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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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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前模范连,是渤海民工团的光荣,在我们的连队里,能容忍这样的怕死鬼软骨头吗?”
  指导员等待着民夫们的怒吼,民夫们却紧紧地闭着嘴,没有一个人吭气。他继续进行宣传鼓动,想煽起人们对贪生怕死者的愤怒,便不惜将各种侮辱性的名词扣到父亲的头上。
  民夫们依然不吭气。
  连长沉不住气了,高叫道:“你们说,像这们的逃兵该不该枪毙?”
  民夫们低垂着头,谁也不吱声。
  父亲被指导员骂得十分窝火,便昂起头,大声说:“他妈的痨病鬼子,嗷嗷了,要砍就砍,要毙就毙,余豆官要是装了孬熊,草鸡了,就不是余占鳌的儿子!”
  连长说:“好小子,倒嘴硬起来了,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临阵当逃兵。”
  父亲说:“我没有当逃兵。”
  指导员说:“没当逃兵蹿出了十几里,不是追得快,你这会儿到临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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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我有夜游症。”
  连长笑起来,说:“小子,倒挺会找借口。夜游的方向还挺准确,你怎么不往南游呢?”
  父亲说:“你们放了我,今天夜里我就往南游。”
  指导员说:“没那么容易。”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随你们便吧,反正我不怕死。”
父亲在民夫连里(3)
  指导员从队伍中把父亲的搭档王生金拽出来,让他作证。王生金是个结结实实的中年人,与父亲共同负责一匹黑叫驴,一辆载着六百斤小米的木轮车。指导员问:“王生金,你来证明,余豆官有没有夜游症?”
  王生金低着头,父亲看不到他的脸,单看到他那两只通红的大耳朵和他头顶上乱蓬蓬的花白头发。
  指导员推了王生金一把,说:“说话呀,你聋了还是哑了?”
  王生金的身体晃了一下,那只头垂得更低,两片耳朵更红。
  连长骂道:“混蛋,你不说话连你也毙了!”连长的脚伴随着骂声踢到王生金的屁股上,王的身体往前一扑,趴在了地上。连长揪着他的袄领子把他提拎起来,他仍然把下巴紧紧地抵在胸脯上。连长用崛起的膝盖顶了一下他的尾骨,他的肚腹往前一耸,一串小孩子般的尖细哭声从这个四四方方的大汉子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来。
  指导员生气地说:“你还有脸哭,没打你没骂你,哭什么?”
  父亲说:“行了,痨病鬼子,别糟蹋老实人啦,要毙就毙了我吧,别让乡亲们站在这儿遭罪。”
  “你倒仗义起来了,”指导员咳嗽着说,“我们不能枪毙一个有夜游症的民夫,也不能不枪毙一个谎称夜游实想逃跑的坏蛋!”
  不知不觉中天色更加明亮了,村子里棵棵没皮的树在各自的位置上可怜巴巴地闪着白光,野灶里火色金黄,一个民夫正把一口袋暗红的高粱米倒进沸水翻滚的铁锅里,一定是溅起的沸水烫了他的脸,父亲远距离地看到他脸上的怪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群瓦蓝羽毛的乌鸦大着胆子在宿营地上乱杂飞一阵,一窝蜂抢下,落在运载军粮的车上,坚硬的嘴啄击米袋,担任护卫的民夫轰赶不迭,乌鸦聒噪成一片云。父亲说:“快去打乌鸦呀,你们手中的枪是干什么吃的?”
  连长和指导员向前跑几步,掏出匣枪,呼喊着:“闪开闪开,别误伤了你们!”
