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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色无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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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
“哦?”
斐旭食指轻叩桌面,“有件事搁在心里,睡不久,至多两日便得醒。”
明泉心念一动,“什么事?”
“赶在祭祖之前到达胜州之事。”
他所谓的事与她想得显然是两路,明泉是顿了顿才回过味来。这两日满脑子奉堤和孙化吉等人的安危,险险忘记此事,“还剩几日?”
“十二日,”他抬头看看了天色,“又七个时辰。”
“来得及否?”明泉问完,又有些懊恼,斐旭既然还能镇定地坐在这里,应该已有了腹案。
“有两条路可走。”斐旭这次倒没卖关子,很快往下说道,“按原路返回,穿帝州。”
“从帝州来尚费了不少时日,何况至胜州?”
“赶路与逛街是不同的。”斐旭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自然,可明泉就是品出了揶揄的味道,表情略不自然,“那另一条路呢?”
“水路,过戚州。”
平安王被剥夺世袭王称号,改郡王,换封地奂州七城为戚州三城……
戚州三城……
夜色肃冷,霜寒凛人。
明泉裹衣站在院落中。月光熹微,清弥眼前茅房的轮廓,两棵老槐各自伸展枝头将它护在臂下,黑忽忽的屋子似沾仙气,若不是清楚知道这里面的臭味,倒有几分像仙人幽闭之处。蓦然想起斐旭奉旨洗茅厕之事,僵硬的嘴角微弯了个弧度。
信手从地山拣了根稻草,枯黄的样子,比不得记忆中鲜嫩的柳枝。那时大皇兄身边有个玲珑人儿,出身农家,很能编织东西,大皇兄便常使唤他变各种花样来讨她欢心。日子一久,花样变老,那人儿只好编了条鞭子模样的给她,说是让她每日打着出气,偿些皮肉债来抵。做鞭子的挑的是最鲜最嫩的柳条枝叶,抽在身上至多痒痒难受,大皇兄便笑着要把他送给她处治,她终究没要过来。宫里已有了个见风驶舵善于拍马的崔成,再多个他,还不知道要掀多少事儿。
想到崔成,她又是幽幽一叹。
记忆的封条揭了去,很久前的事像书页般张张翻过。一直以为淡了,原来只是藏在深处,平日不能触及,一旦碰了,如洪水泛滥宣泄……
戚州戚州……提议将他改封戚州的是连镌久,照他的话说,那里生活苦寒,与北夷相临,就算有个万一,也好向天下交代。
当亲人变敌人,他的生死顾虑就只有天下悠悠众口。
肩膀一重,她侧首,一件半新不旧的短袄,带着未散的体温。
“皇上当为国珍重。”斐旭说得语重心长。
明泉化错愕为轻笑,“真不像帝师会说的话。”
“我是替孙大人说的。”
她脸色微黯,转过头去,看着明月不语。
一时无声,她却知道斐旭依然站在背后。
如银河般绚烂的发丝,如晨星般耀眼的明眸,即使不回头,也在脑海中描绘得一清二楚。清缓的呼吸,若有似无得拂在颈后,似真还幻……
月移中天,二楼的窗户突得被推开,慕流星露出圆鼓鼓的脑袋,看到他们先是一楞,“你们在干嘛?”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充道,“有孙大人的消息了!”
有孙化吉的消息?明泉脑子还没回过神,脚却已虎虎生风地冲到客栈二楼的大堂里。
掌柜正翘着两条腿在桌上闭目养神,嘴巴里还哼着不阴不阳的调子。
慕流星拿着茶盏正仰着脖子往口里灌。
“孙化吉怎么样?”她吸了口气问。
慕流星放下茶壶,刚想卖关子,转念想起眼前这个人的身份,立刻恭恭敬敬道:“孙大人没事,黄大人受了点伤,此刻正在蓝郡王的画舫上养伤。”
蓝郡王?明泉先是松出口气,随即疑窦丛生。
人在蓝晓雅处是巧合还是预谋?
