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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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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努孚最后望了一眼人群里某个身影。他掉头奔入丛林,树荫转瞬替他抹去踪迹。莉蓓卡叫着追过去,让树根绊倒,尖利的石头划破她的围裙和膝盖。守备长也正要令部下追赶,“等等。”帕林说。

“也许他会成为另一个魏尔儒。”

“也许他会成为另一个我。”吵嚷中,两人的对话唯有彼此才能听见。“给他点时间冷静一下吧。现在这些乡亲最需要您和您的弟兄抚慰。”

气氛在守卫长久的介入后终于缓和了些许。其间帕林一直坐着,用手巾捂住鼻子止血,对任何人的问题都只是简要回答一两句。守备长好容易把大家暂且劝回原来的工作地,又叫人搀走那哽咽不止的少女,帕林仍未起身,只轻微扬了扬眼角。“我的审判什么时候举行?”他问。

守备长盯着他。

“弑父之罪。”

老战士笔挺的眉毛耸立起来。“别开玩笑!”

帕林忍俊不禁。“是我错了。您先替我稳住秩序,让各位都安下心。我这儿洗干净就过来。”

草叶在湍急的涡旋中随波逐流。水潭上倒映的身影最终只剩下了一个。

帕林依旧坐在他几乎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的地方。他在思索。那同时也是等待。

“您还满意么?”他说。

高处树枝上传来细微的衣裾拂动声。有人轻盈落地,穿过林荫走到他跟前,一把将面幕掀开。

“我后悔了。”云缇亚说。

帕林笑得就像个稚童。

“你说如果不按你的计划做,鹭谷将会大难临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相信了你。是的,不干点什么,他们会死。但听了你的鬼话,他们马上就会死!死在你为他们精心设计的棋盘上!”

“真要悔悟,刚才不就该现身,拆破我的骗局吗?那可是您亲笔写给我的呀。该说您也没有自己所理想的那般正直?或者其实您明白……”血已经凝固,淤塞鼻腔,帕林的语声格外低沉,“事情做下了就必然有其后果,白纸黑字写下了就再难抹灭。”

教训么?还是那人在试探对手的底线?“你究竟要愚弄人心到什么时候!”

“……加入我。”

云缇亚的指关节咯咯作响。

“我知道这对您有点为难,不想贸然逼迫您。”帕林站起,两人的视线彼此无一退让,“我需要的也不仅仅是您的情报和知识,否则在依森堡便可以开口,以您的亲友相要挟。即使这很天真,也仍然希望多留点时间给您认清……并接纳站在您对面的那个人。”

“出谷的那条山道并非毁于雷雨,而是你派人干的吧?”

帕林的话似乎包含了对这个问题的默认。“我不要单纯的工具,不要锋利的剑与匕,因为我自知无力驾驭它们。”他继续说下去,“我要的是一只手替我持剑,这只手臂必须和我的头脑、心脏里流着相通的血。我需要一名战士,以及他背后的旗帜;我需要一位曾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过的向导;我需要一个与我意念一致的伙伴,如机械般精密,却又拥有血肉之躯,能放心地将生命交给我,这样我也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安然托付。”

他是影子。

在寻找他的身体。

“我需要诸寂团。”

“不可能!”云缇亚喝断道。

与他年纪相仿佛的男人坦荡地笑了。“您出现在这里,并听完到刚刚为止我说的每个字,就证明,它是可能的。”

云缇亚往前踏了一步。风绷紧了,草叶悚然颤动。

“想杀我吗?不,您不会那么做。我一死,真相永远无法揭开,即使众人知道,死无对证,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会在虚幻的恐惧之中互相猜疑,互相毁灭。一些人将逃走另一些人将被同伴杀害,鹭谷将彻底荒芜,沦为废墟。现在已是最紧要的关头,如果不吼叫,他们将喑哑着死去;而我将引领他们发声。”

“这难道不是你一手造就?方才我所见的人们,生活充实,自食其力,欢笑都发自真心,是谁唯恐这世道还不够乱,要把他们推进风暴之中?是谁在破坏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安宁!”

