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复仇记-第18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我是匆匆赶回来的,穿着都市里通俗的衣裤。面对父亲,这衣裤顿时生辉,显示出高贵和奢侈,它有多余的口袋和纽扣,还有不必要的干净。打败了父亲,我感到深刻的罪疚:一个几乎是赤身裸体的老头子,七十岁了,蹲在他的衣冠整洁面孔白胖的儿子面前。阳光照着他们,照着夏天的打麦场。满场铺盖着铡掉根部的小麦,金黄中泛着银白的麦秸和麦穗。尖锐的麦芒,麦芒上生着纤细的刺毛,阳光给它们动力,它们互相摩擦着,沙拉沙拉地响。偶有一两个不成熟的绿麦穗,夹杂在金黄中,醒目得让人难受。那绿麦穗上,有火红色米粒大的小蜘蛛在爬动,好像电光火星。场外横着一盘铡刀,一条长凳,无言无语,一动不动,那儿留下杂乱的脚印和狼藉的麦根,宛若一个古战场,向凭吊者透露着模糊的感情……妻子高抬着铡刀等待着,父亲弯着腰,把一个麦捆塞到铡刀下,妻子一弯腰,铡刀“嚓”一声,麦捆一分为二。母亲努力蹒跚着,用那杆桑木老杈把麦穗挑起来,挑到场上散开。我的女儿在麦场上打滚,她吃麦粒吃到嘴里一根麦芒子,麦芒子噌噌地往嗓子里爬,她脸憋紫了,一边哭一边咳,妻子吓出一脸冷汗……金黄的麦穗,平静的劳动,芳香的汗水,鲜花般的女孩,健壮的少妇,树根般的老人……一幅天下升平民乐年丰的优美图画,所有的色彩都服从一种安谧的情绪,没有风,没有浪,没有雷,没有雨,人的动作似蛤类的移动,强大的平静潮水冲刷过的沙滩上,留下一行行千篇一律的足迹,如同图画、文字和历史……
  我确实感到深刻的罪疚。
  我虽然每年回家履行丈夫的、爸爸的、儿子的职责,虽然自认为与这个偏僻的荒村联系密切好似胎儿与子宫,但还原了艰苦宁静的劳动场面,心里还是万分惊愕。从人欲横流的都市生活中,仅仅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两小时汽车,就来到这里。北京上海广州天津的男男女女的急促的嘟嘟哝哝与饱含着杂质的欢笑被远远甩开,仿佛一个忘不了的梦。我在梦中飞行,飞机失事,人破机毁,飘然落地,睁眼一看,竟是我家的打麦场。


爆炸(3)
  我站在麦场边缘,像苦行僧一样忍受着阳光的惩罚,类似的情景使我忆起二十年前,老师因我下河洗澡把我晒在炎阳下忏悔,我被晒晕了。为这事,父亲端着一柄粪杈把我的满脸粉刺的老师赶得跳墙逃命。父亲是爱我的。父亲为使我上学把一根锄把子攥细了,就是就是,父亲是爱我的,即便是打我,也是伟大父爱的一种折射,但是,我不能因为父亲爱我就投降。还有一种,还有一种超过父爱超过母爱的力量,不是爱情,不是忧伤,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在左右着我的感情,它缺乏理智,从不考虑前因后果,它的本身就是目的,它不需要解释,它就是我的独立。固然你们为了爱我而干涉我的独立,但我还是要恨这种干涉。固然你们在辛勤劳动,你们的辛勤劳动创造着人类的历史,但我还是要憎恨。在父亲们丰碑般的贡献面前,儿子们显得渺小,但岁月频仍,人世如河浪推拥。我向前走着,靠近了父亲,我说:爹,您别难过。
  父亲按一下地,站起来,把草帽扣到头上,僵硬地走几步,弯腰拾起一杆杈,翻挑着场上的麦穗。褐色的父亲,用长长的淡黄色木杈把金色麦穗挑起来———晒脱了壳的少量麦粒从杈缝里轻快地掉在因挑走麦穗而暴露出来的灰绿色的场面上———又抖抖地放下去。场面平整光滑,麦粒在上面蹦跳。父亲一杈杈翻着,原来在下边的,现在请上边来;原来在上边的,现在请下边去。满场散着炒面香,麦穗干透,是打场的时候了。我走到父亲身边,去夺他手里的木杈,父亲紧紧地攥住杈杆,我抬起眼看他的脸,碰到他眼里的陌生的冷淡神情,这神情一下子把我推出去,我松开了手。父亲说:孩子,还是把他生下来吧,啊?把他生下来吧,你想想,一个孙女,一个孙子,都活蹦乱跳,在我和你娘身边,像小狗小猫,跑着跳着叫着,该有多好……
