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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严歌苓(官方完整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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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群山的布鞋悠悠晃着,说:“我是要带你走。”
她没问去哪里,去干什么。她在想,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态里已
找到了她要找的,她一直在找的东西。阴谋?他的清瘦光洁的脸那么年轻,某种阴
谋却使它僵硬,毫无生气。
他说他已经和歌舞剧院的领导们打了招呼。
他说他们已经同意了。她眼睛松弛了,不想再看透那个阴谋。她正在把那难以
驯服的坚硬的毛巾从铁丝上扯落,包起那个秃得相当彻底的牙刷和一把黑塑料梳子。
黑梳子的齿缝里是灰白的泥垢。她把这些东西塞进一个皮包。二十年前买的一只包。
谁都会在这时涌上一阵爱怜:这是个什么都不讲究的女人,除了舞蹈,她什么都不
和这个人间计较。
“不必带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徐群山说。
她小孩子一样信赖地茫然地又把旧毛巾秃牙刷扯出来,以讨好卖乖的神态看着
他。她在想:都准备好。准备好了?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们。看守的女娃在楼下捧着个大茶缸子吃从街摊上买来的面,
吃得一脑门的汗。她见年轻的徐首长领着孙丽坤过来,机灵地闪开路。徐群山一手
插在裤袋里,另一个只手随意而神气地摆动。怎么看他都是个首长。他以那只摆动
的手一挥,指向停在垃圾箱边上的一辆摩托车,说:“上去吧。”
她迈进挎斗,坐下来,他将那件呢大衣扔给她。那一扔的随便和准确说明了那
份已成为自然的关切。
摩托车启动的轰鸣声中,跑来七八个女娃,都认为孙丽坤这回给逮走可不是业
余的了。
冬天的黄昏,麻雀一排一排呆立在电线上。人们缩头缩脑地走着。成千上万的
自行车蒙着灰尘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地前进。她不知道这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她
看见澡堂门口站着排队的人,三个十八九岁的女兵在无声息地谈笑。徐群山从小路
驶到大路,又驶到环城路上。城市像个画错的棋盘。他带着她,没有出路。他也陷
进自己设置的迷魂阵。
他大声对她说,你很久没到外面来了!
她明白他在带她兜风。她也明白他在下最后的决心向她亮底牌。
她跟他说:看那个卖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学校的时候她就在这儿卖茶蛋。
那时茶蛋五分一个,还没有臭的!那个糖果店原来是个修鞋铺!这家裁缝店原先没
这么大!
幽黯的城市景观和在风中灌进她的眼睛。风一点不硬,像城市一样陈旧。贴在
各种墙壁上的大字报到处绽裂,整个城市由此而显得褴褛。
她知道他在拿出决策来之前要让她逛够。
在一个小油灯前,他停下车。如此的小油灯组成了这个都市夜晚唯一的繁华。
小油灯下往往是些白天从来不见的食品。小油灯从几个世纪前燃过来;不管战争与
和平,不管谁上了政治舞台谁狼狈谢幕,不管孙丽坤辉煌还是孙丽坤落魄,它都一
样稳稳地亮在那儿,映照着那些不知来路的物品。商贩和雇客也都没有来路。
小油灯下,她竟然看见几串指头粗的香蕉。好多年没见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张
嘴见徐群山从口袋里搜出钞票、硬币。他把小油灯下的东西扫荡了。她看见他不耐
烦地,轻蔑地等待贩子点数那堆数也数不清的钱。每一个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费。
香蕉带着腐烂前的酒糟味。里面竟还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吃,她挑了一个最有
形状地剥开给他。他嫌弃似的笑笑,三两口把它塞进嘴。从口袋掏出雪白一方手帕
擦擦手指,像是他刚碰过脏东西,他将手帕扔给孙丽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爱他
这一系列动作的每一个细节。
在通往郊区的公路上驶了十分钟,摩托车停在一个招待所院子里。她曾经常来
此地。它保存着一些领袖们和伟人们住过的房间。有些领袖成了国家和人民的敌人,
有些带一堆罪状死去,这些房间便尴尬地空在那里,直到人们将它重新粉刷,除净
它所有尴尬的历史。
一小时之后,孙丽坤在浴缸里泡澡。她很久没洗过真正的澡,最多是就着一桶
水用洗脸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浑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头痛,