莫怪她多疑,手握重兵的蓝郡王在这多事之秋横上一杠,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为了普渡众生。
“沈郎伴呢?”她听到斐旭如此问。
慕流星呆了下,似乎是在回忆他是谁,半晌才道:“还无消息。”
明泉不经意地蹙眉。当初封赏沈雁鸣,又带他上路,的确是有拉拢沈家,为安莲添加帮手的意思,如今沈雁鸣下落不明,恐怕要为与沈家的关系平添变数。
“蓝郡王还捎了口信,”慕流星偷瞄了眼斐旭的脸色,“邀请皇上移驾画舫。”
“人是你查到的?”
慕流星脸火辣辣地红,“是蓝郡王托信过来的。”
果然。“替朕回了吧。”
“等下。”斐旭道,“皇上可想好选哪条路走?”
帝州?戚州?明泉正欲开口,便听那阴阳怪气的曲调一停,掌柜事不关己地朝众人心头抛了块重石,“听说高阳王在京城活动频频。”
高阳王在京城?明泉瞳孔猛缩。
“此去京城,好象路上关隘重重。”掌柜从怀里摸出一包花生米,一抛一抛地接着吃。
斐旭半路截了两颗放进嘴巴,“又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么?”
明泉脸色更沉。刺客偷袭,从西突围开始,自己一直就被牵着鼻子走,跋羽煌、蓝晓雅、高阳王……好象联手筑了道道围墙,将她包裹在中心动弹不得。
“若是从戚州借道……”斐旭一边偷袭花生米,一边气定神闲道,“倒可乘蓝郡王的画舫走水路。”
这是暗示她取道戚州为上策了。明泉看着与掌柜一来一往斗个不亦乐乎的银发男子,他似乎总能在层层迷障中为她引出条路,却不知是明是暗。
心头这般叹息,却终究采纳他的建议,一如往常,“你回于蓝郡王,说朕……荣幸之至。”
与跋羽煌、高阳王相比,蓝郡王居心叵测,反倒是最有希望帮助她之人。而且从目前来看,他尚未与另两股势力勾结,不然此刻的她,恐怕早陷囹圄。
“那今日你们早点休息,明日早点起程。”掌柜将花生米一把揣入怀里,还故意朝斐旭挺了挺肚子示威。
斐旭笑嘻嘻地扯住他的袖子,眉梢眼角流露孩童般的撒娇。
这还是明泉第一次看到如此风情的……帝师。她与慕流星对视一眼,双双掩目而走。
掌柜一手拍开他,“少来,撒娇找你师父去。”
明泉走至楼梯转弯处,驻步回首。
斐旭背对他,银发因主人的晃动而一飘一飘,犹如轻纱。十几步的距离竟将彼此身影拉得如此渺小……不可及。
他与掌柜两人站在那里,融洽和谐得不容旁人侵入,似是划了条无形地界,将他人一律隔阻在外。
心潮不舒服地涌动,刺痛隐隐。
掌柜将东西交给他,“喂,小子,你家那口子好象有点不爽。”
斐旭把东西藏入怀里,淡淡道:“她是皇上。”
“呵,那你眼睛突然闪那么亮做什么?”
“妖精,”斐旭轻咳一声,“那个人走了没?”
“难得遇到这么好玩的人,为什么要让他走?”他突然很不爽地看着他,“有求的时候就前辈前辈,求完之后就妖精妖精……你们这些废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倒是真的。”斐旭煞有其事的点头,“废门中如果出现了个好东西,是一定会被踢出门的。”
掌柜瞪着他无言,哼了声,转头就走,“老子不高兴了。”
该死的废门!要不是为了对那人的承诺,他才不想死气白赖得在这里活受罪呢!
砰得踢开门,一张秀美得带着些许女气的脸闯入眼眸。
“你还喝得下茶?”
“这么好的茶,怎么会喝不下。”楚方贪婪地闻着茶香。自到高阳王府,他便未曾尝过这等龙井,虽说任侧妃器重,赏下不少金银,但自己总想藏着待日后有用,不愿花消在享乐上。
“难道你不知道你说的那些消息,很可能会坏了高阳王的大事?”
楚方无辜地看着他,“高阳王有何大事?”