  父亲画出来的幸福图感动了我。父亲继续说:谁跟谁结夫妻是天定的,你也不能怨爹娘。父亲的话似乎不应停住,但停住了,他低着头翻晒麦穗。我一侧身,看到她从场北边走过来了。她高大丰硕,一摇一晃地走,一边走路一边咬着一根水淋淋的大黄瓜。走到我面前,她把黄瓜赶紧咽下去,唇边沾着两颗白色的黄瓜籽,她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嘴,急促地问:你回来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她说:正好,帮我们打场。我说:别打场了,走吧,去公社卫生院做手术。她说:做什么手术?我无病无灾的!我说:流产手术。
  我的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白了,呆呆地立着,有半分钟,垂着两只通红的大手。我说:还愣着干什么?回家去收拾收拾,快走。她大声抽泣着,血液渐渐又上了脸,湿漉漉的眼睛里喷吐着愤怒的火苗,我看着她的高大的身躯,心里不由生出怕来。她腮上的肉一鼓一鼓的,我知道她发了怒。她说:你听谁说我怀了孕?我说:你别管。她双手捂着脸,发出一阵哽咽之声,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的哭泣充满了浓厚的舞台气。她是善于装哭的。记得那一夜,我坐在炕下吸烟,直吸得烛泪满窗台。她哭了,我看她一眼,眼里干巴巴的。我不看她,她还哭。我又看她一眼,眼上黏乎乎的,我认为那是唾沫。有一次我拉肚子住医院,她去看我,隔着窗玻璃,我看到她往脸上抹唾沫……她的哭泣声变成咕咕噜噜的低语,低语又变成清晰的詈骂:老不死的,闲得嘴痒痒,让儿子断了后你就舒坦了……走遍天下也找不到这样的爹……
  父亲高举着的双臂僵在空中,片刻,又猝然落下,像中弹的鸟翅,连同木杈,连同麦穗。在短暂的瞬间,我看到父亲的脸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初如一张白纸在火苗中燃烧着,卷曲着,飒飒作响,后来轻抖,定型:静止,似怒非怒,似哀非哀。半岛地区初夏的灿烂阳光照亮了父亲那灰烬般的脸。我胸膛中都是心跳,全身肌肉紧缩,我叫:你胡说什么!她昂起头,双目灼灼地逼视着我:天生的事儿,明摆着的事儿,全中国没人知道我怀了孕,只有他和娘知道,娘不在这儿,就他在这儿,不是他告诉了你还能是谁告诉了你?我说:爹打了我两巴掌,你看我的脸。她说:你们是演苦肉计给我看。我说: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欺负我的爹娘,我就和你算总账,你不要以为我怕你。
  父亲的眼泪一下子挂满了腮,他的嘴唇哆嗦着,把一张脸都带活了。他又举起木杈翻场,麦穗麦粒在杈下场上愉快地跳动着。
  我说:走,别磨蹭,赶快流掉,拖一天难一天。
  她在我面前第一次用眼里的水而不是用口里的水把脸濡湿了。她眼里流出来的泪水浅薄透明,仿佛没有重量,这张红色大脸上挂着的泪水就像马头上生出的角一样令我难以接受。
  她的哭声放大,泪水密集起来,颜色变深,质量变大,沉甸甸像稠而透明的胶水。我的眼睛火辣辣地发烫。我恨她对我的欺骗,我暗自庆幸及时得到了她怀孕的消息:这不能怨我,我让你服药,你说你戴着环。你自己找的,别怨我。
  俺也没怨你。她不哭了,大步走到场边,把一根棕色的粗绳子背上肩———绳子后连接着一个一头大一头小的青石碌碡———好言好语地问父亲:爹,能压了吧?父亲的脸上慌慌张张跑出笑容来,父亲笑着说:艳艳她娘,你放下吧,我来拉。她说:我年轻,我来拉,您干了一晌午头,去树阴里歇歇吧。父亲感动了,说不出话,更紧张地挥杈翻场,一串串的麦穗,小金鱼般跳跃着。她拉着碌碡绕场旋转,长腿大臂,麦场显得小。我有口难说话。这时,从场北边那条小路上,母亲走过来了。母亲牵着一条小公牛。小公牛后跟着我四岁的女儿。
爆炸(4)
  母亲是小脚女人,一步步走得艰难。她老远就看见我了,想走快一点,但牛走不动了。父亲停住杈对我说:前天来了劁牛的,要钱少,手艺好,就劁了。
  怎么选这么个忙时候劁牛?我问。
  艳艳她娘要劁,父亲说,这个人手艺好,要钱少。
  牛劁了后,必须不停地遛,严防倒卧,但动过手术的牛,又千方百计地想趴下,因此,遛牛是艰苦的劳动,白天连着黑夜,黑夜连着白天,娘和牛,都遛成木头了。我迎着娘走去,我看到娘兴奋的枯脸,一阵热风把她灰白的乱发吹动,吹得更乱。女儿在娘的身后,提着一个绿色的长方形小收音机,畏畏缩缩地看着我。
  母亲说:艳艳,叫爸爸呀。
  我说:娘……
  母亲说:你回来了?有什么事?
