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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星辰坠-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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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正点点头,嗫嚅着嘴中那一小口梅花糕,半个巴掌大的点心竟被她吃了小半个时辰——她只是想找点事做罢了。
一个侍女匆忙跑来,伏在小五耳边说了点什么,小五仰起白胖面颊说道:“少爷马上就过来,我就先出去……”
宁正看着一瘸一拐的小五离开,伸手攥紧了衣角,心脏怦怦跳着——终于要见着他了么?
不一会儿,庭院的阳光下,那俊美如神的年轻男子沐浴在阳光下,冬日柔和地太阳将他周身都勾勒出一圈金边,他腰间佩刀,大步流星,消瘦颀长的身躯挺拔似剑,简直就是这世间最完美的男子。
她站起身迎上去,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了笑容,她张开双臂,像一只凌风起舞的鹤,要将夜星辰环抱进她的双翼中。
只见她朝思暮想的人儿在她几步远外停下,面无表情,红得像炭火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目光与她眼睛交汇一瞬就错开,看向别处去。
“你怎么来了?”夜星辰淡漠地问道。
宁正已经举起一半的双臂在半空中顿了一瞬,然后悻悻地落下,“我想你了……就来了……你在忙么?”
“不是几天前刚见过么?”夜星辰微微侧了下脑袋,额前的刘海儿垂落,遮住了他通红的眼睛。
“前几天……已经是五天前了!”宁正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清晰地感觉到他周围的壁垒,他的完美,他的淡漠,他隐在发际后的眼睛,都是他们之间的隔阂,虽然距离只有几步,她却觉得夜星辰已经离她远去了。她想伸手抓住他,就像捞月的猴子一样,指尖刚一触碰,水面就碎成了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明明前几天从郭爷爷那离开,他泪流满面对自己说很害怕,怕再失去重要的人,怕那些因他而死的人,怕将来要面对的事情,她搂着他,柔声细语,像哄婴孩的母亲般温柔。为何现在他变得这么淡漠薄凉,能用如此冷漠的眼神看她?
“星辰……我对你来说,算什么?你当初拼命要来帝都,是为了什么?为了我,还是为了官职和权势?”宁正颤声问道。
夜星辰眉眼中露出一丝困惑,沉默许久才说道:“我不知道……”
“看着我!”宁正愤怒地喊道。
她像一只啼鸣的鹰般愤怒。愤怒他的冷漠,愤怒他的犹豫,愤怒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不知道。
夜星辰终于不再闪躲她的目光,看着那双碧澈的眸子,就像一池清水融入了自己眼中,连他红赤的眼睛都变得清澈起来。他的确是在躲着宁正,躲着小五,躲着六子,躲着关心他的人,因为他正在走一条不归路啊!他要做的事想想都令人觉得害怕,他宁死也不愿这些人卷进来,他宁愿一个人承受。
可他不能开口,他必须保持这样冰冷淡漠的模样,他怕自己一开口,这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决绝和坚硬就会融化掉,他怕自己会在宁正怀里抱头痛哭,怕自己忘掉肩头背负着多么沉重的恨仇,只想跟她在一起抵死缠绵。
他心里一遍一遍念着对不起对不起,一遍一遍流泪,一遍一遍强调自己要冷漠,要平静,一遍一遍重复这锥心的感觉,就像火辣辣地鞭子抽打在身上。
“对不起。”他终究没有流泪,没有微笑,没有张开双臂怀抱宁正,只是站在那里,如他的佩刀一般笔直挺拔,淡淡地说了这三个字。
宁正深吸一口气,碧澈的眼睛中雾气弥漫,身子在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划过脸颊,流过嘴角,渗进唇间,满是苦涩。
