中斩杀。孙青霞听出他的话语气不对,接不上口干脆不答。
这一日四次按钟点替顾惜朝抑毒,人昏迷着也就罢了,醒来后被那双不知在想什么的眼睛盯着,就常觉浑身不自在。
脑海中只有一个词时隐时现——养虎遗患。
于是对戚少商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你们根本在白费力气。”坐在窗前的人头也不回,忽然扔出句话来。
这话孙青霞其实挺赞同。
他倒还好,暂时没什么事情可做,除了调息就是睡大头觉,吃好喝好倒也不觉得很累。戚少商就没这么好命了,他不光要处理楼里一干大大小小的事情,还吃不好睡不稳,成日不见踪影。前几天试探下才发现,反应都迟钝了不少。
那日做戏看起来轻松,其实两人均出了全力,交锋之间未有余地,才会不小心误伤,若换了现在的戚少商,怕就不是一刀而是一命了。
就这样还想去洛阳?莫不是忘了那句“杀戚少商者得风雨楼”的承诺?就算承诺的人本身已不足为惧,蔡党势力仍不是那样简单就会衰微,而除了这些人,想杀他一举成名的更多过天上繁星。
然而有些事可以代劳,有些事却不可以。
“怎算白费,你不是醒了?”
顾惜朝一愣,继而叹服,惭愧而笑。
确然,怎算白费?若不是他们,哪还有坐在这里观景的机会,哪还能再看到戚少商,知道他看到圣旨的反应……?
想到这,又不禁怔怔一瞬,
“原来,如果努力了很多次都是失败,眼里就只有失败,再不见成功。”
孙青霞瞥了他一眼,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人和传说中实在差别很大,简直毫无共通之处。
戚少商救他,倒也不算完全昏了头。
想起那人的神情,忍不住暗暗修正,就是昏了头吧,不然……
正想着,又听顾惜朝低声叹道: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韩非否定江湖道义的名言。
“这话大谬。侠只是一种不平则鸣,帮扶弱小的作为,可不见得一定要有武,至于禁,只要不被抓到,犯不犯又有什么关系?”
义正词严地接口,却不是诡笑的孙青霞,而是戚少商。
竟是戚少商?
他两个时辰前就说去睡觉,此刻该好梦正酣,岂会满面倦容地推门,带一股冷风进来?
是谁大言不惭说明日去洛阳?
顾惜朝恰在回忆母亲的记录,思路被不该出现的人打断,话中无形就带了几分火气,“没本事的百姓自顾不暇,还能帮扶弱小?全天下都知道你有九条命,抓到直接砍了,谁管你犯不犯禁。”
闻言戚少商惟有苦笑。其实顾惜朝的话一点也不好笑,但他怎能说自己根本睡不着,一直在看书,怎能说自己根本不敢睡,因为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中秋之夜,那个被他一掌打死,代替顾惜朝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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