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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锦生香-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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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萦玉却连这样的压力都没有。
看着妹妹,元晟常常会想起那些极薄极白的瓷器,她的眉眼,也像是用工笔画在瓷器上那样细致,明澈如潭水的黑眼睛,淡淡的眉,如一缕轻柔的烟霭,小巧的鼻梁,两片形状美好的红润嘴唇,她看起来就像个可爱的瓷器娃娃,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但是瓷娃娃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萦玉自小就非常顽皮,好像刚刚会爬,就几度从床上跌下来,跌得脑门鼓起红色的包,哇哇大哭。但是疼过之后,她却丝毫不接受教训,还是爱乱爬乱摸,两个嬷嬷都看不住她,甄妃为此十分烦恼,她没想到女儿竟然好动到这个程度,她自己是娴静如花的女性,儿子也十分懂事,偏偏女儿却好像生就了男孩的性格,每次不闹腾得翻天覆地不罢休。
景安帝对他这年幼美丽的女儿,宠爱非常,但他也很不喜欢女儿过分活泼,总想让萦玉改掉这脾气,所以稍微大了,懂了一点事儿之后,萦玉会在父皇面前装模作样,看起来好像特别听话柔和,可只要是不在父母跟前,她就会像松开绑绳的猴子,在宫里“为非作歹”。
甄妃为此十分担忧,她经常嘱咐儿子,多多照看妹妹,千万别让她惹出大麻烦来。
只可惜有些麻烦,是比萦玉大不了几岁的哥哥,怎么都处理不了的。
第十八章
按照齐朝定制,皇子在十五岁之后必须迁出**,去父亲所赐的宅邸独自生活。而元晟因为格外被父皇喜爱,景安帝一直将幼子留到十七岁,才放他出宫去独自生活。
因此在离宫之前,元晟总有一个天然天成的任务:注意妹妹的行迹。
元晟十二岁那年,某次结束功课,和伴读的镇国公世子秦子涧,一同去自己的书房,路上却发现宫人们神色不太对,那是妹妹身边的两个小宫女,元晟认得她们俩。
“怎么回事?”他走过去,那两个满脸焦虑、窃窃私语的少女赶紧停了下来见礼。
“萦玉呢?”元晟问。
两个宫女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
原来午睡过后,她们就找不着了公主,卧室里的被子是掀开的,伸手摸摸,热气一点儿都没有了,萦玉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这丫头!”元晟心里恨恨道,又不知道去哪儿惹是生非了。
“怎么不去告诉甄妃娘娘呢?”元晟身边的秦子涧问。
他这么一说,那宫女就哭得更厉害了。
秦子涧大概是没见过同龄的小女孩哭,他显得有点紧张,也不知按照自己的身份,该怎么解劝,于是只得赶紧说:“别哭了,公主肯定跑不远的。”
元晟摇头:“你不知道,萦玉之前就闹过一次……”
原来那次萦玉偷偷钻进书房,踩着板凳想去拿放在高处的画纸,结果板凳翻倒在地,萦玉摔了下来,额头磕碰在了桌角,流了好多血……
那场惊慌结束之后,她洁净的额头上,就此留下了一道细小的疤痕。甄妃大怒,命人将侍候公主的两名宫人打了一顿板子,甄妃认为没有看住公主,造成公主玉容损伤,是她们的错。
很明显,眼前这两个也害怕那顿板子,正试图以自己的力量寻找到公主。
看看那俩可怜巴巴的小宫女,元晟叹了口气:“别哭了,我先去找找看。”
他和秦子涧先在四处转了一圈,并未寻找到妹妹玩耍的痕迹,元晟想了想,忽然记起前段时间,南越国进贡了一头象给大齐,当时父皇将年幼的萦玉抱在怀里,他说,等到萦玉长大了,就把这头象作为她行笄礼的贺礼,送给她。
这是其他皇女们无法得到的恩赐,元晟突然想,妹妹似乎从未发觉,她自己的身上,已经积攒了多少憎恨的目光。
那是一头还未成年的小象,有着奇异的粉红肤色,它被养在专门辟开的象苑里。
这念头提醒了元晟,他干脆和秦子涧另带着几个随从,一路小跑往象苑的方向奔!