“看来您对这样的‘安宁’……很满足。”

帕林随手一掷,指间把玩着的石子沉入泉池,水花只绽开了一刹那。

“可我并不。”他说,“鹭谷仅仅存在于时间的断层中,靠狭隘的封锢才得以使自己活下去。这幻觉一般虚浮、泡沫一般脆弱的安宁,能够维系到什么时候?撕碎这张面具,换来一个能见容于时代阳光之下的鹭谷,主事大人,您竟不会衡量这价值取舍?您在哥珊豁出一众部属、甚至您本人的性命,不也是为换来一个真实的、拥有恒久幸福的国家——”

“——够了!!”

空气中的尘埃微微震荡。短暂的寂静后,帕林耸了耸肩。

“……我只想问一句,”云缇亚说。他有些喘息,但已经冷静下来。“安努孚真是圣秩官的私生子?”

回复他的是心照不宣的笑容。

没错。在“背叛”这个事实面前,圣秩官的私德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也少有人会去追究当年的通奸证据——除了安努孚。所谓的血缘,纯粹是将他与那个消失了的人捆绑起来的绳索。“他离开,并非出于幻灭,光那封信还不足以令他所尊崇的彻底崩塌。真正的原因,是他发现,一直保护着的家乡也容不下自己。他站在‘父亲’的影子里,与镇上的人们拔剑相对,而整个鹭谷都与他为敌。击垮一个人,往往不需要夺走他的原则和勇气,立场有时就是一切。”

“至于我,”帕林接着说,“很庆幸我的立场与鹭谷、这个国家大部分人,以及您一致。”

他转过身去,毫不忌惮地将后背暴露给方才还展露出杀意的人。“您有两天时间考虑我的提议。今晚和明晚,我会在依森堡恭候。弩箭既已装填上弦,就该全力发射,不容迟疑。我的亲信会守在您之前进入城堡的那条密道口,只需告知他您真实的身份和名字。云缇亚已经死在了火刑柱上,诸寂团主事萤火才是我衷心信赖的盟友。”

他没有提到拒绝的后果。

彼此清楚,因此不需强调。

“数以万计的命运,置于您一念之间。”

“帕林,”云缇亚对那远去的身影呢喃,尽管声音传不到对方耳中,“你知道么?十几年前,武圣徒曼特裘向旧圣廷举兵时,也是站在这个国家大部分人一边。民众以他的号角为喉舌,以他的信念为希望……”低语变成高喊,他对包围着他的虚空大笑,“可后来呢?”

可后来呢?

可后来呢?……

云缇亚抱住自己的身躯。日光熔金,抚遍肌肤竟只觉得森冷。那是在哥珊,在永昼宫露台,在坠入湖下深水的一瞬间也未能感受到的冷意。

夏季的暴雨总是算准了时刻应约而至。暮色临近,乌云也一并沉下,天空低垂在不远处小屋的一角,低得能叫人听见它背面的鼓点。

云缇亚原本迅捷的脚步忽然放缓。雨前空气闷重,愈发掩不住野狼的腥膻味。

地上有零星血迹延伸。

他心中一凛,沿着血迹匆匆寻找,只发现一处低浅的地穴。洞口用杂草和泥土胡乱掩盖,似乎不久前才被弃置。拨开土,他看到洞里掩埋的东西。

刚出生的小狼。

可想而知,在这个地穴变成墓穴之前,它们的生命迹象就消失了,此刻不过是僵硬地蜷成一堆的几块肉而已;最羸瘦的那只甚至有些畸形。深色的血块散落在尸体周围,但一路蜿蜒的血点并未到此为止。

云缇亚朝小屋跑去。爱丝璀德和两个孩子都在他视野内,还好,没出什么事;凡塔紧紧揪着夏依胳膊,少年则发现了他,没有招呼,仅用眼神指了个方向。茹丹人蹑足靠近,这景象虽不出意料,也令他吃了一惊。

萤火耸着颈毛,身边躺倒的是它的伴侣,那头白色母狼。

她不再是纯白的了,泥泞。血渍和之前随死胎产出的羊水玷污了她。黑眼睛睁着,偶尔短暂地闭合一下,那是她以仅存的力气露出的最痛苦的表情,萤火用舌头努力湿润着她的嘴唇和鼻尖,依然不能使之纾解。最后那只幼崽正艰难地从她产道中分娩,过程漫长得可怕,像一口扼在咽喉里、久久不肯吐出去的气息。

