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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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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是在找寻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而已。”海因里希忽然说。

阿玛刻脚步凝滞。但她并未表现出愠怒。“……对了,说到这,好像你的昔日战友伊叙拉也在找一个生死不明、不过凶多吉少的人呢。”

她顿了顿,间隙短暂,却像一道等待他跨越的地裂。

“就是那个……叫做达姬雅娜的姑娘。”

门关上了。

海因里希望着天花板,视野逼仄,光线灰沉昏暗。他慢慢匀整自己的呼吸。侍从也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医师两人,后者专心致志地将几条蚂蟥放在他伤口附近的浮肿上,细细拨弄,仿佛那是刀刃,而他这个匠人将执着它们刻出精艺的雕塑。

“你叫什么名字?”新任典狱长问。

“没有名字,大人。”医师停下手,说。他的模样头一次被海因里希端详清楚,矮而虚胖,脸圆顶秃,两眼有些眯,因而架着一副笨拙的镜片,看起来与他整个人倒恰好搭调。“是阿玛刻将军举荐我在这儿工作的。我曾替她的军士看过病……在我还是个狂信徒的时候。”

“你很幸运。”比起大部分攀不上关系找不到容身之所、被赶到前线送死的流放者来说,的确如此。“可你得记住,自己是个必须有名字的人,忘了这一点迟早会毁掉你。”

“他们以前称我‘铜锈’。”医师扶了扶绿油油的旧铜丝眼镜框,“‘维狄格瑞士’——这样行吗?”

前两个音节让海因里希下意识地想起某个人,但他很快逼使这一掠而过的思绪离开脑海。“不错。”他虚弱地说。痛觉又膨胀起来,他手指勾了勾,要攥住床单,终究没了力气。……大概这会是安坐在宗座厅里的那老头喜闻乐见的一幕吧。

然而他还活着。如果真有神,它已经将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召唤到了嘴边,然而不管怎样,他还活着,活在几个随时可能背叛他的同谋与一群亟待撕裂他的敌人之间。他的力量渺小,但起码他还能思考,计划着等下床站起时该如何踏出周旋的舞步。伊叙拉不足为虑;凯约那跟风站队的奸猾老狮子也被周密监视着,在他旧部属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安享晚年”;教皇基本上已成了孤家寡人,身旁却还埋伏着一个无可窥清的暗影。是的……

就是那个在搜城的最后一天不早不晚传去密报,令宗座提前出塔的人……

“您很难受?”医师注意到他颊颈一带细密的汗珠,“需要拿点罂粟乳浆缓一缓么?”

“不。”即便痛死他也用不着那东西。“我赴任时穿的靴子,翻毛夹层里缝着一封扁铁盒,你去拿过来。”

维狄格瑞士找了一番,将所说的盒子递给他。海因里希摩挲着上面自己亲手打下的火蜡封印,完好无损。他压根没去设想如果这物件丢失了、或被人发现并开启将会怎样。一个正常人是无法揣测自己的末日的。而现在,它握在他手中,直接给了他咬紧牙关的气力。

“我最初的起点就是此处。”断断续续地,他对今天才认识的医师说,仿佛这些话语可以略微带走他正在遭受的痛楚,“作为刑讯官学徒,我用了三年才让自己适应……并避免像其他同僚那样以一手创造的血污和战栗为乐。因为一个仅仅沉溺于屠宰与施虐这种低级享受的人,很难再向上攀爬一步。后来我加入吉耶梅茨将军的军队,身经百战,杀敌无数,直到得以贴身服侍宗座。最后……又回到了这儿。”地底传来隐约的悲号声,如同发自恶鬼。似曾相识的刺骨凄厉。

“我差不多,大人。”维狄格瑞士说。“我早年也在监狱干过活。尽管上午被我治疗的犯人下午就将死于酷刑,至少这儿可以让我研究医术。我加入狂信团,老实说,不为别的,至少谁也不会阻止我继续研究医术。现在我回来了。一切和十几年前没有区别。命运是一个圆轨,但有些人以为它就算千曲百折亦有其终。”

海因里希笑了。“圆轨,”他说,“并非简单的重新开始。只因每转一周,每次回到起初,你都比上一个站在这里的自己更加强大……”

