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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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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认为有利,我们便据此行动,”巴扎罗夫说道,“现在最有利的是否定,所以我们就否定。”
  “否定一切吗?”
  “一切。”
  “怎么?不单否定艺术,诗歌……而且……听来都觉得可怕……”
  “否定一切。”巴扎罗夫不容置辩地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话太出意料了。
  但阿尔卡季满意得脸上放出红光。
  “请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加入了谈话,“你们否定一切,或确切点说你们破坏一切……但也要同时建设呀!”
  “建设不是我们的事。首先要把地面打扫干净。”
  “这是人民的当前需要,”阿尔卡季严肃地加以补充。“我们理应履行人民提出的要求,我们无权依偎于个人主义求一时满足。”
  对最后一句话巴扎罗夫不喜欢,因为有股哲学味儿,也就是说浪漫主义的气息,——他把哲学也算作浪漫主义,——但他不认为有训斥年轻弟子的必要。
  “不,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性起,“我不愿相信,先生们,你们真的了解俄国人民,真的代表了他们的需要和追求。不,俄国人民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他们视传统为神圣,他们恪守宗法,他们生活中不可没有信仰……”
  “我不打算为此争辩,”巴扎罗夫打断说,“我甚至同意您这话是对的。”
  “如果我说的对……”
  “但什么也证明不了。”
  “什么也证明不了,”阿尔卡季跟着说。他像一个有经验的棋手,料准对方的下一着棋,因此镇定自若。
  “怎么会什么也证明不了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大为诧异。“你们不就成了人民的对立面了吗?”
  “那又怎样?”巴扎罗夫当即应道,“人民认为打雷是先知伊里亚乘着风火轮马车在天空驶过,怎么的,我该同意他们的说法吗?再说,他是俄罗斯人,难道我就不是?”
  “不,您既然说这样的话,您就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我不能再承认您是俄罗斯人。”
  “我祖父种过地,”巴扎罗夫傲然回答,“您去问你们的任何一个农民,看他认作同胞的首先是您还是我。您连跟他们交谈都没学会。”
  “可您和他们谈话的同时却又鄙夷他们。”
  “这有什么!既然他们有让人鄙夷的地方。您不赞同我的选择,但谁对您说我选择的道路是一时心血来潮、而不是您一再鼓吹的人民精神所感召的呢?”
  “嘿,人民太需要虚无主义者了!”
  “他们要不要,不是我们说了算。以您为例,不也矢口否认您无所事事的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别涉及个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忙站起来制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按在弟弟肩上叫他坐下。
  “不用担心,”他说,“我不至于忘掉自尊,先生……医生先生所一再嘲讽的自尊。”接着他转身向着巴扎罗夫,“敢奉告阁下,您以为您倡导了一门新学说,其实它一文不值。您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出宠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次次都没能站住脚跟……”
  “又是一个外来术语!”巴扎罗夫不由恼怒起来,脸成了紫铜色的,猛地打断对方的话。“第一,我们什么也不宣扬,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那么,你们要做些什么呢?”
  “这就来说说我们要做的事。过去,仅在不久以前,我们说我们的官吏贪污受贿,说我们既没有道路,也没有商业,没有公正的法庭……”
  “是呀,是呀,你们是控诉派!好像就是这么称呼来着。你们控诉派中有许多观点我都同意,但……”
  “但我们后来明白了:空谈、单单空谈当然可以不花气力,但空谈只能培养专耍嘴皮子的迂腐学究,我们看到我们的聪明人,也就是进步人士或者称作控诉派的,毫无用处。我们高谈阔论,谈艺术,谈创作,侈谈议会制和司法,鬼知道侈谈什么,但与此同时,要解决的问题却是每天不可或缺的面包,愚蠢的迷信在窒息我们,我们的股份公司就因为缺乏诚心实意的人而濒于倒闭,政府许诺的自由实际上对我们没有益处,甚至我们的庄稼汉也在作践自己:宁可把到手的钱挥霍在酒馆里。”
  “因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抢白道,“因此,你们把这一切都看穿了,什么正事也不干?”
  “因此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罗夫冷冷地说。
  忽地里他生起自己的气来:何必跟这位老爷多费唇舌呢!
  “只是谩骂?”
  “也骂。”
  “这就叫虚无主义?”
