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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第2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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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帖木儿灭里就有个麻烦,他不论走到哪儿,都要给人误认族裔身份,在维吾尔人眼里看来,他的头发很黑很直,活脱便是个鞑靼;可是在鞑靼人眼里瞧来,他的鼻梁又太高,必然是个突厥;可到了突厥人面前,他又常给误认成维吾尔,那是因为他的眼珠儿是深褐色的。也因此,灭里小时候总是同伴的笑柄,人家都说他是鞑靼、维吾尔、突厥三族混生的后裔,简称“杂种”。

不过这些都是往事了,因为“杂种”多了一个新名字,称为“煞金”。这两字是大月氏古语,波斯人译为“鲁思王母”,蒙古人译为“拔阿图儿”,女真人称为“巴图鲁”,其意就是汉语中的“勇者”。此号权威至大,能率各族武士,手下人无分突厥康里、鞑靼波斯,全都得臣服于“八代煞金汗”,帖木儿灭里。

四下一片寂静,只见帖木儿灭里冷着一双凶眼,手持字条,翻着簿本对照,想来此人能静能动,能读能写,并非暴躁莽夫一类。

怒苍烽火以三讯为一字,每讯四色四变,共计四千零九十六字,查对起来自也费神。众下属静静坐着,不敢打扰,过了半晌,只听灭里问道:“一个时辰前抄来的字条呢?解出来了吧?”

一名下属送来了字条,交到上司手里,低声道:“是解出来了没错,不过没人读得懂。”

帖木儿灭里拿起字条来瞧,默不作声。众武士互望一眼,怯怯低问:“将军,我们……我们是不是抄错了?什么叫‘狗一样的坏人来找你妈妈,少说两句就不算吵了’?”

听得此言,灭里先是一愣,随即仰天长笑,一时声震屋瓦。

“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看今夜怒苍千里传书,一来一往,其中第一道烽火由东向西,内文的十四字箴言自也轰传天下。只是白袍武士的汉语本就不灵光,通译后更是文意尽失,难免要让人一头雾水了。

这汉语是天下第一巧妙文字,骂起人来尤其爽口,个中精妙神奇之处,绝非异邦子民所能了解。眼见帖木儿灭里莞尔不语,众武士更觉得担心了,忙道:“将军,第一道烽火没人看得懂了,不知第二道烽火怎么说?”

天下信文你来我往,这儿问娘,那儿问爹,看前一道烽火粗鲁之至,真不知后一道烽火如何回复?一片迷惑间,只见帖木儿灭里反复对照字条,道:“白青金,明对长,暗对短,明长暗短,暗短明长,这该是个‘擒’。”

“琴……”全场交头贴耳,白袍武士不解汉语,满是迷惑茫然。又道:“那……那下一个字呢?”灭里轻轻地道:“下一讯金红青,暗长明长……这是个‘王’字。”

白袍武士们低头念:“第一字是‘琴’,第二字是‘亡’……”

琴亡……琴王……众人大吃一惊,齐声道:“勤王?”

“勤王”者,天子之护卫也。白袍武士汉语虽不灵光,却也是晓得这是镇守皇城的禁卫大军,自正统朝创建之后,便将景泰朝遗下的卫戊兵马予以扩编,分为“前锋”、“武兴”、“骠骑”、“神机”等四营,下辖四十八师,二百四十卫,共有步卒、马兵、炮车等一百余万兵马。听得回讯涉及“勤王军”,人人自是议论纷纷。看这勤王兵马虽然庞大,却只深藏于天子脚下,从未与怒苍主力交锋,敌方却为何关心起他们的动向?