怀孕的母狼通常都会在自己窝里产仔,由配偶全程守护,显然这次是遇上了突发状况,即使找到一处地洞生下前几只,仍面临难产,而母狼的体力已不足以支撑它赶回巢穴。云缇亚见爱丝璀德撩起裙裾,极小心地靠过去,夏依想叫她又怕刺激到公狼。或许萤火认为这是个值得信任的地方,或许它另有打算,但不论如何,这个时候野狼肯让人类接近自己,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他按住腰间锈迹斑驳的佩刀。

公狼猛地抬头,对已进入它威胁范围的女人呲出獠牙。猎狗的记忆这一霎被它的本能逼退了。物种的分歧从未在它与她之间如此明显过,一者是野兽,一者是人。他们曾是主从、黑夜长河中无可分离的友伴,但现在它的唯一已不再是她,而是身边临盆的母狼。

云缇亚欲提步上前,就在这个念头刚转动时爱丝璀德阻止了他。

她弯下腰,膝盖着地,令自己深邃的黑瞳与公狼的碧青眼睛位于同一水平线上。“萤火。”她唤。以一个不太雅致的姿势,她缓慢挪近,人与兽在肢体的匍匐中开始消泯区别。被呼叫名字的狼笔直注视她,渐渐后退。它的尾巴扬了起来。

天幕愈加黑暗。风刮得猛烈,空气却沉重如铁。

女人将手放在母狼急剧起伏的小腹上,后者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脖颈。幼崽露出了头,分娩似乎顺利些了。爱丝璀德倒出一点油膏,涂抹在产道附近,小心牵引胎儿;萤火则竭力以舔舐的方式安抚母狼,舌头不时伸进她微张的嘴里。她咬它。这疼痛之于它反而是种慰藉。

小狼终于脱离了母亲温软的身体。从体型上,它比云缇亚之前看到的那几只都要大,但随着它的降生,并没有任何动静。

——哪怕是一丝微末的呼吸声。

它不动弹。仿佛在母亲子宫里做的那个漫长的梦还不愿告别它。湿润、冒着热气的乳…头就在旁边,它不像通常刚坠地的幼崽那样眯着眼蹭上去。萤火叼起它,放得更贴近了。它仍纹丝不动。

爱丝璀德静等了一会儿。这一会儿足以说明全部。

她伸手触摸蜷曲的小狼,在母狼向她咆哮之前猛地缩了回来;然后她以那个四肢爬行的姿态慢慢退开,站起。

“我们走吧。”她说。

没人挪步。云缇亚看见萤火不住地把幼崽往它母亲肚皮上推,母狼屈起身,舔她最后的孩子。这一切都没用。它仅有的温度来自母亲体内,而这一丁点也即将散失了。

风声汹涌,像奔马,拖来雷电的巨轮。

“走吧。”爱丝璀德重复道。她脸庞笼在黑发的阴影里。

他们可以迅速跑进小屋躲避恶劣天气,但狼不行。母狼太虚弱了,假使暴雨肆虐它们仍未找到洞穴栖身,她并不旺盛的生命之火也很可能被浇熄。然而她自己甚至无力起来。萤火狺叫,咬住她后颈蓬松的毛皮,却毕竟没法把她向麂子似的一路拖走。天穹漆黑,隐隐有银白翻动。

凡塔忽地叫了一声。夏依赶紧捂上她的嘴。

除了盲女,他们全看得清清楚楚——母狼还在舔那只幼崽,有一刻女孩和少年不约而同地认为,她还没有放弃唤醒它——猛然间她咬下去。气息无存的血肉被她的尖牙切碎,她开始吞咽。起初是艰涩的,慢慢撕扯和咀嚼有了力道,刚诞生自她子宫的肉块通过这种形式重新返回她的身体。她吞噬它就像吞噬自己捕猎来的食物,黑眼睛里光正逐渐聚敛,此外平静如常。凡塔瑟缩着,夏依瞠目结舌,他们不知道,云缇亚想,不知道野兽会竭尽全力保护子女,可一旦确认孩子已夭折,必要的情况下也会吃掉它们补充体力。这平静源自兽物的本能,尽管格外地,令人类难以忍受。