  “这也叫虚无主义,”巴扎罗夫顺口应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皱了皱眉。
  “原来如此!”他以稀有的平静语调说。“包括你们在内的虚无主义者应该解除所有人的痛苦,你们是我们的救星、英雄,但你们何必责骂别人,比方说,责骂那些控诉派呢?你们不也像他们那样泛泛空谈吗?”
  “我们有种种不足,却不干那样的傻事。”这几句话仿佛是从巴扎罗夫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了,你们在行动,对吗?或者说正准备采取行动?”
  巴扎罗夫什么也不回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得发抖,然而他立时抑制住自己。
  “嗯!……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但怎么去破坏呢?
  甚至连为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去破坏,我们是摧枯拉朽的力量,”此时阿尔卡季插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侄儿一眼,嘿然而笑。
  “是的,力量本身不承担责任,”阿尔卡季腰干一挺,说。
  “可怜的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动了气。“你有否想过,用这些危言耸听之词,在俄罗斯你支持的是什么吗?不,即使天使听见了这话也要发疯!力量!加尔梅克、蒙古的游牧民族才讲力量。我们要力量干吗?我们珍视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亲爱的先生,我们珍惜文明之果。你们会说,这种果实一文不值,但即使是个庸才,unbarTbouilleur①,一个一晚上只挣五戈比的舞池里的乐师也比你们强,因为他们代表了文明而非蒙古人的粗暴!你们想象自己是先进人物,但你们只配住加尔梅克人的帐篷!力量!最后,请你们记住,大力士先生们,你们统共只那么三四个人,而他们的人数达千百万,他们绝不允许践踏他们的神圣信仰,他们却能踩死你们!”
  ①法语:一个画匠,画工。
  “踩死活该,”巴扎罗夫说,“不过结果如何,现时还难肯定。我们的人数并不如您认为的那样少。”
  “怎么,你们当真要想制服所有的人?”
  “您知道,价值一戈比的蜡烛却焚毁了莫斯科。”巴扎罗夫回答。
  “啊,啊,先是魔王撒旦似的骄傲,继之以嘲弄。瞧吧,年轻人便是这样地被诱惑的,没有经验的幼嫩之心便是这样地被征服的!快来欣赏,其中之一便坐在您的身旁,恨不得向您顶礼膜拜呢!(阿尔卡季皱眉别过了头。)这种传染病现在蔓延得很远,我听说我们在罗马的艺术家不愿把脚跨进梵蒂冈,认为拉斐尔几乎是个笨蛋,就因为拉斐尔是权威,但他们自己呢?没有一点儿能耐,没有出息,他们的想象越不出《泉边少女》,就算画了《泉边少女》,那少女被画得丑陋不堪。依您看来,他们是好样儿的,对吗?”
  “依我看来,”巴扎罗夫说道,“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也强不了多少。”
  “好得很,好得很!阿尔卡季,你听……当代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口气!他们还能不跟你们跑吗!过去年轻人要学习,要工作,不愿被认为不学无术,而现在只消对他们说一声‘世上的一切都是胡扯蛋’,于是万事大吉。年轻人听了当然高兴。不久前他们是空谈家,如今忽然成了虚无主义者。”
  “您所夸耀的自尊走样啦,”巴扎罗夫冷冷地说。而阿尔卡季在一旁满脸通红,眼睛冒火。“我们扯得太远了……最好就此打住。”他站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您如能举出当前的一种制度,无论是家庭生活或是社会生活中的,不招致全面的、无情的否定,那时我再来赞成您的高见。”
  “我可以举出千万种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声说,“千千万万!就以村社为例。”
  巴扎罗夫扭嘴冷笑。
  “关于村社嘛,”他说,“您最好跟令弟去谈。村杜啦,连环保啦,戒酒啦,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什么玩艺儿,他眼见得多了。”
  “家庭,还有家庭,他一直保存在我们的农民中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差不多是在嚷了。
  “这问题我劝您不细究为好。您大概听说过扒灰老头的事吧?请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且用一两天时间去好好想想,一下子怕难以找到案例的。您去分析一下我们的各个阶层,然后对每一阶层作仔细研究,眼下我和阿尔卡季要……”
  “要嘲笑一切,”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茬道。
  “不,是要去解剖青蛙。走吧,阿尔卡季。再见,先生们!”