良久良久,没人猜得透玄机,灭里也没多做解释,只将字条收入了怀中。众武士互望几眼,低声又问:“将军,跛者是不是躲到了北京?”灭里道:“是。有人在北京城见到了他。”

怒苍之主,全名“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只因少了一条腿,便给西域人匿称为“跛者”。

众人低声道:“将军,你……你还要去找跛者么?”灭里道:“当然。我奉上命,得把东西交给他。”

全场目光一撇,一齐望向地下的行囊,那儿收着一幅卷轴,其上有汗国的印记。至今除了灭里,无人瞧过那卷轴是什么东西,只知是一件送给跛者的礼物。

众武士互望了一眼,道:“将军,跛者行踪飘忽,您……您要怎么找人?”灭里道:“别怕,咱们还有高人可以帮忙。”

众人微起茫然:“高人?将军说的是……”灭里道:“义勇人。”

众人咦了一声,正想再问,忽听旷野间马蹄隆隆,似有敌骑飞奔而至。众武士心下凛然,刷地一声,尽数拔出弯刀,便朝庙门奔去。灭里摇了摇手,道:“没事,是自己人。”

咴咴马鸣中,京城方位疾驰二十六七匹马,马上乘客白衣白袍,面有重髯,正是汗国下属到来。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放下了兵刃。

众骑来到了近处,一齐翻身下马,随即奔入了庙里,下拜道:“参见灭里将军。”

灭里安坐不动,道:“唐王爷呢?平安进京了吗?”

为首武士单膝跪地,道:“请将军放心,唐王爷已然平安抵达北京,敌方并未得手。”

帖木儿灭里道:“如此甚好。你们那儿还剩多少人?”那武士道:“除我等寥寥数人以外,只剩殿下的十名侍女。”

众人惊道:“剩下的人呢?”那武士叹了口气,道:“娘娘离去的当晚,‘易卜劣厮’的手下突然来袭,将我等护卫全数捕获。”

听得此言,众武士都是深深吸了口气,心中大感不安。

此即古兰经中的恶魔,汗国武士不解汉语,“镇国铁卫”这名字对之自是拗口之至,遂用了耳熟能详的“黑暗魔鬼”来做替代。

眼见众下属瞧着自己,贴木儿灭里乃是主帅,自不能显露分毫惊惶之色,只淡淡问道:“撒马儿罕那儿呢?可有消息过来?”那武士道:“自娘娘离国后,可汗曾三度致书将军,却始终得不到您的回音。现下可汗已然遣出喀拉嗤亲王,不日便要抵达北京,听说可汗……可汗还下了旨,要是将军还对娘娘的行踪交代不清,他便要……便要……”

听得下属吞吞吐吐,灭里将军便自行接口了:“他便要杀了我,是么?”那武士急忙拜服在地,当真是诚惶诚恐之至。

自赴中国以来,汗国人马兵分两路,一路由前面这位“贴木儿灭里”率领,浩浩荡荡的从“嘉峪关”闯入,闹得各省各县人尽皆知。另一路却轻车简从,由“居庸关”秘密入境。一切作为,便是为了保护最最要紧的那个人。要是她有个万一,此行便等于全军覆没了。

众武士满面忧虑,低声道:“将军,娘娘是可汗的心肝宝,可汗为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要是知道娘娘不见了……咱们该怎么办?”

灭里沉声道:“不许急。”

众武士微微一惊:“我们……我们不该急吗?”

贴木儿灭里静静地道:“我是此行的大将,所有的成败荣辱,我一肩扛起。我如果不急,谁都不许急。”

成也灭里,败也灭里,该专断的时候务须专断,切忌瞻前顾后、人云亦云,这才是大将的气度。这番话听来掷地有声,众武士自是肃然起敬,不敢言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一名武士道:“将军……有件事,我们……我们不得不提醒……”灭里淡淡地道:“有话便说,不必吞吞吐吐。”

那武士吞了口唾沫,细声道:“外传……外传……娘娘她是……她是自愿给‘易卜劣厮’带走的……您知道此事吗?”

众武士静了下来,没人再敢说下去了。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自己保护的是女人,所以自己不只得保护她的性命,还得保护别的东西。

自踏入中土以来,公主的言行益发怪异,交代下来的事情全都是莫名其妙,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不着边际之至。先是命人与“唐王爷”接头,交代了一连串的事情,其后又命灭里前去江南,寻访“跛者”。谁知各方人马还在为她四处奔波,她自己却不告而别,竟然随“易卜劣厮”走了,种种作为匪夷所思,让人猜想不透。

眼看上司沉默下来,众武士便大起了胆子,低声道:“将军,到底……到底娘娘想做什么?她……她为何要找上那个唐王爷?还要我们过来这个杨家村?”