象苑原本有人看守,负责小象的喂食和清洁事宜,但是并没有高墙铁锁,只用茂密的灌木隔开空间,而且那头小象性格十分温顺,一直跟从着主人,并不具有危险性。
还没到灌木丛跟前,元晟就听见了妹妹的声音,他慌忙做了个手势,秦子涧也停下来了。
“……它的鼻子好软,不信你摸摸!”
“可是……它好大呀!”
是个男孩的声音,元晟一愣,他没想到这儿还有别的孩子。秦子涧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流露出疑问,元晟摇摇头,那意思是他也没听过这个声音。
“没关系,它很听话,不咬人的。”萦玉继续说,“喏,像我这样,把手放在它的鼻子上面,要轻一点……”
“我有点怕……”那男孩的声音里,含着胆怯。
“且!真没用!”萦玉有点不屑,“好吧,那你看着我,我来摸摸它,然后我要爬上去!”
“啊?!爬上去?!那太危险了!你会摔下来的!”
“宗恪,你真是个胆小鬼!连女孩子都不如!”
听到这儿,生怕妹妹真的爬到象身上去,元晟慌忙一个箭步跳出灌木丛:“萦玉!”
被他这么一叫,那两个孩子吓得不敢动了!
但是很快,萦玉就发现来的是自己的哥哥,她笑起来:“哥哥,你吓唬我干嘛?”
然后,她就看见元晟身后的秦子涧。
萦玉欢快地叫了一声“子涧哥哥”,她从石阶上蹦下来,然后转头拉着那男孩的手,很高兴地说:“这可太巧了。你不是一直问我,秦子涧长得什么样子么?喏,他就是!”
望着和萦玉手牵手的那个男孩,秦子涧刚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公主”,就不禁皱起眉头来。
这个叫宗恪的男孩,看起来也才七、八岁的样子,比萦玉和他都年幼,个子瘦瘦小小的像豆芽菜,一双黑色的眼睛,紧张得直眨,看起来就像怯生生的小动物。
一打照面,秦子涧立即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个孩子。
去年,秦子涧跟随母亲进宫拜会几位嫔妃,时间久了他觉得气闷,便从屋里跑出来玩,因为想去清凉殿,看看荷花有没有开,所以秦子涧走得稍微远了点。
他是宰相的独子,母亲又是皇族出身,所以在这宫里不用像别人那样谨小慎微、守着规矩寸步不敢动,秦子涧很小的时候就频繁进这皇宫里来,对宫里的环境十分熟悉,景安帝也格外喜欢他聪明俊美,又觉得他虽年幼却很懂规矩,所以一早吩咐过,不准拘束秦子涧,就让他在这宫里随意行动。
那次他和随从们溜溜达达,正往清凉殿去,结果走到半路,斜下里突然冲出一个孩子,正撞到了秦子涧的身上!
那是个瘦小的男孩,看来比他小两三岁,身上衣服破旧,看起来也不太合体,他手里原本抓着两个雪白的肉包,因为那一撞,肉包滚落在地上,他自己也跌倒了。
秦子涧的两个随从见状,一把揪住那孩子:“跑什么!撞到我们世子,还不跪下?!”