  守护粮草的民夫听到喊叫,慌忙避到一边卧倒在地。连长和指导员又往前冲了几步,便跪在地上开了火。清脆的枪声使父亲精神抖擞,血液循环加快。他看到亮晶晶的弹壳翻着筋斗在空中飞行。乌鸦们惊飞起来,有一只似乎受了伤,在地上打扑棱。群鸦哇哇怪叫,一头黑驴跌倒了。有人喊:“坏了,死驴了!”队伍一哄而散,跑向宿营地,想看看是谁的驴遭了枪子儿,连奉命看守父亲的刘长水、田生谷也忘了使命,提着大枪跟着人群跑走。趁着这机会,父亲用力收束身体,挣脱一只胳膊,然后挣脱出整个身体。他自由地站在树下,看着可怜的桑树,肚里涌起饿的浪潮。腿上的伤口结了个血疙痂,一动又开了裂,渗出血。他挽起裤腿,抓了一把浮土,按在伤口上。宿营地里,传来王生金那特有的婴孩哭声,父亲猜到,是他与王共同管理使用的那匹黑叫驴被打死了。他仿佛闻到了驴肉的香味,便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父亲分拨着民夫的肩膀,喊叫着:“闪开,闪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他的双手铁钳般有力,遭捏的肩膀都赶紧缩到一边去。他看到黑叫驴头颅上中了一弹,虽然四蹄还在打鼓点,但头上已流了半斗血,注定是不中用了。王生金手摸着驴肚皮哭叫:“我的驴———我的驴———”
  父亲弯腰抓着王生金的肩膀,把他扶起并安慰道:“老王,别哭了,死了好,死了吃驴肉,你忘了人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吗!”
  王生金抓了父亲一把,骂道:“都是你出的坏主意,让连长指导员开枪打乌鸦,乌鸦没打死,倒把俺的黑驴打死了!”
  连长和指导员突然醒过来似的,用枪指住了父亲,两个人一齐喊:“不许动,动一下就毙了你!”
  父亲说:“你们毙了我干什么,怨你们枪法不好,怨我吗?”他尖锐地批评连长和指导员的射击技术,好像一位班长批评两个战士。他说指导员右手有残疾,用左手射击,打不准情有可原,可你连长双手不缺一个指头,竟然指鸦打驴。怎么回事?你们笑什么?原来连长左手有一个骈指。十一根手指打枪不准,还好意思骂我,看我给你表演一下,他说着话就把连长手里的枪拿过来,动作随便自然,没有半点矫揉造作,连长没有丝毫不愿意的表示,众人也没感到有什么别扭的地方,父亲拉开连长的枪膛,对着阳光看了看,又摸了摸枪口,不屑一顾地说:“老掉牙的货,扔到街上也没人捡,当年我爹那只德国镜面儿,那是啥货色,一勾机嘎嘎地叫,小公鸡一个样儿,那才叫枪!”他说着,又把指导员的枪一把夺过来,指导员怪叫一声,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弯下腰。
  指导员吐出一口血,焦黄着脸挺直腰板,愤怒地看着父亲。父亲一手提一只盒子炮,吃狗肉长大的身体挺拔修长,犹如一棵黑松树,疤痕累累、结结实实的脸上挂着小流氓一样的傲慢笑容。指导员咬牙切齿地说:“狗杂种,把枪还给我!”
  “还给你?”父亲狡猾地笑着说:“还给你干什么,让你枪毙我?”
  连长仿佛从梦中醒来,黑脸吓得煞白,双手上的指头打哆嗦,左手大拇指后那根红红的小骈指抖得尤其厉害。
  父亲抬臂开了两枪,左手一枪,右手一枪,空中有一只乌鸦中弹落了地。他说:“连长,你这支破枪的确不拿准了。”他拿枪的姿势老练极了,谁要想空手夺枪,大概只有吃枪子的份儿。连长可怜巴巴地说:“余豆官,我们不枪毙你了,把枪还给我们吧!”
  父亲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前边我给你枪,后边你就把我给毙了。”
父亲在民夫连里(4)
  连长说:“决不,我对天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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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甭发誓,发誓我也不信。”父亲说。
  指导员严厉地说:“余豆官,你太猖狂了!”
  父亲说:“指导员,你有病,别气坏了。”
  指导员又咳出一嘴血。
  连长说:“豆官,我们谈判一下,你把枪还给我们,我们放你回家。”
  父亲说:“不不不,我还想把这车军粮给解放军送去呢。马上就到徐州了,我十里路走了九里半,跑回去落个临阵逃脱多不光彩?”
  连长说:“人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再好也不过了,可枪要还我们,否则情况来了怎么办?”
