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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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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马上闭了眼,勺子却喂到了唇边。
“喝口水再睡。”
是王夫南的声音没错。
许稷很累;但温顺张开了嘴。勺子倾得很有分寸;不会让许稷呛着,也不会太磨蹭。
饮完这口水,她才又得了些力气;复睁开眼看向榻旁的王夫南。王夫南忽探过手去轻按她颈侧,大大方方道:“脉搏很好;不过你的腿折了,需卧床休养。”
许稷仍看着他,张了张口,喉咙却疼得无法说话。
王夫南伸指按住她的唇:“我知你想问甚么。”又收回手从从容容道:“千缨已救了回来,无甚大碍,目前正睡着;那些家伙点了油坊想趁乱逃逸,但你的兵却堵死了出口,一个不少全部落网;城门还未开,但神策军正在驻地好好休息,不急于这一时。”
“至于你身上的衣服怎么换的——”他一本正经说,“是我动的手。”
说完这句他仍一脸坦荡:“你衣服烧坏了必须换,而这里知你身份的仅有我与千缨,千缨昏迷,我唯有代劳,请你理解。”
许稷就算想说甚么也没法说,就任由他一张灿烂的脸在眼前晃。他那样悠闲坐着,身上套着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旧袍子,袖子短了一截,手腕露出来,姿态从容,完全没有被这不合身与陈旧所影响,还是那风华正茂的模样。
真好啊,许稷想。
她想动动腿,却疼得根本挪动不了,最终皱眉放弃。
“想换个姿势睡?”王夫南起身,手探进被窝中帮忙。
“不。”许稷艰难吐出这个字,王夫南探进去的手却已触到了一丝微妙的湿热感。
他先是蹙眉,后收回手,待低头看清指腹上那一抹可疑血色,便焦急掀开被子去查看她腿上的伤。
然伤口安好,并未再度渗血。
“哪来的血?”他皱着眉自言自语,许稷却是费力撑臂半坐了起来。
白衫子上一片血迹令人心惊,而她隐约察觉到了腹痛。
“经血?”王夫南极迅速地反应过来,表现却很平淡。
他面上这样镇定,内里却烧得慌。不尴尬都是假话,但他不在意,索性直爽地看向许稷:“你来月信了,需要帮忙吗?”
许稷的脸色变了又变,恨不能将他赶出去。
王夫南当她是在表达尴尬,却不知这是初潮。
恰这时,千缨的声音乍然响起来:“三郎!三郎你在里面吗?”她声音也是哑哑的,音量却不低,隔着门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几乎是飞一般地冲了进来,毫无理智地扑到床前:“三郎你怎样了?!”说着手摸到那绑着木片的腿:“腿怎么了?”再看到血:“怎会有这么多血!”
一惊一乍间,许稷抬手按住了她脑袋,要稳住她急躁躁的情绪。
她头发衣服全乱糟糟的,一看便是刚醒来。许稷动了动嘴,以口形告诉她:“没甚么事。”
“这还没有甚么事哪!你为了救我也不必要这么拼哪!”千缨很沮丧,“还不如放任我死掉算了……”
“说甚么胡话,让开。”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王夫南乍然开口,径直走了过来,俯身就要将许稷抱起来。
“你做甚!”千缨急急挡。
王夫南余光瞥一眼褥子上那血迹:“有嘀嘀咕咕的工夫不如将褥子换掉。”言罢不由分说抱起许稷:“她来月信了,麻烦你去准备些必要的东西。”
“月信!”千缨再度丧失理智,手足无措原地转了两圈,抬头盯住王夫南一时间不知说甚么。乍然回神,她惊道:“你——你怎知道那是月信?!莫非你——”她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耳中嗡嗡直响,天哪王夫南竟知道许稷是女儿身了!
她只觉一阵胸闷,仿佛下一瞬就要急晕过去,但最终还是拽回了飞奔到悬崖边的理智,定定神威胁王夫南道:“你倘若敢乱说我就放蛇咬你。”
王夫南皱眉道:“别啰嗦快干活。”
千缨深吸一口气,速扯下床上的脏褥子,飞奔至柜前扒拉出新褥子来麻利铺好,扭头对王夫南吼:“快放她下来!”