随从们最大的本事就是看人下菜碟,从那孩子的衣着打扮上,他们能判断出这不是哪宫的皇子,更不是有身份的世家子弟,所以才会放肆地呵斥他。
那男孩像是被他们这阵势给吓着了,跌在地上,只浑身瑟瑟发抖,却说不出话来。秦子涧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不远处人声吵嚷,他抬头一看,几个人手里拿着笤帚,连跑带骂,还喊着“抓小偷”。
等那些人奔至面前,秦子涧才发觉,原来是一些等级很低的太监,想必都是从事浣洗、洒扫之类粗活的。
这些人到了跟前,不由分说就抡起笤帚打那孩子,秦子涧一见,心中不悦。旁边的随从聪明,立即喝道:“干什么的!”
那些人听见喝止,不由站住,他们并不认识秦子涧,却能从衣着服饰和气度上判断,来者不是普通人。
“这是大内禁地,你们随意呼喝叫喊,哪里还有半分规矩!我们世子是要去见驾的,居然被你们这些奴才给冲撞了,你们几个,该当何罪!”那随从很会说话,先把大帽子扣在他们头上。
为首的太监一听,脸儿白了,立即赔笑道:“不知是冲撞了世子,奴婢该死,实是为了这个偷东西的小贼……”
秦子涧看看那孩子,他早已蜷缩成一团,像受惊的小松鼠,只留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恐惧万分地盯着自己。
“这孩子是哪里来的?”秦子涧问。
“回世子的话,他是北方狄人送来的人质。”那太监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没教养的马贼崽子,成日家偷鸡摸狗,奴婢几个是守膳房的,就因为最近来了这个贼,害得奴婢们成日受骂。”
“我没有偷鸡摸狗!”那孩子突然大声叫起来。
“还没有?!”那太监指着地上的肉包,“铁证如山!凭你去哪儿辩都没人信!”
那孩子咬着牙,没有出声,泪水却顺着脏兮兮的小脸滑落。
看他哭起来,秦子涧见状不忍,他走上一步,看着他:“是你偷的肉包?”
男孩垂着头,手捏成拳头,不出声。
侍卫在旁不悦了,呵斥道:“我们世子问你话呢!哑巴了?!”
那男孩像是被他一激,顿时扬起脸来:“是的!”
“那他们说你偷鸡摸狗,你为什么不承认?”
“我就是没有偷!”男孩带着哭腔道,“我没有东西吃,才去拿他们的肉包!”
那太监一听就火了:“拿?嘿,可真会换字眼!一日三餐送到你面前你不吃,偏偏偷来的更香!”
“你胡说!我都饿了两天了,你们给的饭菜全都馊了!根本就不能吃……”
秦子涧隐约感觉,这里面有扯不清的官司,自己还是不要插手为妙。于是他做了个手势,止住那正发作的太监,又给侍从一个眼色。
那侍从上前,拾起肉包,递到男孩跟前:“给!拿着吧!是我们世子的恩典!”
男孩子不动,也不出声。
秦子涧看他这样子,以为他是害怕这些太监们还要追打他,于是他转头向那些人道:“你们下去吧,不过是肉包子,值什么?别再追着不放了。”
他虽然只有十岁,却显得气度非凡,卓尔不群,说起话来比寻常大人更显分量。那几个太监看此情形,也不敢造次了,只在喉咙里咕噜两声,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告退。
等他们都走了,秦子涧才对那孩子说:“拿着吧,不是没吃的么?我让他们不再追究就是。”
旁边的侍从也帮腔道:“这是我们世子爷心善,换了别人不把你皮肉打开花!小子,还不赶紧过来道谢?”
那孩子看看他,又看看那随从,迟疑着,左腿像画逗号似的往前挪了半步。
他身上都是土,脸也脏得够呛,连头发都脏得要打结,刚才在地上滚了一遭,衣服被磨得辨认不出原色。这让素喜洁净的秦子涧忍不住皱眉,害怕他身上的脏东西沾到了自己。男孩子一往前挪,秦子涧就往后退,看他后退,男孩子顿时僵住了。秦子涧嫌弃的态度如此明显,傻子都察觉出来了。
谁知这时,男孩子忽然伸出手,“啪”的一下打掉了那肉包!