  父亲说:“枪我替你们背着,没有情况要枪也没用,有了情况你们有枪也不会用,还是我背着保险。”
  连长还要说,被父亲喝住了:“连长,你再啰唆我可要背着枪走了。”
  连长望了一眼指导员,无可奈何地说:“那就依你吧,不过男子汉说话要给话做主,你要完成任务。”
  父亲说:“放心吧连长,我说不跑就不跑。”
  王生金还跪在地上摸弄着驴肚子淌眼泪,连长不耐烦地说:“别哭了,不就是一头驴吗?”
  王生金泪眼婆娑地说:“连长哇,俺家里拉犁推磨可全仗着这头驴啊!”
  连长说:“知道知道,我也不是故意打死它,还不是为了护军粮?要是国民党打回来,你们的地都要还给财主,有驴也没用是不?这么大的人民战争,谁家也得牺牲点子利益是不?”
  王生金不流泪了,但依然哭丧着脸。父亲把两只盒子炮插在腰里,对连长说:“伙计,我看你这个连长不称职,干脆我替你当了,指导员病得厉害,也别管事了。”
  连长说:“不行不行,我们是县委任命的干部,怎能随便让给你!”
  指导员气得再一次口吐鲜血,他举着一只胳膊说:“你……太放肆了……”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父亲拍拍腰间的枪,大声说:“弟兄们,现在我就是连长兼指导员啦,没本事的给有本事的腾地方,从古到今都一样。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天一天冷似一天,弟兄们听我指挥,快马加鞭往前赶,完成了任务回家过年,你们拥护不拥护?”
  民夫们看看晕倒在地的指导员和气急败坏的连长,个个脸上都是六神无主的表情。
  父亲说:“别怕他们,他们腰上不挎盒子炮,连个民夫也不如,我可是双盒子!”
  刘长水和田生谷等十几个持枪的骨干分子简单交谈了几句,定下了主意,刘说:“豆官,说一千道一万,能早一天把军粮送上前线就是好汉,就是共产党的好民兵,我们暂时拥护你吧。”
  民夫们见带枪骨干表了态,便纷纷说:“我们也拥护你,早完成任务早回家。”
  父亲高兴地跳起来,他发布命令一连串:把被乌鸦啄破的米口袋补好,不许漏掉一粒米。把王生金车上的米袋卸下,匀到其他的车上。把那匹死驴开膛破肚剥皮剔骨分肉,立即下锅,搜集干柴点起烈火煮肉。每个人检查自己的车辆和毛驴挽具,该上油上油,该修理修理。谁敢违抗命令,轻罚割掉一只耳朵,重罚割掉两只耳朵。父亲指着连长和指导员对众人说:“我不像这两个家伙那样混蛋,动不动就要枪毙人,本官开明,废除死刑!”
  民夫们积极执行父亲的命令,营地热闹非凡,所有的人都在忙碌,唯有三个人不动,他们是:王生金、连长、指导员。父亲说:“王生金,你的车子空出来后,推着指导员,他不能走路了。”王生金因为死了亲爱的驴心里不痛快,气呼呼地说:“我不推!”父亲说,“不推割耳朵!”王生金说:“好吧,我推,可我的驴怎么办?”父亲说,“老王,放心吧,我保证帮你弄匹骡子。”王生金倔着说,“我不要骡子,我就要驴。”父亲说:“多一根指头,甭嗤哼鼻子,王生金推车,你拉车,当驴吧。”连长说,“我不干!”父亲说,“你再敢说个不干?”连长说,“我不干不干就是不干!”父亲从王生金腰里拔了刀子,试试刃口,嫌不快,招呼来一个持枪民兵,借了他枪上的刺刀,放到鞋底上蹭了蹭,笑着,逼近连长,问:“干不干?”连长说:“不干!”父亲飞起脚,把他踢翻在地,连长来不及爬起来手脖子已被踩住,父亲迅速一刀,就把他手上那只颤颤悠悠的小骈指旋掉了。连长哀号了一声。父亲抓起一把土,按在连长手上,然后退到一边,看着连长爬起来。连长爬得很慢,他号啕大哭着,不知是悲是怒。那根怪模怪样的骈指在枯草上哆嗦。民夫们围上来观看,父亲高喊:“弟兄们,我给他动外科手术了,我是天下第一的外科医生!”
