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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严歌苓(官方完整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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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女关系。
十二月二十六日,徐某驾一辆军用摩托带走孙,其间两人单独相处长达六七个
小时。据查证,徐与孙在省委招待所奸宿,进行了至少五小时的腐化活动。
十二月二十八日,领导小组一致通过决议:对孙进行妇科检查。孙本人一再拒
绝,专政队女队员们不得不以强行手段将孙押解到省人民医院妇产科。检查结果为:
处女膜重度破损。但是否与徐某有性关系,此次检查无法确定。
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礼!
省歌舞剧院革命领导小组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日
民间版本(之二)其实这一群看守孙丽坤的女娃是在事出之后才想出所有蹊跷来
的。她们是在徐群山失踪之后,才来仔细回想他整个来龙去脉的。她们在后来的回
想中,争先恐后地说是自己最先洞察到徐群山的“狐狸尾巴”。说从最初她们就觉
出他的鬼祟,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那种本质的、原则的气质误差,那种与
时代完全脱节的神貌。那种文明。最后这句她们没说出口,因为文明是个定义太模
糊的词,模糊地含有一丝褒意。她们同时瞒下了一个最真实的体验:她们被他的那
股文明气息魅惑过,彻底地不可饶恕地魅惑过。事出之后,她们才真正去想徐群山
那不近情理的斯文。他不属于她们的社会、她们的时代。我们轰轰烈烈的伟大时代,
她们说。他要么属于历史,要么属于未来。不过这一切都是事发之后她们倒吸一口
冷气悟出的。那时已出了事:孙丽坤被谁也无法看清的东西一声不响地折磨一阵,
那个岁末的清晨,她精神失常了。
在孙丽坤被送进歌乐精神病院之后,女娃们才想起所有的不合常规,不合逻辑。
她们抽着冷气说从一开始就觉得孙丽坤落进一个诱陷,她们那是在说谎。若她们果
真是在最初就意识到徐群山的诱陷,说明她们是跟孙丽坤一块陷进去的,只是带着
警觉亦同时带着甘愿。什么都已太晚的时候,她们在心底下默默供认了这一点。她
们还默默供认徐群山从形到神的异样风范给她们每个人的那种荒谬的内心感染,使
她们突然收敛起一向引以为骄傲的粗胳膊粗腿大嗓门。
结局是不难预料的。歌舞剧院领导跟一层层上级沟通,最后确定没有徐群山这
个人。从孙丽坤的精神失常过程也不难看出事情的逻辑:徐群山骗取了孙丽坤的感
情和肉体,紧接着这份感情和这具肉体又被糟蹋了,如粪土一般丢弃了。对真实情
形,孙丽坤本人一言不发。问她,哄她,她都又惨又傻地笑一笑。大家于是认为,
那是心碎完的人才笑得出的一种笑。
女娃们拼凑着她们对整个事件的记忆,添许多旁白和想当然,说徐群山一来便
和孙丽坤做起那事,门关得严丝合缝,门上的缝缝也盖上了“人民日报”。拿发卡
把门缝戳开,第二天缝上又糊了层“红旗杂志”。她们都没提一个细节:徐群山每
回来都从口袋抽出一条金色白纸包的巧克力给当班的女娃,然后说:“不必守在这
里。”女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贵重的巧克力,它象征着等级。她们听说芭蕾舞女王
乌兰诺娃一天就吃一小块巧克力,别的什么也不吃;她必定吃的是一模一样的贵重
的巧克力。
“其实很简单么,”女娃中那个讲话最有头绪、一贯执笔写大字报的小个子发
言了,“孙丽坤就是个作风很乱的人嘛。没男人她过不得。你们都看到了?莫得男
人她就跟楼下盖房子小工过嘴瘾。徐群山一勾引当然就把她勾引上了。惨就惨在孙
丽坤这回动真心了。你们想嘛,名也莫得了,家也莫得了,架子就更莫得了,自然
不像她原来跟人家逗逗好耍,耍感情。这回孙丽坤什么都给出去了,给了个玩弄她
的人。简单得很么。”
歌舞剧院的年轻领导人听小个子这么一总结,皱起眉点一阵头。过一会儿那个
跳舞跳跛了腿的副团长说:“周总理他老人家的秘书又有信来了,说歌乐疯人院治
不好孙丽坤的话,就把她送到上海去。看看财务处能拨多少经费,给孙丽坤打两套
毛料衣服。至少‘毛涤’,扯好点的料子。再给她烫个头。现在不是有理发店搞地
下活动,给烫头了吗?孙丽坤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见人?丢的不止是
我们剧院二百多张脸,丢的是全省八千万人民的脸!万一总理的秘书去上海医院看
她,还以为我们虐待了她。还要说我们糟践人材呢!”