  我说:没事。
  母亲的眼泪流出眼眶。
  女儿躲在娘的背后,偷偷地看着我。我看着她那两只酷肖我的眼睛,弯腰把她抱起来。她很胖,沉甸甸地坠手;可是去年的衣服吧,裤头和汗衫之间有一段空白,露出了积满灰垢的肚脐眼。我说:艳艳,我是谁?她轻轻地说:你是爸爸。我说:你怕我?她说:爸爸。
  我答应了一声。
  2我抓住她的袖子,拉她上河堤,又拉她下河堤。干河里的沙土冒出灰白的热气。她往后仰着身体,下巴翘起,口里吐着一串串含混不清的话。我们走得粘涩,如毡上拖毛,洞里拔蛇。河里没有路,泛碱的松软沙土嗞嗞响着,烫着我们的脚面。烦乱的蝉鸣在两面河堤的柳树上交叉着响起,一道蝉鸣一道丝线,飞窜着编成一面大网,罩住了枯河道。我抬头看见天上布满了鱼鳞状碎云。正午时分,满天都是强光,不知太阳在哪里,蝉鸣声挡住了河堤对面母亲的低泣、父亲的叹息和女儿手提小收音机的叫声,空中一声爆响压住蝉鸣,空中的响爆得蝉鸣像爆竹的碎片,爆竹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在半空中浮游。空军基地的飞行训练,还在继续进行。我拽着妻子往河堤上走时,女儿睁大了眼,惊吓得不敢哭。我惶恐得不敢看她。我拉着妻子横过枯河,方向由北向南,目标公社卫生院,距离二千米。脚下的沙土干涩地响着,令人牙碜,妻子不情愿地跟着我走,我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手仍然紧抓住她的袖管。你走不走啦?我阴沉沉地说。她不作声,迷惘地看着我。
  六年前,她牵着我的袖管———像我今天牵着她一样———去公社登记。那天上午阳光明媚,美好的天气犹如孔雀开屏,那时候河里还有些潺潺的流水。我为了拖延时间,提议去走七里外的九孔桥,她说去你的吧,你今天听我的。她脱了鞋,挽起裤腿,高高地露出湿沙色的小腿和干沙色的大腿,说,我背你过河。她把鞋一下子塞到我怀里,鞋旮旯子里一股淤泥味扑进我的鼻孔。我说,我上桥走。她说,你走屁!四下无人,她在我面前蹲下,反胳膊搂住我的腿弯,我抱着她的鞋,趴在她的背上。她稀哩呼隆下了河,腿趟得水声一片,我不敢低头,平眼前望,见河滩地里麦苗青青,笨重的斑鸠从河边飞起,在麦垅上落下,划出一道麻麻斑斑的抛物线。她用两只大手抓住我的大腿,我全部的感觉都集中到她的手掌上。她那时已经二十八岁,虽没结婚但身体已经发胖。她的呼吸沉重,宽阔的背上散发着热烘烘的大葱气味,我在温暖的阳光下,在她体温的圈子里,瑟瑟地抖颤。她把我背过河,放下我,推我一把,拍我一掌,说:你别想跑。我迷迷糊糊地说:往哪里跑?她说:往哪里你也跑不了。她从我手里夺过鞋,提着,赤脚踩着干净的路,一步一个清晰的脚印。几十步,脚印淡了,肥肥的脚背上,蒙着一层黄尘土,两个明亮的大脚趾甲,像两只警觉的眼睛。你看什么?她脸上露出强悍的笑,催我快走。我恍然如赴刑场,把腰板挺得笔直,恰似一支箭杆。公社民政助理员是一个极漂亮的麻子,见人先笑。他哗哗地翻动着蓝皮户籍簿,翻到了一个,用笔杆点点,抄到白纸上。她放下一条裤腿。盖住了一条腿。又翻到了一个,用笔杆点点;她盖住了另一条腿。民政助理员打量着我们,她拍拍鞋子,穿到脚上。他问了几句话,全是她对答,声音大得像吵架。麻子写好了一张纸,说:按指印。她蘸了一个鲜红的手指头,狠狠地按在麻子指点的地方。我双手插进裤袋里,磕磕绊绊往后退,向着门口的方向,你还想跑?她一把抓住我,喊:回来。麻子惊愕地看着我们,五官一定,接着挤鼻弄眼地邪笑:当心,小伙子,当心挨打!