  两个朋友走出门去了,只剩下兄弟俩,您望我,我望你。
  “你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打破了沉默,“你瞧,这就是当代青年!就是我们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在辩论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像坐在火炭上,时不时痛苦地瞅上阿尔卡季一眼。“大哥,你知道我记起什么来了?有一回老母亲跟我闹意见,她尽嚷嚷,不愿听我解释……最后我对她说:你不可能了解我,因为我们俩属于不同的两代人。为此她大为委屈。但我那时想:有什么法子呢?药丸虽苦总得咽下呀!现在轮上你我了——你们不同于我们这一代,咽下苦药丸吧!”
  “你太仁厚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赞成他的话。“我与你相反,相信我们比这些少爷正确,虽然我们用的言语可能不那么入时,vieilli①,不具备那种狂妄式的自信……你瞧年轻人那股神气劲儿!若你随便问一个年轻人:”您喜欢喝哪一种酒,白酒还是红酒?‘他会回答说:“我素来只喝红的!’他那调门、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呀,就像天底下的人都在等他的重大决定……”
  ①法语:老式,陈旧。
  “你们不用茶了吗?”费多西娅从门外探头问。客厅里争执正烈的时候她没敢进来。
  “不,你可以叫人把茶炊撤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招呼她。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简短地说了声bonsoir①,便回他自己的书房。
  ①法语:晚安。
  第11节
  半小时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进花园,来到他最喜爱的凉亭里。他心事重重,第一次如此分明地觉察出父子间的分歧,而且这种分歧将来还要越来越大。是啊,他每年冬天去彼得堡,整天坐在那里研读最新的文章,听年轻人议论,在炽烈的议论中为能插上几句话而高兴,所有这一切都是白做了。他在想:“哥哥说我们是正确的,且把自尊自爱心理搁在一边不说,他们比起我们来离开真理要更远些,但与此同时,他们却具有某种我们所没有的东西……青春吗?不,不单单是青春。
  优势是否在于比之我们少些贵族习气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下头去,用手抚脸。
  “可是,诗歌也要抛弃吗?”他又想,“艺术、大自然……也要排斥吗?”
  他环视四周,像是要弄明白怎么可以排斥大自然。天已傍晚,太阳躲进了离花园半俄里远的一小片山杨林里,长长的山杨林影横卧在寂静的田野上。一个农民跨匹白马,正从容不迫地从阴暗的林边小径经过,人影如此地分明,连他肩上的补丁也都看得一清二楚,白马则欢快地迈着小步儿。阳光射在林丛里,把山杨树照得暖暖的,仿佛成了松树树干,连那叶子也变得苍翠欲滴。而在山杨树顶上是淡蓝的天空和粉红色晚霞。燕子在高处飞翔,风儿歇了,晚归的蜜蜂懒懒地在丁香花丛中嗡嗡,一群蚊蚋围着一根高耸的孤枝飞舞。“啊,多美,我的上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道,诗句就将脱口而出,可是猛想起阿尔卡季和《stoffundkraft》,便又缄口不语,继续坐着,继续让他悲喜交集的孤独思绪任意驰骋。他喜欢来点儿幻想,乡村生活养成了这种癖好。但是啊,自他在马车站等他儿子归来到现在,时间没隔多久,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那时他有过关于父子关系的模糊幻想,如今由模糊而清晰了……而且如此地分明!他又想起了已故的爱妻,不过不是多年来朝夕相处的那个形象,不是那个操持家务的仁慈主妇,而是位柳腰淑女和她天真无邪的、探询似的眼神,那垂在粉脖上的紧紧编扎的发辫。他想起了邂逅相识的事来。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他在借住的那幢楼房扶梯上一不小心碰了她,忙回头表示歉意,慌乱中用错了词:“Pardon,monsieur①。”她仰头一笑,像是害怕似的逃走了,可又在楼梯转弯处睨了他一眼,堆满红云的脸露出一副庄重神色。之后是怯生生的拜访,吞吞吐吐的交谈,欲展不露的微笑,既有过疑虑,也有过忧伤和激情,后来是充盈整个身心的欢乐……这些都到哪儿去了呢?最后她成了他的妻子,他非常幸福,世人少有的幸福……“但是那甜蜜的、最初的恋情为什么不能长存?”他想。