最终什么也没剩下。

一种近似撕裂的声音响起,不是风,不是雷鸣,是萤火的长嗥。即使一辈子深居山林的人也难以相信,那竟是从狼的喉咙中发出来的声音——它不存在悲哀、愤怒、绝望或无助,无法摹声,也不能以有形与无形之物譬喻;情感和言语都不足以界定它。唯一与它相近的,只有毁灭。

母狼支撑起身子。她踉踉跄跄,迈了几步,在伴侣的拖拽下,勉强能维持小跑。两条身影窜进树丛,瞬间不见。

那犹如要摧毁被它撼动的一切事物的回声仍未止息。

它仍响着,以至于劈破穹窿的闪电在它面前都失去了力量;豪雨倾倒而下,竟叫人一时恍然未觉。

爱丝璀德在窗边收拾包裹。她的黑发、深瞳融于天色,更衬得面容惨白如电光。

“在想什么?”云缇亚问。

“等雨停就走啊。你不是找到了离开山谷的路吗?”

她轻描淡写,说出从他心底窥探到的事实就像谈论起一朵新绽的花或者一只羽毛漂亮的鸟儿一样。但宁静的暗流下沉着别的东西。云缇亚只觉呼吸艰难,他已经习惯了她是刺穿阴霾的利剑,而非阴霾自身。

“你有事瞒着我。”

爱丝璀德笑笑,不知是因为他的过于敏感还是过于迟钝。

“我从未见你这么急于离开一个地方……何况它对你还有着特殊意义。打依森堡回来起你就和以前不一样。说那儿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相信。”

“哦,”她说,“已经过去了。”

在她神色里一点看不出已经过去了的意思。云缇亚明白。

“我把全部的内心都交给了你,我的记忆和隐秘,我的过去所思和现在所想,这些都属于你。我所有的痛苦和羞耻都敞开在你面前,你毫不费力地侵入它们,自己的门却向我锁着,甚至不肯给我同等的信赖。”他很平静,这仅仅是陈述,唯一伴随的只有苦笑,“连野兽都相互舔舐伤口,冬天紧偎对方以取暖。也许你根本不曾把我当做你的同类。”

她身躯猛地震动了一下。

“你看过贝兰的日记,上面写着我为何与他分离么?”

“没有。”

“是的,”爱丝璀德说,“那时候他还一无所知,即使绝望,也比不过后来的痛苦。”她继续埋头做自己的活计,凭借触觉将药粉过筛,细细地滤到便于携带的小瓶中。“知道得越多,深渊张开得越大。我不希望你和他一样。”

“我刚才想,如果不带萤火去找你,让它一直留在它同伴身边,也许不会……出那样的事。”

云缇亚沉默半晌,“遗憾和后悔所造成的痛苦是对等的,”他说,“而人必须二者择一。这一次,请让我留下来。”

爱丝璀德看着他。用她已盲的那双眼睛。

“如果这将永远成为你心头的一根刺,那么我告诉你。贝兰起初以为我不告而别,但事实是,有人趁他不在,将我掳走。我不知道他是谁,当时我还未获得黑暗的恩赐——其实和贝兰一起逃离哥珊时我就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可我没有死。我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活着被遗弃在深山荒林。大概是出于仁慈,或一种更残忍的恶意,劫走我的人没有杀一个十六岁的瞎女孩,指望她饿死或葬身狼腹。”

瓶瓶罐罐在她摆弄下彼此碰撞,响声很快被裹挟进雷电的轰鸣里。

“我差点让野豹撕碎的时候,一伙强盗路过,他们救了我。然后强…暴了我。”

云缇亚咽喉有些发干。血色正从他面孔上消褪。

“穿过森林和北方山脉,抵达最近的一个较繁荣的市镇,一共五天。我被他们像牲口一样折腾了五天。原先怀上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他们最后把我卖给要去朝圣的皮条客,给我喝每个妓…女都必须喝的那种药,换了八块银币。十二年前那都是真金白银。”雷声又碾压下来,她微微停顿,像在等它过去。