掌柜嘿嘿冷笑两声,一脸心照不宣,“高阳王之心天下皆知,连他自个儿都不在乎了,你何必替他遮掩。”
楚方含笑不语。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么?”
楚方手微抖了下。
掌柜看了他一会,确定再看下去,他脸上也不会变出朵花来之后,又哼了声,“你且乖乖住上两天,过几日就放你出去。”
见楚方低头看着茶杯,正以为他不会应答,准备出门的时候,突闻身后楚方幽幽道:“无论他当日之心是真是假,相救之恩却是铭记不忘。如今恩情已还,他日再见,是敌非友,各自珍重。”
掌柜嘴角微翘,“你今日之举,受惠的可不止他一人。”
握杯之手青筋微凸,如青电般蜿蜒在白皙肤色上,“大丈夫为人,俯仰无愧而已。”
掌柜笑容一敛,再见他时,眼中平添一抹赞赏。
夜讯
门扉被慕流星砰砰砰敲得震响。
梦断正酣处,明泉稀松双眼,随手拿起件袄子下得床来开门。
“皇上,”慕流星左右看了看,轻声道:“可否让臣进去?”
明泉揉着眼看他,微微侧身。
慕流星快步走入房内,看着头快点到地的明泉,小声喊道。“皇上?”
“恩。”明泉皱了下眉,反身关门,手指狠狠地在印堂穴附近捏了两把,“什么事?”最好别是芝麻绿豆大的事,她虽未言明,但斜瞄的目光就是这么说的。
“在樊州发现跋羽煌踪迹。”他语气中有隐隐的兴奋。当世三大强骑,帝轻、争风、黑狮,能与其一交锋乃是每个年轻将帅梦寐之事。
跋羽煌?
她霍然转身,袄子滑落肩头,“樊州?”
慕流星点点头。他听出明泉神情不似欢喜,不禁收敛神色,不敢张扬。
胸口传来阵阵悸动,如受惊吓而撒蹄乱蹿的幼驹。明泉怔了半晌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希望找到跋羽煌,原来自己一直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难题。
跋羽煌既敢炸堤,就已有了杀她背负一切的准备!
大宣与北夷的交恶已不能避免。
“皇上?”慕流星倍加小心地开口,“臣该怎么做?”
明泉皱眉成峰,“慕卿觉得该如何是好呢?”
这和还用问?慕流星想也不想地脱口,“自然是缉拿,他若顽抗,就地正法!”十三字掷地有声,在幽黑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这才发现,进来后明泉并未点灯,如今房里只靠透过窗纸的朦胧月光照明。越是发现暗淡,他越想看清楚明泉的表情,却越是模糊。
房里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他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一道火光划过。
他看着火光前的明泉,神情从容,竟似没事人一般。
“就照卿的话做吧。”双唇无奈地抿了下,薄翘的上唇压着饱满的下唇,在红彤的映衬下竟比红烛更鲜艳三分,娇嫩欲滴。
“慕卿?”明泉看着他呆滞的表情,不禁略高了音量。
“臣在。”慕流星猛地弯下腰,头低得几乎碰到膝盖,“臣、臣、臣一定会办好这差!”
明泉点点头,还想鼓励几句,慕流星却已头也不回地甩门冲出去了。
她怔了下,慢慢将袄子拉好,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拿起茶杯,触感温润,好象暖玉,莫非在临睡前掌柜来换过热的茶水?她浅啜一口,极凉。
将手贴在脸上,才惊觉不是杯子暖,而是手冷似冰。
门又被轻叩了两下。
不急不缓。
她放下杯子,打开门,是斐旭。
顺势斜靠着门,藏青的长袍半披半挂,露出月白的里衣,银发有几簇被掖在里衣里,与肌肤纠缠……肌肤白皙,不是雪色的洁白,而是带着玉泽的润华,一直一直藏在衣服深处……
“皇上?”斐旭懒洋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明泉倏地抬头,正好撞入一双含笑的黑眸里。
幽深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娇羞的少女,目光微熏……
身子如惊弓之鸟般倒退三步,明泉转身咳嗽一声,“帝师深夜造访,何事?”