  父亲的自吹自擂引来一片笑声。父亲说:“连长,你还哭,哭什么?你该谢谢我,没有了这个鬼指头,能找个俊媳妇,多一个指头,谁跟你?嗯,谁跟你?”
父亲在民夫连里(5)
  连长捂着手跳起来,骂道:“豆官,我操你的娘,你这个土匪野杂种!”
  父亲提着刺刀,笑嘻嘻地问:“拉车不拉车?”
  连长说:“拉!拉!虎落平川遭狗咬!”
  父亲一点也不生气,把刺刀在衣服上擦擦,还给那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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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肉的香味渐渐弥漫出来,枯草上的白霜开始融化,太阳一竿子高了。
  ……
  自从父亲靠流氓手段篡夺了民夫连的领导权之后,严肃而呆板的连队变得生龙活虎、调皮捣蛋,这变化类似一个死气沉沉的中年人变化成一个邪恶而有趣的男孩子。父亲从九十九匹毛驴中选择了一匹蛋黄色的小母驴作为自己的坐骑,又把刘长水和田生谷抽调出来作为自己的专职随从,号称“驴前田生谷”、“驴后刘水长”,跟岳飞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一样。田与刘原先负责的那辆木轮车上的六百斤小米,匀到别的车辆上,木轮车扔到路边了事。每当车队行进时,父亲就骑着毛驴,带着刘、田,一刻也不停息地从队伍前头跑到队伍后头,又从队伍后头跑到队伍前头,他们一边跑一边咋呼嚷叫着时而荒谬绝伦时而又严肃认真得要命的顺口溜,鼓动着夫子们的情绪,几天下来,刘与田嗓音嘶哑,脚上起泡,说这随从的活儿比推木轮车还要累,想辞职不干。父亲说:不干割耳朵!刘、田摸摸耳朵,到底舍不得,只好继续驴前驴后跟着跑,跟着嚷叫。其实,最倒霉的不是刘、田,而是父亲胯下那匹小母驴。
  如前所述,那匹小驴子是蛋黄颜色,这种颜色高贵温暖,是堂皇的帝王之色,打死染匠也染不出来。世上毛驴千千万万,但具有如此纯正蛋黄色的,天下唯此一匹,怪不得父亲放着那么多身材高大、腿蹄矫健的大公驴不骑,单骑这匹小母驴。它除了色泽高贵外,还具有性格温顺,善解人意,脉脉含情,忍辱负重等宝贵品质。她生着两只铜铃大眼,两只柔软的大耳朵,一根粉红湿润的鼻梁,还有两片柔软多情的嘴唇,四只小蹄子端正秀丽,没有一点好挑剔了。这头驴毫无疑问是驴群之花。她经常用水灵灵的大眼盯着父亲看,父亲头朝下立在它的眼睛里。它伸出舌头舔着父亲的手,好像随时都要开口说话的样子。父亲不是傻瓜,自然非常深刻地感觉到了小毛驴对自己的深厚感情,他陷入一种矛盾心境:既盼望着骑它,又担心自己长大沉重的身体压折了它的脊梁骨。这矛盾一直延续到横渡冰河那天才结束。
  在父亲英明又混账的领导下,民夫连的士气调皮地高涨着,运粮车队的前进速度日益加快。由原来的日行三十里四十里,进步到五十里六十里七十里,阴历十月二十六日这一天终于达到了八十里。前线日益逼近,火药的味道愈来愈浓,道路也愈来愈不成道路,有时不得不在收割后的泥泞稻田里挣扎前进,人和驴通通遍体臭汗,气喘吁吁。傍晚在一条河边宿营时,有一个老太婆前来讨饭吃,父亲问她说离贾家屯还有多少里,她说离贾家屯还有九十里路。贾家屯是距前线最近的华东野战大军粮草储运站,也是民夫连此次艰难行程的目的地。
  父亲蹦了一尺高,翻了一个跟头,站定,用他永不嘶哑的钢嗓子吼叫:“弟兄们,听着,离贾家屯还有九十里,明天晚上,我们就赶到了!”