“干净衣裳呢?必要的东西呢?这样放回去,褥子上又都是血,你脑子去哪儿了?”王夫南与千缨说话粗暴又直接,千缨讨厌他简直讨厌到发狂,她咬咬牙:“换衣裳关你甚么事!你将她放那胡床上,滚蛋!”
两人势要打起来,许稷想劝架却出不了声,况腹痛一阵阵,她实在没多余精力去管这两位之间的矛盾。
“怎么不关我事?她身上穿的这件便是我替她换的。”
千缨闻言捶胸顿足,“我要死了”,她丧失理智地想。
王夫南见她下一瞬可能就要炸成碎片,很识趣地将许稷放在胡床上,只身退了出去。他一出门,千缨便失控地嚎啕起来,泪眼对许稷:“我就说过他本质是很坏的……呜呜呜。”
许稷什么话也无法说,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而千缨见许稷太可怜,只好抹了抹眼泪闷声不吭去给她拿必要的东西。
门外的王夫南听里面哭声暂歇,这才迈开脚步离开了许宅,径直往公廨去。
——*——*——*——*——
日头露了脸,阳光虽惨淡,却仍有那么一点点温度。
王夫南坐在陈珦公房中,捋起袖子来默不做声将肘上及腿上的破皮撕掉,又勾过药膏盒子,蘸了些抹在伤处,末了熟练拿布带包好,抬首恰看见走进来的陈珦。
陈珦拿了新衣裳来:“我的衣裳你穿都太短了,这是问我妻兄借的。”说着往案前一放,探头瞥瞥他的伤:“你没大碍吧?”
“能有什么大碍。”王夫南放下袖子,轻描淡写伸手翻了翻那衣裳:“若我有换洗衣物,绝不穿人穿过的。”
“不用嫌弃啦,我妻兄是郎中,极爱干净,何况这衣裳是刚做的还没穿过。”陈珦说完话锋陡转,“明府如何了?”
“就那样,腿折了,不养上数月好不了。”他说着顿了顿,“你去寻个手艺好的木匠,做个轮椅给他,他那性子总不可能一直卧床。”
“十七郎所想真是周到。”陈珦赞道,又想起先前他寄来那信,遂发感慨:“十七郎对这位从妹夫倒很是在意,是以前有甚么过命交情吗?”
“算是吧。”王夫南敷衍回道。
这时吏佐祝暨忽冲了进来,手中端了一碗红褐色的汤药:“少府,姜汤好了!”
陈珦接过那姜汤递去:“这么冷的天,淋了那么多水,又火场里走过,会受凉的,十七郎喝一碗吧。”
王夫南说话已带些鼻音,大约已经受凉,但还是端过碗,一饮而尽:“多谢。”
日光蹑足往西行,公房内火盆温度恰好,陈珦不急不忙与王夫南说着这一年来的事,王夫南便只沉默听着,也不插话。
陈珦口中的许稷,是他认识之外的许稷,但他也不觉得意外。
她目的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官。这一点,已十分难得。
黄昏悄然走近,公房内一片晦暗。陈珦点油灯时,王夫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告辞。
陈珦亦跟着起身,送他出门。
出了房门,王夫南却示意他不用再送,陈珦便停在原地,看那身影孤单单走出了公廨堂屋,走进暮色中寂静的庭院,越来越远。
仍旧是日复一日的落寞与无所谓,外人眼中所看到的光彩,又有几分是真正的王十七郎呢?
——*——*——*——*——
另一边,因许稷说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千缨为此而急得团团转,在后厨待了近一个时辰,也没想好要给她做什么吃。
初潮对于许稷而言,是无休无止翻天覆地的痛,痛到后来只剩麻木,终于摊手舒眉接受,呼吸也平静下来。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有人于黯光中走进来。
许稷偏头,认出那身形。
王夫南在榻边坐下来,熟练地伸手去探她额头,一层冷汗,连周边头发也湿透。
一定很难受罢?