斐旭进屋打开窗。夜风如扫,将屋内温意吹得一干二净。
明泉只觉自己好象被人扔到冰水里涮了一把,一时头脑清楚无比。
“臣以为派慕流星去追捕跋羽煌,不妥。”斐旭斜出半个身子,看着底下的院落道。
明泉挑眉,“有何不妥?”
“慕流星乃是雍州总兵,而跋羽煌身在樊州,如此过界,不但失去天时地利,且不宜人和。”
这点她倒没想到,“樊州总兵是何人?”
“滕环。”
“不行。”她想也不想地回绝掉。
这个滕环在先帝在位之时便大大的出名。他曾是蔺郡王身边最得力的战将,却因私德败坏,常凌虐妻儿,殴打婢仆,强抢少男少女而被弹劾。
先帝念其曾对蔺郡王舍命相救两次,又确实立下赫赫战功,才在朝堂上力排众议,让他在樊州任总兵,又另设一个总兵军参制肘。
那总兵军参,她记得很清楚,是个文官,却在待人处事上别有一套,当年在京城作幕僚之时,从不曾有人轻视过他。在杨焕之手下任过两年礼部侍郎,连他这么严谨之人,也没挑出他半点错来,真正滴水不漏。
不过他的背景复杂,先是拜于安老相爷门下,后又与连镌久结交……如此八面玲珑的人物,樊州又与雍州相临,难保他在关键时刻不站在高阳王一边。
“帝……”她顿了顿,轻叹了口气,“斐旭……”那声音软得好似要化在风里。
斐旭睫毛扇了两下,回过头来。
“先让慕流星盯着,等到了胜州,我再派人过来,好不好?”
斐旭眨眨眼,嘴角突地上扬,“皇上真是越来越懂得用兵之道。”
攥住袄子的手指轻颤了下,明泉抬起头,冷笑道:“上战伐谋,这可是帝师大人教朕的。”
“为师十分欣慰。”他复将窗户关上,“夜深露重,皇上早点睡吧。”
“帝师也是。”明泉瞪着悠然关上的门,将袄子恨恨扯下,发现手上正是斐旭的那件。摸着料子,棉棉软软,却被风吹得冰冷。
梦境
天未拂晓,蓝郡王接驾的马车便早早地停在客栈门口。
闹市还在朦胧中缓缓苏醒,街上只有稀稀朗朗的手推车轴漫滚声。
明泉先睡了半夜,又辗转半夜,起来时青白的脸色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幸好坐在马车里,还能补上一会子的觉。
斐旭也是形容不佳的样子,在掌柜房里磨蹭半天,才收拾收拾东西跟着上了马车,还不消停,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翻了一遍,才在斜旁的柜子里拿出几样点心,“皇上可要用些点心?”
明泉缩在车厢一头,声音闷闷地隔着软垫传出来,“朕不饿。”
斐旭拈起一块,迟疑了下,又放回去,无声地叹了口气,头歪到另一侧,闭上眼。
马车径自北上,车外喧嚣渐隆。
明泉缓缓睁开眼,手指轻撩起帘子一角,奉阳百姓的细碎生活如走马灯般撞入眼帘。豆腐花的香甜、包子笼腾腾的热浪与路边野花的芬芳混到一处,杂陈出别样的味道,令人有种充实的错觉。
两旁人烟愈稀,一道绵延的城墙自地平浮现……
她手指一松,帘角掩住窗口,马车复暗。
明泉用脸蹭了蹭光滑的枕巾,聆听车下滚轮的轱辘声,沉沉睡去。
曲径长廊蜿蜒繁复,一眼望不到出路。
朦胧中,她脚步沉重,如铐枷锁,在青砖上蹒跚而行,摇摇欲坠……身后横出一只大手,好似无穷大力,将自己轻松拉起。
她愕然回头,却见到先帝的金丝寿字腰带赫然对着鼻梁。
“明泉,怎么了?”先帝弯下腰,一手慈祥地摸着她的发顶。
她抓住他的袖子,拼命张大嘴巴,恨不得将满腔的话都吐出来,喉咙却好象被无形的手扼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那只抓着衣袖的手是那样那样的小,好似五六岁的稚童,软乎乎的一团。
先帝笑着直起身,背过身,慢慢远去。
袖角在她手中一寸寸移出,她明明用尽全力,却连根线都扯不下来。
“纳命来!”一声怒吼自先帝方向传来。
明泉瞪大眼珠,看着尚汤的身体慢慢穿过先帝,向她冲来,形若癫狂。她想躲开,双脚却在地上生了根。他眼睛圆瞪成铜铃,那里的愤怒仿佛要将她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救命!”她突然掩面大叫!