“我不要你们施舍!我不要你们可怜!你们全都不是好人!”他盯着秦子涧的眼睛,那双黑眼睛渗出的森森寒意,把秦子涧吓了一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男孩转头就跑,两个随从想去追,秦子涧却喊住了他们。
“算了,让他去吧。”秦子涧摇摇头。再看看那孩子,早就跑没影了。
本来做这种事情,秦子涧也没有想过要人感恩,他从小被父亲熏陶,知道做人要方正,不要欺负良善,遇到弱者要施手相助,更何况事情这么小,他不打算放在心上。
至于对方不肯接受他的帮助,秦子涧也没有太多想法,只是简单把对方归类为性格古怪而已。他只是觉得对方很脏,人遇到脏的东西,总是要后退躲避一下吧?这又有什么不对呢?他又没有别的意思。
对十岁的秦子涧而言,“受伤”这种情绪是异邦传闻,也许他曾听说过,但还未有能力识别出来,他并不知道被人鄙视是什么滋味。
现在,秦子涧重拾记忆深处的那件小事,这才认出,萦玉身边的男孩,就是那天偷肉包的那个孩子。
他还是那么瘦小,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好像和一年前没太大变化。当他的目光落在秦子涧脸上,那双黑眼睛里,就再度浮现出当日那浓重的敌意起来,小脸也变得冰冷冷的。
这小子,心里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呢,秦子涧心想,还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呢!
这当口,元晟却皱起眉头道:“青菡她们到处找你,你居然跑到这儿来了!”
九岁的萦玉一撇嘴:“哼,我干嘛要告诉她们?告诉了,她们就不让我过来玩了!”
元晟瞪了妹妹一眼,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妹妹旁边的男孩身上。
被元晟盯着瞧,他紧张得把双手背在背后,咬着嘴唇往后退了两步!
看他后退,小女孩伸出手,笑嘻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跑什么呀!不用怕!他是我哥哥!”
“你是谁?”元晟气势汹汹地瞪着那男孩,“我没见过你,你是张厨娘家的?还是浣洗院那边的?”
男孩被元晟吓得出声不得!
萦玉却大咧咧道:“他不是浣洗妇的儿子,哥哥,他叫宗恪。”
宗恪?元晟疑惑地看着秦子涧,后者这才附耳小声道:“北方藩国的狄族,前两年送来了人质,我记得姓宗。”
“你是狄虏送来的小子?”
元晟的口气充满鄙视,那小男孩只垂下了黑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既然是无足轻重的藩国人质,元晟也不再理会他,只对妹妹说:“你私自跑到象苑来,母亲知道了又得生气,赶紧跟我回去吧。”
“不!我才不回去!”萦玉不高兴了,“我要在这儿和宗恪一块儿玩!子涧哥哥,你来帮我!咱们爬到小象身上去!”
“你和他一块儿玩?!”元晟不悦,“他算什么东西!萦玉,你是堂堂的大齐公主,怎么能和他一块儿玩?!”
他说着,想伸手把那男孩推开,岂料萦玉却挡在了男孩面前!
“不许欺负他!”萦玉气呼呼地说,“哥哥,你刚才说话太难听了!”
知道接下来该自己出手了,侍卫们纷纷上前,拉拽住那个叫宗恪的男孩就要动手。
萦玉一见,勃然大怒!
“不要过来!”她尖叫着,把手臂张开护住伙伴,“不许你们打他!”
秦子涧看这样子,赶紧上前拽住萦玉:“公主,这样不妥!”
“子涧哥哥,你叫他们别打他呀!”萦玉一把抓住秦子涧。
然而秦子涧却摇摇头:“公主,不要管这等小事了。”
“小事?!这是小事情么?!”萦玉顿时气得脸通红,她一把甩开秦子涧,“亏我还总和宗恪夸你!你要是不帮我,我往后再不见你了!”