但她也没有皱眉。
他忽然俯身,许稷骤然闭眼,只觉他额头贴上自己额头,那一霎便察觉到了烫意。
他烧得很厉害。
“听副将说你前后两次进了火场,可有碍?”她开口,声音虽低哑,却终于说出了完整的句子。
“没甚么事。”他很自然地贴近她,闭眼安静地说。
许稷没有多余力气推开他,就随他去。
他说“没什么事”时,她分明已嗅到他身上药味。
她仍低哑开口:“你很累吗?”
他带着浓浓鼻音回道:“恩,是有些累。”因头脑太沉,他甚至放弃了用手肘支撑,上身沉下去,头埋进她肩窝,求索那微弱的托慰与温暖,用来安放数月以来的疲惫。
许稷没有出声,睁开眼便可见床帐上的隐暗纹路,自成体系地交错覆叠,却莫名其妙地好看。
被沉甸甸的身体压着,她能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
他与千缨一样炽烈,掏心挖肺的本事甚至更高一筹。
可那心太烫太真,许稷不敢去接。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V:三郎别怕!我马上到!


☆、第37章 三七三镇分 
夜幕沉沉覆下;房中未掌灯,一片阒寂晦暗中,呼吸声交织;彼此各沉梦境,无人说话。
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至门口;那人调皮抬脚轻踹开房门,又腾出一只手来将门关上;摸着黑走到案前将食盘放下;小心翼翼地掌起了灯。
一星火苗瞬时窜了起来;室内终于有了光亮。千缨复端起食盘;扭头看向床榻处,看清后陡然睁大眼;惊道:“甚么人!”她霍地放下手中食盘冲过去,揪住那人衣裳就将其拽起来。
王夫南一张脸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睛却还是闭着,似完全不知状况。千缨一手揪住他衣裳,一手狠捏住他耳朵:“你在做甚么哦!为甚要压着我家三郎?!”
她下手略狠,王夫南疼得咬牙皱眉,睁开一只眼来看向她,鼻音重重咕哝道:“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不知道!?”千缨咬牙捏紧那耳朵,“你的腿自己长了脑子带你过来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她拧住他耳朵令他朝床里边看:“你方才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她忿忿说着,那边许稷也是睁开了眼,哑着声问:“怎么了?”
“三郎你醒啦?”千缨倏忽变了脸色,松开拧着王夫南耳朵的手,忙退到案旁,将食盘端来:“我给你熬了些瑶柱粥,吃起来也不至于乏味,你喝完再睡。”
说着便挤开王夫南自己在榻旁坐下,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就要喂给许稷吃。
许稷本不想劳她,但又怕她没事做会同王夫南掐起架来,遂依着她心意,撑臂半坐起来容她喂。
千缨很周到地喂她吃完,又贴心问:“还疼得厉害吗?可是好些了?”
“好多了。”许稷说着咳嗽。
千缨蹙眉:“你不会也受风寒了罢?”她说着扭头,盯住王夫南,眼神里杀气满满,似是在责骂“受了风寒不该避人吗?看你做的好事!”
王夫南却忽略她神色,反看向她手中空碗,道:“没有我的份吗?”
“鬼才留你的份!”千缨又瞪一眼,霍地将碗勺往旁边一搁,起身扶许稷躺下,倏忽拽起王夫南:“出来!”
