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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术之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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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护士得令,赶紧回身拿起托盘,快步向外走。

    “我爷爷——”我向唐晚低声问询。

    “没事,没事。”她连说了两个“没事”,等李护士出去,脚下一闪,便到了病床前。

    我看着她的背影,从她肩头轻轻颤抖的姿势看,她正竭尽全力地做着深呼吸,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爷爷的情况的确不妙,虽然睁着眼,但他的眼珠已经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褐色,与盲人瞽者差不多。

    我走过去,双手盖在他的手背上,感觉他的皮肤已经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体温。

    唐晚也伸出手,左手按在爷爷前额上,右手贴住了爷爷的后脑。

    我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她又在用摸骨术判断爷爷的状态。

    “如果大哥在,照顾爷爷的事就无需假手于旁人了。”一有了这种念头,我不免有些沮丧。

    我接触到的资料中记载,摸骨术是相术学问里的一种。

    普通相术是靠眼睛、视觉来观察物体的外形突出特征,进而预测其内部的气机运行,或者以“观察加思维”的综合方法分析研判观察对象的未来吉凶。摸骨术的使用原理上,则是放弃了视觉,转而应用触觉去完成对某件物体、某个人的判断。

    用眼观察、用手触摸这两类相术孰高孰低,根本没有定论,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

    况且,相术只是中国“五术”之一,在“山、医、命、相、卜”这五大奇术学问中只占五分之一,相术中任一流派的高手都不敢自夸已经完全掌握了预测未来的能力。

    五术,都是远古智者以易经为范本创造出来的奇术,追求的目标殊途同归,都是帮助人类趋吉避凶。围绕五术产生的学问汗牛充栋,其过去和未来浩渺如宇宙星空,无人能够窥其门径,遑论登堂入室了。

    良久,唐晚放开双掌,皱着眉不语。

    “爷爷,我扶你躺下吧?”我贴着爷爷的耳朵问。

    爷爷一动不动,像是睁着眼睡着了一眼。

    我托着爷爷的后背,扶他慢慢躺下,然后给他盖上薄被。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我抬头看唐晚,她仍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怎么样?”我低声问。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她仍然皱着眉,嘴唇动了动,脸上露出苦笑。

    “先坐,慢慢说吧。”我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唐晚没有坐,而是走向窗前。

    方凳就在窗下,我拿它去砸猫头鹰,随手就放在那里了。

    猫头鹰惊飞了,大概今晚再也听不到那种“咕咕喵”的怪声了。

    “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灵魂,灵魂藏在身体里,人就能说话、行走、思考、吃喝,清醒地、好好地活着。这一点,只要稍有中医知识的人,通过把脉就能感觉到。人死脉断,灵魂也就离体而去了……这个观点,你同意不同意?”她面向窗外、背对着我问。

    老宅里存放着很多相术类的古籍,我粗略地翻看过几遍,所以对这个领域并非一无所知。

    唐晚说的,正是相术古籍中“人死如灯灭、肉烂一摊泥”的道理。

    人活着如一盏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对我们所在的大千世界是有贡献、有索取的。无数人活着、无数灯亮着,这个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光鲜美好,越来越繁荣昌盛。

    什么能证明人是活着的?当然就是心跳和脉动。

    人死灯灭,心跳停止,全身都探测不到脉动之后,从医学名词上说,这个人就已经“正式死亡”了。

    我捉摸着唐晚的话,突然领悟,反手去抓爷爷的手腕。

    慌乱之中,我连摸了五六把,才找到了爷爷的脉门。

    “生命属于人类只有一次,一个人只有一个灵魂……换句话说,一个人只能死一次,死了就不会再醒。我是医生,无论是在学校的解剖课上还是在医院里,已经无数次见过死人,对于生者与死者的判断标准再熟悉不过,可是这一次实在太奇怪了,我无法判断夏老先生究竟是……”唐晚转过身,皱着眉看着我。

    爷爷当然是活着的,因为我已经摸到了他的脉络在跳动。

    我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我摸到了,你差点吓死我。”我低声说,然后放开了爷爷的手。

    “摸到了脉动?”唐晚紧皱的眉头仍未解开。

    “嗯。”我点头。

    “那么,你说说看,夏老先生现在究竟是——活、着?还、是、走、了?”最后几个字,唐晚一字一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

    我点头:“当然是活着!你开什么玩笑?”