后来听说总理的秘书真的去了上海,见了已基本康复的孙丽坤。孙丽坤给了张
照片到省报,报上登了出来。她眼神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风骚毒辣,笑容不卑不亢,
似乎比得病前还正常。
据说她身边常有个探望者,抑或陪伴者。是个女孩子,医生护士只知道她是孙
丽坤曾经的舞迷。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二)
一九六三年五月九日星期六晴
我和同学五点半就跑到剧场门口,售票窗口挂了个“满”字大木牌,太失望了。
其实除了我之外,她们都看过一遍了。我看过五遍。真好看!
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剧场门口。我们都打算走了,一看车上下来的是演员!
她们的南方话特逗!我觉得特好听。我们就站在台阶上看他们又说又笑又比划地走
进剧场。我认出演许仙的那个演员,没想到他鼻子那么大!
最后下车的是白蛇。我们全都不说话了,盯着她看。她比其他女演员高,背挺
得都有点向后仰了。她穿一条黑色宽大的灯笼裤,一件印度红毛衫,领子都快翻到
肩膀上了。她真漂亮。真奇怪,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个人?! (写到这里,我脸
红了,烫极了!) 她长长的脖子,一直袒露到胸口,那样的造型应该是石膏像!她
的胸脯真美,像个受难的女英难,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
看看是不是塑像。我对自己有这种想法很害怕。
对了,她的皮鞋没系鞋绊儿,金属的钮绊随着她每一步发出“叮叮”的很轻的
碰击声。本来这声音是不该被听到的,可是所有人都太静了,都看她看傻了。
我这些天的日记怎么总在写这件事呢?我一直喜欢舞蹈,可自从见了她的舞蹈,
我觉得我不是喜欢舞蹈,而是喜欢产生舞蹈的这个人体。我是不是很奇怪呢?谁能
告诉我,我这样是不是正常?
妈总说我不是个很正常的孩子。她说这话好像是夸奖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
常的,跟别人一样,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呀!
不过小梅、李莉她们呢?她们看见白蛇不也是目瞪口呆的吗?我敢打赌她们跟
我一样迷上了她,想去碰碰她的身体。就是她们不会承认。我也不跟她们去承认。
我得把这本日记锁上,谁也别想看。
看看我自己已经发育的身体,我想到白蛇的。我的身体多可怜啊。我会长得像
她那样吗?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六雨
我和李莉她们到最后也没等到退票,这是最后一场演出了,非进去不可!
白蛇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已经化好了脸,长睫毛跟羽毛扇似的!她像在接
谁。等了两分钟,她看看表,就要进去了,跑上来一个男的,两人使劲握手。不知
道谁领的头,我们七八个人一块嚷起来:“白蛇阿姨,带我们进去吧!…………”
我们反来复去就这么冲着她嚷。她根本不搭理我们。快要走进剧场了,她回过头对
我们笑起来说: “我只能带你们一个人。 ”她的南方话特好听,把“一个”说成
“一锅”。她看看我们七八张脸,指着我说:“你刚才乖,没有喊,我就带你进去
吆。”
我的朋友全都成了叛徒,嚷嚷:“她看了五遍了!”
她领我到后台。我看一下手表,她眼睛瞪大地说:“这么小个男娃娃带手表啊!”
我说:“我不是男娃娃。”
她把我使劲看着,说:“那你头发这么短啊?游泳头是不是?”然后她就让我
自己找地方看戏,她要换衣服了。我躲在侧幕条后面看了一会儿,被人哄走。终于
在观众席最后一排找到一个空座。台上正演到青蛇和白蛇开仗。青蛇向白蛇求婚,
两人定好比一场武,青蛇胜了,他就娶白蛇;白蛇胜了,青蛇就变成女的,一辈子
服侍白蛇。青蛇败了,舞台上灯一黑,再亮的时候,青蛇已经变成了个女的。变成
女的之后,青蛇那么忠诚勇敢,对白蛇那么体贴入微。要是她不变成个女的呢?…
………那不就没有许仙这个笨蛋什么事了?我真讨厌许仙!没有他白蛇也不会受那
么多磨难。没这个可恶的许仙,白蛇和青蛇肯定过得特好。咳,我真瞎操心!