看到宁正流泪了,夜星辰隐在头发后的眼睛猛地睁大,如遭雷击,他的眼睛在颤抖,嘴唇在颤抖,手指再颤抖,宁正眼泪滑落的那一瞬,他所谓的坚硬,冰冷,淡漠,孤傲,统统化为了齑粉,他的铠甲已经碎裂,他的血肉暴露在外,他渴望拥抱她,渴望对她说最温软的情话,渴望一整天一整天陪她在一起,不管什么复仇,不管什么国恨家仇,不管仍被囚禁着的娘亲。
他走上前去,脚步踉跄几近潦倒,伸出手想为她擦拭眼泪。
啪——宁正挥手打开了他的手,大步朝门外走去,与他擦肩而过。
快要走到门口时,宁正停了片刻——她分明听到了一声啜泣。她在等,等他要他留下,等他开口叫她名字,等了好漫长好漫长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只听到了令她心疼不已的啜泣声。
她抿紧嘴唇,跨出了门槛,不再等待。
恰好与已是太子之尊的二哥打了个照面,宁正心烦意乱,没有理会,兀自跑开了。
二皇子瞥了宁正一眼,径直走进客堂,平静道:“已经差不多了,大皇子的党朋不听我命令的都处理掉了,剩下都都对我表了忠心,不管真真心与否,起码不会碍事。”
方才还心痛不已泪流满面的夜星辰顷刻间平静如死,冷声道:“这几天见了几个帝都的老狐狸,连哄带骗加些威胁,到时候他们会出力支持你。现在除却御殿月华后和御殿炎将军外,整个梵阳庙堂四品以上帝都大臣都站在你这边了。”
“接下来怎么做?”太子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神采,生硬地说道。
“取代皇甫茗禅,你做皇帝。”夜星辰背对着他,平静说道。
“政。变么?”
“嗯,不能再等下去了,你越早当皇帝越好,我们现在是火中取栗,下手必须要快。”
“杀了皇帝?”
夜星辰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别杀,囚禁起来即可,对外宣告皇甫茗禅突发重疾,无力朝政,你顺势接下皇帝宝座。我不知道直接杀了皇甫茗禅会有什么后果,越来越能感觉到规则的制约了,杀了皇甫茗禅,就算我不直接出手,也是间接因我而死,梵阳帝国的气运柱若崩塌了,恐怕我要遭天谴。以前一直以为命数谶纬气运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现在我清晰感觉到了,仅仅是操控了一个皇子,就像有人在背后盯着我一样。芒刺在背……”
“是,什么时候动手?”
“两天后吧……再五天就是新年,必须在年前办成,拖到年后变数太大。我不知道这些老狐狸能按捺多久,等你当上皇帝,先杀掉这些心怀鬼胎的老家伙……”
“是。”
“你退下吧。”
“是!”堂堂太子如牵线傀儡般耳提面命,顺从退去。
寂静的客堂安静如死,夜星辰轻轻叹了一口气,那股支撑着他的精气神仿佛垮掉了。他孑然站在原地,抚着手指上玫瑰金与水月银锻造的华丽戒指,他知道,宁正手指上也有一枚同样的戒指。
捻指环相思。
他泪流满面,两道鲜红的泪痕划过面颊,一遍一遍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第117章 三百年岁月,一声陛下
立春除夕并为一日,实属数年罕见。
更罕见的是林夕皇帝竟携白颜皇后除夕夜沿缥缈城中轴大街赏花灯,当浩浩荡荡的金吾仪仗打着万俟皇旗贯穿整条中轴大街时,帝都百姓纷纷跪拜,将所有的狂热与忠诚献给了这短短几年就将梦阳变得如此强大的皇帝。十二匹鬃毛火红的骏马喷吐着一尺余长的热气,拉着犹如一座华贵小宫殿的马车,迈着整齐的步子向前平稳小跑着。马车后是代表着梦阳最强战力的风雷骁骑,帝国花重金打造的堪比极北蛮族轰烈铁骑的重骑兵,在对梵阳的奔袭战中崭露头角,屠城十万,更屠破了梵阳人的胆气,蛮族轰烈铁骑战力无双,有骑兵中的皇帝之称,今后令天下胆寒的不止是蛮族人的铁骑,更有梦阳的风雷。
风雷骑统领夜青山披甲提枪,紧跟在皇帝马车后,隐在头盔阴影下的眼睛狼视鹰顾。
“紧跟在咱皇帝马车后的就是夜青山将军!”
“看,那就是咱梦阳最强的将军,风雷骑统领夜青山大人!”
“夜将军,等我长大了,也要加入风雷骑,跟您征战天下!”