有一点恶心。她还是不肯起水。听得见他在客厅翻报纸的声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
淡蓝色巨大沙发里读报,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开杯盖呷一口茶。她听见一个服务
员进来送开水。她觉得她连他翻报和呷茶的声音都爱。声音引起她从来没有的渴望,
去和一个人结合去永久结合过生活的渴望。她知道这渴望的卑贱,以及它被粉碎的
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觉。只待证明的是,一切将怎样被粉碎。这样一个
情形——他在客厅里读报,她在一墙之隔的浴缸里昏昏欲睡——这情形形成了一个
最温情的生活局面,她不能想象世上还有比它更饱和的温情。
她从浴缸里跨出来。很久没照镜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镜子中陌生的脸。她
乖觉地穿好衣服,一面梳着湿头发。早已想好,她要好好来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群山从报纸上抬起脸,看见她洗得太彻底的脸孔如同新长出的嫩肉,动一动
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铜色的香蕉,古董一样珍贵。旁边有个电唱机。他说他找到了一盘
“白蛇传”中的一段音乐。一支媚态的二胡独奏,呜啊呜地慢慢哭了起来。音质不
好,音乐不干不净,真的像哭。
她翘起下巴,听听就像照镜子,她不太敢听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独舞。许仙被
化了蛇的白娘子唬死之后,白蛇盘绕在他的尸体上,想以自己的体温将他暖回来。
“我很小就看你跳这段舞。”徐群山从电唱机旁抬起脸。他坐在沙发边缘上,
两脚一前一后,不是惯常的架着二郎腿。
她觉得他这个坐姿古怪,荒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
半盒烟,又胆怯地把它搁回去。她看见什么东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谬,就在他黑而
长的眉梢上。
徐群山拍一拍他身边的沙发,问她敢不敢坐到那里去。他在开她玩笑。其实半
点玩笑也没有。他拍沙发的邀请随意、自在、无所谓。好像说,你要真敢,那就是
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觉知道他的不随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却没把分量沉下去。她两条腿强有力地控制着她的下陷。它们绷直,
呈出每块肌肉的形状。他的手伸过来了,抚摸她的头发,指尖上带着清洁的凉意。
那凉意像鲜绿的薄荷一样清洁,延伸到她刚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肤上,她长而易折的
脖子上。
孙丽坤向他转过脸。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绝对平等。
无声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无词无字的语言告诉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长许多,这样一个事实也在那人畜平等的无言中消失了。
将来她回忆起来,会清楚地记得,是她自己解开第一颗钮扣的。她脱下年代悠
久的印度红毛衫,给出去她肉铸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认去拒绝看清真相,真相还是渐渐显形了。真相在逼过来,在质感起
来,近得可触。她的半生半世中,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于缺乏
真相。
她却怎样也避不开了。怎样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满舞台的误差,没有
机会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觉的那个原则的差错已在她的识破中。
她这三十余天三十余个夜晚,每分钟每秒钟砌起的梦幻砖石,她竟不可依靠上
去。那夜夜练舞,那自律节制,那只图搏得一份欢心的垒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群山清凉的手指在把她整个人体当成细薄的瓷器来抚摸。指尖的轻侮和烦躁
没了。每个椭圆剔透的指甲仔细地掠过她的肌肤,生怕从她绢一样的质地上勾出丝
头。
她闻着将校呢军装淡到乌有的樟脑味和“大中华”烟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
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适。她可以在那貌似坚实粗糙的肩膀上延续她的沉溺。她一再阻
止直觉向她告密。
一切却都在逐渐清晰。一切已经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顶呢军帽。揭下这场戏最后的面具。她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那么