灭里静静地道:“殿下曾经说过,中国皇族里流传了一个诅咒,未能破解前,她寝食难安。”

众武士互望一眼,怯怯又问:“那……那娘娘为何又随‘易卜劣厮’走了?难道……难道这两件事有关么?”贴木儿灭里没说话了,因为连他也不知道。

良久良久,听得一人低声道:“将军,并不是我们不相信您,只是……只是您有没有想过……也许娘娘要我们东奔西跑,其实只是想……只是想……想……”下属们欲言又止,灭里不觉心下拂然,沉声道:“你们到底想说什么?一发说出来!”

众武士彼此互望几眼,终于推举一人,低声道:“有人说,娘娘这趟回到中土,其实……其实根本不是来找她的父亲的……而是来找她的……她的……”

灭里闭上了眼,静声道:“来找她的情人的,是么?”

众武士拜伏在地,不敢言动。贴木儿灭里沉默下来,过得半晌,方才道:“听好了,我等不辞千里而来,不顾勤劳,不忍懈怠,这一切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公主的平安?她若真是个陪人睡觉的婊子,那你我也只是个婊子的手下!绝无一分光彩可言!”他越说越怒,厉声道:“我要诸位牢记在心,你们之中谁若是羞辱了她,便等同玷污了你自己的武名,知道了么?”

“将军息怒!我等知错了!”众武士急忙拜倒,人人叩首再三,心里又惭愧,又羞耻。

一轮明月高挂在天,全场武士拜伏在地。帖木儿灭里则是盘膝静坐,他遥望万里夜空,那神色看似平静,实则内心激动无已。

人言可畏,然则下属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公主确实不是给人掳走的,而是自愿让“易卜劣斯”带走的。她嫁来西域前,也真有过一段情。所以她一旦失踪了,难免让人心生疑窦,都以为她真是有意支开下属,也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世人都有自己的愿望,银川公主当然也不例外。灭里明白公主的心情,深宫十年,住在汗国是很闷的,可汗更不是什么如意郎君。若能让她回到往日情人的怀抱,长居故土,哪怕是一箪食、一瓢饭,也胜于汗国里的琼浆玉酿、富贵一世。

可怜的公主,虽说这个愿望微不足道,在她仍是遥不可及。她注定是要在汗国的后宫里度过一生,连尸骨都无法运回中原。可如今机会来了,放眼全天下,唯一还能让公主实现心愿的人物,便是“易卜劣斯”。他有强大的法力,足以庇护公主,只要公主愿意顺从他。

公主会答应么?她有千万个理由答允。不过灭里并不担忧,他的理由只有一个,遭逢抉择的不是别人,而是银川。纵使身陷黑暗,她也能如天上的银月,照得大地一片皎洁。灭里敢以性命为注,公主必会信守最初的承诺,完好无暇的完成这趟旅程。

万籁俱寂,人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之间,听得“啾”地一声,朝里扑来一个黑影。众武士如同惊弓之鸟,全数翻身跳起。贴木儿灭里却抬高了手,任那黑影停于掌中。众人定眼一看,却是一只小鸟来了。

这只鸟真的很小很小,小到只比蜜蜂大了些,这便是得自于极远西方的“蜂鸟”。此行汗国各路人马彼此传讯,正是以此为信差。

蜂鸟身上绑着丝绢,看来经过长途跋涉,很是疲惫,只缩在灭里的掌中取暖。贴木儿灭里伸出食指,抚了抚它,那蜂鸟慢慢张开了翅膀,露出绑缚身上的丝绢。灭里小心解下,将丝绢拉直,登时看到了汗国王徽,以及上头写着的一行汉字,见是:“速至红螺寺”。