她这么说,秦子涧也气恼了:“公主要为这么个小贼不见我么?!”
“他不是小贼!”
“他就是!”秦子涧的怒意往上撞,“他偷过膳食房的肉包!”
本来秦子涧不想提这件往事,他不喜欢揭人短处这种卑鄙行为,父亲说过,君子不宣人之恶,可是看见萦玉那么维护这个男孩,秦子涧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气恼。萦玉一向和他亲近,他说什么她都愿意听,秦子涧也清楚萦玉的性情,知道她吃软不吃硬,所以从不去惹她不悦,俩人一直两小无猜,没有过冲突,哪怕萦玉假装娇嗔一下,也会很快过去。
现在倒好,为了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孩子,她居然再不肯见自己……
秦子涧心中恼怒非常,恨不能立即把这个叫宗恪的孩子关起来,再判他个罪无可赦!
见秦子涧根本不帮忙,萦玉放弃向他求助,索性自己挥起小拳头,拼命回击那些随从,又对那男孩叫道:“动手呀!宗恪!回击!不能让他们打你!”
然而那男孩却全然不予回击,只把胳膊护住自己的头部,任凭拳头巴掌往身上招呼!
萦玉见状更加愤怒,她索性扑上去,对着那些随从连咬带踢。元晟原本只想让随从们稍微教训一下那孩子,但如今却看着太不像话,他用力拽开妹妹:“萦玉你干什么!太不像样了!”
萦玉还在尖叫,“住手呀!都给我住手!宗恪!打不过就快点跑呀!”
好像是被他一下点醒,那男孩撒腿就跑,他冲到灌木丛前,像小鼠一样迅速钻了进去!
随从们跟着跑到灌木丛前,成年人的身形高大,没有谁能顺利钻过去。
“行了,别去管他了。”秦子涧知道差不多了,闹剧也该结束了。他拽住了元晟低声道,“这事儿闹大了,不好。”
他这么一说,元晟醒悟过来,便点点头:“别追了,放他走吧。”
他说完,又烦恼地看看萦玉,于是眼下棘手的事情,成了怎么把又叫又骂的妹妹给带回去。
那天回去之后,萦玉哭闹到天黑,甄妃得知她私自跑去象苑,狠狠发了一通火,然后叫人把萦玉锁在房间里,好几天不准她出来。
因为这次秦子涧不肯帮着萦玉,她发了很大的脾气,一个多月不肯见他。惊惶失措的秦子涧只得求助元晟,于是,后者告诉了他很多妹妹的喜好,又努力从中弥补他们破裂的关系,接下来,秦子涧用了千百种努力,才算挽回了自己与萦玉的友情。
但是从那之后,秦子涧就发觉自己生命里,出现了第一个敌人:宗恪。
秦子涧生在公侯府邸,从小就在众星捧月的状态下长大,有个哥哥也早夭了,父母是到很大年龄才生下他,所以家里规矩虽然大,却没有给秦子涧造成过任何困扰,家人真心疼爱他,只要是他想得到的,就没有过为难的时候。周围所有的人,都是或恭敬、或温和、或赞赏、或巴结地对待他,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敌人”这种奇异生物。
然而现在秦子涧明白,他的敌人已经出现了,这个敌人夺走了他最喜欢的女孩的关注,甚至还能让他绞尽脑汁、无计可施,如果不是元晟,他很可能会彻底失去萦玉的关心。
萦玉为什么要去喜欢这么个脏兮兮的家伙呢?她难道不嫌弃他脏么?秦子涧甚至敢保证,那个叫宗恪的小子,恐怕有半个月没洗澡洗头了,说不定身上还有虱子呢!