    在我看来,爷爷的脉象虽然微弱,但只要脉动,就有心跳,人自然就活着。

    唐晚叹了口气,轻轻地击着掌,似乎是如释重负,又似乎是神游天外,完全陷入了第二次的深度思考状态。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既然爷爷没有问题,我也总算能喘口气了。

    我从床头柜里取出两小袋咖啡,放进两个杯子里,然后冲进热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一个严重的咖啡依赖者,每天至少要喝五杯,情绪失调严重的时候,从起床到睡觉的十几个小时里,平均每两个小时就要喝一杯。

    这种产自越南的超浓速溶咖啡最对我的口味,走到哪里都会自备。

    我把咖啡端给唐晚,她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并没有多余的客套话。

    “唐医生,认识你很高兴,今晚费心了。”我举起杯,以咖啡代酒,向她道谢。

    唐晚一笑:“我也是,直呼我唐晚吧,这样更自然一些。”

    我点头:“好好,那你叫我天石就好了,其实朋友们都叫我石头,夏天的石头。”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我从不在意别人叫我什么。

    在老济南人的各种称呼中,名字末尾是个“石”字的,通常就被叫成“石头”,司空见惯,约定俗成。

    “不,不是夏天的石头,应该是女娲补天的石头。”唐晚摇头。

    这个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勾起了她的兴趣,接着补充:“《列子??汤问》中记载,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那时候,天塌了大洞,女娲炼五色石补天——”

    “最后剩下一块,就变成了《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我替她补充。

    她既然能自然而熟练地背诵古书《列子??汤问》里的内容,可知是个学识渊博的女孩子。

    我从未把“天石”跟“女娲炼石补天”联系在一起过,毕竟这只是中国人户口本上极普通的一个名字。

    “《红楼梦》毕竟只是文学故事。”唐晚又摇头,“那是曹雪芹杜撰出来的小说,而我们现在讨论的是现实。”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摇头:“别多想了,我资质愚钝,不会跟女娲补天的五色石扯上关系的。”

    在走廊里,她虽然对我的未来做了非常宏伟的美化,但我并不全信。

    我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少年时没表现出奇异的才能,至今也是一事无成,所以无论别人把我描绘成怎样顶天立地的大人物,我都应该有自知之明才对。更何况济南作为山东的省会,人才济济,龙争虎斗,已经汇集了全省各行各业的高手,哪里能轮到我出头呢?

    唐晚长叹:“一切皆有可能,记住我的话。”

    我们默默地对立着喝咖啡,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最近病人们肯定听不到夜猫子叫了。”我说。

    唐晚有些诧异,眉梢一挑,做了个“为什么”的表情。

    “刚刚有只猫头鹰落到窗台上,被我拿凳子砸了一下,没砸着,拍翅膀飞了。”我回答。

    这不是什么好事,但我没料到一说出来,唐晚手臂一颤,杯子摇晃着,杯里的咖啡飞溅出来。

    “你不早说?你不早说?”她把杯子塞在我手里,急急忙忙地从口袋里扯出听诊器,冲到病床前。

    薄被一直盖到爷爷的脖颈下,唐晚挥手掀开杯子,立刻将听诊器按在爷爷胸口上,然后在接下来的半分钟内,至少移动了十几次位置。

    爷爷保持着僵硬的躺姿,一动不动,眼睛半睁,直视屋顶。

    “他活着,别多想了。”我靠在窗前,看着唐晚。

    唐晚没理睬我,头也不抬,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我回想起爷爷说过的那些话,神相水镜、天子赌胜棋、七王会……

    记得大哥被杀的那一夜,凶手也问起“神相水镜”的事,但直到死,大哥也没吐露半个字。

    “那都是些什么?我们夏家究竟跟他们有什么仇恨,竟然对大哥下那样的死手?凶手逃到哪里去了,连无所不能的警察天网都找不到线索……”这些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太久,以至于每次想起来,我都感到头痛欲裂。

    “他死了。”唐晚直起身来,转向我,脸色平静地说了三个字。

    我先是一惊,随即摇头:“你开什么玩笑?”