  刘长水和田生谷也扯着破嗓子吼叫,父亲的小母驴积极响应号召,高声鸣叫,是花腔女高音;四蹄弹动,是非洲踢踏舞。卸了套的毛驴们齐声叫,民夫们齐声喊,沉沉暮色里,河边一片欢腾。
  ……
  这一夜父亲难以入睡,他躺在一堆稻草上,仰望着漆黑天幕上的耀眼星辰,编织着明天的鼓动词儿,最后的一天最艰难最光荣的一天决不能马马虎虎,鼓动词儿要精彩、通俗、有嚼头,要解饥解渴忘疲乏,编一套不容易。编着编着他眼皮粘涩,开始犯困,挥挥手,心里想去他妈的明天再编,他相信自己是具有即兴创作的天才。南方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地平线上闪烁着翠绿色的镁光,一声声滚成团,一簇簇连成片,随即是暴雨般的枪声和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吼叫声。他翻身爬起,血液升温,心跳加剧,两排牙齿下意识地摩擦着。南边正在激战,令他兴奋。父亲对大规模的战争有着强烈的兴趣也有着淡淡的恐惧,他虽然从小就跟着爷爷玩枪杀人,基本上不畏生死,但对于这种集团大战不太适应。父亲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战士,在淮海战场上、在渡江战役中、在朝鲜战场上建立功勋,那是后事。他的成功得力于他的素质。名震四海的粟司令夸奖他是“天生的战士”也是后事。现在,他从稻草堆上爬起来,站在河边遥望战场。父亲后悔自己恋家从队伍里逃出来,误了这场大热闹。半边天都被打红了呀,不合时宜的南风把战场的扑鼻香气吹过来,父亲紧张不安地抽搐着鼻孔。他感到有一股热烘烘的气喷到了自己冰凉的手上。
  蛋黄色小母驴千言万语地舔舐着父亲的手掌,它的眼睛被火与星照耀,在河边的黑暗中,闪烁着奇光异彩,宛若最杰出的宝石。父亲转过身来,用另一只手摸着它的耳朵,拍打着它的额头,亲切地对她说:“小黄花鱼儿,你吃饱了没?这软绵绵的稻草不对胃口?将就着点儿!赶明儿见了解放军跟他们要谷草吃。”小母驴摇着尾巴,放了一个很响的很长的屁。
父亲在民夫连里(6)
  父亲与毛驴说话的时候,民夫们大半站起来,看南边的光景。河里的凉气侵上来,父亲感到股间紧张,那个独蛋儿上缩疼痛不太严重。火光断断续续地映亮河面,河水湍急,呈现灰白的光芒。听说东边有座木桥,但愿它没被炸掉。父亲很忧虑。他听到田生谷在旁边压低嗓门说:“大哥,咱去送粮食还是去送死?”
  父亲说:“粮也送,死也送。”
  田生谷说:“大哥,天地广大,咱跑了吧。”
  父亲拧住他的耳朵,低声说:“胡说。”
  田生谷说:“松手吧,大哥,我跟着你就是。”
  父亲突然跨上小毛驴,在民夫们中间串来串去,他说:“弟兄们,睡觉吧。”
  民夫们说:“俺睡不着。”
  父亲说:“睡不着就别睡了,都起来,赶路。”
  一个民夫道:“黑灯瞎火,人困驴乏,怎么赶路?”
  父亲骂道:“那就睡觉,谁不睡就枪毙。”
  民夫们纷纷躺倒,独有两个人不躺,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被父亲一顿象征性的拳脚打倒。这两个人被剥夺了领导权后,基本上没捣乱。指导员虽然坐在专车上,但病势日益沉重,天天咯血,脸像金纸一样。连长拉车还算卖力,充分表现了共产党员能上能下、不计较个人得失的风度。被打倒后,指导员一声没吭,连长低声咒骂。父亲说:“十一指子,别嘟哝,等把粮食运到,我就把你的破枪还你,连你的破官。”连长说:“你最好现在就把连长和枪还给我。”父亲说:“没门,你能领着车队一天赶九十里路?”连长说:“我能!”父亲说:“吹牛,别嘟哝,再嘟哝我骟了你的蛋子!”