“明泉。”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
她仓然回头,见高绰君含笑站在身后,容貌秀丽,丰姿俊朗,正是初见时的模样。
“高叔叔……”她探出手,紧紧握住他的,那素白胜雪的衣裳在风中飘扬。
“你父皇呢?”他弯着眉眼,抑不住涓涓溢出的幸福。
她下意识地指着另一头,“那处去了。”指着方向的手,分明已是十六岁少女的大小。心却好似被捅了个窟窿,风冷飕飕地吹。
她眨了眨眼,缓缓回过头,眼前的人却又变成了安莲,眉目高华,不敢近亵。那瞳孔是对着她的方向,温度却是冷的,好象随时都会化作千万冰箭,将她冻裂。
难受地低下头,眼睛一眨,脚下光滑的青砖却变成了凹凸不平的石板。再抬头,眼前又成了喧嚣的街市。尚汤、安莲统统不见了,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却见有个卖灯笼的小摊,满铺子的荷花灯,粉的白的,鲜艳的素雅的,直把人瞧个眼花缭乱。一时周围万籁俱寂,灯笼里的烛火渐渐亮起……
明泉醒来正是傍晚十分。
她钻出车厢,西方挂着一轮红日,圆滚滚得像只正在烧烤的大饼。
“请小姐下车歇息。”一个四十来岁的粗布妇女站在车前,弯下腰。蓝郡王派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看上去同是方脸大耳,宽肩粗腰,被人群一淹怕是连衣角也找不到的庄稼人。
明泉搭着她的背,轻轻跳下车,目光状不经意地在四周扫了一圈。
斐旭站在驿站前,朝她微微一笑。
她楞楞地看着他身后的房子,与记忆中的驿站重叠。父皇在世时出巡,大多住于驿站,小时候也领着他们去过几次,太子和玉流都对狭小的屋子抱怨不已,惟独高阳王说,“皇宫绵延千里,砖瓦皆出百姓之手,已是累民至深,何以覆辙?”那时她虽未说什么,却有几分不以为然,如今想来,字字珠玑!无论如何,在帝王之路上,高阳王在那时已走在所有人前头,不知现今的他,是否犹有过之。
汉子驾着马车自后院走,妇人则小心翼翼地在前头带路。
驿站几个小吏鼻孔朝天地朝她们打量了好几眼,才将勘合接了过去,瞄了两眼,脸色微微一变,态度立马恭敬起来,向斐旭揖礼道:“不知是慕大人。”
明泉朝那勘合上扫了一眼。蓝郡王府的笔帖式?那可是芝麻绿豆小官呼风唤雨大权,做两年心腹就能平步青云的差使。
“不敢当。”斐旭疏淡道。
小吏像得了什么好处般,媚笑着一路前引。
驿站分了几个院落,他们被安排到最里处。
“这两天为着奉堤的事京城前前后后派了好几批的人,这不,前头都住满了。”看着斐旭漠然的脸色,小吏结巴着解释。
“哦?都是些什么人?”斐旭一边用袖子嫌弃地拂着桌上子虚乌有的灰尘,一边沉下脸色问。
小吏赔笑道:“这我可不知,那几位都是老张引的。”
斐旭斜着眼冷笑,只盯着他头皮发麻,才缓缓道:“去打几桶热水来。”
小吏立马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妇人收拾了一圈,利落地铺好崭新的被褥,才对斐旭恭敬道:“慕公子请随小妇人去偏房。”
“你先去,我还有事与他说。”明泉淡然道。
妇人道了声是,弓腰背着门后退着出去,其姿势,竟与严实无二。
房门被轻轻关上,一时静默。
明泉佯看他处。适才那句只是脱口而出,并非真有其事,此刻见斐旭询问的目光,不禁语塞。
“方才见到了个熟人。”斐旭打破尴尬。
明泉惊讶道:“谁?”她的熟人不是来自深宫就是出入庙堂,各个身娇肉贵,怎会在此小小驿站。
斐旭微翘的嘴唇徐徐吐出两个字,“蠢蠢。”
她怔了下,才记起这方人物来。“夏淳淳?”想了想,才惊觉除了墨莲社外,她竟对此人一无所知。“他也是来自京城……”说完这句话,又觉不妥,她只是见到他时他刚巧在京城,也许他并非京城人士。