王夫南头重脚轻地被她拎出门,千缨霍地将门锁上,再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厨舍去了。
高密城冬天极冷,白天惨淡的日光一旦西逝,晚上便只剩冷飕飕的风。夜幕压下来,好似近在眼前,沉甸甸的云里应是蓄满雨雪。
王夫南被这冷风吹得清醒了些,抬手探探自己的额头,却烫得要命。
他在这不大不小的宅子里踱步逛了会儿,最终推开一间客房的门,进去后倒头就睡。
庶仆从外面路过,竟是有些可怜他。
千缨回到厨舍潦草吃了晚饭,百无聊赖挑了挑灯,庶仆妻在一旁无意说道:“昨晚上明府与夫人那模样,真是吓死人了。还有那王郎君,浑身湿淋淋的,看着都冷。所幸都没有甚么大事哪。”
“哦。”千缨甚是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她不是不知自己及许稷的命都是由十七郎所救,但她与王夫南乃是宿敌,自然也不肯轻易低下头来道声谢。
横亘在心中的矛盾始终无法化解,千缨皱眉望着那盏灯发呆。
待外面报更声响起,庶仆妻要离开时,犹豫了许久的千缨忽喊住她,随后起身走到炉前,将小锅里剩的粥倒进碗里,搁在食盘上,同庶仆妻道:“给王郎君送去,问起来就说是吃到最后没人要吃了,倒了也浪费。”
庶仆妻看出几分端倪,连连点头,可刚要去接,千缨却又端过那碗将粥里面的贝肉挖出来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忿忿嚼了嚼。
庶仆妻看着觉得有趣,眯了眼微笑,接过碗说:“如此倒真像是吃剩下的了。”她亦是出生于多子女的家庭,兄弟姊妹之间的相处有时便是如此别别扭扭,讨厌时想掐死对方,但往往又都狠不下心,而即便心软,也总是要存留一份面子,不肯轻易服软。
庶仆妻端着那碗粥出了厨舍,千缨则将那鲜美贝肉咀嚼个透,最后咽进胃腹,抬起头,见外面竟下起了雪。
细细碎碎的,与长安的雪差了许多。
这一年,就快这样过去了啊。
而王夫南也是被冻醒,起来翻找被子,恰闻得庶仆妻敲门声。打开门,庶仆妻递上粥,原封不动将千缨的话转述,末了抬头迅速看了眼这位贵公子的神情,笑着退了出去。
都当自己是心冷绝情辈,却偏偏都是热心肠哪。这样的人,彼此又如何恨得起来呢?
她打算替贵公子关上客房门时,对方却说:“不用关。”
头脑晕乎乎时,见冬夜雪景,似梦似幻,回过神,粥也将凉。
这一年快走到了头,除了身上多出来的两三处疤痕及手心里额外长出来的茧子,似没太多变化,可分明又变得很不同。
坐下来将粥慢吞吞吃完,廊外雪已铺了薄薄一层。
这雪没有下太久,神策军进城那天雪就融得差不多。许稷尽管身体抱恙,却也亲自去迎了神策军。
那日出门时一众人在她家外面候着,陈珦则是带了木匠连夜赶制的轮椅站在院中等她出来,但却迟迟没动静。
王氏兄妹因区区“谁将许稷抱出去”这个问题又争执起来。末了千缨横从兄一眼,霍地抱起许稷就往外走,结果看得院中一伙人目瞪口呆,更证实了坊间“许明府惧内”的传闻。
“啊 原来是这样,明府夫人看着柔弱实则力大无穷,明府平日于闺房中大约经常遭致暴打啊!”、“难怪难怪,真是惨哪!”、“惨个屁,这分明是别有趣味的疼爱,将 自己夫君抱出来哪!你们家的行吗?”、“嘁……不过是明府长得瘦小罢了,换个大个呢?看夫人还抱不抱得起来!”
总之,明府在家一定弱势就是了,不管被迫还是自愿。
因年关至,神策军便在高密度过了这个寒酸但安稳的年。
六路大军压境淄青,却不动百姓分毫,且格外优待俘虏,以至于各州自举降旗纷纷倒戈,郓州一破,青州使府则如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李斯道终是没过完这年,就失了脑袋。
淄青叛离朝廷五十余年,至此终于分崩离析。
朝廷遣派户部侍郎为宣抚使,将原淄青镇一分为三——天平、淄青平卢、泰宁①。
而许稷所在密州,恰是属于泰宁镇。除密州外,还有沂、海、兖三州划归泰宁管辖。
淄青一分,各番人事调令便纷至沓来,有某某地节度使调任某某地的,连带着底下将校也是好一番变动;也有朝廷指派的空降下来做观察使的,比如在西征中大获战功的王夫南。
天平、淄青平卢镇皆设有节度使,偏偏泰宁没有,只设了个观察使。
所谓观察使,观察处置使也,是军职,负责地方军政。因无旌节②,故地位次于节度使,下属将校比起节度使也要少一些。
王夫南领观察使同时,并兼泰宁都防御使与都团练使,因品级不够,遂按例借服③,从此脱掉绯衣穿紫袍。
到这时,已是大昌元年的春天。
城中百花开,百姓农耕忙。
来来回回的商户带来番邦或旁州的新奇商品,集市里仍各种拌嘴各番讨价还价;士人们呼朋引伴野外郊游,一坛坛酒便这样倒进了肚腹,化作万千诗作;教坊伶人们念着新词,奏着新乐,纸醉金迷地舞下去。
而许稷则盯着高密北城那一大块的水泊,思忖着变废为宝建新城的办法。
她的腿大概落了病根,风雨天总隐隐疼;每月也添了桩烦心事——月信来了真是讨厌哪。
这日她终于送走了月信,想着去城北看看,却不料一大早便收到消息,说泰宁观察使要来。
去城北的计划搁浅,许稷只得在县廨中老老实实等着驿所传来的消息。
至傍晚时分,吏卒来报,说泰宁观察使将至,请高密各县官县吏速至城门处迎接。
一众人哗啦啦收拾了公廨,飞奔至城门口,列队迎接泰宁观察使的车驾。
高密主簿弄齐整身上公服,呼口气瞥一眼旁边陈珦,道:“少府你腰带歪了。”
陈珦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腰带,问他:“至于这样紧张吗?”