“我又辗转回到了哥珊。贝兰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记得那个强盗首领的模样。尽管看不见,他仍强迫我记住了他那张引以为傲的脸。很久以前他奸污的第一位少女,拼死抵抗,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疤痕;他从这当中竟取得快意,此后每当再有一个姑娘遇害,他就自己给自己加上一条刀疤。将我卖出去那天他抓着我的头发,感谢我为他威风凛凛的仪容又增添了新的荣耀。十二年后,他早已忘了我,只有那些足够他炫耀一辈子的勋章留存着。但我记得他。我知道他的名字。”她低下头,用木塞封上盛满的药瓶,“你也知道。”

云缇亚张了张唇。

他感觉自己在说什么。应该说什么。

但什么也听不到。

“他叫格罗敏。”

那一瞬间,他无比期盼能有一道巨雷经过,淹没这个名字的尖锐和他的失声。但什么也听不到。一切静寂得像死人胸膛里的呼吸。一只小瓶被盲女失手碰落,爱丝璀德敏捷地张开裙摆将它接住。他所渴望的声音依然没有响起,也没有掉在柔软的裙子上,而是下坠,下坠,坠入他低估了其深度的深渊。

她快速捆好包袱走出去,呼唤正在后院换洗衣服的夏依和凡塔,仿佛刚刚所有这一番对话自始至终未曾发生。

云缇亚独自留在窗边。

雨溅进来。夏季本不该有的森寒持续蚕食着他。他的脸异常苍白,或者说透过茹丹人近似黑夜的肌肤,它呈现的是一种灰烬冷却后的颜色。

被手指紧扣的窗框绽开裂纹。

最终那声音回应了。是萤火消失前的长嗥声。无法以情感形容、以言语描摹,并非怒吼,并非嘶喊,并非狂笑,并非恸哭。它存在,且占据了那里,只为了毁灭。

老铁匠放下锻锤。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抛进熔炉内,訇然翻腾,乍明乍暗。

屋外有人用力敲打窗子。他过去开门。浑浊的银色眼睛端详着这个时刻的造访者,“啊,”毫不意外,“是你呀。”

雨水在来人的面庞上恣肆奔涌。

“我需要一件武器。”

作者有话要说:

☆、Ⅱ 急湍(3)

蜡烛烧尽了。帕林点燃一支新的,就着热蜡油接了上去。

笔记才写到三百多页。还早,书还很厚。雷声偶尔会击断他的思绪,令他短暂地抬起头,透过充盈在小书房里的橘黄光晕朝外望,只有黑暗。

犹如一面镜子,将他的影像投映为暴风骤雨的黑暗。

他已经看不清镜中人曾经的容貌了。现在的他更瘦削,更干练,皮肤上不乏晒伤,双手粗糙生茧,宽大的袖口习惯性挽起,握笔的态势就像握一把小刀。两年的时间太匆遽,对改变一个人而言。

帕林微笑,放下笔,到书柜前取出另一本小册子,恰逢有士兵进来通报。他转过身,那丝笑依然逗留在唇边。“欢迎。”待士兵退下,他说。

阴影遇到光线,颤动,扭曲,开始勾勒出人形。

茹丹人便是以这种方式现身的。他穿着白衣,包括简洁利索的短装、马裤和毛毡钉底的长靴,连沾满雨水的油布斗篷也是灰白。黑夜之族的暗杀者似乎偏爱他们头发的颜色,而这丝毫不妨碍他们与幽黯融为一体。

惊奇从帕林眼中掠过,很快转变为纯粹的欣赏。

他伸出手。

云缇亚不理睬他,目光越过这示好的动作直接投向书桌上。卷轴匣、地图、蘸不同墨水的各种粗细的笔、盔甲和弩炮的详细图样、记事本、手抄文稿、以及打上哥珊军事学院馆藏印鉴的谋略典籍。不用说,连同这房间在内,都是贝鲁恒的遗物。

“阿玛刻将军最初想把它们付之一炬,经我恳求才作罢。要组建新的第六军得征召大量民兵,我在其中也出了点力,还算有些微薄的面子。”帕林端起烛台,翻过一页页失去韧性的泛黄纸张,“让教皇国首席名将的智慧毁于一旦,太可惜了。”

原来那时候他就有此预谋。“活在一个属于杀父仇人的世界里,不难受么?”