“静观其变吧。”
明泉点了点头。蓝郡王暗中保护的人不会少,不过未清楚他的意图前,这些人只能算是双面刃。以他们现在的情势,的确不容节外生枝。
“慕大人。”小吏轻声唤道,“水来了。”
斐旭起身开门,“手脚倒利落。”
小吏咧嘴笑道:“厨房一直烧着,就怕哪位贵人要用。”
斐旭点点头,擦肩过了。
小吏一楞,发现主屋里坐的竟是个少女。
“把水搁那儿吧。”明泉指着屏风后面。
小吏急忙应答道:“是是是。”笔帖式通常是主子的心腹,这位少女说不定来头更大,想到此,更是不敢怠慢。
重逢
明泉等人都在屋内用膳,休整一夜,次日天未亮便收拾行装启程。
马车渐渐偏离官道,朝臬河驶去。沿途风景素雅,青木幽林,雀鸣莺歌,令人心旷神怡。连微服来一直郁结不已的明泉也禁不住展眉开颜。
一路上,斐旭抖擞精神,提起少时所知的民间的趣事,连那妇人也忍不住朝车厢伸长脑袋。
明泉更是笑声不断,连傍晚到了地头还意犹未尽,恨不得再走上几天。
“小姐,请下车。”妇人汉子容色恭谨地站在车下。
明泉搭着斐旭的手跳下马车,眼前顿时一亮。
夕阳下,臬河美幻如画。
苍水凝碧,烟波浩淼。天水一线的西极处,余霞轻染,紫光如梦。一艘数百米长的巨舟雄姿昂然地停泊在岸边,船身金玉镶裹,翡绕珠耀,偏偏又装点得恰到好处,华贵雅致,以宝船形容之,不为过。船上挂着一色的八角琉璃美人宫灯,流苏灿银,清风拂过,便连成一条细细银河。
连见惯巧夺天工的奇珍异宝的明泉也不得不赞个美字!
十余名蓝衣侍女分成两列,脚踩踏板,鱼贯而下。手提花篮,莲步款款,依序到了车前,半蹲半跪,递花篮于身前,连成一条花道,直通踏板。
“好大的排场。”明泉回首,见斐旭已下了车,此刻正歪着头笑。
船上一锦衣男子缓步走下,紫金高冠,面如美玉,身后绚丽至极的景色竟分不去他分毫光彩!
“臣,缅州恭顺德安诚兰郡王蓝晓雅恭圣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明是听惯了的九个字,竟觉恍如隔世,明泉上前一步,扶起蓝晓雅的双肘,“平身。”
“臣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皇上一声令下,即刻起程。”
明泉表面欣慰道:“有劳郡王。”心中恨骂不已。他这场造势可把她推上两难境地,否认是自然不能否认的,可若承认,就等于平白落了个把柄在他手里,心思一转,“兰郡王从缅州风尘仆仆而来,一路辛苦。”言下之意即是你未得皇令私出封地,大家彼此彼此。
蓝晓雅淡然一笑,倒不在意。
明泉讨了个没趣,只好闲扯些水上风光。
蓝晓雅漫应了几句,扭头对斐旭道:“帝师出身废门,想必对天下江山了若指掌。”
“了若指掌不敢当,不过曾在缅州境内闲游两年,对燕岭、云城和东恒几处倒也略知一二。”这几处都是缅州与其他州的交界。
“若非皇上对帝师圣眷甚隆,臣倒想邀帝师来缅州盘桓几日,略尽当年不知的地主之谊。”
原本君臣亲近用圣眷形容无可厚非,但明泉想起京城的流言蜚语便有些不自在,“何必缅州,郡王的宝船比朕的行宫都要华丽得多,这番招待,绰绰有余。”
蓝晓雅当即收住脚步,恭敬道:“若非先帝与皇上这几年对缅州的偏爱,缅州焉有今日繁荣。臣代缅州百姓谢皇上。”
“哪里哪里。”明泉干笑两声。据她所知,先帝生前最偏爱的是高阳王的雍州和静安王的鄄州吧。
甫踏上甲板,便见孙化吉、黄正武率一干帝轻骑跪了一地。他们虽为兰郡王所救,却不想跪拜在兰郡王身后,以免被皇上误会,因此特地挑了这里接驾。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话音刚落,便听孙化吉嚎啕道:“罪臣本没脸面再见皇上,可没见到皇上平安康泰之前,罪臣死不瞑目。如今心愿已了,还请皇上处罚护驾不力之罪!”