  连长怕骟蛋子,不再吭气。父亲骑上毛驴,一手提一只盒子炮,沿着宿营地来回走,驴蹄弹打冻地,发出“得得”脆响,节奏分明,成为父亲所唱催眠曲的节拍。父亲———他的嗓音高亢油滑是泥鳅与鳝鱼交配产生的音乐形象———
  解放军在前边打大仗
  等着吃咱车上的粮
  睡觉是为了送军粮
  谁不睡觉操他娘
  榴弹大炮隆隆响
  天明咱去送军粮
  睡不醒觉走不动


  谁不睡觉操他娘
  老余俺口才天生强
  驴尾诌到马腚上
  一千里咱走了九百九
  谁敢装熊操他娘
  ……
  民夫们在父亲的动人心魄的歌声里,忍受着地上的潮气,忍受着饥饿寒冷和对明天的恐惧,哆哆嗦嗦进入梦乡。宿营地里,一辆辆木轮车下,响起了痉挛的鼾声和甜蜜的呓语。
  小母驴羞涩地趴在了地上,它为心上人的粗鲁野蛮甚至直指它的羞处不顾它的脸面而羞涩,并且伴有委屈、悲伤、愠恼等感情。
  父亲跌下驴来,立刻睡意矇眬,他本能地蜷曲着身体,紧贴着驴肚子,像一个胡闹了一天的野孩子依偎着母亲的胸膛沉沉睡去。
  ……
  天蒙蒙亮时,父亲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腰间摸摸索索做文章,打一个滚爬起来,急摸腰间,空荡荡没有一物,才要转身,两支冰凉的枪口顶在了腰上,他听到连长在背后冷笑,父亲说:“兔崽子,你舍得打死我吗?”
  连长把枪口使劲往父亲腰里戳了戳,咬牙切齿地说:“我太舍得了!”
  父亲高声说:“连长,你打死我可没人给你唱歌啦!”
  连长说:“你他妈的唱的哪是歌?我们的娘都被你操遍了!”
  父亲说:“我不操你娘你每天能跑八十里?为了革命,什么舍不得,何况又不是真去操!”
  连长说:“闭嘴!”
父亲在民夫连里(7)
  民夫们聚拢起来,父亲感觉到死期离自己还遥远得很呢,嘴里越发没了遮拦,并且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体转过来,与连长成了面对面。连长慌忙后退了一步,持枪的手也缩到腰间,父亲看到连长其实在打哆嗦,十月底的凌晨尽管冷气浸骨,但连长的哆嗦与寒冷无关。
  父亲说:“连长,你这个伙计不够伙计,我要毙你早就把你毙了是不是?不看在别的份上,你也得想想我给你割去那个丑指头,要不你连个老婆也讨不上。”
  连长怒冲冲地说:“闭嘴,我开枪了。”
  父亲说:“指导员,你这个痨病鬼替我求个情吧。”
  指导员躺在稻草上,像根木头。
  民夫们说话了,他们不同意连长开枪。小母驴蹭上来,羞羞答答地咬父亲的衣角儿。
  父亲摸着驴头,悲凄凄地说:“驴啊驴啊,只有你真心对我好。”
  两杆长枪指住了连长,是刘长水和田生谷。刘、田说:“把枪还给余大哥!”
  连长无奈,垂下了手臂。父亲跑上去一步。把双枪夺过来,插在了腰里。
  父亲说:“把他按倒,剥下他的裤子来,骟了他的蛋子。”
  刘、田按倒连长,连长死死护着裤腰带,骂道:“余豆官,你这个土匪种,枪毙了我吧。”
  父亲说:“不枪毙不枪毙,骟蛋子骟蛋子!”
  指导员咳着坐起来,咳着说:“余豆官……别胡闹……整理队伍……过河送粮。”


  父亲说:“痨病鬼说得有理,听痨病鬼的,军粮送到再骟,弟兄们,快埋锅造饭,吃了饭找桥过河,今日死活也要赶到贾家屯!”
  司务长对父亲说:“只剩下一袋子高粱米啦,怎么办?”