他紧紧抓住铁盒,那里面是一纸书信的所有碎片。群影尖啸起来,茹丹人被剜下的茶晶色眼球射来难以抵御的锋锐目光。但这已无法再戮伤他了。他闭上眼,没有做梦,却感觉自己仍在上升。天空清明恢廓。

******

水声如雷,自绝壁高垂而下的巨瀑犹似闪电时连通天地的光柱。

红发少年坐在闸门与闸门之间的拦水墙上仰望着这一奇景。哥珊的北门说是以新圣廷初建时人间三位圣徒中最神秘的一位命名,号称“银焰之门”,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个开在峭崖上的宽敞通道,更多的是供水路而非车马行人经过。坐落于此处的北门水库,有“不沉之盾”美誉的碧玺河下流枢纽,实则是哥珊北部真正的门户。

“碧玺河流经广阔的帝国平原,携带着数十条支流的水俯冲直下,从这处山崖灌入逝海。而哥珊,不朽的纯白之城,就像一座宝冠,无时无刻不在接受它的洗涤。”

少年手指垂直悬挂的河道,他身边的小男孩则托着腮安静倾听。男孩是水库监管长的儿子,去年冬天刚刚脱了第一颗乳牙。“哥珊背靠山崖,面朝海洋,城墙一层一层叠立,最高的内城接近崖顶,最低的外城临接海面。可海水是不能喝的,于是圣城所有用水都由碧玺河引出,位居它上方的水库将河水分流成十二道,从内到外,绕经城市各处,最后回归海中。就这一点,说它是圣城的生命锁钥,也不为过呢。”

“喔!”男孩兴奋地握拳,“这么说爸爸是哥珊的大英雄了!他比宗座还要伟大吗?”

少年起初微笑点头,但听孩子说到后面那句,突地变了脸色。他迅速捏住男孩的嘴,不管对方痛得眼冒泪光,先确定身周没人,且瀑布声巨大到十步开外便不会有耳朵听清他们的对话,这才略略放开。“跟着我说一遍,昆汀,”他肃然道,“‘没有人比宗座更加伟大。’”

男孩闪了闪睫毛,泪水是真的溢出来了。“没有人比宗座更加伟大。”

少年揉揉对方小颊上被自己捏红的指痕,“没有人比宗座更加伟大。”他重复,像祷告的人在舌尖滚过第一万零一遍经语。

一记鞭子狠狠抽上他肩胛。

少年全身一颤,不自主地弯下腰。监管长的皮鞭是在牛油里浸泡过的,又沉又韧实,一鞭下去能带着布条撕起一长绺的皮肉。“我吼这么久你只管装聋!把我儿子带这种危险地方来,想摔死他啊?早知道你们没一个好货——该死的葵花!”

“是我自己跑出来玩的,爸爸!”昆汀嚷,“大哥哥正给我讲故事呢。”

少年摸着火辣辣的伤口,一声不吭地站起。如果不是用些奇闻掌故稳住,这年幼好动的孩子真怕会不小心坠入大坝下的急流中。但他没有辩解。监管长是在妻子被葵花们连同“异端”一起绑上火刑柱后调到这儿来的,他对这些彻底失势的狂信徒们怀有骨子里的痛恨。

“这里没什么好玩。”男人让儿子骑到自己宽阔的肩上,后者挣动捶打不已。“拗不过你……行啦,要真想看哥珊城,就乖乖坐着。”他扭过头,瞟了一眼旁边的少年,“发呆干嘛,红毛小子?哪儿干活的回哪儿去!宗座恩准你们暂时多活几天,不是叫你们白白浪费圣廷的粮食!”

少年沉默地走在监管长父子后面,大坝的那一头就是他所主治的区域。薄暮的阳光透过厚重水声,将他影子拉得比身姿更加颀长。他还差几个月就正式成人,秀致的眉目间早有了青年的稳重。老实说,因为他办事谨慎干练,不喜多话却生性机敏,监管长还算瞧得起他,让他升格管理一片工作区间,可称苦力中的上层人物。然而目睹原先的狂信徒同伴沦落为奴隶,在压得人断筋碎骨的繁重劳作下匍匐攒动、犹如畜类,很难说是件令人欣悦的事。

“爸爸!……看哪!”