  ①法语:很抱歉,先生。
  他无意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只想有一种较之记忆更强的力量来拦断时间的流逝,重和玛丽娅在一起,感受她温馨的呼吸,就在他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当儿……近处响起了费多西娅的声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在哪儿?”他打了个哆嗦,他既不觉得哀痛,也没有感到不安……他甚至不允许自己拿妻子和费多西娅相比,但他觉得可惜:她怎么想起找他来了?她的声音倏忽间使他想起了他的华发,他的老境,他的现实……
  那个由怀旧的波涛推出的神奇世界,刚履其境,它却垮了,消失了。
  “我在这儿,待会儿就回,你先走吧。”他回答过后旋又想起:“怀旧——这也是贵族阶级的痕迹。”费多西娅往凉亭探了探头走开了。他惊奇地发觉,在他沉湎于思索时夜已悄然来临,四周的一切昏暗朦胧,岑寂无声,近在眼前的费多西娅的面庞也只是白影似的那么一闪。他站起身准备回屋,但胸膛里那颗伤逝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了,于是他沿着花园小径漫步,一忽儿瞅着脚尖凝思,一忽儿抬头望天,看满天闪烁的星斗。他走了很久很久,累得走不动了还在走,而飘若游丝、穷不见尽的愁思在他心中激荡不散。啊,要是巴扎罗夫这时瞧见他并知道他那纷扰的内心,准会嘲笑他,给阿尔卡季遇上也非遭谴责不可!他,四十三岁的人,农学家,一家之主,居然噙着无名之泪,这可比拉大提琴坏一百倍!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停地走呀,走呀,总不想回屋,回他那和平的舒服的窝,虽然所有窗户都亮着诱人的灯光。他无力离开黑暗,离开花园,离开拂面的清凉夜气和……几许伤愁。
  在小径拐弯处他遇见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你这是怎么啦?”后者问道,“像幽灵般苍白,你病了?干吗不去睡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三言两语说了内心的感受后走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尽头。他也在沉思,也在举首望天,但在他乌黑美丽的眼睛里除了星光外什么也没反映,他生来就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他那铁一样坚、冰一样冷的带点儿法国厌世主义的心灵是不善幻想的。
  “你知道吗?”同天晚上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你父亲说接到你家一个阔亲戚邀请,你父亲不打算去。我想,咱俩去×××一趟倒怪有意思的,那位先生也邀请了你。我们不妨用五六天时间,趁这好天气见识见识那个城市。”
  “玩过后你还回这里吗?”
  “之后去看望我的父亲。我家离×××只有三十俄里。我已好久没见他和母亲了,应该回去安慰一下老人,两个老好人,尤其父亲,挺可笑的。我是他们的独生子。”
  “要去好久吗?”
  “不,住久了会觉得腻味。”
  “那么回程路上再到我家来作客。”
  “说不准……到时再定。你以为怎样?咱俩就出发吧?”
  “也好,”阿尔卡季懒懒地回答。对他朋友的建议打从心眼里感到高兴,但他觉得应该把感情掩饰起来,因为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第二天他就和巴扎罗夫出发到×××去了。玛丽伊诺的年轻人为他们的离开感到惋惜,杜尼亚莎甚至哭了……但老人们松了口气。
  第12节