帕林一愕,旋即失笑。“您说什么呀,”他声音轻飘飘的,“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不是他亲生儿子吗?”

云缇亚没有笑。

雨在黑暗中喧哗着。

“你要诸寂团,我把它带来了。你看过贝鲁恒的文件,应该明白令它归附所必需的仪式。唯有通过血与血的交换,诸寂团才会认可它的主人,并与此人的一切敌人为敌。准备好了吗?还是你并无足够的勇气接受它?”

“不,”帕林说,“不是我。”

“……格罗敏?”

“反抗军需要他。我们的兵力绝大部分是他属下,直接听从他的号令。他是军人,以军人的权威举事,以军人的规则行事,这个我做不来。依森堡的战士只能由他们自己的将领差遣。我的身份是参谋,在这位置上拥有只服从于我的势力,容易招致与主帅的不和。”眼神意味深长,似乎要径直将他的思想灌入云缇亚内心,“何况本质都一样。您也许信不过他的能力,但您多少该信得过我。”

永远躲在暗处的影子。

“他是你的狗,我是你扔给他的骨头。”

“您是我的战友。”

“很好。”云缇亚截道。

他脸色和刚进来时没变化,刻板,阴郁。一切都好像在理解范围内。作为放弃原则而屈尊的人,容忍的底线也会降低,不过帕林还是满足地察觉了一丝细微不同。那是一个已经做出的决定正在加固。

“带我见他。”

他不再说话。直到跟随镇长沿螺旋形的阶梯走向主塔顶层,一路上云缇亚都没有开口。帕林走在前面,依然无所保留地让自己的脊背对准他。火炬是唯一的卫兵,尽管在第六军前任书记官无比熟悉的这条走道上,如果需要,士兵随时可能出现。城堡并不是空着的,这样一个夜晚,它仍充斥着各种声音:训练的口令声,大踏步声,用砂轮打磨铠甲刀剑声,一车车板条箱抵达军械库时的起卸声,马咴声,呼喝声;随着越走越高,这些世俗间的声音都沉淀下去,只剩雷声,以及雨声、雨声、雨声。

他们在阶梯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帕林的视线移向云缇亚腰间。“您换了一把新的佩刀,”他赞叹,“卓越,锋利,正与您的身手相衬。”

“我理解您的忌讳,也懂得诸寂团的幽影只能现于极少数眼目之下。”见茹丹人无动于衷,他瞟了瞟门两边原本该有严密把守的岗位,那儿空无一人。“请您相信我的诚意。”

云缇亚解下佩刀放在地上。然后推开门。

指挥室中央巨大的沙盘桌、统帅的座位、以及坐在上面穿得像个铁皮罐头似的格罗敏正等候着他们——确切地说,是等候帕林。“链甲骑兵八个编,配备弩、战锤和塔盾的重装步兵二十个编,另外十个编只有弩和圆盾。轻步兵统一穿钉饰皮甲,配镶铁盾、单剑和钩矛,可以凑到三十五个编。这四千多人的口粮,把你镇子里还在收割的那一茬也算进去,够吃九个月,再不济就靠劫掠。攻城器械有贝鲁恒留给咱们的,至于装备嘛,艾缪老头教出的一干工匠,档次高的不会做,质量倒是扎实。瞧,我叫他们给我打造了这个,”他捧起方才一直把玩的头盔,“还算气派吧?”外形酷似一颗张嘴怒吼的狮头,被漆成深红色,两侧用以平衡的角饰改铸成了双翼,硕大的蝎螯居中高高翘起。“等拿下哥珊我要把宗座三重冠上的星彩蓝抠下来镶它眼窝里……他妈的,真重……想脱掉还挺难……我得揪出是谁成心改小了一码尺寸想把我憋死……对了,你找我?”