孩子惊喜的叫声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起来了。它飞过林立的闸门,飞过纵横贯通的水道,飞过绝壁与矗立其上的岩石堤坝,然后,引领着尾随的目光,令它看见了哥珊。被十余道承重墙和若干支柱顶撑的水库中枢闸门是个四十码高的巨人,在它膝下,十二头庞大的狮子——教典里所有天使都是狮子的模样——将天然河道挂成的瀑布分成十二条银带,如虹喷吐。以此为洗礼,哥珊城倚陡崖伫立。从这儿望下去,永昼宫及其双塔小巧得就同掌中之珠,地势一层比一层低的外城各级城墙则盘拱着它,阴影因立体而形成镂空感,与日光、磅礴的水雾连绵一体。即使刚经受过酷烈摧残,在朦胧鸟瞰中,盛大的不朽之城仍然绽开一轮近乎辉煌的光晕。

监管长稳稳托住孩子,将他在肌肉虬结的臂弯间举起。从他的侧脸,少年看到,这个冻结着一张凶神恶煞面孔的大汉正在细腻无声地融化。

“为什么要把瀑布分开,不让它全泻下去呀?那可得多惊人呀!”

昆汀用手指顶着额头,似乎在照大人的模样沉思。“啊我明白了!”恍然间,他无师自通地嘻笑,露出带缺口的洁白稚齿,“如果把水一齐放掉,就会冲垮下面的哥珊吗!”

监管长呆了。

十二头石刻狮子仍在怒吼,其声震荡奔腾。孩子的声音并不大,不过是先前那只飞鸟拂落了一羽在马背上,紧接着就被万马齐驰的烟尘抖去。

但这一片羽毛,甚至超过了那令大地为之撼动的力量。

魔鬼的词语。少年站立一旁,这个念头攫住了他耳膜。能将“哥珊”与“垮”连接起来,在永恒与崩毁之间架起桥梁的,必是世界上最黑暗的言辞。他面前有两双眼睛,一双还纯然无知,而另一双,充满对这毫无征兆的黑暗的惊愕与恐惧。

少年迅速甩了甩头。“您叫我,大人?”他平静地说。

监管长盯着他。

“很抱歉,但这儿太响……刚才我什么都没听见。”

监管长慢慢放下儿子。昆汀不明就里,要拽住父亲的裤腿,却抓了个空。男人大步走到只比他低半个头的少年跟前。过了还不到一刻呼吸那么长的寂静,他飞起一脚,踹在后者胸口上。

“爸爸——”

“你以为这是在哥珊?在那座有六万三千七百四十条禁忌和死刑罪名的城市?见鬼去吧!我老婆就因为打扫时说了句‘圣贝鲁恒画像上落了耗子粪’,让人听去,叫你们葵花活活烧死!过不了两年,那位未来的宗座竟摇身一变成了大叛徒,圣像全被捣毁,连名字都不能提及——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鞭梢啸着火,织成一张咆哮的网,“少把你们那一套带到这儿!这是我的地盘,我的!没有那许多窃听的耳朵和告密的嘴!”

燃烧一般的撕痛落到闪躲范围过于有限的躯体上。少年并未喊叫。血从额角流至唇边,他忽然笑了笑。这个表情更加激怒了监管长,推开儿子就又是一脚蹴来,顺势揪起少年衣领——

但这个动作随视线一道僵硬了。

当他看清对方身后站着谁时,他松开了力道。

……血沫呛进气管,好不容易咳出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拐杖。少年抬起头。他认得这拐杖的主人。水库每一个劳工,每一个工头、匠师、巡守士兵,乃至监管长,甚至早在此人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以前就认识了他,唯有监管长六岁的儿子,搔着发根,惊魂甫定一扫而空,取代它的是不知所以的破涕为笑。

老者颤巍巍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半弯下腰,向少年伸出风干鸡爪似的手。

他们头发的颜色如此相近。如碗中血酒,如枯枝上盛开的火焰。

监管长退后几步,蓦地抱起儿子,转身离去。走不多远,却又掉转回来,比方才更激烈的眼神直视少年。“哥珊是永生之城,”他低吼,“上主莅临之地,凡人的力量永不可摧毁的都市!你们以为历代宗座没考虑过它的构造?永昼宫脚下的湖泊本就是个大蓄水池,能容纳碧玺河五天的流量,十二条运河受它调节贯穿全城,汇入海中。只要这些上千年来精心设计的河渠通浚无阻,哪怕水库崩塌、洪流泛滥,你我都变成鱼鳖虾蟹的食物,圣城也依旧屹立!”