  我们这两个朋友所去的×××市,是在一位年轻省长治理之下,他既是个进步分子,又是个暴君,——这样的人物在俄罗斯比比皆是,——到任不到一年,不单跟省里的贵族长(退伍近卫军骑兵上尉、马场主、一个殷勤好客之士)拌了嘴,还跟自己的属僚过不去。彼得堡部里鉴于这种难以弥合的分歧,决定派遣一名信得过的人去实地了解情况,结果选中了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津。曾几何时,基尔萨诺夫兄弟俩在彼得堡居住时受过他父亲——老科里亚津的关照。小科里亚津“年轻有为”,也就是说四十岁出头便成了国务活动家,胸膛左右各挂上了一枚勋章,虽则其中的一枚是外国的,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也和来此将予审理的省长一样,被认为是进步人士。但这位显宦与大多数达官贵人却又不同,他自视甚高,虚荣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是举止并不傲慢,常常以赞许的目光看人,以宽容的姿态听人说话,笑的时候和蔼可亲,以至从初识者那里赢得了“挺不错”的美名。他在重要场合还善于乱人耳目,引句把名言:“锐气是必不可少的,IMénergieestlapremiérequalitédMunhommedMétat,”①其实他常常受人蒙骗,受老手的玩弄。马特维·伊里奇对吉佐②极为崇敬,他力图使所有的人相信他不墨守陈规,不是落后于时代的官僚主义者,社会生活中任何重要现象均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无事不知,他甚至关注当代文学发展——当然,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犹如一个成年人在街上遇见一群孩子,跟他们戏耍一阵子。说实话,马特维·伊里奇和亚历山大时期的官老爷差不多。那时候士大夫为参加斯韦钦娜③(她住彼得堡)夫人家的晚会,一早先读几页孔季利亚克④的文章。只是他的招法不同,比之那时的士大夫来时兴多了。总而言之,他是个圆滑的宠臣,不懂得如何理事,也没有聪明才智,但有最最要紧的本领——理财。
  ①法语:锐气乃是国务活动家的第一要素。
  ②吉佐(F。P。Cuizot,一七八七——一八七四),法国历史学家。
  ③斯韦钦娜(C。O。EBFJIDC,一七八二——一八五九),俄国斯韦钦将军的夫人,具有神秘主义倾向的作家。
  ④孔季利亚克(E。B。deCondillac,一七一五——一七八○),法国哲学家,天主教神父。
  马特维·伊里奇以其高官素有的和蔼态度,或说不拘一格的亲切态度接待了阿尔卡季,当得悉他所邀请的贵戚蛰居乡里不来谒见时不由感到惊讶。“你爸爸真是个怪人,”他一边说,一边摆弄天鹅绒睡服上的穗子,而突然之间,掉头向他身边洗耳恭听的、制服扣得严严正正的年轻下属关心地询问:“你说什么来着?”可怜的年轻人因为一直没张嘴,两片嘴唇皮子都粘连到一起了,此时肃然起立,望着上司莫明其妙……但马特维·伊里奇使下属受窘之后已掉头而言他。总的说来,我们的达官贵人都有戏弄下属的嗜好,其方式五花八门,下面的便是其中之一,亦即英国佬说的“isquiteafavourite①”:一位大官忽地里连最简单的话也不明白,仿佛成了聋子。比方说,他会问:“今天星期几?”下属恭敬地回禀:
  ①英语:乐于使用的。
  “今天星期五……阁下。”
  “啊?什么?您说什么?”这位大官神情专注地问。
  “今天星期五……阁下。”
  “怎么一回事?什么?什么叫作星期五?哪样儿的星期五?”
  “星期五……阁下,一星期里的一天。”
  “怎么的,您想来教训我?”
  马特维·伊里奇也是大官,虽自命为自由主义者。
  “我的朋友,我劝你不妨去拜访一下省长,”他对阿尔卡季说,“我之所以劝你去,并非我支持老法礼仪,而按例应先拜会当政者以示崇敬,只因为省长为人正派,而且,你大概也想熟悉一下这里的社交界……你总不致于像头独来独往的熊吧?
  他后天就将举行盛大舞会。“
  “您去参加吗?”阿尔卡季问。
  “他专为我举办的。”马特维·伊里奇说时甚至带了点垂怜的味儿。“你会不会跳舞?”
  “会,但跳得不好。”
  “可惜,这儿有非常漂亮的女人。再说,年轻人不会跳舞岂不丢脸!不过我又得说,这并非出之于陈旧的观念,我并不认为聪明才智必须体现在脚尖上,但拜伦主义也是可笑的ilafaitsontemps①。”
  ①法语:它已过时了。
  “但,舅舅,我并非出于拜伦主义才不……”
  “我要把你介绍给当地名媛,把你放在我翅翼之下,”马特维·伊里奇打断他的话,傲然一笑。“在我庇护之下会是很温暖的,不是吗?”
