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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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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鲁恒微笑,将杯里的水一半倾入湖中,剩下的一口饮尽。在他跃上战马时,听见身后欢声雷动,人群分列两侧,用血红的安石榴花在圣徒必经之路上长铺成毯,数十近百的孩童追着军队奔跑。葵花们用几近呼喊的声音念诵圣册和贝鲁恒少年时写的诗歌,这不是祈福,不是祝愿,因为根本没有人怀疑这位武圣徒、教皇国最强的名将会为他们收获胜利。无数带着向日葵标识的少女挤到队伍前抛洒花瓣,期求得到匆匆一眼回瞥。有个妇人抱着她半岁大的儿子挤在道边,请贝鲁恒从那些诗句里取出一个词给孩子命名。“就叫潘格兰涅吧,”贝鲁恒望着一地艳红,随口说,“石榴花的意思。”连生产时也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妇人突然痛哭失声,但它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潮的喧嚣之中,如同雨珠还未与炙热的沙漠相触,就半空蒸发得干干净净。
“圣者不朽!”人们喊道,“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珀萨骑马并行在贝鲁恒身侧,簇拥的面孔从眼前一堆堆掠过。“……宗座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他低声说。
“你的意思是?”贝鲁恒似笑非笑。
“舍阑人蛮勇无畏,战力极其强悍,直撄其锋绝不是上策。我们第六军更是以进攻见长,防守和机动相对可算软肋,就像两把利剑相抵,除了卷口或折断,没有别的结局,宗座早年曾身经百战,应该心知肚明才对。现在舍阑人已经在大陆建国,攻击性有所减弱,但我们反攻的时机还未到,为今……”珀萨若有所思,似乎突然顾忌到什么,没有了后文。
“珀萨大人是想说,等舍阑国内动乱,我们再收拾残局即可。”云缇亚一旁轻哂起来,“茹丹人天生就贪婪狡猾,反复无常,绝不会甘心受舍阑驱使,时间一久,必然叛变,到那时便有机可乘——是这样吧,大人?”
珀萨冷哼一声,并不搭理他,云缇亚也丝毫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与旁人说笑。部队从外城的城头经过,石缝中依然可见黑红印迹,最后的一批尸体还未从这儿撤下,旗杆上吊着绞死的人,乌鸦将他们的肚肠都啄了出来,而雉堞那边,长矛密密麻麻挑起上百颗头颅,有的已露出雪白颅骨。
一些士兵捂住了鼻子。
贝鲁恒放慢马速,在一颗头颅前停伫了好一会儿,然后用马鞭将它拨转过来。“看。”他对云缇亚说。
云缇亚眯起眼睛。尽管那颗头腐烂了大半边,一只眼珠也被乌鸦吞掉,留下个黑洞,他仍然认出了它。
梅瑞狄斯的头。
“原本他可以不用死的,”贝鲁恒似乎在叹息,“不过有人举控,他在查收了哈茂的财产后,大部分并未上交,而是据为己有。”
“为何您知道得这么清楚?”云缇亚问,“那个举控人是……”
贝鲁恒又拨了一下鞭梢。
“有什么奇怪?”他回答,“是我。”
云缇亚一瞬不瞬地盯着圣徒。“您是个嗜血的人。”
贝鲁恒大笑起来。九年了,从未有人看见他这样放声笑过。尽管声音一如既往,轻如飘雪,却含着薄锐砭骨的寒意。胸膛随同猛烈的呼吸而抽缩,他一夹马腹,远远地当先行去。金属护手是冰凉的,贴住嘴唇,那咸腥液体的味道仿佛也变得深冷起来。是的,没错。这才是血的味道。
嗜血……真是恰如其分的形容啊。
他是宗座用血肉饲养长大的猛禽,自然比谁都了解那个一手训练他的人。“如果我以那种理由请求,”他告诉修谟,“他无法回绝。”事实上,当他跪在宗座厅的红毯上,正式提出请缨时,原先笑容可掬的教皇猛地将书桌和满摞的案卷都掀翻在地。意料之中的反应。
“你想找死吗?”年长的武圣徒朝弟子怒吼,“你真以为舍阑人的战象只是一堵任你攀越的城墙吗?你的实力和作战方式,我全都一清二楚。第六军横扫野原的重骑精兵,在那怪物面前就如蚱蜢一般渺小,运用灵活机动的部队进行远程打击才是唯一可能有效的方式,但那正是你的弱项!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教皇国最强大的军队葬入深渊,万劫不复?”