“听到了吗,儿子?”监管长一把搂住男孩,语声整个地抖动,似乎在用哭腔大笑,“听到了吗?这是神在人间的居城哥珊!——不破,不灭,不朽!”

他不是在对儿子说这些。少年想。他不是在对任何能听到他的人说这些。那只不过是为安抚他心中埋葬已深的某个自己罢了。

老人则一直望着父子俩远去。一大一小两个狭长的影子仿佛将它们蕴含的所有岁月填进他脸上的沟壑。许久他仍维持凝望的姿态,而这时少年还不知道他从其中收获了什么。

直到老人问,“……你今年十八岁吧?”

“十九岁。”少年说。

干枯的手抚上他脸庞,皱纹和年轻紧致的肌肤在摩擦间相互辨认彼此。这只手所属的人曾中过风,因而它传递的和蔼也是微颤的,正是这种和蔼,方才令幼童欢笑,令成年人战栗。

“还记得你的名字么?在你还拥有它的时候……”

少年迟疑了极短的一片刻。

“色诺芬。”

老人笑起来。确切地说,是板滞如风化岩石的嘴角努力向上扬动,用一个不出意料的了然表情掩饰了失望。他的手指摩挲到少年双眼处,与火色的头发相衬,那儿是两汪无澜之海,青中透碧,融汇着苍老的祖母绿眸子投映其中的光。

“真的很像……”前任第三军统帅嗫嚅道,“你……和我唯一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Verdigris,就是铜绿:)

☆、Ⅷ 此间(5)

“没办法,将军,”士兵说,“能够潜到的地方都捞遍了。”

阿玛刻望向湖里。水在厚重中透出的深蓝底色,是她唯一可见之物。而士兵们拖上来的那张湿淋淋的大网,里头只有一条半死不活的白斑狗鱼,还在翻着肚皮挺动。

“继续!”她叫道,“水性最好的挨个儿潜下去!到我看见那具尸体为止!”

“您这是白费工夫。”参谋咳了两声。他是个书呆子,手上成天捧本军法概要,出的馊主意比他在部队领的军饷还多,偏偏又自视甚高。要不是他还能唬住第六军那些大字不识半个的民兵,阿玛刻真会把这家伙脑袋按进夜壶。“按说尸体泡了这么多天,早该胀得浮起来了,不被乱葬岗的收尸人抢先一步捞走,就是顺着运河漂下……”

“运河水道正在整修,边上驻守的都是我的部下,从没传来过什么消息!据说永昼宫底下有废弃的岩石宫殿,那人沉入湖底,被水流卷到里面,也不奇怪。”阿玛刻一挥佩刀,“——你们聋了吗?继续捞!”

“咳咳,果真这样,我倒有个……最奏效的办法。”

“说!”

“把湖上游的水闸全关掉,阻止水库分流进来;然后把下游的运河闸门开到最大,这样湖水不出两天就被放干净……”

阿玛刻扯过参谋捧着的书抽在他脸上。

马蹄声从背后的长桥经过,有人嗤笑,是她最厌恶的茹丹口音。阿玛刻转头,空中飘着白舍阑人的旗帜,一只雪羽猫头鹰张开翅膀站在弦月上,口衔一柄弯刀。伊叙拉右眼被半片青铜面罩遮住,他漠无表情,刚才发笑的是他下属。

“您也在找人吗,伊叙拉将军?”