众武士围拢来看,顿时大喜道:“将军,找到娘娘了么?”贴木儿灭里沉吟半晌,正要说话。猛听“咚”地一声,屋瓦传来异响,有东西坠到了地下,摔了个粉碎。

“什么人!”众武士大声起身,朝里朝外急急来找,却没有见到刺客踪影。正愣然间,只见贴木儿灭里弯腰俯身,拾起一片破瓦,却原来是这玩意从屋檐上滑落,这才打得响亮。

众武士心下起疑,看着才朝里并无外人隐藏,亦无鸟雀小兽出没,可这破瓦却是怎么坠落下来的呢?莫非有什么高手窥视在旁,却躲过了众人的目光?诸人惊疑四望,忽然之间,方才发觉这座庙其实朽旧已极,屋瓦早已摇摇欲坠,若有风吹草动,难免要打个稀烂。

众人找到了情由,无不松了口气,贴木儿灭里则是默默无言。他回过头去,只见“杨无敌”的像高坐法坛,容情庄重,好似在请他帮忙修缮。灭里静静把手一抛,那破瓦便稳稳落回了屋顶上。也算一行人在此暂宿的回报。

瓦片飞上了屋顶,无声无息。贴木儿灭里转过了身,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间,又是一片破瓦坠落下来,在灭里的背后打了个粉碎。

又来了?众武士大吃一惊,看方才各人查得明白,庙里庙外也无人也无鬼,无风也无雨,可破瓦怎么又坠落了下来?莫非是“杨无敌”真身现圣不成?

大殿内外,一片惊疑,灭里霍地抬起头来,道:“大家听令,坐上骆驼。”

众武士愕然道:“要……要走了么?”灭里没有回话,只把双手一拍,但厅庙门外哗地大响,黑暗里站起了百来只明驼,号令已下,众武士不敢多问,只得收拾行囊,整装待发。

灭里走到了众人面前,说道:“听好了。你们现下全速向北方出发。无论路上遭遇了什么事情,你们都不得停下。”

众武士愕然道:“将军,你……你不跟我们走么?”

灭里摇头道:“从这里开始,我必须单独一人行走。你们记好了,到了北京后,千万不要进城,也别在城郊逗留。总之一路向北去到居庸关,留在那里等我号令。”

众武士愕然到:“不能进入北京城?为……为什么?”贴木儿灭里道:“不必多问。反正你们出发后必得小心,不论路上遇见了什么怪事,都不可向背后去看,知道么?”

听得这号令如此之怪,众下属自是满心只道惊疑,只是主上有命,谁敢不从?只得颔首答应了。灭里转过身去,提手一挥,喝道:“出发!”汗国兵马纪律严明,众武士“哒啦”一声喊,霎时提缰绳,名驼与骏马前后奔出,便朝北方急驰而去。

月圆在天,新雪漫地,属下们都走了,偌大的天地只剩自己一人。帖木儿灭里目视下属离开,便默默打开腰间的竹筒,让蜂鸟回到窝里歇息,随后提起了火把,用力咳了一声。

空旷的咳声,在殿里来回激荡,四下安安静静,不见外人隐藏。眼见附近没人打扰了,帖木儿灭里忽然露出兴奋之色,登时急急奔回庙中,好似里头有谁在等着他。

仿佛成了个寻宝少年,灭里吞着唾沫,眼发异光,满面亢奋地走入殿中,猛见“杨无敌”高坐神案,一派威严,只在瞪视自己,灭里不想理会,他到了一处照壁前,慢慢蹲了下来。

照壁上绘了一幅画,彩釉斑驳,画出了七名少将的形貌,只见他们一字排开,威风凛凛,正是“杨四郎”、“杨五郎”、“杨六郎”等人的英姿,脚边则绘了一群跳梁小丑,个个磕头求饶,状极惶恐,正是“潘美”、“潘豹”等害死杨家将的一干奸臣。

大宋奸臣,大宋良将。灭里伸出食指,轻推壁画上的第三批人。这些人和“潘美”一样,也都跪倒在地,乞求杨家将的宽恕,不同的是他们身穿异族服饰,一个个高鼻阔口,浓眉大眼,与鞑靼人相比,他们的鼻梁显得太挺,于突厥人相较,他们的头发却又太黑太亮,那模样活像是鞑靼与突厥的杂种,通称“契丹”。