“怎么能不紧张呢,某最怕带兵的人了。”主簿说着又深吸一口气。
陈珦淡笑:“去年冬天不是已经见过这位观察使了吗?并不可怕啊,主簿实在是怕过头啦。”
“不不不,那不一样。那时他不过是神策将军,眼下身份地位俱是不同,不可轻看也。说起来,他此次来高密,是为了甚么呢?”
陈珦看着站在另一边的许稷缓缓道:“大约是为了授制书而来吧。为授制书要跑遍四州,也是不容易哪,这是最后一站了吧。”
“甚么制书?难道军权是又要还给明府了?”
陈珦微笑不语,未等多时,便闻得车驾马蹄声由远及近,到了跟前。
车驾停在城门口,王夫南从车上下来,许稷亦是于一众县官中走出来,领头躬身行礼。
王夫南手持制书行至她面前,按捺住内心起伏,平静开口:“密州高密县县令许稷。”
“下官在。”
“接制书。”
许稷撩袍跪了下去。
东风正烈,将王夫南的袍角吹起。紫袍兽纹,就在她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许稷:这是跪君不是跪王夫南
王夫南V:当上级的感觉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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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平、淄青平卢、泰宁:郓、曹、濮三州为天平镇,淄、青、齐、登、莱五州仍为淄青平卢镇,沂、海、兖、密四州为泰宁镇。
②旌节:古代指使者所持的节,以为凭信。唐制中,节度使赐双旌双节。旌以专赏,节以专杀。
③借服:允许低品的官员在某种条件下借穿高品服色,事毕归还。就比如没到三品但是穿三品的紫袍,没到五品穿五品的绯服。
一般来说,被允许借服的有以下情况:一是军将在战场上立了功,作为赏赐;二是派遣入蕃使,为了提高他们的地位;三是都督或者刺史中的卑品者,允许他们穿绯或紫。
虽然说要归还,但实际操作中,很多人穿上了就根本不还的,尤其安史之乱之后。(王夫南:我也不打算还了,就这样穿着棒棒哒!)


