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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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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没有私交,也不需要你的怜悯。”

“怜悯?我看中了你的才能,你想找一处能实现个人价值的地方,这是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很公平。”贝鲁恒拨转马头,朝正在欢呼的人群走去,“没人逼你做决定,你自己考虑考虑。”

“……借口。”珀萨在他身后说。

马蹄声顿了一顿。

“老实说,我只是不愿看见你沦落到如此地步。这答案你可满意?”

珀萨无言以对。人们高唱凯歌,从他面前走过,手里挥舞圣十字杖和插着头颅的长叉,他看见那个显贵少爷的头,但紧接在后面的就是安德朗公爵,那位矮胖和善的老将军似乎已被游街展览了一整天,瞎了的左眼还半睁着,平常细梳的小髭胡微微上翘,勾出一丝僵冷而古怪的笑意。恍惚中,他竟觉得眼前这个世界,与少年时所认识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毫不重叠的空间。

还能如何?

死,还是回到那比死更不堪的过去?

他清楚贝鲁恒给了他选择的机会,没有让他的妥协看起来明显是对现实的屈从。他给他尊严,他为他效力。全然的等价交换。很公平。

外人看来他们默契投合,心照不宣。他是圣徒的影子与执棋之手,传说连魔鬼的诡计在他眼中都洞若观火。凡有他参与策划的作战无往不胜,他甚至还拥有一部分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无论是同伴还是敌人,对他都充满畏惧。

这差不多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很公平。

可为什么要给自己抹上叛党的污名?为什么要参与那人的计划,不遗余力?为什么当统帅都放弃了,自己却还在坚持?当他预感到吉耶梅茨很有可能在山麓设伏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率兵直袭要塞,吸引伏兵回援。这是他迄今为止最疯狂的举动,它的后果那一瞬间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想笑。或许是真的疯了。

那人已无法再给予他什么,而他终究会为他赔上一生。

可是——不管隔了多少年,他总记得学院被焚烧的那个晚上,人群的狂热比席卷夜空的火焰更加炽烈。他一直认为,自己与贝鲁恒的相识,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起点——

大火从两个青年的沉默间升起来。年少的光阴与时代一起迅速摧枯拉朽,化为灰烬。

“我只是不愿看见你沦落到如此地步…………”

珀萨向冬泉要塞望去。夜静星疏,山脉银亮绵亘,那座雄峻之城在远处已经成了不断明灭的光点。

风中响起一声轻哨。“你来了。”他回过头,说。

阿玛刻策马赶到他身边,递过一个象牙小盒。印信军符,还有撰写军文的专用笔墨,一件不少。珀萨仔细清点后,收进袋里。“我给你的药好用么?”

“我打晕了他,”阿玛刻低下眉,“走吧。应该没人追得上了。”

珀萨的目光锋芒微现。“你怕不让他吃些苦头,圣者会以为他和咱俩是一伙的?”

“难道不会么?”没有支吾,她直截承认。“其实他并非你想象的那种人。你们原本可以不必这么憎恶彼此。”

“……也许。”珀萨远眺着群山,轻声说。

“前几年我在父母临终时,去探望过他们一次。他们抛弃了姓氏家谱,捐献出祖上留下来的所有产业,这才得以幸存,但仍然摆脱不掉旧贵族的名衔,人人喊打,贫苦至极。然而他们是带着笑容离世的。他们总认为当年阻止我参军是保全了我的性命,是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一直到死,他们都是这样认为。”

阿玛刻沉默。珀萨以前从未向她说起过他的过去。事实上,自认识他以来,这是他话最多的一回。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经历过什么,于是他们满意而终。人往往都是如此,任性地左右他人的命运,并从自己的爱、仁慈、奉献或正义感中获得快慰,有时候,这竟然会成为幸福的一种来源。”一道星痕从中天划落,阿玛刻借着山脉上的雪光看见珀萨的侧脸,那个瞬间,她以为他在笑。

“阿玛刻,”他说,“我正在把你拖上绝路,你恨我么?”

阿玛刻侧头看着他。答案早在她敲昏两个亲卫、私下里放走他时就已经确定。“……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离开佣兵团,加入第六军?”