    从我站的角度,能够看到爷爷的胸口轻微起伏着,那是一个活着的人平躺之时的必然动作。

    爷爷在喘气,胸口一起一伏的。他当然活着,这一点没人能够否定。

    “我不知道你的医学知识有多少——听好了,每个人的脉象都不同,经验丰富的中医能够感觉到那些微小的差别,即使是在蒙住眼睛的情况下,也不会把病人甲当成是病人乙。举个更明显的例子,古代名医都能做到‘悬丝诊脉’,凭着丝线传递过来的脉络颤动,就能准确地判断病人的病理特征。现在,我必须告诉你,在今晚之前,我至少十几次摸过夏老先生的脉象,他的脉象波动清晰而有条理,像是电钢琴上奏出的进行曲一样。现在,我感觉到的脉象,却虚弱而模糊,像是……像是古人击筑之声。”唐晚的每一个比喻都很巧妙,尤其是最后一个“击筑声”,的确也准确地说出了我按住爷爷脉门时的感觉。

    我放下杯子,走近病床。

    “刚刚这些话很古怪,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懂。”唐晚迎着我的注视,低声解释。

    我苦笑一声,低头看着爷爷的脸。

    爷爷的的确确是在正常喘息,鼻翼扇动,胸口起伏,颈侧的动脉和脉门都在微颤。

    如果将这样一个平躺着的老人判定为死亡,那简直是个笑话。

    “夏老先生走了,这活着的灵魂……这活着的灵魂……”唐晚沉吟了两遍,后面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说吧,任何怪事我都能接受。”我说。

    唐晚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变得急促的语调重新平静下来:“天石,我说实话吧。我们此刻抛开现代医学的名词和定义,也不管西医、中医任何一门学科和仪器的判断标准,只谈现实——我们只谈现实。我判断,夏老先生已经走了,他体内活着的,是另一个人的灵魂。咱们暂时不管这灵魂是旧有的还是新来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个灵魂绝不属于夏老先生,而是完全陌生的另外一个。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此刻守着的,并非是夏老先生,而是另外一个陌生人。”

    在她说话时,我一直俯身握着爷爷的手腕,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干涩、坚硬、断断续续的脉搏跳荡。

第7章 燃香辨吉凶(1)

    爷爷的脸那么瘦,两腮上的颧骨突兀得鼓出来,隔着那层薄薄的干黄皮肤,我能清晰地看到那对颧骨的全部轮廓。

    他的眉很稀疏,但疏朗飘逸的山字眉形依然存在,这都是我天天看着看惯了的。包括他的笔管鼻形、元宝唇形、椭圆耳廓也都是我熟悉的,如果有另外一个灵魂在这个身体里面,那灵魂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唐晚,你说的事,得给我一点时间适应。”我说。

    我相信,唐晚那么诚恳、那么平静地说出来的话,绝非是故作惊人之语。

    “非但是你,就连我自己,也需要时间适应。”唐晚回答。

    我垂手试探着爷爷的鼻息,气息从鼻孔里喷出来时非常虚弱,时有时无。

    “我会做好值班记录,明早查房,请医院里的权威过来看看。”唐晚说。

    作为医生,她还有一些程序上的事必须要完成。

    我没有再提到那个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黑衣人,毕竟眼前的诡异事情太多,已经无暇思索黑衣人的意图。

    “七十二小时后,那个灵魂也会消失?”我送唐晚到门口,追问了一句。

    唐晚点头:“对,按我的判断,最多七十二小时,最少也就二十四小时,不过——有些事,谁也不敢打包票,你说呢?”