长而俊美的鬓角,要是真的长在一个男孩子脸上该多妙。
徐群山看见她的醒悟。看见泪水怎样从她心里飞快涨潮。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发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
谁也不能。道破他俩就一无所有。她就一无所有。
梦要做完的。
三十四岁的女人渴极了的身体任徐群山赏析、把玩、收藏。
眼泪从她眼角流出,濡湿徐群山那该属于美男子的鬓发。
“我很小的时候就特别迷你。”他尽量不露声色。把角色演完吧。“十一、二
岁那年。”
她听这句话已经听得要疯了。没有这句话,整幕丑剧是不是没有主题?没有这
句话,整张无心而经意编织的网是不是就没有缘起?从蒙蒙泪水里看去,那张男孩
气的俊秀面容中仅有一点点邪恶和狰狞。她已给了出去。她顾不上作呕。只为一切
结束前,只为末日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谜底而悲伤。
官方版本(之三)
S省革委会保卫部:
经过北京市公安局全体同志的努力,尤其是户籍部门全体同志的连续奋战,在
短短两个月时间内,查出:宣武区有一名徐群山,65岁,退休小学教员;海淀区有
一名徐群山,八岁,男,玉泉路第二小学二年级学生;东城区有一名赵群山和一名
乔群山,均为十五岁,男,从未离开过北京;西城区有一名徐群珊,我们对其做了
较详细的调查。徐之父亲徐东森为我国重要国防科学家之一,所从事的研究项目为
国家一级秘密。徐东森于一九六九年携妻子李茹思迁入三线,负责一项保密科研项
目,徐群珊于一九六八年底插队山西,一九七○年被病退回北京,随后便出没无定。
据说徐组织过腐朽的地下音乐会,演出西方资产阶级音乐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读书
俱乐部也曾被街道居委会勒令解散,因为所读的书全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
利夫人》之类的黄色淫秽书籍。徐的同伙中有因私刻公章、盗用军用车辆而被捕者,
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们主张以教育监督为主,交与街道居委会及群众专政组织看
管。至于徐本人是否直接参与到以上犯罪活动中,我们还在做进一步调查。徐于七
○年底去S省, 探望在三线搞国防科研的父母,对于此后徐的活动,了解者甚少。
根据所掌握的情况分析,我们的结论为:徐群珊与诈骗者徐群山无关,因为徐群珊
是女性。
我们一定继续提高革命警惕性,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念念不忘无产
阶级专政”,深入调查,争取尽快将诈骗犯“徐群山”捉拿归案,以维护我们伟大
的社会主义祖国的革命秩序。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北京市公安局
民间版本(之三)
据说住一百六十号病床的那个中年女人老早是满有名气的演员,跳舞的。人们
眉来眼去,说,哦,跳舞的,叫什么?姓孙吧?好像是。拍过电影的!哦,拍过电
影的。没听说过。现在跳舞有名的就茅惠芳,薛清华。
据说她天天天不亮就爬到楼顶平台上,把脚放到头顶。难为她了,这么一把岁
数。
据说,有天早上值班护士哇啦哇啦朝楼顶上喊:“一六○床,下来下来,有人
找!”
这个叫一六○床的女人跑下来,面色马上白掉。护士指给她看那个坐在她床上
的一个女孩。也不算什么女孩了,有二十好几了。姓孙的是外地人,从来没有亲眷
朋友来看她。从来也不跟病房里的人多搭讪。来一个人探她病,她激动的面孔也白
掉!她叫她“珊珊”,她叫她“孙姐”。那是后来人家听到她俩这样叫的。
最早一六○床是蛮怕她的样子。女孩子长得不太好看,头发短得不男不女,走
路扛着方肩膀,穿一件深蓝毛料列宁装。这个年头还有人穿列宁装?不是古代人吗?
料子不错的,是刚解放英国人洋行里的那种哔叽。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就天天来看她,常常同她到楼后面那块草地上,摊开一块塑
料台布,摆出火腿罐头,凤尾鱼,两个人一人坐一块砖头,在太阳下吃。这种好东
西很多年都没见过喽。两人亲热得不得了,在院子里散步常常勾肩搭臂,要么手牵
手。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子来了两三个礼拜,闲话就有了。说她们俩相互看的时候,
眼光不对。像男人女人那样的眼光;笑也笑得不对,讲话声音也不对。有一回一六
○床在睡午觉,这个叫珊珊的来了,轻手轻脚坐在床旁边,一直盯牢她看,像有毛
病一样,不知羞耻。
据说同屋子的七个女病友都怕起来,都不敢在她面前换衣裳。
有一天晚上,大家到医院礼堂去看电影。芭蕾舞《白毛女》。她们俩看到一小
半站起来就走了,椅子给翻得啪啪响。珊珊嘴里咕噜着北京话:“什么玩艺儿。”
她那“儿儿”的舌头听上去蛮横,还傲慢。据说两人手搀手出了礼堂,去了那片停
尸房旁边的树林子。她们俩人常去那个树林子。这件事引起大家注意了。
终于有人觉悟了:这个珊珊说不定男扮女装!两个人到小树林子里面搞腐化去
了!