“不知道。”

“是啊,”她笑起来,“那么也没必要问这个。”

珀萨唇角挑了挑,忽然一拽缰绳,座骑敏捷地掉过身,“下来吧,”他抬高声音对矮崖上的人影道,“等你多时了。”

阿玛刻陡然失色。

她眼见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从山岩上跃下,拦在两人去路前。他的头似乎在流血,只最粗陋地包扎了一下,但此刻他已非她任何一个时候所认识的人。

月光逆着茹丹人面孔,为黑暗中的轮廓镀上一道刀锋般的边缘。

“不用走了,”云缇亚说,“前面是死地。”

“单枪匹马地来追我们,倒真像你的风格。”珀萨对他的言语完全不感意外,“别危言耸听。你只有一个人。”

都在这家伙算计之中。云缇亚咬紧牙。珀萨清楚他不会将这事上报,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如果让圣徒知道,阿玛刻必死无疑;而眼下这么做,却将自己往同流合污的嫌疑上又推进了一步。

“你已经回不去了。玩忽职守,一样是死罪。圣者现在几乎已失去了以往的理智,反复无常,引狼入室,行止如同儿戏!他能够把为他奋战十几年的龚古尔随手抛弃,能够收留那鬣狗一般的海因里希,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普兰达被他调走,阿玛刻明天也得启程,只剩下那条鬣狗和它的野崽子们在他身边,反乱不过是一顷刻!——这是拯救第六军最后的机会了,云缇亚!若不掌握主动权,你我都将死无全尸!”

他一直在等他。

等他追上来,然后改变主意。

云缇亚背脊一阵发凉。他为阿玛刻感到恐惧。“这就是你所谓的忠诚?宁愿堕入火狱,也要追随他至死的忠诚?”

“教典上有句话,神要令一个人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我正是不愿看着他踏上毁灭之路!”珀萨脸上冰霜凛冽,声音却狠厉了起来,“给我瞧瞧你们茹丹人的血性 吧!我拿军符和印信调普兰达的部队回来,你用圣者的笔迹写封密信,盖上戳记,交给要塞里的各部,阿玛刻也会安排她的下属里应外合。只有先发制人,把那条鬣狗干掉,才能彻底消除后患!第四军的伊叙拉很快就会重整旗鼓,哥珊也已派出了宗座直属的炽天羽骑,士气再不振作,此战我们必败无疑!”

充分的理由。

云缇亚不想听。这些他已不必知晓。

“那么你会先于他毁灭,”他以极其平直的语调说,“连同阿玛刻一起。”

珀萨低下了头。云缇亚能感觉到,他在阴影里望着他。

“……好吧。”参谋说,“既然如此……”

他拉了拉缰绳,似乎要掉头回转的样子,但就在此时,一道银光从他的脚镫下平直射出,直袭茹丹人的膝盖。云缇亚一跃而起,刀势聚拢,凭空泼下凌厉一击。座骑长嘶。那一刀并非冲着马背上的人而来,却是径直削去了马的半边头颅!

暗藏在马腹的踏弩一击不中,珀萨从鞍上飞身跳下,长剑迎上刀锋。他的剑术也相当漂亮,精准狠辣,但终究带了些贵族决斗的花招,被利落交穿的黑电逼得渐渐后继无力。云缇亚抓住破绽,双刀熟练地一错,卸掉了他的武器,可就在他用刀尖指向珀萨毫无血色的面孔时,另一把军刀也停在了他后颈上。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是谁。

“把刀放下。”

她的声线是嘶哑的,然而竟可以和手一样没有半丝颤抖。

“他在利用你。”云缇亚说。

阿玛刻沉默了片刻。那片刻对于他,如同从世界的起源到终结那样漫长。

“……我明白。”她回答道。

云缇亚忽然想笑。此前许许多多的坚持,在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回答下忽然没了意义。他看不见身后阿玛刻的表情,这一瞬间,他们早已偏离了彼此的记忆,真正的云缇亚与阿玛刻,仿佛身处始终无法交汇的两条路上,从未相遇,从未相识。

如果你知道我将为此而死,你还会作出同样决定么?

他永远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黑刃缓缓垂下。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珀萨背后,有人稳步朝这里走来。

“抱歉,珀萨大人,”那声音说,“让您久等。”

珀萨整理着发丝,似乎在尽快让自己平复下来。他神态依然从容优雅,但谁都能看出这背后的急切。“时间紧迫,萧恩。杀了他,尸体就近掩埋。人都带来了,就按原方案行动,成败在此一举。”

“你对我说过不伤他性命,”阿玛刻叫道,“你承诺过!”