阿玛刻故意提高了声调,“和我一样……找一个死人。”

伊叙拉停下马看着他。他此前并没有和她搭腔的意思。“如果你见到吉耶梅茨将军的遗孤达姬雅娜,或得到她的任何线索,请不吝告知我。这里先谢过了。”

吉耶梅茨的一条忠犬。阿玛刻冷笑。若非她今天心情实在不佳,本没有必要出言挖苦,毕竟已故的茹丹驭主和她立誓为其复仇者都死于同一个凶手。“她还活着的时候你没法保护她,现在尸骨无存了再来寻觅……恕我多言,您可有点对不起已蒙主恩召的驭主大人啊。”

“我最初只是舍阑人的一个奴隶,所有的一切、包括崭新开始的人生,都由吉耶梅茨将军给予。达姬雅娜是他唯一的骨血,我疏于看顾,令她在暴乱中失踪,是我的罪过,而找回她更当责无旁贷。”伊叙拉的独眼冰冷,似乎看穿她真正要说什么。“将军虽然被人刺杀,但也算死于战事,这本来就是茹丹武士最高的荣耀,如今死者各自已矣。我再愚蠢,也知道眼下找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人才是首要重任。”

“只有你才会让所痛恨的对象占据自己的整个生命……阿玛刻。”

蹄音消隐在长桥尽头。

阿玛刻笔直站着。没有得到新指示的参谋和士兵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又不敢开口试探。直到她刀尖猛地一提,将那尾硕大的狗鱼挑到半空:“愣着干嘛?快给我下去捞!谁要迟疑——下场就像这样!”

银光交错两闪,鱼身几乎在瞬间四分五裂,腥血飞溅中,却有什么硬且韧的东西缠上了她的刀刃——是一枚十字形的护符,坠着它的金属链条已被她劈断,尽管鲜血淋漓,细一看仍能瞧清金紫两种嵌色。它握在她手中,贯穿回忆的电流跃动于她全身。

“云缇亚。”

她念这个名字。哪怕把他的骨头像干柴一样砍断拿去焚烧她也记得他的脸,记得他修狭的眉、逼仄的眼角、轻薄的双唇和它所挑起的同样轻薄的笑容,记得他轮廓柔和的下颔和左颊火烙,记得他缺失了一根尾指的那只手,她在心底里反复描绘它的每时每刻累积起来有经年之久。是的它们占据了她的整个生命……可还有一个人呢?原本应该占据她生命的又是谁?

她忽地发现她不记得了。他的名他的事他最后的话语,那些都在。但他的脸——

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阿玛刻猝然哈哈大笑。用尽全力一掷,十字护符拖着血线飞过闸门,落进从湖泊流往外城的运河里。她没能听到它入水的声音。以佩刀支撑身体,湖面上屹立的永昼宫用哑默来回应她的笑声。“……云缇亚,”她念这个名字,呢喃、呼唤、继而高喊,“云缇亚!云缇亚!……云缇亚!”

一只黑身灰翼的夜鹭长唳着掠过顶空。云缇亚抬眼,只来得及睹见它的背影。

“它们长期居住在这里,”爱丝璀德认出了那鸣叫,“在河流的弯道和森林栖集,于是鹭谷由此得名。”然而那都发生在许久以前了,方才是他们踏入此区域以来所仅见的一只夜鹭,云缇亚不知它飞自何方、飞去何处,也不知它是像爱丝璀德一样的归人,还是如他自己一般的旅者。

他扶着盲女,右手拉住凡塔,夏依则遵照嘱咐紧紧跟在后面。一行四人便这么绕过山崖上的羊肠小道,下到宽阔的林间谷地。河流曲深,它将向西汇入碧玺河,最后在哥珊入海。而现在,蜿蜒穿过山谷,它行进得既徐且静,仿佛留恋这片景色。一路除了最开始还算陡峭的山势,他们没有遇上什么危险,更不见凶猛野兽。事实上,连兔子狐狸等小动物都销声匿迹,一切安谧得近乎诡异,如同眼前被河湾环抱的小镇。荒年,云缇亚想,都要归功于荒年。

他们进入这并不算陌生的镇子时天色已晚。街道、广场、建筑,基本仍同云缇亚两年前来到这儿时所见的相仿,只是它们的亮泽几乎完全地褪淡了,由洁白的珍珠剥蚀为死鱼之目。石头路面随处皆是裂痕,其中填满苔藓和努力探出头来的野草。窗户吱呀呀作响,灯柱不再闪亮,人影稀疏零落像阴霾夜晚的星辰。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云缇亚没见到死者。这里的镇民显然逃难跑了一大部分,留下来的看面色似乎勉强还能维持温饱。尽管如此,人们的眼神也是闪烁的,对外乡人显露出一种饥荒年代的争食者之间特有的敌意。