灭里流下泪水,他把脸贴在祖先的壁画上,大声哭喊他们的名字。

没人知道的,灭里不是杂种,他的故乡根本不在西域,而是在脚下这片黄土地。说来他才是真正的老北京,老过了银川公主,以及汉人历代皇帝。因为他的祖先生于斯,长于斯,他正是天地之间,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位“契丹人”。契丹早就亡族了,昔年盛极一时的大辽国,历经女真、蒙古的轮暴蹂躏,如今什么也没剩下来。今夜若非来到杨家村,怕还不会见到当年的世仇“杨无敌”,更不会撞见这处遗迹。说来实在可怜,放眼全天下,世上唯一还记得“契丹人”的地方,竟然只有这儿了。

望着“杨无敌”的塑像,世上最后的“契丹人”双肩颤抖。他垂低了脸,不愿让宿敌见到自己的泪水。良久良久,他扶着照壁,勉强让自己起身。正要迈步离开,忽然背后又是当啷一声,一片破瓦摔到了地上,仿佛有人要灭里留步,所以叫住了他。

帖木儿灭里静静回首,像是要问“杨无敌”有何指教。

突然间,灭里睁大了眼,只见“杨无敌”的坐像开始摇晃,更多的瓦片坠落下地,好似下雨一般,全从灭里的身遭坠落在地上打了个粉碎。

咚,咚,咚,连地都开始摇了,帖木儿灭里双足用力,牢牢钉在地下,一阵天摇地动后,破庙的照壁居然垮了下来,尘埃渐渐落定,露出一个大破洞。

腰间竹筒有惊吓拍翅声,那只蜂鸟好似感应了什么,竟是大为不安,帖木儿灭里也深深吸了口气,缓步来到破墙旁,眺望洞外景象。

洞外是一片荒野,说来好巧,这里离“野狐岭”很近,恰是大金国灭亡的故战场。

契丹亡于女真之手,女真又被蒙古所灭,而蒙古却又给汉人踢回了漠北。仿佛轮回报应,屡试不爽。灭里望着远方战场,正怔怔感触间,猛听远方森林传来锐响,大批鸟雀凄声悲鸣,振翅而去。直至此时,灭里才晓得一座森林可以藏了多少飞禽,原来数目之大,竟可遮星蔽月。

来了星月当空,大地黑沉,庙外似有什么东西逼近而来。

轰轰耳中听到了奇怪的声响,一声传过,又是一声,仿佛打雷了,可夜空里不见闪电,唯有屋瓦坠地破碎之声,不绝入耳。慢慢的,天地交接处飘起了黑烟,几达百丈,好似平地升起一朵乌云,它夹杂了雷声,隆隆作响,惊得大地不住震动。

烟尘越来越高,乌云越过越近,忽然草丛里冲出了一只狐狸,身旁还跟了几只兔子,不远处甚且有只老虎,不过百兽们好似忘了彼此是万年世仇,只管有志一同,相约逃命而去。

天地和谐了,几千万年来相残互杀,却在此一刻停争息斗。灭里吞了口唾沫,他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来了,居然可以让天敌们携手逃亡?

是什么东西驾临了呢?是完颜阿骨打的鬼魂?还是成吉思汗的阴间军马?

隐隐约约间,烟尘中现出了一面巨大王旗,见是“日月”二字,紧随于之后的,则是一面旌旗,上书“勤王”。

“武与内团营……”西方远处传来一声长啸:“掩护全军!”

轰隆!轰隆!不知是谁在悲声作啸,那呼喊好生苍茫,虽在隆隆雷鸣间,兀自清晰可见。

帖木儿灭里冷汗直流,他知道自己也该逃了,否则再晚个一步,怕也走不了。他匆匆转身,正要迈步离开,忽然又是砰地一声,背后有东西摔倒在地,不由让他停下了脚步。

“杨无敌”的坐像摔倒在地,似在请灭里带他一同逃命。

灭里裂嘴一笑,心情有些得意了。他反身抱起世仇,匆匆逃到了后院,左顾右盼间,忽见院中一口古井。灭里心下大喜,忙将神像放入井中,随即从地下抱起了一颗大石头,摇摇晃晃来走。猛听他一个吐气扬声,巨石向上抛出,他也急急向前一扑,跳入了古井之中。

“轰隆”一声巨响,巨石落入,压住了井口,顺时间井里漆黑一片,竟把他和“杨无敌”同时封死在井中了。

“哈哈!哈哈!”古井里传来契丹人的笑声,他好似找到了好朋友,竟是笑开怀了。


第二章 大后方

“师伯”,“师伯”,“爹”。

京城大后方,一群小孩儿面容害怕,全数仰头颤抖来说。只见其中四个手拿骰子,正等着开赌,另旁边还聚了三个偷喝酒的,正中则躺了个小鬼,醉眼惺忪间,早已吐得满地,细观那五官长相,却不是自己的小儿子吕得廉,却又是谁?