……
……
他听见跪拜在路边的年轻人在兴奋喊叫,狂热议论着,除却帝国至高无上的林夕皇帝外,他就是最受梦阳年轻人推崇拜的人了。夜青山无声地笑了笑,挺起胸膛,志得意满。
夜明山,看到了么?分家人不比宗家差,你自诩风骨,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我甘当走狗,青云直上,几大诸侯王中,申氏,梁氏,丰氏,凌氏,皆氏族全灭,不留一人,唯独夜氏得以留存一脉,不令祖宗蒙羞,不让血脉断绝。
是非功过有青史,死后斤两论阎王。
夜明山,你死了,我不好再和你争什么,但是,今后史书上定会有我夜青山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你夜明山,只会被一笔带过。
已统掌梦阳帝国大半兵权的风雷统领昂首阔步,手中铁枪斜指而下,身后大麾被烈风掀起,猎猎作响,身下披了马铠的战马桀骜威武。轰烈骑与风雷骑并称当世两大悍骑,但家境殷实的万俟氏花费重金打造的风雷骑比寒酸的蛮族铁骑更威武雄霸。
夜青山瞥了犹如宫殿的马车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马车中,本该盛装出行的白颜皇后只穿着简单的绫罗裙袍,清冷的眉眼透过马车的帘子看向外面的繁华灯火,天边突然炸裂开一片绚烂烟火,她苍白的脸上被映出色彩变幻的火光。她定定地看着烟火升起又炸裂开来,绽放出一朵朵极尽绚丽的花朵,然后归于寂灭,她嘴唇微微张开,眼睛一眨不眨,像第一次看见烟火正值豆蔻青涩的小姑娘。事实上五百多年的岁月流淌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清秀美丽的容颜与二八年华的少女并无区别,唯独眼眸里饱经岁月的沧桑感令她时常有一种不属于这世间的错觉。
端坐马车中的皇帝瞥了她一眼,扭过头拉开帘子,沉声下令:“今夜烟花不准停,放一夜!”
白颜转过头,清冷的眸子柔软了些,紧接着,绽放出一个盛着暖意的微笑。
“你笑了!”林夕皇帝轻声说道,“六年来,你第一次对我微笑。”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漫天烟火。
“你高兴就好!就算把这座城点了,我也在所不惜。”皇帝轻笑一声,缓缓摇头,好似自嘲,“古有帝王烽火戏诸侯,只博佳人一笑,我只能给你漫天烟火不息,莫要怪我小气。”
皇后神情怔了一瞬,眸眼有些失神。
当年那叫万俟流年的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只是朗声笑着,捧着一个几文钱就能买到小玩意对她说,“穷,只能买得起这东西,别嫌弃。”她笑着收下,小心收藏,满心欢喜。
待他一路连蒙带骗再加点好运气赌几盅银两发了点小财时,他顷刻间就花得干干净净,给她买值钱的金银玉饰,买好看的袍服。他看她妆容一新,笑容灿烂说道:“钱不多,全花完了,只能买这点东西了,别嫌弃。”
每次都是他有点小钱攒了点银两就花得一穷二白,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而另一个年轻人,更沉稳成熟的皇甫景澜总是冷着眼看万俟流年的小把戏,他看不惯他的幼稚和冲动,看不惯他有了今天不管明天的享乐做派。
那时候跟着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离开觅露森林来到人世间,总觉得万俟流年像个心性活泼的弟弟,只要她开心,不管什么事都会毫不犹豫去做,而皇甫景澜更像个谆谆教导的兄长,告诉她人世险恶人心不古,要小心防备。一个像热情跳动的火焰,一个是沉稳盘亘的冰山,就像两个极端。