明天起,我再也不去想白蛇。我怎么连做梦也会做到她?我怎么回事呢?马上
要考试了。我得记住,我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必须做一个正常健康的接班人。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三)
徐群山以两根手指从大衣口袋里夹出一盒烟。中华牌。他以尖削的小指挑开封
条和银色的锡泊纸。他突然低下脸闻了一下香烟。孙丽坤接过来他递来的一根烟,
见他捺燃了打火机,慌忙把脸凑过去,很近地向他猛一抬眼睛。
他说起她的舞蹈。“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他不说好还是孬。他说那是好多
年前的事了。她插嘴说那是哪辈子的事了。他好长时间不讲话,然后说,你还是那
样子,没变。
她说,变喽。
他说,你真没变。第一眼我就认出你来了。他心想,尽管你什么都没了:地位,
形象,青春,自尊。他说,我一眼就认出你了,那天在你窗下。他笑起来,微微咳
嗽。
她一下迷恋上他咳嗽的样子:一只手握成空拳轻轻抵在嘴唇上。那种本质中的
羸弱和柔情遗露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已经想不起来,这年头谁还会这样清雅地
咳嗽。
“你要调查我啥子么?”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我都不晓得自己有啥子给人家调查的。”她略撅起嘴。多年前男性对她这副
娇憨模样很买账的。她看不出他对此的反应。“有啥子好调查么?”她把身子重心
移到了一条腿的支点上,伸出另一条腿,绷紧脚尖。腿在他眼前升高,一时间不再
像腿。它似乎在无限延伸,长而柔韧。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在那腿上苏醒舒展。这
有灵有肉的腿使那不成形状的裤子蓦然消逝了一般。她悠然地说,我能有什么值得
你们调查呢?一个跳舞的,十多岁就进了舞蹈学校。写封信要跑到宿舍走廊上十几
回,逮到谁问谁:什么什么字怎么写?文化都莫得。我有什么反动思想?写反省书
认罪书翻烂了一本字典。不写那些,我还真学不到那么多文化。她就这样看着腿在
空中游动,说着。我比人家都苦,十多岁了我睡觉还把一条腿绑在床架上。人家两
条腿撕成“三点一刻”,我撕成“十点十分”。你看,那些苦都长到它里头了,不
会消退了,她看着腿说。像母亲看自己漂亮却残缺的孩子。
你为什么没结婚?他忽然问。
还没结么。她答,不求甚解地看他一眼。见他不讲话,她又接着刚才的话尾絮
叨下去。我哪有童年,少年;我的童年就是一块糖分五次吃;没钱,也怕胖。
你就没爱上过一个人?
恐怕有过吧。她低头看着自己另一条腿,又说,我不晓得。你要我交待这些呀?
他说随便谈谈,不一定要像审问和被审。我不是来审训你的。他过去看她的另
一条腿。它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弹动几下,又绕动几下,出现了一个哑语般
的暗示。他看傻了。她看见他看傻了。
我真不晓得,她笑起来,露出细密整齐的牙齿,天生的晶莹。
他一动不动的手指上,已是第三根烟了。烟像庙里供香一样烧它自己的,他几
乎不去吸,烧下白白一大截一大截的灰落在他手底下那个土陶的小碟里。它是她用
来盛辣酱的。酱干了,剩一些深红的疤痕。到处能看见一个无心绪活着的人的无心
绪。
“看了你的材料。”他说。
“看了我写的那些?四百多张纸?他们给你看的?”她脸红了,红色深起来。
两腿的表情消失殆尽。
他说是。他没说,那四百张纸老是讲的同一回事。一次比一次讲得详尽。人们
要她讲所有细节。她跟那个捷克舞蹈家仅仅三天的腐化堕落过程;谁先解裤腰带的。
人们认为这很有必要追究,因为谁先解裤腰带关系到哪个国家先逾越国境的国际政
治大事。由于孙丽坤一再地想不起谁先谁后,所以她被一关两年,人们这样告诉年
轻的徐首长。中苏边境一干起仗来,孙丽坤就更严重了,有国际特务之嫌了。于是
解裤腰带与否就远不止事情本身那点罪过了。
她说:“祖国人民派我代表中国人民,他代表捷克人民么。我俩编排了一个双
人舞么。三天三夜都在练舞,不晓得咋个就…………这种事情,咋个说得清?你说
得清不?”