贝鲁恒低头不语。
圣曼特裘一世霍然站起。“闻见血和死亡的气息吗?听见外面的哀求与哭号吗?”他在鲜红的祭服内张开双臂,像一只刚进食完毕的鹫鸟。“你以为这些都是为谁而生?枢机团必须毁灭,必须后继无人,从牧师中推举教皇的规则必须被打破,只有这样才能让圣廷存活下去。贝鲁恒!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继承者!人们痛恨牧师,是因为他们尸位素餐,毫无力量,如果神已离开人间,那就只有剑和火焰能引导光明!你拥有冷静敏锐的头脑,不逊于我的剑技,以及‘不折之剑’的英名;你掌握着教皇国三分之一、也是最精锐的兵力,而只要你一声令下,不光是第六军,整个国家的人都会为你效死。我已为你清除了最后的阻碍,你的力量将把你当仁不让地推上这个位置!我教导你二十年,就是为了那一日,你怎可让我的苦心全部付诸东流?!”
“我明白自己的责任,猊下。事关圣廷存亡继绝,我殒身不恤。可是……有生之物终将死灭,有形之物终将消弭,这是主父的旨意。……”
教皇英俊而已经初显苍老的面孔扭曲着。
“……你想说什么?”他忽然放轻了声调。
“我也许无法再尽忠于您的大业了。”贝鲁恒抬起头,这一刻,越窗而来的阳光映上他苍白惨淡得出奇的面孔,却无助地未能给予后者半分温暖。“这个身躯还有多少时限,我大致也清楚。或一年,或两年,或者什么时候突发猝亡,那都不是我所能主宰。老师,您愿意让您的剑从战火里冶炼出来,却锈折于鞘中吗?您愿意看到一个尚未老朽的军人在战场之外饱受折磨,憔悴得不堪入目,最后死于民众的惋惜和回忆吗?”
教皇往后退了一步,任凭身体坐倒在御座上。
他什么都考虑好了,唯独除了这件事。是的。他知道,弟子说的是实话。
“所以今天,我在此请求,”贝鲁恒伏下去,血色的额印轻触地面,“请成全我作为一个武圣徒的荣誉。请让我陨落在敌人的尸骨前,以战士之姿蒙主恩召。我向您奉上剑丛与火焰,也请赐我剑丛与火焰以供安息。若我的命运是为您饮血而生,那么,也请让我饮血而死。”
他明白。那个人无法回绝。
他如愿以偿地地披挂上铠甲,跨上战马,前面是血流汇成的道路,后面是欢呼涌动的人群。
如此熟悉。正像九年前,自己刚刚踏进这个城市。
而现在他只不过想离开它罢了。
被暗红渗透到骨缝里的白色城墙在颤抖。风干的尸体轻微摇摆,骨节撞击发出脆响。头颅们用空落的眼窝注视着这个即将去赴一场饕餮的怪兽。城下黑压压一片,仿佛蜜糖上的蚂蚁,但他们的声音却能令云彩也停止流动。“圣者不朽!圣者不朽!圣者不朽!!”那样歇斯底里的呼喊,足以撕碎横拦在它们面前的一切事物,“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饮血而生。饮血而死。
贝鲁恒仰头大笑起来。
海边,笛声缓缓地扬入风中,却已不成旋律。
浪花轻啮着少女赤/裸的足尖。一只潮蟹钻出沙地,飞快地爬过那些新写下的字迹,最初还是秀丽姣美的,其后越来越潦草模糊,终于只剩下书写者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
军队从堤岸上经过。或许是听见笛音,有人下了马,独自走到她身边。
达姬雅娜漠然望着他。不再是那个轻言细语,递给她一本歌集的诗人。被坚硬沉重的钢甲包裹的男子,身上有着咸涩海风也洗不去的腥味。
“离开这里吧。”他说。