☆、第38章 三八赌六博
制令宣读完毕,王夫南俯身朝许稷伸了手。
那只手干净;稳当又有力。
“高密军交给你了。”他平静开口;用于标示军人身份的红色抹额之下;是舒展开来的眉眼。
“下官定竭力。”许稷有阵子没见他了;此时莫名觉得有几分陌生,遂没抓他的手借力,兀自起了身。
王夫南收回手站直身体;姿态保持着同僚之间的客套。
天色将黯;春风微凉,一旁的陈珦开口说:“县廨公厨已略备饮食,恳请大帅赏光。”王夫南闻言颔首;一众人便哗啦啦散开来又回公廨去。
许稷也要走,王夫南却拽住她;莫名其妙往她手里塞了块饴糖。
许稷看他一眼,又瞧瞧两边,见无人关注这边,低头瞥了瞥包在外面的糖纸,不禁蹙了眉。
“先吃一块尝尝味道,还有很多。”王夫南闲步走在她身后,“你阿兄说你爱吃,便做了许多托我带来。另,你阿兄家年初时得了一小儿,你做叔叔了。不,是姑母。”
许稷回头看他一眼,王夫南脸色却是淡淡:“周围无人才这样讲。”
许稷不喜欢他拿男女身份说事,但长兄长嫂得子,倒是值得高兴的事。只是许山连封信都不来,倒全说给一个外人,让外人来转述这喜事,令她有些郁闷。
阿兄那时不还嘲笑过王夫南怕蛇吗,二人关系怎么就突然热络了起来?真是贼怪。
一干人等到了县廨吃吃喝喝,基本算是开心。这接风洗尘的宴席虽很是一般,但对于清苦惯了的高密县官县吏们而言,已经算是不错的福利。
许稷是个抠门得很到位的县官,县廨不会克扣口粮,却也不会让人饱暖过头动甚么歪脑筋。总之抠得恰到好处,没法让人说甚么不是。
因宴席不算太丰盛,几坛酒饮完就差不多告终。
王夫南自然是往驿所住宿,许稷领着几位县官站在门口送他,客套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就不再挽留。
见王夫南坐车远去,站在许稷身后的主簿终于松口气:“总算走啦,某可以回家给小儿过生辰了。”
“主簿快去吧。”许稷说,又看向其他人:“时候不早,诸君都散了吧。”于是除值宿县官县吏,其余人等各自道了别就纷纷散去。
许稷从县廨出来,径直往家去。
因提前打过招呼,千缨一早就吃了晚饭,这时正与前来玩乐的陈珦妻赌六博①。
“姊姊晚些回去没事吗?”
“今日七郎值宿,在家也是没趣。”陈珦妻掷采移棋,忽然眸色一亮。
“哎——我的鱼。”千缨见她的枭吃了鱼,又得两筹,而自己明显落了下风,便有些着急。
陈珦妻却岔开话题,说:“吃了上回那药,你月信可是来了?”
“诶说到这个,倒是真灵哪。”千缨说着掷采,又问道:“姊姊兄长当真是神医,就是不知有甚么法子可以治三郎的白头发吗?”
“明府少年白头,确实看着心酸,我寻机会替你问问罢!”
千缨好一番致谢,却也无所谓输赢了。恰这时,庶仆在外道:“明府回来啦!”千缨霍地起身,惊道:“竟这么早就回来了,姊姊快收起来,若被三郎瞧见要骂的!”
陈珦妻万没想到许稷禁止千缨赌博,遂手忙脚乱收拾起来。
许稷到门口时,陈珦妻已将东西都塞进了包袱里。
可许稷还是瞥见了地上的一根博箸,千缨与陈珦妻也都瞧见了,陈珦妻大叹不好,可许稷却往后退一步,放下了帘子,拱手道:“庶仆未说有客至此,许某唐突了。”
陈珦妻松口气,趁她低头时将那根博箸塞进包袱,起了身道:“既然明府回来了,奴这就告辞了。”
许稷退到一旁,陈珦妻拎着包袱往外走,又回头与千缨使了个眼色,便与庶仆一道回去了。
待陈珦妻走后,许稷重新打起帘子进屋,千缨一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什么都没做。”
“哦?”
“你干么这样阴阳怪气哦,好像很怀疑我似的。”千缨将手背在身后,心里有鬼地说。
许稷不拆穿她,反是走到卧柜前将落灰很久的博具拿了出来。
千缨惊:“这是做甚么?”
“赌六博。”
破天荒了,破天荒了。千缨想,许稷可是素来很反对赌博的。
“疏胜于堵,既然你这样爱赌,我便教你领会其中门道,懂了门道你便会觉得没甚意思不想玩了。”
“你简直太坏!我不想知道其中门道!等等——”她惊,“门道?不是靠运气吗?”
“掷采当然有门道。”
“你居然——”万万没想到许稷原是个中高手,千缨深觉被骗多年:“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就这件了,这件说完就没了。”许稷张口便是胡话。
“骗子!”
她这边刚嚷完,窗子口忽传来一熟悉的声音:“县官赌博,抓现形。”说罢身影闪至门口,撩起帘子长腿一迈,就大方走了进来。
千缨看清来人瞪圆眼:“你干么到我家来!”