孙丽坤说到此抬起头,闯了大祸却完全无辜。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徐首长,充满
无世故者的苦恼。
徐群山在离开她之后一再想起她这副样儿。可以断定这个感觉成熟到极点的女
子智力还停留在孩童阶段。她的情感是在她知觉之外的,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她谈
到一次次艳遇就像谈一次次演出:全身心投入;每场虽有即兴发挥,大部分却是规
定动作。她不意识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个现实生活,她整个的物质存在。她让自
己的情感、欲望、舞蹈只有直觉和暗示,是超于语言的语言。先民们在有语言之前
便有了舞蹈,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准确。他在孙丽坤灌满舞蹈的身体中
发掘出那已被忘却的准确。他为这发掘激动并感动。在那超于言语的准确面前,一
切智慧,一切定义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体了。那直觉和暗示形成了这个舞蹈的
肉体。一具无论怎样走形、歪曲都含有准确表白的肉体。徐群山知道所有人都会爱
这个肉体,但他们的爱对于它太具体笨重了。它的不具体使他们从来不可掌握它,
爱便成了复仇。徐群山这一瞬间看清了他童年对她迷恋的究竟是什么。徐群山爱这
肉体,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为那种最基本的准确言语就在这暗示中,不可被追
究。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四)
一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早晨起来时,炕早凉了。水缸里只有一层沉淀的黄泥。我喝这黄泥浆有半年了,
他妈的够了。
得去挑水。村里人从开始就没帮我挑过水,他们帮那两个太原来的女学生挑水
暗算着哪天能把她俩挑进他们的窑里挑到他们的炕上。他们可不想挑我。我在他们
看起来是个怪物。生产队长叫我去修梯田的时候眼里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这可
真饶了我。还得把头发再剪短些,队长,大队干部就更没我什么”意思”了。怎么
行了我这么大个方便。
我拒绝修梯田去。根本上说,我拒绝“修地球”。我得想法儿弄个肝大脾大淋
巴大的医生证明。
还是得起床,还是得吃。吃了两块昨天的冷红薯,从里到外地冷。翻衣服穿,
翻出我大哥给我的那身将校呢军装。我把它穿上。扣上帽子,在洞里晃悠两圈。不
行,还得挑水去。
出门碰上李小莲,劈头盖脸的,问我什么时候走,参军去啦?特种兵吧?瞅你
这身军装也不是一般的兵!
我说明天就走。
她说她要能混上这么身军装她非在全村子游行庆贺。她说你小子可真能保密。
当了“五好战士”别忘了照个大相片给咱寄回来。
我说那还有错。
她说你一参军就剩下我和张萍两个知青了。
我心想我不走也只剩你两人。队长、书记请吃猪头肉喝二锅头的时候他们那炕
桌上从来就剩你俩人。
挑两个半桶的泥浆回到窑洞,碰上上工的人都跟我说当兵好啊;一当就当毛料
子兵。
就这么简单?把“红旗杂志”的封皮儿套在我存的那些电影杂志外面,我读的
就是“红旗杂志”;把“毛选”的封皮套在《悲惨世界》外面,《悲惨世界》就是
毛选。毛料子军装一下就把我套成一个高人一等、挨人羡慕的毛料子特种兵。不好
下台了。明天脱下这身军装,谎言是不能脱掉的。
我得走。让他们看着我穿着毛料军装从这村里永远走掉。
我得回北京。让谎言收场。
一九七○年四月二日
收拾行李。真像是壮士一去不复返。全村的人都上我这儿来拾破烂。边拾边说
当兵多带劲儿。
东西全给他们拾去,只剩书和杂志。我可不想这帮人拿《悲惨世界》去上茅房、
糊窗户、剪鞋样;我可不想那张褪色的白蛇剧照给他们贴到土墙上叫它“妖精”;
我得把它们带走。从十二岁起,我走到哪儿就把白蛇带到哪儿。
火车开到定襄上来许多人。我坚决不睁眼,让乡亲们认为我睡死过去了。还是
有人踢我说,大兄弟你看这位大嫂撅着八月大肚子。
第一次听人叫我大兄弟。跟“红旗杂志”“毛选”一样,外皮儿是关键,瓤子
不论。我十九岁,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原来有模棱两可的性别。原来从小酷爱剪短
发,酷爱哥哥们穿剩的衣服是被大多数人看成不正常起码不寻常的。好极了。一个
纯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