我说:不按。麻子说:按吧,不按不合法。她拉着我的胳膊用力一顿,我就站在了桌子边。她有两条乌黑的眉毛,嘴唇上汗毛很重;她胸脯丰满,衣服上印着金黄色的葵花。她说:我等你快二十年啦,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凭什么不按?麻子说:小伙子,别傻了!这样的媳妇哪里去找?人高马大,山大柴广,生个孩子也是大个的。我举着手指,看着她那个大指纹,想起了河里的戏台,她坐在台下看戏,把板凳坐得直往沙里陷……
  空中突然有强光交错,耀得河沙像水银。一架抿翅翘尾的飞机翻着筋斗往下掉,掉一会,又猛地竖起头,斜刺着冲上去,冲去了之后,响声才震动河道。飞行训练,还在继续进行。
爆炸(5)
  妻子端坐在沙土上,用宽大结实的背对着我。她的脖子上沾着灰土,沾着一根淡红色的麦芒和两颗蛋黄色的麦壳,一颗大,一颗小。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皱边的衣领上有发亮的油腻。我说:起来。她说:不。河沙钻进凉鞋,烫着我的脚,暗蓝色的光线咝咝叫着往上扑,扑得我两眼落泪,我说:玉兰,你难道要我给你下跪吗?
  我叫出“玉兰”二字,心里感到别别扭扭,结婚六年了,我没叫过她一次名字,总有那么一些极其简单的方法让她知道我在跟她讲话。我不得不给她写一封信的时候,总是用尽量潦草的字体写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与它符号着的人相去甚远,我感到惭愧。而她,在六年中写给我的五封信里,每次都把我的名字砍得缺胳膊少腿的躺在信封上,像三个疲乏的伤兵在沙漠中行军。我叫了一声“玉兰”,她的脸一下化了,她不但回头而且转了一下身体,亲切地望着我。我说:这么热的沙土,你也不嫌烫,快站起来。她温顺地站起来,说:她爸爸……真要流,我也依着你……刚才,我觉得就像李二嫂一样,没人痛没人爱……你叫了我,我又觉得跟李二嫂不一样了……
  李二嫂在我女儿手提的那个绿色长方形小收音机里哭哭啼啼唱起来:麦场上拉完碌碡再把场翻,满肚子苦水能对谁言。这两口唱震动得我们全家肃然默立,静听着阳光噼噼啪啪晒焦麦穗。树叶子都蔫了。小公牛想趴下,母亲用力上提着它的铁鼻环,它嘴里吐着白沫,尾巴弯弯曲曲痛成一条蛇形。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说,这个孩子坚决不能要,即便是要,也要等我干出点事业来。娘说:什么他娘的狗屁事业,有人才有世界。收音机说:郎咸芬在这两句唱腔里,充分发挥着传统吕剧委婉凄切的风格,又吸收了河北梆子的高亢和黄梅戏的甜润,完美地表现了青年寡妇李二嫂孤单寂寞痛苦不堪的心情,使人能从她对苦难生活的控诉中,联想到她对男欢女爱的幸福生活的向往。请大家再来欣赏一遍这两句唱腔。妻把嘴唇噘起来,脸上布满乌云。她把绳子抓起来———棕色绳子如一条死蛇———背上肩头,弓腰探颈,大踏步走起来,青石碌碡吱吱哑哑响着,把麦穗轧得纷纷落粒。父亲跟在碌碡后边,把轧实的麦穗挑起来,抖松,雨点般的麦粒从杈缝中落地。小女儿退到矮墙投下的那道窄窄的阴影里,袒着肚子,伸开两条小肥腿,鞋子脱下来扔在两边,一只离腿很近,一只离腿很远,收音机在两条腿中夹着,呜呜哇哇地响。


  麦场上拉完碌碡再把场翻,满肚子苦水能对谁言。
  妻子呼噜呼噜地哭着,一声声地紧。她步幅巨大,每一步都把麦穗扬起来,抬脚高高,像在泥泞中跋涉。