若真要她选择一个的话,她会选择万俟流年,那总会变着法子让她开心的年轻人,一直都尽其所能地将他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保无保留地献给自己,从几文钱一个的木偶糖人,到几十两银子的镯子裙袍,到一座瑰丽繁华的城阙,一个以她名字命名的天下……
她记得那时只是说,咒术师被世人以为是妖术,是不详的邪术,因此咒术师很容易被世人迫害,寥寥无几的咒术师生存在南方一望无际的神秘森林中。
皇甫景澜皱着眉头说,那就一路当心,跟紧我们,别随意使用咒术,别让人发现。
而万俟流年握紧拳头敲得胸脯咚咚响,豪情万丈地说,他要让这天下以梦梵命名,要让世人奉你为神。
皇甫景澜冷笑,斥了一句异想天开。
万俟流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要做天下的皇帝,要建立梦梵皇朝,要把这座天下送你。
犹如誓言的话语,没有豪气万丈的陈词,没有握拳高呼的慷慨,像泉声叮咚淌过,鸟雀振翅飞掠的轻柔蜂鸣。
那时候她只觉得,就算万俟流年说要杀了天上的神,她也会深信不疑。
这天下终究还是没能以‘梦梵’命名,一分为二,梦阳与梵阳。
成为帝王的万俟流年与皇甫景澜终究抱着遗憾死去。
现在,这个同样有着‘万俟’姓氏的年轻人,正做着与先祖一样的事情啊,没有野心,没有狂热,只是想捧起这座天下让她能笑一笑而已。
脾性与万俟流年如出一辙,竭尽全力将自己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献给她。
不管她喜不喜欢想不想要,这份真心她不忍随意抚了。
“嘭——”一朵巨大华丽的烟火炸开,这朵烟花比先前的都要大而艳丽,火光是耀眼炫目的银白色,炸裂开来的烟火没有消散掉,反而一生二,二生三,层层递进,愈燃愈盛,犹如星火燎原,点燃了整片夜空。
皇后目光沧桑,望着漫天绚丽,喃喃自语:“流年逝去了谁?”
车乘停了下来,风雷骑统领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沁水园已到,请陛下与皇后娘娘移驾。”
林夕皇帝提袍起身,琉璃龙翔袍在盛大烟火的照耀下璀璨夺目,即位已七年,这年轻的皇帝已拥有帝王威严,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无可匹敌的至尊之意。
他走下马车,两列高举着万俟皇旗的武士夹道跪伏,天边的烟火之光落在他们明亮的甲胄上,仿佛他们整个人都是钢铁铸成般坚硬沉着。
皇帝没有兀自向前走去,他落脚下马,缓缓转身,对皇后扬起手,眼中笑意盎然,气运溃散而显得死气沉沉的脸上有了些许生机。
白颜皇后怔了一瞬,莞尔一笑,莲步轻摇,将手放入皇帝掌心,任他牵着走下车乘。
他们比肩而立,周围满是忠诚的武士,天空绽放着绚丽的烟火,将星光披戴在肩,好似降临人间的神祗。
这是皇帝与皇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盛装出行。
跪伏在地的夜青山低垂头颅,心中苦涩更甚。
不止一次觉得这女人是祸乱苍生的妖孽,夜明山当初为了这个女人,将当时还是左丞相凌风烈的女儿降为妃,不顾家族长老和凌国公凌风烈的竭力反对,硬。立这个女人为王后,剥去已经四岁的夜渊鸿夜国世子之位,立夜星辰为世子。
七年前,林夕皇帝为了这个女人,杀了夜氏全族,不管不顾掳了自己臣子的妻子作皇后,尽管皇后态度淡漠,连个皇子皇女也未降生,可皇帝偏偏为她痴迷,甚至要为她鞭笞天下。
这等祸水红颜,岂能留在世间?
可他又怨恨不起这女人,她从来都未开口要过什么,淡漠得像神仙,可痴迷她的人都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一切。
看到皇帝难得展露笑颜,显然心中欣慰,夜青山看着被皇帝挽着手的白颜,真想冲上前去一剑刺死她,然后对着她的尸体问一句:就忘了你夫君就是被这皇帝杀死?就忘了你的儿子现在还逃难在外?