    我抬头看看监控器,爷爷的心跳和血压数值很正常,并没有猝然离世的迹象。

    灵魂是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着的,但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曲水亭街辘轳把子街口的官大娘。

    官大娘是个神婆,叫魂、送纸、烧香、还愿、祭祖、祈福乃至红白公事等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我觉得,只要把官大娘请来,就能看懂爷爷现在的状态。

    作为一个神婆、灵媒,官大娘一定比我们更懂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先回办公室,有事就找我。”唐晚推门告辞。

    等唐晚一出门,我马上打电话给官大娘。

    曲水亭街上的邻居们几乎家家都有官大娘的电话号码,年头到年尾,谁家都至少麻烦她一两次。

    这么晚了,官大娘竟然没睡,电话只响了三声,她就接起了电话。

    我先自报家门,然后告诉她爷爷的情况。

    官大娘长叹一声:“我知道了,怪不得今晚上一个劲儿地烦躁,睡都睡不着。你等等,别扣电话,我先点上香,看看老夏叔是个什么情况。”

    官大娘有“燃香看吉凶”的秘技,别人看香的香谱只有二十四式、四十八式,她的香谱却有一百零八式之多,自称能够极其详细地预见到未来吉凶。

    我握着电话等,大概过了两分钟,官大娘又开口了:“是个顺风顺水的香,但风是穿堂风,水是东流水,都是吉中带凶之态。石头啊,你得有个思想准备,老夏叔年龄大了,谁都有走的那一步。”

    “官大娘——”我突然哽咽。

    十年来,爷爷虽然一直糊里糊涂地病着,但只要他在,我们夏家就有两个人活着。他一走,实实在在的,我就变成孤家寡人一个了。

    “孩儿,别难过,人生在世,有来就有去,有生就有死。这是自然规律,谁都躲不过去。”官大娘劝慰我。

    我看看爷爷的脸,犹豫了一下,没把唐晚的话说出去,只是说:“官大娘,我想麻烦您明天来医院看看。不管我爷爷是什么情况,下一步都免不了麻烦大娘。”

    官大娘连叹三声:“孩儿啊,我一早就过去。你好好守着他就行了,其它所有的事,只要你一声招呼,街里街坊帮忙的多得是。”

    放下电话,我忽然觉得茫然不知所措,十几遍地摊开双手看着掌纹。

    “被逆天改命的人是我吗?爷爷还隐瞒了什么?是那猫头鹰出现带走了爷爷的灵魂吗?爷爷身体里藏着谁的灵魂……”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想爷爷和唐晚说过的话,又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上面这些问题,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

    天亮之前,李护士来过,送来了一大盒已经泡好的方便面。

    “吃吧,唐医生吩咐送来的。”她说。

    我坐起来吃面,这才发现自己满嘴唇上都是水泡,喉咙也又干又肿,连面汤都无法下咽。

    爷爷一直都僵硬地躺着,数个小时一动不动。

    早上五点钟,一身灰布素衣的官大娘推开了病房的门。

    她的手里拎着平日常见的灰色布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应该是装着香烛纸钱之类。

    “孩儿啊,你坐着别起来,我先点上香看看。”她抬手制止我起身迎接,一脸严肃地说。

    我赶紧坐好,不敢出声。

    官大娘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灰色粗瓷香炉,四下打量了一下,把香炉摆在床头柜的西北角。接着,她取出一小包谷粒和香灰的混合物,倒在香炉里,然后拿出一把一尺长的黄香,打着打火机,整把点燃,插在香炉里。

    那把香一开始烧得好好的,香烟冉冉向上飘起,但只烧了半寸,便发出嚓啦一声,外围的香全都四下里炸开了,香头落得满桌都是。更诡异的是,每支香冒出的烟都不再自然向上飘去,而是无风乱舞,飘得四下都是。

    官大娘默不作声,捏起一截香头看,把仍旧燃着的火头慢慢捏碎。

    “别说话!”我刚要开口,官大娘已经出声阻止。

    那时候,她是斜对着我的,根本没有看我,已经预知我要干什么。

    她把自己头顶梳着的抓髻散开,二次盘整利落,再把那支老玉簪子插好。之后,她又掸了掸衣襟和裤脚,向着那炉香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老身来得急,考虑不周,多有得罪,无论是哪一路来的大家,都请千万恕罪。”她低声说着,每一躬都弯腰超过九十度,神情和语调都无比谦卑。