他真后悔那天自己替宗恪赶走了膳食房的那些太监,就让他被他们抓走、打个半死好了!他为什么要替自己的敌人解难呢?虽然秦子涧很怀疑,这种懊悔到底有没有用,因为那个叫宗恪的男孩,虽然瘦小羸弱,看起来却像拔不尽的野草,让人烦恼,就算真的被打个半死,他也会用各种办法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以敌对的姿态。
十岁的他并没能想到,这不过是宗恪在他的人生中,盖上的第一个名叫“伤害”的戳,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个叫宗恪的敌人,还会给他铸成更为痛苦的人生,他的人生护照,将会被这个人盖满这种戳子。
后来秦子涧才得知,在自己没进宫的这段时间里,萦玉又偷偷跑去找那孩子玩,结果被二皇子元昱发觉,元昱比元晟大七八岁,行事更无顾忌,为了惩戒那个男孩,不准他再接近自己的妹妹,元昱竟用鞭子把那男孩抽了一顿,那次他下手太毒,打得对方遍体鳞伤,差点就要了那孩子的命,甚至有一鞭子抽在了维护宗恪的萦玉胳膊上。
这种事儿出了两次,引起了各方注意,于是宫内总管以此为戒,加强了防备,他以“安全”为由,把狄人质子的活动范围缩小,不再允许那个叫宗恪的孩子走出院门。
可想而知,从此后,他成了那小小院落的唯一囚徒。
第十九章
镜子里的女人,绝美无俦。
那张脸,星眸闪烁,鼻梁挺俏,红唇丰润,肤如凝脂。
那是一张穿衣镜,映出的身影高挑俏丽,纤合度、窈窕温婉。
只是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够自然,笑容僵硬,像涂抹上去的。
不过这没什么要紧,没有人会真正注意到这一点。想到此,她又对着镜子笑了笑,将那笑容模拟得更加妩媚动人,直到完全满意,这才作罢。
一切准备妥当,她转过身,拿起小巧的红色坤包,出了门。
她到了一家影城。
她买了票,进了影城,她要去看《让子弹飞》。片子宣传得太好,昨天才上映,虽然不是周二,这家影院的价格又偏高,不过,人依然多到爆。
她迟到了一两分钟,场内已经黑了,正片还没开始,正在放岁末预告片,是《赵氏孤儿》某个镜头,一刀血痕溅在银幕上,像热热的液体溅在她身上,她的脸颊微微抽搐。
灭门不是她爱的题材,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灭门。
在唧唧喳喳的低语声里,电影开始了。她不喜欢《让子弹飞》,因为她不喜欢喜剧,对英雄打倒了坏人这种剧情也没兴趣,对她而言,这世上既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儿,也没有所谓能拯救世界的“英雄”。
电影非常好笑,约三五分钟就有笑点,场内观众笑得前仰后合,间歇时,她往右边看,同一排不远处,那人硕大的脑袋因为不时大笑摇晃不停。
她知道他肯定会来,因为票是她送的,她知道他早就说过想看《让子弹飞》。
他的脸,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又静静坐了差不多有大半个小时,等葛优一脸苦相开口:“你带着老婆出了城,吃着火锅还唱着歌,结果让麻匪给劫了……”时,事前定好的手机就响起来。她赶紧起身向身边的人说:“对不起。”
她没有从进来的方向挤出去,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挪动脚步。在这过程中,她不时轻声说着“对不起”,她的声音刻意放轻时很好听,柔和,有点点低哑,带着迷人的诚恳。因为是这样一个动人的女性在不断赔小心,所以被打断视线的观众,没有谁表现出不悦。
在挤过一个脑袋硕大的胖子身边时,她的身体微微一歪,像是要倾倒,那胖子赶紧扶住她。
这让她颇为感激,甚至冲着对方微微笑了一下:“……对不起。”
但是那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大笑声里,那是全片最爆笑的一段情节,她很清楚这一点,电影公映之前,她看过点映。
从观众席里走出来,她轻轻舒了口气。
走出电影院,她回头看了看悬挂在影院墙壁上硕大的旧海报,那上面,戴着墨镜的黑大衣男子一脸桀骜,正游走在现实与虚幻之中。
她看过这片子,不知为何印象十分深刻,她始终记得那个大块头黑人说的那句台词:“到底如何定义真实?你一直活在梦里面,尼奥。”
一直活在梦里。
……也许同那个尼奥一样,她也一直活在梦里。
然而此刻,她只是甩甩头发,头也不回走进汹涌人群。
她知道,次日,即使报纸不刊登,本地金融界也会流传这样一则消息,一位金融掮客被刺杀在电影院里。
一颗9mm的子弹,正中他的眉心。
过了马路,绕过街心公园,她刚刚踏上人行道,脚步却停住了。
对面的7-11店门口闪烁霓虹下,有个人正倚墙等着她,看见她来,对方拿下含在嘴里的烟。
迟疑片刻,她的脚步又继续向前,一直走到店门口,停下来。
“谈谈,可以么?”对面那男人开口,他五官有点西化,像深肤色的洋人。
她微微叹口气:“做点生意都这么难。宗法医,今天怎么提早下班了?”