  父亲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司务长是个挺好的中年人,他的故事顾不上讲了,他说:“我想,今日要赶很多路,又靠近了战场,吃不饱不行,是不是吃几袋军粮?”
  父亲说:“不行不行,胡闹胡闹!”
  司务长说:“问题不大吧,到时跟粮站的人说说清楚。”
  父亲说:“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少了几袋子军粮怎么能说清楚?一粒军粮也不能动,吃屎也不能吃军粮,谁吃军粮操他娘!”
  司务长说:“吃不饱怎么行?”
  父亲说:“谁饿谁来吃我的吧!”
  司务长哭笑不得。
  父亲说:“多加水多加水,熬汤喝。”
  司务长说:“喝汤不顶事。”
  父亲说:“过了河我给小伙儿打几条狗吃。”
  指导员拄着棍站起来,他说:“余豆官同志是对的,同志们,咬牙坚持吧,吃军粮是耻辱的行为。”
  父亲说:“你看你看,痨病鬼支持我啦。”父亲把一支盒子递给指导员,说:“我把指导员还给你吧,你这个人不错。”
  指导员接过枪,插进木套,说:“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不妨碍你。”
  父亲高兴地拍了指导员一巴掌,没想到下手太重,竟把他拍了个嘴啃冻泥。
  ……
  面对着七零八落的断桥,父亲气得眼睛放绿光。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冰冷的河里虽然流光溢彩,但没有一丝一毫暖意,河边浅水处结着狗牙般的冰凌,看着都让人寒冷。民夫们都是阴历八月离开老家,穿着单裤夹袄,个别的带一件破棉袄。潮湿的冷风一吹,河里的冰水一激,不但身上冷,心里也凉冰冰。所有的民夫都在河边立着颤抖,双手有抄在袖管里的,有插在腰间的,耳朵冻红得犹如鸡冠子,鼻尖上挂着鼻涕水。父亲扫了眼他的民夫,心里生出很多凄凉情绪。不唯人抖,毛驴也抖,父亲的小毛驴尾巴夹在双腿中间,紧咬着牙徉不哭了声音,眼睛里盈满泪水。父亲伸了巴掌擦掉它眼里的泪水,安慰了它两句,它依然流泪,激得父亲烦恼,便粗鲁大骂:哭你娘个球蛋,动摇军心,我宰了你!小母驴不哭了,肚子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好像悲恸深厚黏滞难以下咽,但父亲认为它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乘机添乱,恼怒挥一拳,瓷瓷实实正中驴头,小母驴应声倒地,躺在地上打滚撒泼,做出无数肉麻姿态,父亲不理它,它又无趣地爬起来。
  指导员拄着棍子移过来,站在父亲面前,宛若一架活骷髅。他说:“豆官,不要着急,想想办法,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
  父亲有些草鸡,软软地说:“你有什么好法子?”
  指导员说:“过河走桥,没桥乘船,没船涉水。”
父亲在民夫连里(8)
  父亲看看那桥,桥面不知何处去了,只有十几根焦黑的桥桩兀立在水中央。
  指导员说:“桥毁了,修来不及,没有船,只能涉水过河啦。”
  父亲说:“这么冷的天过河,连鸡巴头子都要冻下来的。”
  父亲说:“河水有多深?”
  指导员说:“下去探一探。”
  父亲说:“谁敢下去探?”
  民夫们望着凝滞的冰河,个个面生畏难之色。不但没人报名探河,还有几个民夫提议把粮食卸在河边打回头,反正解放军千军万马不在乎这六万斤小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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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导员愤怒地驳斥了这些反动言论,然后,剥掉棉军袄,褪掉单裤、布鞋,佝偻着腰站在父亲面前,瘦骨铮铮,好像一具铁铸的鱼刺。他嘴唇乌紫,牙缝里渗着血,眼珠子灰溜溜的,像两粒冰冷的玻璃球儿。他说:“余代连长,你照顾连队,我下去探河。”
  父亲心里一阵滚烫,大声吼叫:“指导员,胡闹什么,你下河去见阎王爷?要探河道也轮不到你,快穿上衣裳吧,要探我去探,谁让我抢了个连长呢?余代连长?伙计你是共产党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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