云缇亚在一家破旧小店买了点糙麦面包片。店主不肯收代币,要他拿干得啃不动的野猪肉脯来换。旅馆因为期年没有行客,早关了门,居民们不敢让外来者借宿,有人对着茹丹人被烧毁的左侧面容指指点点。他们找了镇中的一块荒地,露天而卧,用在清水里泡发的粗面包缓解两颊因连续几天咀嚼肉干造成的僵痛,这确实是难以想象的奢侈。

星子如流萤似的升起来了。凡塔开始唱起一首孩童口耳相传的歌。

“瞧,那是什么?”夏依指向远处,朦胧夜色中,一根颓倒的柱子微泛白光。云缇亚慢慢走去,待近了才发现那并非立柱,而是雕像。它从膝部整个断开,留在底座上的雪青石双脚积满尘埃,至于倾塌在地的那堆碎片,多少还能看出它们曾是铠甲、长剑、盾牌的形状。杂草半掩着它们,乱石堆积在雕像无头的颈部。一条野狗噌噌地荡过来,也不怕这儿站着人,抬腿在斑驳的底座下撒了泡尿,卷起尾巴跑走。

云缇亚环顾四周。荒地的那一头铺着未完成的石板,明显当初人们想把它建为广场。但时间永远静止在了废墟之中。他挪动步子,微妙地期望景物变幻以带着他的记忆流动,而他终于一无所获。

脚尖一磕,碰到什么,他低头端详才发现像是半块墓碑。

它孤零零瘫倒,如遭遗弃。云缇亚捧起它,扫去背面的泥土,然而铭文仍模糊难明,何况除了粗糙缺口还有人故意大力踩踏的痕迹。它没有刻名字,亡者的生年、籍贯也一概未详。“石匠,卒于圣曼特裘九年夏,雕像建造者之一,”他吃力地辨认,“以身保护遇刺的武圣徒……愿主父……赐他哀荣……”

脑中隐伏的那根针猛然剧烈搅动。云缇亚半跪下去,突如其来的巨大疼痛阻绝了他的所有思想。他不能确定过了多久,才感到爱丝璀德从后面抱住他,一点柔软如绵的湿暖滋润着他脑后已结痂的伤口处。那是她的舌尖。

“好些吗?”待停下,她问。

云缇亚轻轻应了一声。

“我想起来,镇子外的山谷,临近河湾,有一间小木屋。”隔了一会儿,爱丝璀德说。“我曾在那儿住过。十二年了……想看看它是否还在。”

云缇亚与她十指相扣。“它会等你回去的。”他低声说,“是注定属于你的东西,哪怕天长地久,也不会失去。”

爱丝璀德没有答话。

云缇亚借着她肩膀艰难站起。头疼是缓和了些,但血液上冲,又是一阵晕眩。便在这时他听见依稀此起彼伏的嗥叫。没错,连绵波折,像远山盘桓的曲线,所不同的是它们具有了声音。他能感知到狼群的存在。哪怕只存在于幻觉,只存在于唯独他一人拥有的耳朵里。

那座小屋的确在等待着它失散多年的主人。当他们在河流迂回的转角处觅得它时,它正被繁茂参天的红松和雪枞守卫,门扉紧闭,院落里杂生各种灌木荆棘。作为屋墙的圆木表皮剥朽了,但里头还结实,看来还能再经受几十年的风雨刷洗。云缇亚拨开丝丝蛛网,跨过地上倾倒的坛坛罐罐小心穿行,其中一只还装着马铃薯,从它的芽抽出的茎叶在枯死前已达尺许。

他在应该是卧室的房间门口站住了。

那些简单的摆设即使蒙于黑灰下也依然齐整。小圆桌紧挨窗台,上面放着一只空花盆,双人床上的被褥早已腐烂,书柜则列立一侧。云缇亚转望柜上,那儿空空落落,有价值的书似乎在这间屋子最后一个人离开时被一并带走,只剩一支三角形的旧芦笛,搁在一本破败的小册子旁边。