这天三个护士带着六七个基本康复的女精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厕所里。据说
六七个女人在护士指使下,以疯卖疯,有的撕衣有的扒裤有的浑身乱抓,抓摸出的
结果是:叫珊珊的人是个确切无误的女人。
再往后大家对她们俩丧失了兴趣。再亲密、再钻小树林都没看头了。女人和女
人有什么看头?
七四年冬天,一辆红旗黑轿车接走了一六○床的舞蹈家。很久以后护士们才贼
头贼脑地咬耳朵:那天的红旗牌是总理秘书派来的。原来这个半老徐娘孙丽坤真的
著名过。早知道该待她好一点。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六)
还是那个晚上。她体内的痉挛一阵小于一阵。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裸露着。她
想跳起去抓摊散一地的衣服,同时悟到:即然这里没有异性,她还有什么必要遮掩
自己?接着一个相反的醒悟闪出:即然面对一个同性,她还有什么必要赤裸?赤裸
是无意义、无价值的,是个乏味的重复。走进公共澡堂子,在成堆的同性肉体中,
在那些肉体的公然和漠视中,她个体的赤裸化为乌有。她苦思一个同性的手凉嗖嗖
地摸上来意味着什么。她苦思什么是两个相同肉体厮磨的结果。没有结果。她对不
再叫徐群山的年轻的脸啐了一口。
她的苦思没有出路。像她躺过的一个个精神病院,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徐群珊,徐群山。前前后后她已得到解释:一个女孩倾倒一个美丽的女舞蹈家,
不是很可理喻的吗?她告诉女孩: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点,利用了她的绝
境,弄出这么一台戏,永远收不了场了。一个女性的玩弄竟比十个男性更致命。因
为她不在玩弄,本意中毫无玩弄。真切到病的程度。她一向对两性间情爱的陈腐、
定规的理解刹时被抽空,成了一片空白。因此她在那张性别似是而非的年轻的脸上
啐了一口。她以为结束了: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转回来。大致上扭转回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几天的苦思后进入了真正的空白。遥远、遥远地,她听见谁在
失禁地哭和笑。她不知这段哭笑失禁的真空持续了一年多。
然后她在某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个充满思念的梦。她躺在冰凉狭窄的铁
床上,看着天花板上一个断了的蛛网在空气中游动。她不知该拿这份似是而非的思
念怎么办。全身又变得无比的敏感,曾经所有的触碰都留下了病痛。
她又开始恢复舞蹈。看着晨光中那片薄薄的影子渐渐圆润起来。
这时听见护士打铁般的嗓门:“一六○床!…………”
又来了,这回大致是个女孩。白牙、黑亮的皮肤,头发还是短而整洁,后来发
现这是个全须全尾的女孩子,她便俗里俗气地叫她“珊珊”。
自从这个人被公认为女孩,她和她便有了很大的方便。她跟她挤在一张窄床上:
珊珊、孙姐。她觉得整个事情里只有一丁点丑恶。珊珊起初对“珊珊”这称呼哈哈
笑起来。她坚持叫下去,她渐渐变成了真正的珊珊了;退化的柔媚渐渐回到了她身
上。她不再是个造做的北方小爷儿,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她的爱抚和保护也纯粹是
珊珊的。珊珊的嘴唇,比徐群山柔软、微妙、温暖。
在停尸房附近的树林里,这年这月这天,她意识到自己开始爱珊珊了。她问她
真的从十一、二岁就爱上了她?
珊珊哈的一乐。她现在已很少向她用言辞表白。她“哈”的意思仿佛说:那时
候多可笑,别拿那时候当真;该当真的是眼下这个我。
“那时候觉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珊珊说,用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一种笑,
“说了你别生气,没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时候,那个年纪,事儿特多!串联、插
队。逃跑回北京,又到处偷书,翻图书馆的窗子。做了好一阵土匪。我都忘了我是
个女孩。”
她看着不紧不慢说话的珊珊。
珊珊说一切是从看见她在窗口的那天开始的。真正的开始。她路过这城市去看
望在三线做什么保密研究的父亲。她一眼认出她来。十二岁的癞狂突然回来了。她
突然意识到,那癞狂和她前后所有的行为都有秘密的关联。
她叹口气,说:“那时我像口猪。”
她笑着说:“可不是。”
她马上追问:“真像猪啊?”