可他不敢,林夕皇帝给了他一切权势,地位,财富,也能轻描淡写将之收回,让他重新变成一条家破人亡的流浪狗,他只能乖乖为皇帝,为帝国尽心尽力尽死,做一只忠犬。
他突然一凛,猛地抬起头,视线与皇后那双清冷的眸子撞上,他赶忙低下头,生怕心思被这高深莫测的女人看穿。
在烟火的间隙中,他隐约听到了一声轻笑,而那双清冷的眸子仍未挪开视线,在凝视着他。
皇帝循着皇后目光望来,呵呵笑道:“风雷将军辛苦了,我出行一趟,有劳风雷铁骑。”
“陛下言重,末将职责所在,万死不辞!”夜青山沉声答道,他仍是低着头,因为他感觉到白颜依然在看着他。
猛地,他感觉像有一只飞鸟窜进了胸膛,又像被迫灌进了一大口冰水,浑身颤抖,片刻后,舒泰如常,那股奇异的感觉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可他清晰地感觉到白颜对他施了法术。
“将军莫要担心,不碍大事。”白颜皇后轻声道。
夜青山明白,这话是对他说的,君臣尊卑有别,他无法质问,只能硬着头皮沉声道:“谢皇后娘娘关心!”
皇帝领着皇后朝沁水园深处走去,这座隶属于皇族的林园被点缀一新,四季常青的树上缀满通红的小灯笼,无数侍女仆从恭敬而立,站在暗处屏息,生怕叨扰到天之骄子般的两人。
白颜脚步停了下来,纤细的手从皇帝掌心滑落。
皇帝转过头,看着落后一步之遥的皇后,看着她绝美动人的身姿,一步之遥,像隔了整条银河。
他嗓音沙哑迷惘,轻声问道:“梦梵?”
皇后的目光突然迷离起来,她的目光像是穿越了三百年岁月,犹如三百多年前在觅露森林里的那一场初见,她尚天真单纯,他尚一无所求。
她突然泪流满面,却嘴角带笑,敛袖欠身施了一个万福,接着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拥住了皇帝,用淡漠如冰的白颜绝不会说出口的娇柔嗓音,细腻温柔地轻声唤道:“陛下!”
第118章 北辰元年
茗禅二十一年,除夕夜,梵阳爆发了宫廷政变。
当时茗禅皇帝正设宴群臣,皇宫里中歌舞升平,一派安乐祥和,甚至极少有人注意到御殿月华候陆妙柏在饮了一杯酒后便悄然退席,而苍老威武的御殿炎将军整个晚宴都手不离刀,独眼目光锐利,这两名梵阳庙堂上文武百官之首的重臣都表现地与新年晚宴的安康和谐气氛不搭调,他们的异样完完全全被盛大的宴会以及新春的喜庆掩盖。
已被封为睿王的大皇子眉宇阴翳,心事重重,失了势在必得的太子之位,大皇子郁郁寡欢,就连身边谄媚恭维的大臣也少了很多,兀自饮酒苦叹,三皇子也不在席间,常年授命在外戊守边关的三皇子不喜这种场合,而最喜热闹的宁正公主竟也不见踪影。
这场晚宴看似歌舞祥和佳肴丰美,但家国家天下的皇甫氏都未能聚首,实则冷清得很。
钦天监门下的保章郎已报至三更,新年即将开始,一声声鼎乐之声从钦天监处的巨大铜鼎上传出,悠扬不绝。
翩翩儒将王钟离端着酒盏喃喃自语,“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这一晚,不会太平。”
他将目光挪向那年纪轻轻便坐居高位的北辰将军,这被城主大人选中的年轻人啊,这么些天,你究竟在筹划什么事情?
夜星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举起杯盏,对他报以微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王钟离也洒然一笑,陪而饮酒。
那当初在尚吉城城主府胆小怕事,连楼阙边沿都不敢去的年轻人,现在分明坐在帝国的权利中枢间,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当真是后生可畏。当年他因战功被封官拜将,与这些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同处一堂,被敲打震慑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可隐隐有些觉得,这些最见不得年轻人出类拔萃的官场老狐狸,对北辰将军怎么隐隐有些……畏惧!