海水涌上来。没有完成的诗歌变得黯淡。
“离开这里,”贝鲁恒轻声说,“然后,忘了它们。这座城市的力量要在顷刻间毁灭人的肉体,是绰绰有余,但是,要永远地禁锢一个灵魂,那还不够。”
长笛在沙上写划,被水冲褪。周而复始。
“……我年少时曾爱过一个姑娘,在山林中与她私立盟誓,结为夫妻。后来我离弃了她。只因圣徒不可有婚姻,不可有凡俗的肉/欲。”剧烈而断续的干咳占据了整个胸腔,语声越来越细微,但这并未阻止它持续下去,“圣徒是这样的一种生物,他们拥有世界上最高亢的声音,能迅猛地咆哮,召唤山洪与雷霆,令聋人复听,长眠之人苏醒。然而他们的喉咙不能歌唱,不能吟咏,不能哭泣,不能笑,不能告白,也不能爱。”
达姬雅娜凝视了他许久,似乎要努力地分辨出她在那些诗句中所熟识的面孔。然后她写下另一行字。
“我想吻您,”她写道,“可以么?”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贝鲁恒说,“可以,达姬雅娜。你可以吻我。但你知道,我永远不可能爱上你,永远不可能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你。”
达姬雅娜笑了笑。
她将那行字抹去,转身离开。
长笛的回音消失了。怀抱着整座圣城的风吹了起来。
那是自新圣廷建立后,教皇国最漫长的一个夏天。
他们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您觉得某个事件还没完,您的预感是对的……
☆、Ⅶ 风霆(1)
当他对你们说话时,要相信他,
尽管他的声音会击碎你的梦,像狂风尽扫园中的花。
——《先知》
前编Ⅶ:风霆
由哥珊启程向东,越过边境进入耶利摹帝国,大致有两条路。
一条略微远些,从逝海沿岸的平原行进,然后顺着丘陵深入内陆,途经贝鲁恒的故乡——教皇国东部名镇鹭谷,再往北五十哩即是依森堡,与帝国俯仰接邻的第六军总驻地。
另一条则不必绕远,直接取道圣城东北的冬泉山脉,通过被誉为“教皇国第一要塞”的冬泉关,一样也能到依森堡。不过对几乎一马平川的哥珊以东地区来说,冬泉山脉已经完全可以用“险峻”这个词来形容,与贝鲁恒随行的是清一色的锻甲重骑,连马都被近百磅的锁子铠紧裹着,翻山过去能不能更快地抵达目的地,倒是个很值得怀疑的问题。
贝鲁恒选择了前者。
“似乎冬泉要塞的守将是那个声名狼藉的人?”听着逝海的潮声,圣徒漫不经心地对最亲近的幕僚说。部队安静地在橘红色的暮霭中行进,第六军共有四个军团,三万名士兵,除了一千人常驻哥珊外,都分布在以依森堡为中心的十二个城垒中,随时听候调遣。贝鲁恒这次将圣城的驻军全调了出来,令阿玛刻带两百人运送辎重补给先行,余下的跟随自己。预计再过三天,就可以到达本部,与麾下另外两名军团长——龚古尔和普兰达会合。
“伊叙拉·法尔德丽叶,据传拥有舍阑血统的茹丹人,”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珀萨向来平直的嘴角扬了一下,“在吉耶梅茨救出他之前,是个洗刷战象的奴隶。他的特长是每战必败,凡以他为主将的战役必以惨烈结局告终,奇怪的是他一直活到现在,并因为顽强的生命力越来越受统帅器重。第四军有人传言,他是吉耶梅茨的私生子。”
“那种特长可不是人人都具备的。”贝鲁恒轻笑,“可惜了,这次没能见上他一面。”