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他意识到它是本日记。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微晴……”

册子蓦地被爱丝璀德劈手夺过。或许这是他见过她最激烈的举动——也不顾书上厚厚一层灰,就迅速收进怀里。“你看了头痛会加剧的。”她说。

云缇亚有些木然,并未去分辨爱丝璀德肃穆的神情后是何深意。

他用了整整四天才把小屋基本收拾干净,地面引河水冲洗过,破损的门墙屋顶该修葺的修葺。两个孩子也来帮忙,能找到这样一个安稳僻静的住所他们都很欢喜。屋里的布置焕亮起来了,云缇亚给孩子们各自铺好床,自己做了新的家具,疏通了后院的水井。门前庭院也已经清理完毕,锄去荆丛,立上篱笆,留下一小畦土种植蔬菜药草,而在它们下一季收获之前,树林里有些山栗、桑葚和野桃金娘可供采食。小屋开始重新升起炊烟,变得像一个家。

但关于自己是否领会了爱丝璀德的意图,云缇亚总是很忐忑。一向都是她用那双眼睛窥探他,而他很少尝试着揣摩她的心愿。她对他提起这座木屋,是打算一直留下么?若果真如此,他倒并不反对……然而她始终那么地令他难以琢磨。有时候,这已成了拦在他和她之间的深渊。

正式住下来后的第六个上午,爱丝璀德把云缇亚带到屋外,嘱他在空地一棵白桦树下掘出墓穴。她手里捧着达姬雅娜给她的东西,那颗头骨,最后一次用双臂和嘴唇的热度温暖它。墓挖好了,她注视它黑且深邃的眼窝,仿佛那儿仍有目光与她的灵魂交汇。然后她跪下,将它放置,一把一把合拢泥土。头骨没用任何东西包裹,就这般赤/裸地融于大地,泥沙自她指缝漏下,淹没它双眼的黑暗,淹没最后一抹证明它仍存于人世的雪白印迹。

“高崖百合!”凡塔叫出声来。顺她手指望去,真能看见不远的岩石堆上飘摇着那小白花。“它不是只生在高处的峭壁吗?”

“只要是贫瘠干硬的地方它都长,”夏依说,“像石缝中,树洞中,城墙的裂隙中……”

云缇亚掣刀劈下一大片桦树皮,露出光洁的木质断面。“要写什么名字?”

“什么也不用。”爱丝璀德答道。

她站起身,抱住坟茔后的树干,将前额、鼻梁与唇贴在那空白碑铭上。有一个独属于她的无声的名字正在为她拥吻,从虚无之始走向形态的终端。但谁也不能否认,它曾真实地被镌刻,就在她跋涉过崎岖岁月的生命里。

“你回家了……”

那一瞬间,云缇亚以为她在哭泣。

那一瞬间,他窥透了用最柔弱的背部对着他的女人——在他的一生中也仅有这么一个瞬间——从她肩膀的抽动与呼吸起伏中辨明她的悲喜。她是想留下的。一开始她就下定了决心留下。没有任何一刻,他比现在更清楚,她不会再离开这座长久矗立在她梦中的小屋。与其说为了他,不如说是为了她亲手埋葬的人,为了这人馈赠她的所有爱恨、哀愁,以及代替她一力承担的共同记忆。

是日傍晚,云缇亚独自去打猎,以准备第二天的食物。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选在这么一个时间上,直到后半夜他才回来,肩头挎着一只血淋淋的山雉。孩子们都入睡了,爱丝璀德则在沐浴间里烧起了水,云缇亚推门时只见她正用凉水冲洗手臂上的烫伤,那应该是方才一不留神落下的。他托着她的手,替她轻轻吹气。

“不要再让我担心了。”她突然说。

云缇亚解下沾血的外衣。他为爱丝璀德除去衣物,撩开她披垂的乌黑卷发,她本该凝滑细腻的背上条条疤痕遍布,那是哥珊的暴行给她打下的烙印。云缇亚将她抱进浴盆,用双手为她舀水浇洗。他小心地摸那些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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