与北辰将军紧挨着的便是来自泸州王氏的从一品殿阁首辅大学士,这个当年背着棺材上朝,痛斥李暹十二罪责而名声大噪的鲠骨清流,不惜进死谏,只求庙堂清明,现在坐在年方二十的北辰将军身旁,竟有些唯喏紧张,眉头紧皱神情阴翳,面前摆满佳肴珍馐,不见他动一筷子,只是端坐在那里,双眼紧闭养神。
倒是刚迈进梵阳庙堂不久的北辰将军气定神闲,举杯啜饮,目光闲适扫过宴会群臣,甚至有些倦怠缱绻。想必他以前还是梦阳夜国的世子时,这般的场面见过不少吧。先前在尚吉城时,王钟离就觉得这自称商贾世家出身的公子哥气态不俗,一般商贾世家很少能有这般贵气,商人习惯用钱买尊敬,买荣誉,买地位,浑身充斥着暴发户的铜臭臭味,世袭贵族身上那股典雅贵气无论如何都是用钱买不来的。
梦阳五大诸侯国中军力最盛的夜国世子,这般显赫身份,究竟遭遇了什么,才流落到梵阳,屈尊到战场上厮杀,拼来一个从四品的北辰将军?一个北辰将军,真能满足你的野心么?
三更天的鼎乐声已定,茗禅皇帝起身举杯,气态雄浑,面对殿中群臣,正欲豪情致辞,剑眉突然冷冽,瞥见大殿正门走来一道穿着紫金龙袍头戴平天冠的身影。
紫金龙袍,帝王专属,当今梵阳皇帝正端坐朝堂设宴群臣,怎能容下第二个僭越穿龙袍了人?
茗禅皇帝冷声问道:“泽宇,你这是要作甚?”
已贵为太子之尊的二皇子缓缓走上大殿,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仰头凝视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平静说道:“父皇老矣,无心皇位,就由儿臣接下。”
皇甫茗禅突然冷笑一声,“朕还未到知天命之年,正值盛年,何谓之老?”
他走下铺着华贵毯子的台阶,蹙起眉头凝视儿子,“泽宇,你是我所有儿子中,最具反骨的,本以为给了你太子之位,你就能安心本分下来,为何连这点耐心也没有?”
太子平静地看着他的父亲,双目空洞地睁着,没有半分畏惧。
皇帝突然怒声呵斥,“你不是泽宇,泽宇的眼神不是这般,你这逆贼,伪装得了泽宇的面容,装不出他的眼神!来人,给我拿下!”
他狠狠将手中的杯盏掷在地上,官窑出产的华美瓷杯摔得粉碎,本以为会是无数武士冲入殿中,将太子拿下的,但杯子落地声已平息,依旧无人回应皇帝的命令。
“父皇已经老了,老得都未能发现你身边的金吾卫全被囚禁了,这座大殿也被我的武士包围,就在你们饮酒贺新春的时候,我的帝都城防军武士接管了整座帝都。”二皇子淡漠说道。
皇帝眼中满是隐忍的怒火,他冷冷说道:“连帝都城防军都调来了,你当真是筹划了很久,你私养的两万帝都城防军就是为了今天?”
“原来父皇都知晓。”太子轻笑一声说道,“请父皇退位,莫要让儿臣为难。”
“笑话,你让朕退位,朕就得退位么?殿里这么些文武大臣,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放肆?”皇帝怒极而笑。
“请陛下退位!”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皇帝怒视而向,瞧见是一个从六品勉强有资格参加这般盛宴的光禄寺署正跪地叩首,却是拜向太子方向,但那句‘请陛下退位’,的的确确是说给他听。
“一个小小的署正也要谋反么?你可知在梵阳谋反是要诛九族的死罪?朕这就革去你官职——”
“请陛下退位——”又一道逆反之音响起,这次跪地拜服的是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
如惊蛰春雷惊起虫蚁无数,接二连三,一道又一道声音如惊雷,“请陛下退位——请陛下退位——请陛下退位……”
从五品的武官委署前锋参领,正五品的步军校,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翰林院侍读学士等人也面朝太子跪下,口中生生念着逼皇帝退位的言辞。
皇帝如遭雷殛,踉踉跄跄向后退去,难以置信得看着这些离座跪拜的臣子,看着被大臣们围在中央,面无表情的儿子,第一次觉得这个并不被他看好的儿子如此陌生可怕。
犹如星星之火燎原而过,原本静观其变的大臣也跪拜下来,念着‘请陛下退位——’
甚至连位居从一品高位的几部尚书也跪倒在太子脚下,放眼看去,整个梵阳庙堂高低官职大小官员,几乎全被太子揽入囊中。
皇帝怔怔失神,庙堂臣子几乎全背弃了他,他的儿子伫立殿中,脚下群臣跪伏,犹如众星拱月,他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孤立无援。
还坐在筵席上未有动作的只有寥寥数人,御殿炎将军尹苍炎,车骑将军王钟离,北辰将军梁星辰,还有当年背着棺材上死谏的王氏殿阁首辅大学士。
大学士自不必说,这名当年背着棺材上死谏的老学究一直都是清流名忠臣,自不会与奸党同流合污,倒是这几名将军,令皇帝心中颇受感动。
二十多年前的茗禅元年之乱,被诛伐最惨烈的,不就是这些将军么?而现在,未有倒向逆子的,也是这些铮铮铁骨。
皇帝双手握拳,沉声喝道:“御殿炎将军,车骑将军,北辰将军,朕命你们立刻拿下殿中逆贼,死伤勿论!”