  十七岁到李家挨打受骂,第二年丈夫死指望全断,靠娘家并无有兄弟姐妹,靠婆家无丈夫孤孤单单。
  妻子哭得酣畅,步子跌跌撞撞,青石碌碡跟着她左一头右一头地瞎碰乱撞。父亲的腰伛偻得更厉害了,那顶破草帽随时都会从头上掉下来,但总也掉不下来。
  在收音机絮絮叨叨的哭诉声中,女儿一动不动,双手搭在肚子上,眼望着麦场,眼皮落下去,抬起来,又落下去,又抬起来……女儿出生后三天,我从外地匆匆赶回来,她躺在妻子身边,从一条小被子里露出一张生着细毛的小脸,小脸,怎么会这么小?我又可怜她又厌恶她。她好像要表演给我看:把鼻子和眼睛挤在一起挤出一疙瘩皱纹,抽搐一会,突然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我大吃一惊,料想不到这么个小东西竟然会打喷嚏。打过喷嚏后,她放开脸,睁开眼,好像在看我,我觉得她的目光很短,并不能射到我的脸上。她哭了。妻子说:别哭,你看看谁来了?不认识,这就是你爹呀。我沉重地坐在方凳上,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是个爹了。妻子把女儿抱起来,解开怀,把一个与大乳房相比显得很小的褐色奶头触到女儿嘴边。她的嘴翕动着,像鱼儿吞钩一样把与她的嘴相比显得很大的奶头吞下去。妻子用手往上提着不断地壅住女孩鼻孔的乳房,面容庄严神秘,我看着她们,心中一片荒漠,见一个大人正向着那金子般辉煌的远古走去。
  妻子的爹做贩卖猪皮生意,很能赚钱。他来看女儿,时间是寒冬腊月,风在河里怒吼着,把黄沙扬过河堤,一把把撒在屋顶的枯草上,打出一片细声。她的爹肥胖的脸上冻着一层油腻。他跟我的父亲寒暄几句,走进女儿房里,看着我,没说一句话,喝了一碗茶,站起来说:大,我给你送来六个猪蹄子,让你婆婆煮汤给你吃,吃猪蹄子发奶水。我送他到院子里,他从车兜里摸出猪蹄子,一个接一个扔在冻得裂纹的地上,有白的,有黑的,在地上蹦成一盘残棋。我说:你不吃过饭再走?他说:不吃了,我要去赶集。他姐夫,你孬好也是个吃国库粮的人,每月五十六十地挣着,咋就把家弄成这副穷酸样子?三间东倒西歪屋,两个半聋半瞎的爹娘,我闺女嫁到你家,是她穷鬼薄命。现如今坐月子的,吃的是鸡鸭鱼肉,睡的是绫罗绸缎,喝的是奶粉蜂蜜,你们家可倒好!我被他训斥得哑口无言。的确,在这个家里,是没有多少幸福的成分的,我、她、爹、娘,还有这个刚刚出世的小灾星,大家都感到委屈,都不仗义,可都得忍着,受着,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似乎命中注定,我送走岳父回来,见爹娘正瑟缩着肩膀,把猪蹄子收拾到屋里去。娘和爹用寒冷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我是主人,他们是奴隶。娘在灶下点着火,灶里抢出白色的浓烟,大力直冲房顶,又汹涌地折下来。爹和娘用袄袖子擦眼,把颧骨擦红了,把袄袖子擦亮了。我说:去他妈的,我堂堂的……竟要被这个屠户训斥。我抓起冻得硬邦邦的猪蹄子,用力摔到院子里,一颗接着一颗,好像投掷手榴弹,有一颗飞进嘎嘎作响的老杏树里,白蹄子在黑枝丫中碰撞着,好半天,才缓慢地落下来,惊飞一地麻雀。
  你骂谁?妻子在屋里说。
  我说:骂你的混账爹。
  她说:你爹才混账。
  你要是委屈,就跟你爹走,我说。
爆炸(6)
  她说:你想得好,我孩子都有了,你还想休了我?党是怎么教育的你?