现在她不伪装嗓音了,于是美貌的女性面孔,发出的竟是男人的声音。
宗恒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面前的“美女”,他摇摇头:“你一做生意,我们的殓房就得加班,世子,可否也替我想想?”
“女人”轻笑:“世子?真是久违的好称呼,你怎么偏偏掉了‘前朝’二字呢?”
宗恒不说话,但是他的姿态,也毫无就此放弃的意思。
对方的笑容收敛,“她”的脸,再度恢复为那种毫无表情的雕像模样。
“好吧,反正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寒舍就在附近,一同过去吧。”
宗恒点点头,将手里的“柔和七星”超淡菸递给对方:“要?”
瞟了一眼烟盒,“她”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我还不够像女人?”
宗恒一笑,将烟塞进上衣口袋。
他们去的,是市中心一个孤独的单间。
房间不大,家具俱全,然而宗恒很快就发觉,它们全都簇新,并且摆放不当,于是他明白了,这不过是个暂时租用的房间。
宗恒走到窗台前,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外头的灯光,搁在窗外的花,却开得十分灿烂。
“抽这种烟,不怕你的同事笑你?”“美女”问着,一面毫无顾忌地脱下外套,好像魔术一样,原本凸凹有致的身材顿时变平了。
“不想染上烟瘾,回去又没烟草可用。”宗恒说,“这种和纸屑无异的烟就不要紧,在警局不抽烟,会让人侧目。”
“稍等,可以么?”那“美女”冲宗恒做了个手势。
宗恒点点头:“请便。”
对方进了浴室。
水声起,水声停,十分钟后,从里面出来的是个男人,他捡起床上一件套头毛衣穿上,又用毛巾擦了一下湿发。
是那晚在酒吧里的男人,姓秦的那个。
“干吗把房间搞这么暗?”宗恒问。
“因为,我善于在黑暗中摸索。”年轻人平淡回答。
“难道你是鼹鼠大学毕业的?”宗恒故意说。
“首先,这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其次,你愿意这么告诉白吉,我可以帮你传话。”年轻人懒懒道,“等他来敲断你所有牙齿的时候,可别怪我。”
“他不会有那种闲工夫,再说,我也忙。”宗恒捡了张凳子,很随意地坐下来。
“有何贵干?”年轻人靠坐在床头,姿态懒散。
“你最近杀人太多,秦子涧先生。”宗恒淡淡地说,“多得我们都忙不过来。”
那个叫秦子涧的年轻男人笑起来,但是那笑容一点温度都没有,就好像,只是把下嘴角拉扯开似的。
“白吉说过,杀人也是技术活,杀得越多,技术越好。”年轻人晃了晃脑袋,“再说我们缺钱。”
“元晟那个客户总监的收入难道还不够?”
“世道艰难,那点钱只够吃饭。”秦子涧站起身,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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