    窗外的夜色已经退去,晨曦渐渐浮现。

    在清晨的微光与房间顶灯的双重作用下,官大娘的影子投射向两个不同的角度,两个影子也随着她一起鞠躬,刹那间房间里真的是人影摇荡,鬼影重重,令人汗毛倒竖。

    鞠躬完毕,官大娘再次打开布包,一次抓出四把香来。

    “这屋里,好多人,一把香敬神,一把香敬佛,一把香敬仙,一把香敬鬼,应该够了吧?”她将那些香一把一把在桌上排好,一边排一边自言自语。

    说来也怪,等她说完,香炉里剩余的香便恢复了原样,烟雾依然向上飘。

    “多谢各路大家给老身面子,多谢了,多谢了。”官大娘双掌合十,再次向着香炉深深地鞠躬三次。

    她说的这些话虽然客气,但脸色已经沉下来。

    我感觉得出,她面对的那些“人”全都来者不善。

    她把残香从炉子里拔出来,倒提着,绕着病床转了两圈,又平举着香,从爷爷的头顶拂到脚底,再从脚底拂到头顶。

    “老夏叔,别吓唬孩子,也别难为我,要走就好好地走,平平安安地走,西南大道平坦着呢,西方世界也留着你的位子。有什么不放心的,捎信回来,孩子不办,我也得立马帮你办。走吧,走吧,千里送客流水席,总得有散的时候,走吧……”官大娘拉长了声调,高一声低一声地诉说着。

    我看过官大娘主持街坊老人的丧礼,她这套说辞,很明显就是讲给过世的死者听的。可是,现在爷爷明明还活着。

    “我爷爷没死,他还活着——官大娘,你这是干什么?”我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住口!给我噤声!这屋里全是大家,轮到你小孩子胡言乱语吗?”官大娘大声斥责。

    她的面相本来就极清瘦,眉形如刀,目形如叶,此时脸上皮肉紧绷,没有一点笑意,如临大敌一般。

    我不知道这病房里有什么,但此刻天已经亮了,所以我毫无恐惧之感,索性直言:“官大娘,我朋友说过,爷爷体内还有一个灵魂。您是行家,看看是不是这样?如果真的有,那他到底是谁?”

    其实,我并不需要官大娘多生出过多的事来,只想让她帮我找出爷爷体内那个多余的灵魂来。

    这一问,官大娘陡地变了脸,冲向我,双手来捂我的嘴。

    她的眼中满是惊惧,仿佛我说了捅破天的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我抬手一格,把官大娘的手挡出去。

    “孩子,可不能胡说,可不能胡说八道!”官大娘怒冲冲地吼着,“你懂什么?你懂什么灵魂不灵魂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有些后悔邀请官大娘到医院来。

    “官大娘,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问问你,我爷爷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我腾出一只手,指向病床。

    “他……他已经……”官大娘顿了两顿,也没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出来。

    我心猛地一沉,因为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上,我已经判断出,她的看法与唐晚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我爷爷真的已经去世了。

    刹那间,我悲从心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两行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胸前。自此之后,天下再大,我夏天石也只是孤身一人,全中国有十六亿人,全世界有六十亿人,但这么多人都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全都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从现在到我离开这世界,剩余的七八十年里,我都只能一个人踯躅独行了。

    “爷爷,爷爷,你别走,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推开官大娘,扑到床前,双膝一软,噗通跪倒。

第8章 燃香辨吉凶(2)

    病房门一开,有人快步进来,走到我旁边,弯腰搀住我的胳膊。

    我闻见了熟悉的发香,不回头看,也知道来的是唐晚。

    在我眼中,爷爷的脸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逐渐变得模糊。我的耳朵里回响着他说的话,渐渐的那声音又变成了大哥夏天成的,他俩的声音交替响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报仇,报仇,杀了他们,给我报仇——石头,赶紧起来,抄家伙杀贼……”那是大哥的声音。

    “小石头,‘七王会’来了,快起来,快起来,快逃吧,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逃,快逃……”那是爷爷的声音。

    我的膝盖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脑子也变成了一锅浆糊。

    “爷爷死了,我得把他送回曲水亭街忠义胡同去,给他搭灵棚,守灵、举丧、出殡,然后把他风风光光地葬了……”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就算倾家荡产,也得给爷爷办一个像样的葬礼。大不了,就把老宅卖了,除了办葬礼,顺便也把这几年借朋友和邻居的钱一起还清。到那时无债一身轻,我就到旁边明湖小区去买个小房子,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天石,你醒醒,你醒醒……”唐晚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来。