  此时仆人进来禀报说财政厅长来访。这财政厅长是个老头儿,眼光温和,嘴唇堆满皱褶,他万分热爱大自然,尤其喜爱夏天,照他的话说:“个个蜜蜂都从花芯收取贿赂……”阿尔卡季乘机溜走了。
  他回住处找到巴扎罗夫,死活劝说一块儿去晋见省长。
  “好吧,”巴扎罗夫终于被他说服,“一不做,二不休,我俩既然是见识地主老爷们来的,不妨就去亲眼目睹一下!”省长殷勤地接待了两个年轻人,但没有请他们就座,他自己也不坐,因为太忙,打从一早就穿了紧身的制服,系起僵硬的领结,既来不及吃也来不及喝,忙不迭地吩咐这吩咐那。在省里,人们称他为“布尔达来”,但并非把他跟那个法国的耶稣教传教士相提并论,而是影射“布尔达”,一种浑浊的劣质饮料。省长邀请基尔萨诺夫及巴扎罗夫参加在他府邸举办的宴会,两分钟后他再次邀请,这时把巴扎罗夫认作了基尔萨诺夫一家的俩兄弟,且把基尔萨诺夫错读成凯撒罗夫。
  他俩从省长府邸出来,正走在路上,冷不丁从路过的马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个儿不高,穿件斯拉夫派爱穿的束腰短衫,嘴里喊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随着喊声直奔巴扎罗夫。
  “哦,是您,盖尔①西特尼科夫,”巴扎罗夫边说边继续往前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①德语:先生。
  “纯属偶然,”那人答道。他回头直朝轻便马车挥手,接连挥了五次,还冲着马车嚷嚷:“跟着我们,跟在后面!……”嚷罢一步跨过小沟,也上了人行道,接着对巴扎罗夫说:“我父亲在此有点业务,要我……今天我听说你们上城来了,还去过你们住的旅馆哩……”(果真如此。两个朋友回旅馆后见到了一张摺了一角的名片,上面具名西特尼科夫,一面写的法文,另一面写的斯拉夫文花体字。)“我希望,你们该不是从省长那儿来的吧?”
  “您失望了,我们恰恰是从那里回来的。”
  “啊!那么我也一定去拜访。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请介绍我和您的……和他……”
  “西特尼科夫,基尔萨诺夫,”巴扎罗夫一面走,一面作了介绍。
  “非常荣幸,”西特尼科夫立时打开了话匣子,同时赶上一步,和他们肩并肩,匆匆脱下他那一双过分时髦的手套,“我听到过许多的……我是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老相识,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多承他的教导,得以脱胎换骨……”
  阿尔卡季朝巴扎罗夫的学生瞧去,但此人有张刮得精光的脸蛋,小则小,倒也使人感到愉快,不过它带着点惶恐不安、傻里傻气的表情,一双仿佛镶在眼窝里的小眼睛看起人来非常专注,却又惶惶不安,连笑也笑得惶惶然——短促地,木木地。
  “您信不信?”他继续说,“当我第一次听到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说不应该承认权威的时候,我兴奋得简直……我仿佛一下子变得成熟了!我想:好呀,终于遇到能指点我的人了!顺便说一句,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务必认识当地的一位太太,她会充分地理解您,把您的造访看作天大的喜事。我想,您大概听说起过她的吧?”
  “她是谁?”巴扎罗夫不乐意地问。
  “库克申娜,Eudoxie①,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一位出色的émancipée②,以其真正的含义而言。您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们现在就一同去看她,她家离此不远……我们还可以在她那里用早餐。你们还没用早餐吧?”
  ①法语:埃夫多克西。
  ②法语:进步女性
  “没有。”
  “太好了!她跟她丈夫分手了,现在无牵无挂……”
  “她长得美吗?”巴扎罗夫打断话头,问。
  “不……说不上美。”
  “那干吗出这馊主意,叫我们去看她?”
  “您真爱开玩笑……她会请我们喝香槟的。”
  “好,现在方看出来您是个务实的人。顺便问一句,你家老爹还干专卖吗?”
  “仍旧干那营生,”西特尼科夫笑了笑。“怎样,说定了吧?”
  “说实话,我拿不定主意。”
  “你本想察看人世,去就得了,”阿尔卡季悄声说。
  “您去不去,基尔萨诺夫?”西特尼科夫就势问,“您也去吧,少您不行。”
  “我们怎么可以一下子全拥进去呢?”
  “没关系!库克申娜这人妙不可言!”
  “真有香槟?”巴扎罗夫问。
  “三瓶!”西特尼科夫高声说,“我敢担保!”
  “用什么?”
  “用我的脑瓜。”
  “最好用您爹的钱袋……得,我们走。”
  第13节
  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住的公馆是莫斯科式的,不大,位于×××市一条新近发生过火灾的马路上。大家知道,我们的外省城市每隔五年都要发生一次火灾。公馆大门上歪歪扭扭地钉张名片,名片的上面有个拉铃把手。在穿堂里迎接客人的女性头上戴一顶包发帽,既不像女佣,又不像陪护小姐,显然用这种人的主子具有先进思想。西特尼科夫问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是否在家。
  “Victor①,是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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