原来我在熟人中被看成女孩子,在陌生人中被当成男孩;原来我的不男不女使
我在“修地球”的一年中,生活方便许多也安全许多,尊严许多。这声“大兄弟”
给我打开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门,那门通向无限的可能性。
我是否能顺着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没有超然于雌雄性征之上的生命?在有
着子宫和卵巢的身躯中,是不是别无选择?…………
我轻蔑女孩子的肤浅。
我鄙夷男孩子的粗俗。
无聊的我。怪物的我。把位子让给理所当然的大肚子大嫂子,我对她那妊娠斑
布满的脸一阵凶猛的恶心。
只好又翻翻随身行李中的书。那页白蛇的插页停在我眼下。她总被这样不客气
地瞅着。你在哪里?…………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五)
孙丽坤这天下午两点钟打开灯。冬天的布景仓库黯淡得任何物质都失去了阴影。
她把灯线牵到合适的高度,让灯光忠实地将她的身形投射在一面粉墙的布景上。没
有镜子,她只能用灯光投影来端详自己。她这样做已近一个月,眼看自己的身体细
下去,轮廓清晰起来。又是苗条超拔的她了。每天半夜,她偷摸起床,偷摸地练习
舞蹈。这时她从投影上看见舞蹈完全地回到了她身体上。所有的臃赘已被削去,她
的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缓缓起舞,行了几步蛇步。粉墙上一条漫长
冬眠后的春蛇在苏醒,舒展出新鲜和生命。
活到三十四岁,她第一次感到和一个男子在一起,最舒适的不是肉体,是内心。
那种舒适带一点伤痛,带一点永远够不着的焦虑。带一点绝望。徐群山每天来此地
一小时或两小时。她已渐渐明白他的调查是另一回事。或者是它中途变了性质,不
再是调查本身。 他和她交谈三言两语, 便坐在那张桌上,背抵窗子。窗外已没有
“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之类的调情。那歌声不再唱给一个紧闭的窗子和又变得望
尘莫及的女人。他就坐在那里,点上一根烟,看她脱下棉衣,一层层蜕得形体毕露。
看她渐渐动弹,渐渐起舞。他一再申明,这是他调查的重要组成部分。
她的直觉懂得整个事情的另一个性质。她感到他是来搭救她的,以她无法看透
的手段。如同青蛇搭救盗仙草的白蛇。她也看不透这个青年男子的冷静和礼貌。她
有时觉得这塞满布景的仓库组成了一个剧,清俊的年轻人亦是个剧中人物。她的直
觉不能穿透他严谨的礼貌,穿透他的真实使命。对于他是否在作弄她,或在迷恋她,
她没数,只觉得他太不同了。她已经不能没有他,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存在的目的
是不是为了折磨她,斯文地一点点在毁灭她。
她直截了当地问过他,你家里有谁?父母,姐妹,兄弟?
他也直截了当,说:都有过。我是家里老小。我两个哥哥都是哈军工的优等生。
姐姐妹妹不值得提。我什么都有,钱,权力,书,奉承。我有手枪你信不信?你说
什么吧,我都有。我会弹钢琴和吹长笛。我把我家钢琴键子后面的毡子全撕了,听
起来很古老。我喜欢读“资本论”和拜伦。毛主席诗写得不错。他的一些不着边际
的批文最妙,充满人格的力量。特幽默。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窗外来光使他方正
的军大衣肩膀盛气凌人。
“你二十几?”
“二十几。”他一笑,“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这么年轻怎么当中央特派员?”她尽量不表示狐疑地问。
“脑子不年轻。”他弹弹烟灰。
“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吧?”
“有很少很少女朋友。”
她总是一边舞一边谈。半辈子她都这样谈话,不然她觉得她的话完全不连贯。
她脱得只剩一层尼纶紧身衣,到处有窟窿。她颈子和腿盘环,形成不可思议的螺旋。
屋内所有的布景在冬季霉潮中发出气息来。绘景前涂在帆布上的猪血渐被潮湿溶解,
从尘封的历史,从忘却和遗弃的阴暗里游出腥味。徐群山和孙丽坤都嗅着这股复苏
的血腥,并不想追究它的来源。气味不止这些,还有滚热发黏的体温的气息,以及
舞蹈者的脚汗气味。
这些浓深的气味使盘环的肉体逐渐演变,化为逼真的美人蛇。徐群山看到这里,
总被激情和惊讶呛得微微咳嗽;那样以一只轻握的拳头抵住嘴唇,很斯文地咳着以
掩饰那内脏的震动。
她说,哪天你走了,就再也不来了吧?