从头盔里艰难挤出来的目光终于落到茹丹人身上。“……啊哟。幸会。”

“主事以大局为重抛弃前嫌,确实是我们的幸运。”帕林轻咳两声,这话前半截像是说给云缇亚,后半截像是说给格罗敏听。“蝎狮”一边笑,一边拿起桌上的铜杯斟满酒,用鼻尖指了指客人。

云缇亚接过酒,把它倒了。

“我不曾忘记,”他对“蝎狮”那张僵着笑容的脸说,“一刻不曾。”

“这么说你来就是为和我再打一架?好玩。”格罗敏在铿锵作响的板金铠里伸了个懒腰,竟有点如释重负,“我该怎么驯服你呢,小鸟?”尽管帕林嘱咐过不要在这场会面中亮出武器,但一雪前耻的机会谁也不愿错失。“想亲眼见到你的主人展示绝对的力量吗?你只向压倒一切的强者屈膝?”

“强者没什么好稀罕的。诸寂团之前效命于宗座,后来又为贝鲁恒所用,并非因为这两人武力绝伦,而是他们自甘以生命驾驭生命。支配阴影的人,必将自己供奉于黑暗;向诸寂团献上鲜血,我们也会用鲜血回报他。这是等价的交换。”杯子往镶铁的花岗岩桌沿上一砸,顿时豁开一个锋利小口,云缇亚以此划破手腕,令血汩汩注入杯中,又斟上酒液。“喝了它,”他直视对方,“然后我将啜饮你的血。唯有这样你才能得到我的忠诚。”

闪电劈落,像是一头巨龙的吐息。

格罗敏的表情被映照得颇为微妙。云缇亚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帕林,后者已退至一旁,无声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帕林右上方头顶的那盏挂壁烛台底座是可以转动的,云缇亚清楚它的功用,大概不想让他过于敏感,镇长没有离它太近。

窗外又翻覆起强烈的银光。

“你若缺少这觉悟,也不过是个暴徒而已。”

格罗敏忽然哈哈大笑,“叫这血与我的血脉汇合,叫纯白之城的双腿为我们打开吧!”他从茹丹人手上拿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和我一起去临幸那名叫哥珊的婊…子吧——”

雷声漫衍而来,卷走他的笑、他的痛呼、他的咆哮。

就在他仰头喝干血酒、空门大敞之际,一把短剑自下而上穿透他胸甲与腹甲钢板连接的缝隙,直没至柄。这把剑不开锋,不设血槽,唯一的功用便是刺击。云缇亚反手一拧,剑柄利落地与剑身分离。他让那根刺深深嵌在格罗敏体内,同时后跃,一脚扫中帕林心窝。

所有动作都完成于顷刻。待这一连串轰雷短暂地休止,房间里另外两人已失去了呼救的能力。帕林倚着墙壁强撑,当胸受了狠狠一踢,几乎令他闭过气去。云缇亚捋起袖口,紧贴手腕内侧的暗匣射出第二枚短剑,将帕林挣扎着伸向烛台机关的手钉在墙上。他避过格罗敏摇摇晃晃来钳抱他的双臂,贴着桌上的沙盘地图一滚,顺势自脖颈后衣领中抽出窄而博锐的茹丹弯刀。

现在他有相对充足的时间料理“蝎狮”了。由于他个子比格罗敏矮,再加上对方戴的头盔装有护颈,因此那一剑只能放过喉管,但他笃定地感到它搠穿了这个男人的肺叶。剑身粗不过一根手指,大量的血都堵塞在胸腔里,甚至浸入断裂的气管;格罗敏纵声怒吼,声音却全被血沫取代。力量的闸门崩垮了,他乱抓乱舞,欲毁灭一切碰触到的东西。电光霍闪,空间忽而黑忽而白,如同两个神在洪荒世界交战。

——你不想反攻哥珊了吗?帕林的气息虽然微弱,云缇亚仍可清晰听到他难以言喻的惶恐——你要放弃这绝无仅有的机会吗?!

他不会懂的。

钢铠包裹的拳头砸下来,地图桌四分五裂,巨响融入雷鸣。云缇亚佯装重心不稳,下仰的一刻足尖掠过对方胫甲的膝缝,借之前踢帕林那一脚掩饰的靴底利刃深戳入肉,割断了格罗敏腿部肌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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