云缇亚动了动唇,但终于没有插话。头顶,几只毛羽黑白相间的夜鹭无声飞过,翅膀将浓重的黄昏天幕刮出一线血痕。
石匠在雕像基座上刻完最后一个字,放下凿子和铁锤,拍了拍满布灰屑的手,高兴地端详着历时一年零七个月总算完工的作品。
他当然高兴。这倒不是因为他多么陶醉于这件艺术杰作——鹭谷有着全国、乃至全大陆品质最高的雪青石,光是把那种脂肪一样洁白滑腻的石头从山岩里凿出来,再用泉水细细磨光,顺着纹理一刀一斧塑成形状,最后按照自己的臆想赋予它生命——实在是一个令人无比迷恋的过程。
石匠不是鹭谷人。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来,叫什么名字。他像某个冬天偶然飘落的一片雪花那样来到了这座因武圣徒贝鲁恒而举世闻名的城镇,没有称呼,没有财产,没有家人,没有宗教。他不爱说话,也不懂拼写,请他雕刻墓碑的人必须把铭文写在纸上;但他总会笑呵呵地招呼他见过的所有人,会向钟楼上的鸽子抛掷碎面包,会和邻里一起到教堂做晚祷,即使他完全不明白那些颂词的含义。时间长了,人们渐渐也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寻常的傻子,找他干活的多了起来,那仿佛能让石块具有灵魂的完美技艺很快众所周知。
所以镇长开始筹划这回的大工程时,大伙第一个就想起了他,事实证明这是无可挑剔的选择,要把一块高达八十尺的大块雪青石完整地凿成栩栩如生的雕塑,没有更好的人选。石匠很愉快地接受了委托,人们对他的工作表现出了相当的尊敬和羡慕,并无数次地向他提及建造这座雕像的意义,虽然他一句也听不懂,这并不能妨碍他在上面投入十足的热情。
但后来这种愉快的感觉就消失了。
他不是独自工作。起初有十五个鹭谷最优秀的匠师和凿石工跟他一起干,可随着进度渐深,人数却越来越少。两个工人在采石的时候跌下悬崖,一个在过度劳累后感染了致命的斑疹风寒,经验最丰富的老匠人为雕像头部抛光时不慎失足,摔断了脊椎,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另外十一个则是由于某次山洪爆发,为了抢救雕像而被呼啸的泥石流吞没。全镇居民还专门为那件事聚集在中心教堂,表示最沉重的哀悼,主教(当时牧师还是个受人敬重的职业)更挨个向死难者家属握手慰问,保证他们的儿子会因这神圣的献身而荣升天国。
石匠不喜欢那样。确切地说,是不解。
他始终也没弄明白人们为什么会为一块石头做出这种举动。
他爱这雕像,比任何人都重视它,这是他的造物,他的骨肉,他的儿女……但它只是一块石头。
他看过流浪的野猫被马车碾死,冻僵的麻雀在手心里再也没能暖和过来。如果愿意,他可以令任何一块石头拥有生命,却永无法让熟悉的体温重回到血肉之中。
然而这短暂的迷惑很快就被大功告成的喜悦置换到了脑后。一年零七个月结束了。此刻,他忘记这雕像的父辈只剩自己一人,有一种极其强烈、呼之欲出的兴奋噎在胸口,令他恨不能吐给每个同伴听。人们围拢过来,观瞻着他的成就,一些年轻女孩在仰望到雕像面孔的一刹那,险些尖叫着晕了过去,许多老人则认出了那张脸,泪水横流不止。镇长将颤抖的手触上雪青石底座,许久才收回来,似乎在体味着那上面传来的温度。突然,他俯下去,深吻着雕像的冰冷足尖。
“是他!是他没错……”他喃喃道,“圣者啊……圣者!”