他说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调查完了?她问。
他说,完了。他眼珠清澈而无底,如同最深的井。她收住了姿态,浑身坍塌地
站立着。
明天是最后一天,她重复,我比你大好多岁,她没头没脑地说。
他的皮靴“咯噔”一声着地,走到她面前,抬起手。她不知他抬手干什么,直
觉让她把自己整个肉体送上去。他却拉拉她的手,说明天见。他飘摆着呢子大衣阔
步走了,像某个剧中某个少年统帅。
她整整一夜都在温习他的手留给她的丝绸感觉。那柔软凉滑的丝绸感觉。她从
来没触碰过这样小巧纤细的男性的手。那手背,那手掌,那流动的手指。她确信他
会弹钢琴,会吹奏长笛,有那样的手!明天是最后一天。末日来了。
她一夜未睡想着她的末日。从没见过比徐群山更男子气的男子,她从未见过比
他更温婉的男子。她却知道末日就是末日,自己一点指望也没有。她想起他每一瞥
目光,每一蹙眉头。每一个偶而的笑。她怎么会够得上这样一个人?过去没了,未
来也没了,只有一堆岁数一堆罪名。
她爱上了这个穿将校呢军装的青年,在末日的除夕。她直觉早已感到他不止他
本身那些层次。他的表层已经很不凡了,那么优越,少年得志,儒雅得猖狂。他那
两根又黑又长、难得动容的眉毛,还有他那双常会烦乱的手。她冥冥中知觉他不止
这些,不止他本身。他来此不止要搞什么案情调查。他另有使命。可能仅仅为了接
近她。他却从来不像任何她经历的男人那样,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欲望。名叫徐群山
的青年从来、从来不像他们那样。
最后的这天下午,她照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只有十九岁。影子不像五官和脸容,
会褪色。在这个灰色潮湿的冬季的下午,她要好好收拾一番自己,好好度这个末日。
她在这一个月里消瘦了。她消瘦得看守她的女娃们也不安起来,开始嘀嘀咕咕地议
论。她一天天蜕变,一天天恢复原形,连她自己在看着这个完美的投影时也有些惊
惧:它是她十九岁留下的投影,高高束起的发髻,与她昂起的下巴形成工整的对称。
三点整,门叩响了。孙丽坤说,进来么。徐群山没穿马靴,也没穿呢大衣,人
一下子单薄了许多。他穿双灯芯绒的布鞋,无声无息地走近她。
她庄重得打抖,脸色煞白。她上身是件印度红的毛衫,领子几乎袒到肩膀上,
它很旧了,某些部位有虫蛀的洞眼。她为自己刻意地收拾打扮发窘。她的岁数全在
表层,她一点也没瞒什么。像印度红的毛衫,略略的破旧使它格外可人。
“坐吧。”他说。貌似平常地用脚勾过椅子。使椅子跟椅子之间有一个正常距
离。令人自尊的分寸。
她坐下来,有些无力。
“你明天真不来了?”她问。
他笑笑。笑她这话问得极蠢。笑她好绝望好绝望的脸。
她说,你要是天天来,我给关在这里关一生一世,也没意见的。
他没答话,也没觉得她说这话不知天高地厚,无耻。他就看她的香烟在她脸前
缭绕。沉思和沉默在这一会儿非常的美味。
她也不吱声了,也看着那蓝灰的烟。看着两人的思绪在烟里翻来覆去。无望也
显得美味。她知道这沉默结束,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她,结束就在这沉默的那一头。
这样的静,连他们散散乱乱的思绪情绪都能被听见。烟的翻滚也有了声响。
铺天盖地的布景散发出猪血回暖的腥气。舞蹈者痛苦的舞步就在脚汗的浅浅臭
味里。徐群山忽然开口了。
“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
孙丽坤唬一跳,为什么他又来讲这个。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
她想,他都讲过这些啊,为什么又来讲。
“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他说着,像笑话儿时的愚蠢游戏那样笑一下,借着笑
叹了口气。
她在想,他为什么又讲起这个。
然后他就又进入一段沉默,眼皮垂下。敏感冷傲的单眼皮。他那冷怜的情调让
她变得满心作痛。
沉默一点一点绷紧,像根弦,要断了。
她突然说,你带我走吧。眼泪在她眼圈里形成个闪亮的环,转来转去。你带我
走吧。她身子向前倾,两个支在膝盖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
向他仰起脸。那姿态是个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丽的脑袋像一颗雌蛇的头,由于吃
力地仰起,那没有一根碎发的脑门上聚起一组又细又密的皱纹。
徐群山的布鞋悠悠晃着,说:“我是要带你走。”
她没问去哪里,去干什么。她在想,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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