明泉看到黄正武等人一脸目瞪口呆,想必事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出。又见孙化吉肥嘟嘟的老脸皱得像麻花一样,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孙化吉目光幽怨地瞟了过来。
“呃,”她笑容一敛,连忙亲自搀扶起他,“是朕的过失,连累孙卿一个户部尚书跟着朕东奔西跑,还经历大险。如今见到各位安然无恙,朕总算松了口气,不然必定抱憾终身。他日下黄泉见了父皇,也无脸交代!”
黄正武等人一脸激动道:“能为皇上出生入死,乃属下之幸!”
孙化吉抽抽噎噎道:“皇上大仁,不治臣罪,不过臣自己却要领罚的,尤其这次臣还损失了十几万两的银票……”
“朕不怪你便是了,”她总算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今后朕一切打点还是由你负责,银子若不够……”
“自然由臣负责。”蓝晓雅适时接口。
明泉和孙化吉都一脸理当如此地看着他。
“草民欧阳成器参见皇上。”高昂的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众人顿时一默,同时转向他。
欧阳成器面上一红,急忙跪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明泉刚想开口,便见孙化吉朝她偷偷递了个眼色,急忙改口道:“平身。”
“皇上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不如先歇下。”蓝晓雅挥手,身后十几名的侍女立刻上前。
“那就有劳郡王了。”
明泉进到房里,对满屋的金碧辉煌视而不见,只催着侍女伺候梳洗,稍用膳食,便打发她们出去。
不一会儿,孙化吉求见。
“参见皇上。”
房间只剩单独两人,便少了些客套。明泉单刀直入,“你怎么会遇上蓝晓雅的?”
“此事说来话长,”见她脸色有些不快,忙又改口道,“不过长话短说,决堤之时,臣和黄大人由帝轻骑护着上山躲避,约过了半月下到山脚便遇到了兰郡王。”
“可真是巧啊。”明泉喃喃道。
孙化吉急道:“臣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并无其他来往。”
明泉失笑道:“朕是怀疑蓝郡王的动机,便无其他意思。”
孙化吉脸色顿缓,佯擦额头上的冷汗道:“臣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天地可鉴哪。”
明泉笑着点头,“这几日兰郡王可有什么动静?”
“给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
她点点头,也不再问什么,“你先去吧,有吃便吃,有穿便穿,至于玩……可要有点分寸……”
孙化吉心提到嗓门。
“要是多几个孙夫人回去,孙府家宅不宁啊。”她玩笑道。
孙化吉老脸一红,“臣、臣、臣不敢。外头欧阳还在等呢,臣先出去了。”
“呵呵……”他走出门时,还能听到明泉藏不住的笑声,累得欧阳成器对着他看了好几眼。
“京城出事了?”明泉见到他,笑容立刻收敛。
欧阳成器叹了口气,“大事!”
明泉面凝成霜,“高阳王?”
“恐怕不光是。”他将京城近日动静娓娓道来,尤其是连镌久与范拙召集监国大臣为雍州拨款十二万白银之事。
“范拙?连、镌、久?!”她将拳头捏得咯咯响。范拙倒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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