“无耻!”

吕应裳气炸了,顿时一声狮子吼,众小童魂飞魄散,个个抱头鼠窜,却把小儿子给扔了下来。吕应裳气急败坏,只得提起嗓门,喊起了大儿子:“得礼!得礼!快过来看顾你弟弟!得礼!滚过来!”叫骂了半天,大儿子迟迟不现身,八成也出门夜游去了。吕应裳无奈之余,只得拎起了小儿子,径朝卧房走去。

紫云轩房舍众多,这几日华山门人在此寄住,倒也不嫌拥挤。吕应裳来到了西厢房,将门推开,但见屋内一盏油灯,一名少年端坐几前,秉烛夜读,正是自己的二儿子得义。他见了父亲到来,当即起身见礼,恭敬道:“见过父亲大人。”

吕应裳悦然而笑,看自家孩子里老大撒野,老三撒娇,只有这个老二嗜读古书,大有父风。正待夸奖几句,却见儿子左手提裤带,右手遮下胯,桌上还放着一本千古名著,见是:“金海陵纵欲身亡”。

“无耻!”吕应裳眼前一黑,也是气到了极处,连话也说不出了,便把小儿子抛到了床上,急急转身而走。至于三兄弟是否要结伙打劫,作爹的也管不着。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子夜过一刻钟,吕应裳好似在交代遗言一般,只见他两脚一伸,泡在了热腾腾的木桶里,悲声叹息:“四维不彰,国乃灭亡!”

哗地一声,水花四溅,吕应裳奋力跺脚,忍不住双手握拳,大放悲声:“嫣嫣!礼义廉耻啊!你可知管子为何说出这四句名言?嫣嫣,嫣嫣?”耳中迟迟听不到回答,吕应裳忍不住大吼起来:“嫣嫣!”正悲愤间,听得面前传来清悦的嗓音,听得一名女子道:“你先别吵,我还有事忙着。”

吕应裳抬头一看,只见炕边一名女子身穿亵衣,背对着自己,正是自己的爱妻“谢嫣嫣”。看她今晚好生忙碌,先将大叠衣物整理了,另还收拾厚重书籍,一件件全搁入了大木箱,模样颇为贤惠。

吕应裳叹道:“嫣嫣,我跟你说着儿子的事情,你怎么不理我?”谢嫣嫣头也不回,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道:“你先等会儿,我忙完了就来。”

吕应裳的老婆出身鸳鸯门,四十方过,夕阳晚山,最是风韵时候。看她背对着夫君,弯腰取物间,依稀可见裙下一双雪白美腿,修长动人。吕应裳瞧着瞧,忽而福至心灵,便从水盆里提起臭脚,湿淋淋地朝老婆裙下挪去。

“无耻!”老婆一声娇叱,霎时抓起了判官笔,狠命戳到了足底涌泉穴,直疼得吕应裳抱脚惨叫:“你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打打闹闹,不嫌晦气么?”

“还想着过年呢?”谢嫣嫣回眸一笑,嫣然道:“元宵都过完了,咱们也该回开封府啦。”

啊呀一声,吕应裳原本抱脚喊疼,听得此言,顿时什么声音都没了,只管茫然张嘴,呆呆望天,一副人生苦短的模样。

年节早已过完了,看今夜已是正月十六。三日后便得动身,返回开封府上工。念及衙门里公文堆积如山,吕应裳不觉仰天长叹一声:“这么快就要走啦?我……我还没和雨枫说上话哪。”

听得老公思念师弟,老婆不觉掩嘴来笑:“你啊你啊,和傅元影相处了几十年,还嫌不够么?干脆把你留给他成了。”

谢嫣嫣人如其名,本性温柔嫣然,最是体贴。吕应裳听得出她的醋意,忽然又有了兴致,当即扑上前去,笑闹道:“好啊,连雨枫的醋你也敢吃,看我痒死你。”

两人笑倒床上,吕应裳运起了“明静心算”四字诀,先给老婆细细呵痒了,待其全身酸软后,便又庄容俨然,沉声道:“嫣嫣,管子有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你这做娘倒给我说说,为何咱们家孩子闹得‘四维不彰’,莫非是少了什么东西?”