  父亲弯着腰,走出去,把我扔出的猪蹄子一颗颗捡回来。屋里的烟压得我弯了腰,凹凸的地面离我的脸很近。锅里的水沸沸地响起来,父亲从墙角上拖过一块木板,一个瓦盆,把猪蹄子放进盆里,母亲用一个缺口破瓢舀来开水,缓缓地浇到猪蹄子上,猪蹄子在盆里吱吱叫着,翻滚着,浮起来又沉下去。弥漫全屋的炊烟蒸气渐渐淡薄,显出乌黑的墙壁和老破的家具。父亲试试探探地往盆里伸手,黑手缭绕着白雾,虚实相济,构成幻象。黑手从盆里捞出一只水淋淋的猪蹄子,不是扔也不是放,而是在运动中滑落,恰恰打着木板边缘,溅出一圈水星,我看到父亲的眼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母亲伸出两只手,一手按住猪爪子,一手往下撕毛。猪毛像腐烂的毛毡,一片片脱落,亮出白白红红的猪皮。爹和娘认真极了,连一根毛也不放过。撕净了毛又涮锅烧火,煮猪蹄,煮得香气满屋。妻子用了一天,就把猪蹄啃光,汤喝了大半。后来,妻子对邻人说:俺娘家送来六个猪蹄子,全被两个馋老给啃了。母亲把妻子对邻人说过邻人又转述给她的话学给我听。我听了,惊讶良久……
  这碌碡滚滚绕场旋转,我的命和碌碡一般,转过来转过去何时算了,这样的苦光景无头无边。
  收音机感情充沛地唱着,好像成了专门替我拉碌碡的妻子配乐。她的哭声变成了一条舒缓的河流,平平静静,不妨碍这一番控诉黑暗家庭感叹悲惨命运的大唱灌进我的耳朵。她也许把自己当成李二嫂了,善良懦弱,漂亮多情,惹人爱怜。她机械地牵引着碌碡绕场旋转着,好像把这劳动变成了对我的谴责。我被李二嫂优美的歌唱动了心,被这骗人的戏剧感动得浮想联翩。我感到自己非常不幸,悲剧是世界的基本形式,你,我,他,都是悲剧中人物。我妻子认为她和李二嫂一样命苦,我认为我比她还要命苦,父母认为他们比我们还要苦。大家都被痛苦压低了头。只有我的小女儿倚在土墙上睡着了,她圆圆的头颅歪在墙上,晒得火红色的脸蛋上,画着忧伤的图画……
  妻子把肩上的绳子摔下,怒冲冲地说:我不干啦!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我受够啦。我说:你想跟李二嫂一样吗?她说:噢,你想撵我改嫁?美得你。我知道你这两年学会了照电影,天天跟那些大在草地上打滚,有了新鞋就想脱旧鞋,你别做梦!我打不着鹿也不让鹿吃草。我突然感到一种下坠般———自由落体般的快感,太阳像噪叫着的老鸹向我俯冲下来,金色的麦场像唱片般飞旋。
  我的头触到了柔软芳香灼热的麦秸和麦糠,坚硬饱满尖锐的麦粒和麦芒,再下一点,嘴唇沾满了灰土。妻子像拖死狗一样把我拖到树阴里,乱拳捶打我的背,爹和娘站在我身边,大声呼叫我。娘说,艳艳她娘,你别把他毁了啊,他再不济也是你的男人,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咱这一家人,可就散了班子啦……妻子愤怒地说:怨我?又怨我!唱丑都是我的,唱旦都是你们的,还不是让俺爹打的,还亏得是亲生的儿子,要不是亲生儿子,这两耳刮子,怕连头也打扁了。我睁开眼,看到妻子眼里的泪水,她是为我而哭吗?是泪水呢还是唾沫呢?我恶心,想呕吐。她爸爸,你把俺吓死啦!要俺背你去医院吗?她俯身问我。我盯着她那张饱满的大脸,急忙摇摇头。这时,那头对人类满怀愤怒的小公牛,瘫在了麦场边缘上。母亲、父亲、妻子,一齐跑过去。我被冷在一边,小女儿还在睡觉,收音机播放广告,一个酸溜溜的女人向我推销金银花牌防感冒牙膏。