王夫南道:“驿所无趣,所以到这来,有甚么不对吗?”他二话没说将手中包袱放下,“顺带送东西。”
许稷瞥一眼那包袱,知里面定是许山托王夫南带来的山货和饴糖,遂道谢接过。
千缨不高兴,但看在许稷的份上,却抬首对王夫南道:“不若我们来赌一局?”
许稷让开,由得王夫南与千缨赌六博,自己则卷了册书挨着矮窗读。
千缨一会儿“可恶”、一会儿又嚷“你的散怎可以从这里走啊不要耍赖啊”、一会儿又扭头“三郎他欺负我”、再一会哀嚎“我的鱼又被吃掉了”,总之永远落于下风。
连输几局,千缨就要变成穷光蛋。虽赌的不是真钱,但她心中总是忿忿气不过。外面报更声咄咄响,千缨不高兴地扭头看外面,春日夜风已经不冷了,吹进来甚至有些宜人。
王夫南朝她伸过手,手心朝上。
千缨说:“做甚?我没有钱!”
“给你解气。”
“诶?”千缨想,这是送上来给她打吗?
她正要动手打,矮窗那边却飘来声音:“千缨别上当。”
“为甚么?”
“你打他的手,你也会疼啊。”许稷翻过一页书,心不在焉地提醒说。
“是哦!”千缨恍然大悟,决定不用手打,遂抓过博箸,朝王夫南手心打过去。王夫南缩也未缩手,任她连打了几下,手心已红,眉头却没皱一下。
千缨到底不是心肠冷硬之辈,打了几下就收了手,丢掉博箸说:“没劲,不打了。”
王夫南收回手:“十八娘可是解气了?”
“才没有呢。”千缨毫无底气地说。
王夫南又起身出门,拎了一坛酒进来:“请你喝剑南烧春,解气吗?”
千缨已有一年未喝过烧春,内心斗争一番,最终起身去拿了碗,毫无原则地回说:“有点解气了。”又喊许稷:“三郎也来喝酒哪。”
“不喝了,你们喝吧。”许稷又翻过去一页书,单手支颐对着灯台继续往下读。
春风伴酒,香气袭人,读书似也要醉。
那边兄妹二人难得冰释前嫌地坐在一起饮酒,偶尔拌嘴却也有笑声,春夜温柔得一塌糊涂。
许稷看书看得走了神,骤然醒来,朝那边看去,却见烛火摇曳,灯苗快燃到底,而那兄妹二人也喝得晕晕乎乎,想必一坛剑南烧春早已见了底。
她搁下书起身,前去收拾了博具,又将喝得脸发烫脑子发晕的千缨拖起来:“千缨啊,不能再喝了,睡觉吧。”
千缨迷迷糊糊睁开眼,忽然笑起来,两手抬起,捧住许稷略发凉的脸,含含糊糊道:“三郎啊,那个人很坏的你要当心他。”
“恩,我知道。”许稷只想着将她带回房,连连应道:“我知道他很坏,但太晚了,回去休息好不好?”
千缨点点头,将全部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许稷没她那么大力气,吃力扶她回了房,将她安置好后退了出来,又往堂屋去。
王夫南倚靠门框席地而坐,双眼微阖,呼吸里都带着酒气。
比起千缨,他醉得似乎要理智得多。
许稷走到他面前:“大帅该回去了罢。”又改口:“十七郎该回去了罢?”
对方却恍若未闻继续睡。
许稷深吸一口气,俯身要拉他起来。可双手才刚搭上他的肩,他的手却霍地抬起,反抓住她双臂,力气大得甚至吓到许稷。
“十七郎——”
王夫南上身忽往前倾,许稷一个不稳便跌坐在地,后背却被他稳稳托住。
他收紧臂,头也往前倾,离许稷的脸不过一寸距离。
许稷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甘冽酒气与他紫服上的木头香,以及愈发逼近的炽烈气息。
庭院里已偶有虫鸣声,静得简直出奇,许稷甚至听到自己可怕的心跳声。
正愣怔之际,他额头忽抵上来,鼻尖也与她交错相碰,唇与唇之间更只剩下了一分的距离,几近相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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