最年轻的北辰将军只是兀自坐着饮酒,看也不看皇帝一眼,车骑将军王钟离也是百无聊赖事不关己的样子,面容狰狞可怖的御殿炎将军嘶声说道:“陛下,这是皇甫家的家事,末将恕难从命。末将愈老愈怕事,当年以莫须有的罪名就诛伐了一众武将,旧痛未消,末将全家上下一十四口只余末将和幼子得以逃出生天。并非末将不愿靖难,实在是草绳似蛇,心有余悸。”
执掌帝国最高武力的御殿炎将军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朝殿外走去,与皇帝擦肩而过时,这名威武老将沉声说道:“帝位传承是皇甫家的家事,末将是梵阳的将军,只为梵阳百姓御守国门,并非帝王走狗鹰犬。陛下与太子若争出高下,知会末将一声,末将自会向陛下致歉,或是向新皇道贺。”
话老将军说完便兀自朝外走去,车骑将军王钟离也翩然起身,这名本该二十年前就富贵起来的儒将轻声笑道:“末将为炎将军马首是瞻。”也跟着离开大殿。
两位将军的视若罔闻对茗禅皇帝的打击是巨大的,皇帝像是失了魂,莫名想起一个词:报应!
郭阿蒙,以郭阿蒙的身手,杀这些逆乱臣子轻而易举!郭阿蒙何在?啊对,郭阿蒙前几天已经被他赐死了。
举目四望,无一人帮他,真如孤家寡人。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僭越穿上龙袍的儿子朝大殿至高无上的皇座走去,踏上台阶,紫金龙袍拖拽及地,接着一甩衣袍,缓缓落座,双腿叠放,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他捂住心口嘶声喝道:“北辰将军,杀了这个逆子,杀了他,莫要怕朕责罚,只管杀了他,杀了他!”
北辰将军起身,手按在狭长锋利的尊神刀上,朝皇座逼去,他的眼睛红赤似火,仿佛在灼灼燃烧。皇帝稍稍心安了些,这可是在青河城一战中扭转乾坤的人,杀一个皇子,应该不难吧?
北辰将军站在端坐在皇座上的太子面前,微微点头,太子也向他点头回应。接着,北辰将军站在太子身侧,冷声下令:“来人,将先帝好生看管起来。”
武士应声而出,将茗禅皇帝团团围住,面色阴沉,“请陛下退位,莫要让属下为难!”
皇甫茗禅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坐在他皇位上的儿子,又看看似笑非笑地北辰将军,接着听到群臣皆跪拜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太子与北辰将军图谋好的叛乱,甚至群臣都与他背叛经离,只有他浑然不知蒙在鼓中。
“咚——咚——咚——”新年伊始的鼓乐之声敲响,一串华丽烟火飞上夜空,炸开一片绚烂火花,火光一闪一息,瞥见雄伟帝都鳞次栉比的楼阁宫阙,这座城,这个帝国,再不属于这个叫皇甫茗禅的男人。
武士挟着皇甫茗禅的胳膊,将他朝殿外拖去,这个失去帝位的男人怔怔失神,烟火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木然死灰,好似僵硬。
他隐隐约约听到自己的儿子说,改年号为北辰,新年第一天,是北辰元年伊始。
群臣好似置身梦靥中,恭敬跪拜,齐声高呼:“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站在皇帝身旁待命的北辰将军好似临世天神,甚至比身边的新皇更加耀眼夺目。
北辰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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