云缇亚是在夹道欢声中踏入鹭谷的。他有些失望,但老实说这场景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最初的最初,鹭谷只是个仅有七户人家的小村,风景清丽却贫穷得难以忍受。它的命运在它收留了一名怀有身孕的小贵族女眷后开始改观。那位落难的夫人艰难地生下一个男孩,不久便与世长辞。后来有人说,那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刻,东方天幕出现了一颗色泽鲜亮的星,明艳似火,殷红似血,正如同他日后为这片大地带来的荣耀与革新。
村里的长老经过商量,决定抚养这个连父亲也不知为谁的男孩,直到几年后,一位身穿铠甲、腰间佩剑的圣徒骑马路过,带走了他。又过了十几年,圣徒成为大陆历史上第一个非牧师出身的教皇,而那孩子,成为新的圣徒。
愈来愈多的人慕名涌到鹭谷。田地被开垦,贸易因居民的增长而日渐发展起来。草屋拆除了,利用附近特产的乔木和坚硬石料,人们建立了新的城镇。
而此刻,在短短九年间汇集而来的人汇集在这个镇子的街道上,争抢着一睹那张自己未曾得见的面孔。云缇亚的灰牝马也早已习惯了大群观众,怡然自得地跟在圣徒披着薄叶甲的战马身后。临街的窗户里不断有大盆鲜花倾洒下来,给阳光裱上一层流转不定的色彩,一切就像行走在滚烫而尚未凝固的琉璃内,明丽朦胧,甚至让人产生了仍然身在哥珊的错觉。
贝鲁恒掀开面罩,和往常一样向众人挥手致意。但从他的表情中,云缇亚知道,他没有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人。
鹭谷镇长,一个留着花白山羊胡须的瘦小男子,垂手立在街道尽头,当部队走近,他先是行了跪伏礼,亲吻了圣徒面前的土地,站起来又深鞠一躬。“尊敬的圣者,”长长一段表示欢迎和受宠若惊的套辞后,他说,“下季便是您三十岁生辰,值此之际,请容许我们全镇居民为您献上一份绵薄微礼。”
贝鲁恒抿了抿唇角。他不认识这个人,正如他不认识这座九年前才竖立起来的石头城镇一样。
“礼物……?”温和地,他开口,“谢谢,不过,等我回来再说吧。我还有军务在身,顺路经过,只是想祭扫一下我母亲和旧日几位长老的墓罢了。”
镇长一直低着头,他有些过于紧张,声调僵硬,明显是在背诵台词。“吾兄,请不要就此离开,您是鹭谷的儿子,我们忱挚爱戴的人,而不是一个过客。您的身影像月亮将光芒投映到我们脸上,至少,在您凯旋之前,请接受您的从者的仰望与供奉。”
贝鲁恒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匆匆沐过浴,换上朴素的便服,从陵园回来,他同镇长一起来到一大片绿地上。石板已开始铺设,喷泉尚在修葺,这里日后会出现新的广场。绿地正中央,开着绚烂的紫罗兰和豌豆花,一幅似乎是由十几匹细布缝缀而成的帷幕罩住了某个和小钟楼差不多高的建筑,两个镇民走过去,将它拉了下来。
人群爆发出低低惊叹。
贝鲁恒仰起头。一个近八十尺高的雪青石武士挺立在宽大的底座上,左手掣着一面镶有血天使纹章的筝形盾,右手则持举长剑,剑面虽然也是石制,两边却真的细细打磨过,太阳下有种形似金属质的锋利反光。甲片的细节极尽精致,而它们下面是一副比例十分完美的形体。那武士身材高大修长,充满力量,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面孔——带着额印的面孔英俊得令人难以直视,难以言述,正如同秋季的满月,洁白无瑕,不见丝毫阴翳,也不会亏一分,不会更盈一分。
“圣者不朽!”人们齐齐跪下,周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丝尘扬舞,声浪也随之掀了起来。“圣者不朽!”