    我努力地睁开双眼,看见她的脸就停在我面前一尺远的地方。

    “天石,振作点,事情还没完,无论如何你都得撑下去!”唐晚靠过来,鼻尖几乎顶到我的鼻尖,“我给你打两针,一针镇静,一针提神。”

    我不置可否地摇头点头,嗓子眼里像是塞着一大团新棉花。

    唐晚站起来,拉起我的袖子。

    我感觉到酒精棉球在我手臂上擦拭时的阵阵清凉,紧跟着肌肤一痛,两根针管同时由我肘部靠上的位置刺入。

    “不要怕,几分钟后你就完全正常了。”唐晚的声音飘来。

    针管什么时候拔掉的我不知道,但很快我浑身就有了力气,一下子站起来。

    “石头,把老夏叔接回家去吧,趁着他还有口气。老话说了,在外面走的老人不能接回家发丧。听大娘的话,一会儿上班就去办手续,我提前跟街坊们说一声,让他们给准备准备搭灵棚的家什。”官大娘说。

    这次,我确信爷爷已经走了,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好,好。”我想点头,但两侧太阳穴疼得像是要炸开似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孩儿啊,别难过,凡事想开点儿。这样,你朋友在这里照顾你,我先回去,把家里布置布置。”官大娘一边说,一边收拾桌上的香炉和残香。

    后来拿出的香都没烧过,这时也都被她放进灰布包里。

    在唐晚面前,她已经失去了素日的干练与灵气,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你们都没说……躲在爷爷身体里的是谁?那是……谁的灵魂?”我努力地调匀呼吸,积攒力量,问了这一句。

    我看到,唐晚与官大娘对视了一眼,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很不自然。

    “没有灵魂,也不可能有。”官大娘否认。

    “有,但我只懂摸骨术的皮毛,而那灵魂又躲得极深,我无能为力。”唐晚点头肯定,但同时脸上浮起苦笑,承认自己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按照我的理解,任何一种相术都如同医院里进行身体透视的射线光机一样。当射线足够强、光机先进程度足够高的时候,就会对病人身体内部看得通通透透,不会出现模糊不清之处。反之,就会出现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形,能够感知到大部分要点,但却拿捏不准,含含混混。

    可贵的是,唐晚始终有一说一,并不夸大其词,也不大包大揽。这种谨慎小心的态度,正是一个人足够理智、足够负责的表现。

    “你凭什么说有?”官大娘盯着唐晚,刀眉再次直竖起来。

    唐晚没有回答,而是伸出双手,向官大娘亮出了双掌。她的手掌始终白净无瑕,手指纤长秀气,比起电视上的顶级手模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意思?”官大娘向后退步,紧盯着唐晚的手。

    “你懂得燃香辨吉凶,自然是同道中人,看到这双手,难道还不明白吗?”唐晚轻轻地说。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官大娘连连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攥紧了布包的提手。

    “我姓唐。”唐晚再次补充,“这下明白了吗?”

    官大娘紧盯着唐晚的手看了十几秒钟,咬了咬牙,终于点头:“你是‘神手’唐家的人,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说有,那就一定有。”

    我不知道她从唐晚的手上看到了什么,但“神手唐家”在奇术领域却是大大地有名,很多古老典籍上都曾提及。

    “谢谢你能来,相术这一领域博大精深,所有手法各有千秋,而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谁也不敢说能够大小通吃。天石尊称您为‘大娘’,我也随着他叫您一声‘大娘’,希望您能对夏家的事多上心,多帮把手。”唐晚淡淡地说。

    “不敢当!有你在,石头还用得着别人帮吗?看起来我留在这里也是多余的了,告辞。”官大娘惨笑着说。

    “不送了。”唐晚点头回应。

    官大娘没再看我一眼,大步走出去,然后砰地一声带上房门。

    我扶着床尾,挪到椅子前面,无力地坐下。

    官大娘气急败坏的表现让我摸不着头脑,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医院上班之后我得去办手续,赶紧把爷爷送回曲水亭街去。

    不论唐晚怎么帮我,该自己承担的事总不能假手旁人。

    “你还好吗?”唐晚关切地问。

    我艰难地摇头,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耿耿于怀,闷得厉害。

    “抱歉,我既不能给你答案,又气走了你的邻居。”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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