她马上解释:“不是说你人。是你的态度,精神面貌。”她笑着安慰她:“你
自己用猪这字儿!”
“看我像猪你还跑来逗我?要我?”她说,身子绷紧了,一碰要弹跳起来似的。
珊珊想说什么,不说了。掏出一根烟,边点边说,“咱们也逗嘴?跟男人女人
似的?”她吐一口烟,瞧不起全人类,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样一笑。
“珊珊。”她也叹了口气。
珊珊还像徐群山一样吸烟,垂下冷淡的单眼皮。时不时,她粗略地撩一把不伦
不类的短发。这时刻,前舞蹈家是真正爱珊珊的。她把她当徐群山那个虚幻来爱,
她亦把她当珊珊这个实体来爱。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样猝然离去,同样怕珊珊照此
永久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况且,不爱珊珊她去爱谁?珊珊是照进她生活的唯一一
束太阳,充满灰尘,但毕竟有真实的暖意。
歌舞剧院派人来接她出院。告诉她她平反了,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叫“前著名
舞蹈家”。
离开上海,珊珊没到站台上来送。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中,是不该有珊珊的。
但她明白珊珊就在站台上的人群里。人群的一双双泪眼就是珊珊诀别的泪眼。她多
想看徐群山惜别的泪从珊珊眼中流出。
官方版本(之四)
〔《成府晚报》特稿,1980年10月15日〕
金风送爽的十月,我们采访了舞蹈家孙丽坤。在她独舞晚会开幕的前夕,孙丽
坤同志穿着汗湿的练功服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从10月16日开始的“孙丽坤独舞晚会”
将在滨江剧院拉开序幕,这将是全省第一次举办的个人演出晚会。
孙丽坤同志曾是享誉全国的著名舞蹈家。虽然已进入中年,却坚持苦练舞蹈基
本功,有时她的自我训练竟长达八小时,为青年一代演员树立了优秀的榜样。她削
瘦但精神爽朗,谈话中她不断发出率真的笑声。当我们问起她曾患过的神经关能症,
她爽快地告诉我们,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在舞剧团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下,她
早已痊愈。
她十分健谈,从她事业的振兴谈到她的个人生活。她听我们说到“媒人踏破门
坎坎”时,开朗地大笑,说:“哪有那么严重!都是些熟人热心!…………”
接下去她谈到她和未婚夫认识经过。她暂不愿透露这位未婚夫的姓名,只说他
是一位中学的体育老师,比她小五岁,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业,也对她舞台下的生
活万般体贴。在她中午结束练功时,他总是利用课间休息的时间,骑车从学校赶回,
为她送一饭盒她最爱吃的绿豆凉粉;暑热期间,他省下少年体育集训队发给他的消
暑食品:冰镇酸梅汤或冰糕,用保温瓶提到舞剧院的练功房。孙丽坤在谈到这位心
上人时脸上始终带着深情的微笑,发自内心地透出一股满意。她对他的人品赞不绝
口,说他是个不重言辞重行动的人,虽然不太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这方面的
修养,争取一生做她最忠实的观众。
孙丽坤说等舞剧院一分配给她房子她就结婚。她充满希望地说,新的宿舍楼已
打好地基,明年春天,最迟明年夏天,她就会分到一间新居室。说到这里,她眼中
露出幸福的憧憬,并邀请我们到她未来的新房去做客。
我们祝愿她在舞蹈上迸发出第二度青春,也在人生中获得她应得的温暖和幸福。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七)
一个下午,孙丽坤穿着宽大如旗帜的黑灯笼裤跑向传达室,去接一个北京来的
长途电话。
“珊珊吗?”她问。
那边快活而痛苦地笑了两声:“还听出来了?”顿了顿又说:“看到你独舞晚
会的介绍了。还有那篇文章…………”
“看到了?”她说。
“你怎么没跳白蛇?”
“没跳。”
那边呼呼地喘气,没接话。
“有的人专门来看你白蛇的。”好一阵之后珊珊说。
孙丽坤吸了一口气,说:“你来了?”
“嗯。”
她想问珊珊,你干吗不来看我?但她没问,那会让两人都不适。她们之间从来
就没能摆脱一种轻微的恶心,即使在她们最亲密的时候。
她想珊珊也看到她渐渐脱形的身材,皮、肉、骨已不能统一和谐地运力。珊珊
或许还看见,演出之后人们大而化之地跟她握手:“四十几了,不容易不容易!”