“这是谁?”贝鲁恒问。他声音本来就轻,此时被彻底淹没在整齐一致的呼喊中,但离得最近的书记官听到了它。
“是您啊,圣者。”半点也不掩饰笑容里的凉薄,云缇亚回答。
贝鲁恒唇线稍稍扬起,但那不是笑。
他身形只比普通女子略高,且由于多年久病的缘故,看上去颇为瘦弱,尤其这一刻没有骑马,缺陷更加明显。至于容貌,最多也只算是中上,虽然绝不能说丑陋,但和面前的石雕武士比起来,就像正午盛阳下豆大的一星烛火。
“是么……”自语似地呢喃道,“……真有意思。”
他慢慢走上前去。直到再怎么抬头,也已经望不到雕像的脸。
底座上烫铜的铭文,真真切切是自己名字。不知为何,却认不出,也读不出来。指尖触在上面,像隔着容器触摸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存在。
背后,人声鼎沸,盖过了一柄刀从衣摆内缓慢抽出的摩擦声。
石匠始终注视着那个人。即使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雕像上,他目光也一刻不曾从那人身上离开。
就是他么?不,这太荒谬了。
他记得自己是照着一幅画雕出了这石像,画上的青年安静沉思,俊美如处子。他还原了他的身形,他的脸容,只不过凭空添上一副铠甲和剑具。所有的老者,所有的年轻人,所有的男子和妇人都盛赞这张面孔,这是他们回忆中、或者想象中圣徒的面孔。圣徒就应该如此,英武无匹,远超凡人,只可遥望,不可接近。
不。
根本不是这样。
那人身材矮小,相貌平庸,面色苍白无力,还有种沉淀已久的虚弱。尽管他气质宁静,轻声细语,举止温柔而优雅——可他根本就不该是一个圣徒。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上去,将那人狠狠揍一顿,然后痛哭流涕。他毁坏了他的臆想,夺走了他所有的期待和成就感,再没有什么比一座和真人毫不相符的石像更能给一个石匠带来沮丧。人们的眼神热切,写满尊崇,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觉得坐立不安,焦躁难耐。
他是这样想的,便这样做了。
窃窃私语想起,很快变成了惊呼。镇长吓得面如土色,几个城镇守卫立即拔出武器,云缇亚冷冷地示意他们退下。那个站在雕像前的人扭过头,饶有兴味地望着冲过来的石匠,原本正要举起的拳头忽然僵住,石匠有些发呆,对方意料之外的反应让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你是……”
喉咙许久不曾发声,闷钝的,像朝着一个大瓮里说话。
“是的,”那人说,“我是贝鲁恒。”
石匠搔了搔头。这个名字对他并没有意义。
“我听我奶奶说过,在圣徒呵气的一瞬间,幼芽会长高成为大树。他的血滴在荆棘中会开出玫瑰花,他的吻能令泉水变成蜜酒,他走在荒原上,从脚印里会燃起火焰。”
贝鲁恒笑了,似乎他并不觉得回答这个孩子般的男人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是的。古代的诸圣确实能展现这种神迹。”
“他的声音响亮,能从一座山巅传达到地平线外的另一座山巅。”
“是的。”
“他振动风和雷霆,就像鹰隼振动双翼。”
“是的。”
石匠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他开始不那么抵触对方了。或许他没有圣徒的仪表和力量,但这简单的答复却生出一种不可逆转的效力,在它们面前,世界非黑即白,一切仿佛眼皮底下的实物那样清晰且触手可及。
“那么……”
他听见自己问。
飞舞的尘埃忽如叹息一般沉寂了下去。
斧头刻成的额印在雕像脸上洇开大片鲜红,那张俊美无伦的面孔被血流覆盖。
他听见疯狂的吼声,女人和孩童随之尖叫。刀光在眼角亮了一亮,原先拉开帷幕的镇民其中之一,此时手持利刃朝贝鲁恒猛撞过来。人们的双眼被寒芒刺痛,连眨都无法再眨一下。二十步开外,一个瞳色铁蓝的侍从用独臂掣出巨剑,但已难以在刹那之间近身。
石匠没有看到这些。
他只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体。
谁也不能打断他。谁也不能阻止他向面前的人发问。他是如此强烈地渴望,渴望切切实实碰触到那个纠缠他已久的答案。当语句从唇齿间吐落,除了那个既定的、非黑即白的回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已经无足轻重。
“那么……他能令死去的人复活吗?”