  我爬起来,走到牛边。小公牛像一堆泥巴一样坨在地上,母亲用力提着它的鼻子,父亲恼怒地吼叫起来,眼睛嘴巴夸张地张着,那顶破草帽在他脸上挡出灰暗的影子。你是干什么的!你瞎了?死了?父亲骂着母亲。母亲仰着浮肿的脸,乱发如麻,不敢大声说话,讷讷地低语:我……光顾了儿子啦……把牛忘了……父亲说:你死了算啦!母亲眼里露一线惊恐和争辩的神色。妻子冷冷地笑了一声。父亲脸上的骨头都在跳,他抽了母亲一巴掌。母亲退行五步,用脚后跟捣着地,终于站不住,倒地无声,仿佛身体是灯芯草。母亲一生生养六胎,就活着我一个。我把娘扶了起来。娘的左边鼻孔里流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血流过人中,流进嘴里,染红了舌头染红了牙。母亲喊:打!母亲要打牛,牛正在弯曲着四条腿,企图再次趴下去。娘及时地抓住了牛鼻绳,用力提着,牛无可奈何地把腿伸直。母亲用悲凉的目光看看我,牵着牛,踏着斑驳的树影,慢慢地挪去。
  我用力把那杆木杈踢飞,木杈横斜在阳光中翻了两个滚,躺在麦秸中。我冷冷地说:走。妻子问:去哪儿?我说:卫生院,流产。她说:我不去。我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着。我没有权力打人,我有权撕扯自己的头发,我有权力嚎叫,在这种疯狂的发泄中,我流了非常混浊、包含多种物质的眼泪。爹,你不敢管他?妻子说,父亲好像聋了,踉跄着进了麦穗中,拾起那根死蛇般的棕绳子,背上肩,脖子像鹅一样抻着,走,青石碌碡在他身后,干涩地叫着,转着……
  妻子感激地看着我,因为我叫了她的名字。黄褐色的热浪在枯河道里滚动着。蝉鸣声单调枯燥,让耳朵发硬。我认为我已经被白日和白沙烤糊了,妻子也糊了,从我们身上发出一股浓重的焦炭味。我掏出一块白得刺目的手绢,举到眼前,我擦不动凝结在额头上的汗,因为,妻子在紧盯着我。我用三个手指捏着手绢,在她脸上用力擦了一下,她的脸在手帕下绷成一片瓦样。我抬起手帕,发现手帕已变色,她眯着眼,嘴唇半开,如离水的鱼儿。肯定地她还在期待着我擦她。在某些时刻,她是一个极好的合作者,她总是极尽她的热情,用她的方式来迎合我,这既令我感动,又令我悲哀;即使我满足,又使我歉疚。我把手帕翻过来,轻一下重一下,横一下竖一下,把她脸上的汗水和灰垢擦干净了。我说:玉兰,你是我的好妻子,你一向是听我的话的,你想,中国十亿人,要是都生两个,全中国怎么办?她把手伸过来,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反过来握住我,用力捏着,好像怕我跑掉。我走,她跟着,走完枯河床,爬上绿河堤,我不敢回望,但还是感觉到河北的打麦场上,火样的炎热和冰样的寒冷正汇合成一束恐怖的箭矢,一支接一支地射击我的脊椎。
爆炸(7)
  我和她在河堤上小站,散漫地看着堤坡上一棵棵刺槐,一丛丛紫穗槐,为了这虚假的幸福,我不把手从她手里挣出来,不把脸上纸一样苍白的笑容撕破。一阵粗重的人吼声使我们转过身,我看到从枯河道上游,一簇人拉杂着跑过来。他们跑得沙尘弥漫,前面的人脚扬起的沙尘打着后边人粗糙的面孔,后边的人闭着眼循着声音跑。在人群前,有一匹火红色的狗状动物一蹿一蹿地跑着。它在我们前面,跑上河堤,那群人蜂拥着追没了。
  她用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