得礼,得义,得廉,下面没有了。谢嫣嫣又羞又急,啐道:“你还敢说?生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么?这也好怪我?”心念于此,吕应裳不由长叹一声,道:“说得好,这确实是本人的错。”

说着说,便悄悄把她的判官笔藏了起来,跟着又把谢嫣嫣压在床上,正要大力赎罪,老婆的香唇却已贴上耳来,道:“房门锁了么?”

“锁了!锁了!”吕应裳脑袋连珠跑似的点着:“全都锁好了!”

“孩子们,”谢嫣嫣一脸娇羞,附耳温柔:“都睡了么?”

“睡了!睡了!睡得不醒人事了!”吕应裳鼻中喷气,手脚乱挥,又听谢嫣嫣柔声道:“那那你昨晚答应的那件事呢?可曾办妥了?”

吕应裳微微一愣,不知老婆所问何事,正要出言相询,忽然间心生警惕,忙道:“妥了妥了!全都办妥了!”谢嫣嫣大喜道:“真的办妥了?”吕应裳奋力颔首:“这个自然!你吩咐下来的事情,我何时敢打马虎眼了?”

谢嫣嫣“啊”了一声,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丈夫的颈子,喜中带泪:“若林,谢谢你了。”

吕应裳咦了一声,不知老婆好端端的,却是想谢些什么?反正礼多人不怪,便道:“不谢不谢,这是应该的。”

他把锦帐放下,正要脱裤跳床,却听老婆微笑称赞:“若林我就晓得你疼孩子,咱家得礼想了多少年就是想起练‘三达’,却老是给长老们压着。这下你答应给他借来‘三达剑谱’,他要是听说了,不知要有多高兴!”

“三达”二字一出,咚地一声,吕应裳居然不必踢打,便已自行滚跌下床。老婆愣了半晌,旋即恍然醒悟,大放悲声:“吕应裳,你又蒙人了!”说着判官笔又戳了过来,招招狠辣,吓得吕应裳东滚西翻,狼狈无比。

“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这便是华山玉清的无上绝学:“三达剑”。这套剑法威名太盛,几十年来不知引得多少弟子好高骛远,就盼习成三达,也好成为下个宁不凡。看大儿子得礼每日游手好闲,自是最最自命不凡的一个了。可怜谢嫣嫣平日多听了儿子的吹嘘,居然信以为真,便老是要丈夫说服长老,让儿子早日起练三达,以免耽误他成为“天下第一”。

天下慈母心,谁不望子成龙?这谢嫣嫣尤其如此,想她一年到头随丈夫旅居开封,却把三个儿子留给长老们管教,母子间聚少离多,是以平日一旦见面了,对孩子们总是千依百顺,溺爱得不成话,便算小畜生放狗屁,也当天籁来听。只是知子莫若父,儿子脑袋瓜几斤几两,吕应裳岂会不知?平时自是想尽办法推脱拉,这会儿便给老婆逮个正着了。

谢嫣嫣容貌颇美,性子也颇温柔,可谁妨害她儿子成为“天下第一”,自得亲手歼灭。可怜吕应裳给老婆狂踢滥打,不免叫苦连天:“嫣嫣,你……你别老听得礼吹牛,这……这三达不是寻常功夫,天资若是不够,万万学不得,你要想揠苗助长,反要毁了得礼的一生啊!”

“什么?你嫌得礼笨么?”谢嫣嫣大哭道:“孩子是我生出来的,他要是资质差,你也脱不了干系!”说着把手中判官笔奋力一抛,咚地轻响,射中了屋内衣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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