“你什么时候结婚?”珊珊问。
她有些难于启齿。然后出来一句轻巧的谎言:“搞不好不结了。不见得合得来
…………”她顿时想到自己在政治学习时笨拙地戳毛线针的形象。她想像所有未婚
妻那样给男人织毛衣、自己那又老又笨的未婚妻形象让她这一刻羞愧不堪,尤其面
对千里之外的珊珊。
“你呢?”孙丽坤终于问道。
“我下礼拜天结婚。”
她禁不住叫起来:“珊珊!…………”
珊珊的把戏又狠狠弄痛她一下。
从存款中拿出很大一个数目,她买了最贵的蜀锦被面和一个玉雕。她正赶上婚
礼的尾声。本来也没什么婚礼,就是八个人围在一块喝喝啤酒,吃吃花生米,连珊
珊的哥哥姐姐都没来。她父母在一年前相继去世了。
珊珊已完全不是徐群山了。头发还是短的,衣服还是沉黯,还是那样略带嫌恶
地一笑,却半点徐群山的影子也没了。
她一粒花生米也咽不下去。看着珊珊十根纤长的手指还在烦躁。更烦躁了。她
告诉自己,该为珊珊高兴,从此不再会有太大差错了。她们俩那低人一等的关系中,
一切牵念、恋想都可以止息了。珊珊也在笨手笨脚地学做一个女人。看她正替客人
们倒啤酒。手脚倒不笨,却充满忍耐和压制。珊珊的丈夫跟在她身边,不停地小声
教诲她一些谁也听不见的话,并在珊珊动作时,他身子显出轻微的帮她一把的意愿。
是个不错的男人。
礼物搁在乱糟糟的洞房里。这时她才发现这座雕得繁琐透顶的玉雕是白蛇与青
蛇在怒斥许仙。珊珊的丈夫千恩万谢,说玉雕太传神太精致了。珊珊看了她一眼,
意思说她何苦弄出这么个暗示来。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决非存心。丈夫还在左左
右右偏着头脸欣赏那玉雕。这是个三十五岁的助教,绝对不标新立异的本分男子。
长相不坏,耳朵不招风,牙齿也不七歪八倒。珊珊在他身上可以收敛起她天性中所
有的别出心裁。珊珊天性中的对于美的深沉爱好和执著追求,天性中的钟情都可以
被这样教科书一样正确的男人纠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矫正的致命需要。
珊珊坐在桌子那端,面对她,咯咯地笑着,一撩披到额上的短发。她不知她与
人们在笑什么,也跟着咯咯咯、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汗毛直竖。或许她笑的是自
己:从盛破烂的藤箱里找出这件印度红毛衫。它哪里还是红的?
她说她带了一小坛子醪糟,可以给大家做碗醪糟蛋。
珊珊笑道:“他们也配?”
她在过道的炉子上忙碌时,猛抬头,见珊珊正看她,手里燃着一支烟。冷淡的
单眼皮下面是怜恤和嫌恶。她知道她不只怜恤和嫌恶她。这时珊珊的丈夫端一摞碗
出来,她和她竟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
她谎说有人等在楼下,她不能再耽久了。珊珊看着她。看着她举着天鹅受伤的
脖子走出门去。随身带的一块丝巾被遗忘在椅背上,她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遗忘
的。这样珊珊可以有个借口追出来,追到夜深人静的马路上。然而这却是她最害怕
最不愿意发生的。
珊珊果然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喊住了她。却没拿她的丝巾。她形影相吊,她也
形影相吊。
她追来做什么?来灭口?来灭那个巨大的秘密的口?
“我送送你。”
“真是的,送什么。”
“送你一截儿。”
“回去!那么多客人!”
“是他的客人。”
珊珊擦着她的肩与她并肩向前走。然后拿过她手里的三两轻的行李,替她背着。
第一个公共汽车站到了,珊珊说,再走一站。她没话,接着往前走。她还是习惯听
珊珊的。
第三站了,两人停下来。风一下吹乱珊珊一头短发。现在这种短发很时髦,叫
“张瑜头”。她不自禁抬起手,替她把发形还原。她伸过如旧日那样清凉的手指,
抹去她皱纹里的泪水。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触碰对方了。
她要上公共汽车了,见她还站在那里,手插在裤兜里,愣小子那样微扛着肩。
徐群山,她心里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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