贝鲁恒不解地看着他,但很快,这种不解就化成了深沉浓重的悲哀。他闭上了眼睛。
“……是的。”他说。
石匠微笑起来。当巨剑劈开刺客的骨骼时,那把尖刀也在温热的血肉深处折断了,像一块被赤手握住的冰。
作者有话要说:
☆、Ⅶ 风霆(2)
贝鲁恒猛地后退一步,一股犹如困兽脱出牢笼的巨力将他撞在那雕像上。石匠的头从他胸前滑落,留下怵目惊心的血迹。
“萧恩!”云缇亚叫道。
萧恩拔出剑来。他力道极大,但相当有分寸,刺客背后的伤口十分吓人,却精确地避开了要害。珀萨上前翻过那人的身子,憔悴而满布皱纹的脸此时为鲜血染透,而嘴角还在机械地抽着白沫,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自裁了。”珀萨说。
“谋刺圣徒本就该下地狱的吧。”云缇亚耸肩,“连那里都不怕的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贝鲁恒倚在萧恩的手臂间,他没有受伤,石匠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刀,可旧创难愈的胸口也遭到了强烈撞击,大股血流随着拉锯般的干咳汩汩涌出,几乎一度让他因窒息而失去意识。终于回过神来的人们仿佛都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只有镇长匍匐在地,抖得像一片风中黄叶。
“宽恕我!请宽恕我的疏忽!……这人在镇子里住了几十年,老实本分,从没听说过什么劣迹……他好几个儿女都早早夭折了,唯一长大成人的小儿子加入了圣廷禁卫,前段时间也传来噩耗,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有点古怪……可没想到,没想到会做出这种傻事啊!”
珀萨站起身。“傻事?”他冷冷说,“不尽然吧。懂得预先服下毒药,自我灭口,倒还真像个精神失常者的作为。”
“他手上根本就没有剑茧,以刚才那动作,要归为受过训练的暗杀者未免太过可笑。”云缇亚将那人已经僵直的手抬起来,“谁想买通他去除掉一个守备森严的大人物,实在是愚不可及。依我看,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活了而已。”
“守备森严?”珀萨居高临下,投过斜斜一瞥,“事情发生的时候,圣者身边都有谁?而云缇亚大人,您当时又在哪里?别忘了,今天可是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
云缇亚不再吭声。他早该知道的,和珀萨争执不但浪费唇舌,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冷漠,顽固,敏感,偏执,阴谋论,永远怀疑一切——阿玛刻怎么会为这样一个人神魂颠倒呢?
镇长还在嘶哑地说着什么,但已经没人理会他了。深红发黑的草叶贪婪吸吮血浆,直到那浓稠的液体冷却凝固,将它们永远胶结在一起。“都住口。”贝鲁恒的声音。
四周静了下来。
“我相信这只是场意外,不想再去追查任何人。”圣徒垂下目光,意义未详的笑容仍然停留在石匠唇边,却已开始僵冷。“好好安葬他,为他祝福吧。这事该结束了。”
没人提出异议。当强壮的侍从搀扶起贝鲁恒的时候,一些妇女跪在地上念诵祷词,又好像是在细弱如丝地哭泣。
——这一刻,云缇亚瞧见了贝鲁恒的脸。
极度苍白,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他清楚,只有在贝鲁恒动了杀念时,脸才会白到这样一个地步。那让他看起来像个饥饿的鬼魂,渴求着来自鲜血的温暖和滋润,永不厌倦,永不满足。
书记官的预感在当天夜里得到了证实。
午夜时分,部队离开了鹭谷向北行进。按照计划,他们将在山麓扎营休息。这里距依森堡,只有不远的一段路程。
八百余人的队伍延伸出了一定长度,又不超过彼此能够接应到的范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避免突然出现的敌人前后夹击。贝鲁恒走在队伍前方,壁垒和箭塔上的火把远远地连缀起来,仿佛一朵散发微光的小花,在岩缝间怯生生地飘摇。
他从手指上摘下什么东西,递给珀萨。参谋点了点头,拨马往后队而去。
负责殿后的是两个编的锻甲重骑兵,以及一编配备狙击弩和鳞盾的重装军士。珀萨命令重骑兵跟随部队前进,弩兵则原地不动。“克利夫兰。”伸出一只手,他唤队长的名字。
“是,珀萨大人。”
“我所说的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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