珀萨叹了口气,他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纠缠。“那么,把他打昏,捆起来扔山谷里去,让他自生自灭吧。没人能阻挠我们的计划——”语气坚决,无可更改,“哪怕是圣者本人也不能。”

铁蓝色瞳仁的圣徒侍从走到云缇亚面前。由于独臂的缘故,他肩膀显得格外孤峭,为他整个人都描上了笔直粗硬的线条。十几条影子散在周围,如同鬼魅,他们中有圣徒的亲卫,有军官,有下级士兵,甚至还有斥候和号手,很难想象他怎么组织起这样一支人员混杂的队伍。云缇亚迎上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濒死者面对兀鹫时的微笑。“动手吧。”

“是。”萧恩说。

他的巨剑挟着疾风呼啸,在向云缇亚袭去的时候蓦地扭转了方向。下一刻,珀萨听见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倒下去的同时,耳边响起阿玛刻的惊呼,但那些和萧恩同行的军人纷纷亮出他们的武器,有的用阔剑,有的用反曲刀,有的用矛、轻钉锤和倒钩战斧,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招式,致命而阴狠,那并非在战场上用血与火磨炼出来的武艺,反而像是黑影中锋芒毕露的暗刃。

萧恩低头望着珀萨。他掀起自己凌乱的短发,一个扭曲的烙印在额前清晰可辨。

“你不该找他做同谋的。”云缇亚略有点遗憾地说。“萧恩在服侍圣者之前,是诸寂团最负盛名的黑锋剑士,而我曾是诸寂团五名‘主事者’之一。”

血的味道传了过来。从刀剑零落的撞击声中,一只手臂猛地勒住他喉咙,血染的军刀紧贴其上。“放他走!”阿玛刻声音里夹杂了哭腔,又仿佛野兽的狺叫,“我跟你们回去领罪,但是放他走!”

云缇亚在她的挟持下有些喘不过气。刀刃冰冷,陷入柔软的咽部,然而他似乎已不觉疼痛。

“你一直在奇怪圣者当年为什么收留我,”鲜血因声带颤动而细细流下,他对紧盯着他的珀萨笑了,“他愿意和你分享军中的一切,唯独这件事例外。绝大多数诸寂团成员都随着团里的秘密一同埋葬,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存活了下来。他以机要秘书之名安插/我在身边,实际上是用我之手,将诸寂团的幸存者一一搜罗至他麾下。危急时刻,这将是第六军最隐秘、最坚实、忠心不贰的一股力量……一如你此时所见。”

他记不住自己还说了些什么。言语是零散的,横架在脖子上的刀阻碍了它们连缀为一个整体。唯一清楚听到的是阿玛刻近乎疯狂的心跳,如此决裂,如此陌生。

“回头吧,姐姐。”不知背后那个女人还能不能明白他的话,“诸寂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遇到以同伴生命相要挟的,绝不会就范,但也绝不宽恕杀害同伴的人。今天就算你杀了我,他们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你和珀萨都无法活着离开。跟我一起回去吧。大错还没酿成,况且圣者和珀萨的情分你也清楚。你们不会有事,我保证。”

有什么液体,滚烫的,沿着后颈流到他衣领里。他不知道那是血还是泪。在他的记忆里,阿玛刻永远不可能拥有后者。

“……你……你再说一遍?”

“是的,”云缇亚重复,“我保证。”

军刀在一阵剧烈的颤抖后,终于掉到了地上。阿玛刻抓住他的肩膊缓缓跪倒,发出声嘶力竭的痛哭。云缇亚忽然前所未有地恨着珀萨,是他把阿玛刻从英气逼人的女子蜕变为一个为了爱情痴傻癫狂的小女人,这种恨意像泡沫一样填充了整个胸腔,并且因珀萨依然轻蔑不屑的目光变得愈加强烈。

珀萨咳着血,几个诸寂团刺客把他架了起来。他笑得全身战栗。

“你笑什么?”云缇亚问。

“你被他骗了,”珀萨斜眼瞥他,“和我一样。他既然控制了诸寂团的残余力量,为什么不在哥珊就起事?为什么不派你们最优秀的刺客暗杀宗座,自己顺理成章继位?那才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只有一个解释……他根本就不想成为教皇!”

“我们都会死,云缇亚。所有第六军的人都会死。就像高塔的塌陷总是从最顶层下面开始塌起一样,我们都是托着塔尖的一块块砖石,无人能够幸免……他发起这场战争的目的原来根本不是为了权位。他想要的是——”

云缇亚的刀柄狠狠砸在他太阳穴上。

他突然害怕再听珀萨说下去。答案悬停于明晰与未知之间,他害怕揭开了这层面幕,原本坚守的信念就好像脱离了根基的蓬草,随风飘忽,无可归依。

阿玛刻还在喊叫着什么,然而他已听不清了。所有的一切,始于喑哑,止于枯零。

身后沉沉的,是萧恩的叹息声。“主事,”独臂的剑士说,“您想好了如何对圣者交代么?”

云缇亚捂住脸。“……走吧,”他在指缝间大口呼吸着,“我须尽力而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珀萨和贝鲁恒那段对话的直白版是这样的

珀:你在羞辱我。

贝:我没有羞辱你。

珀:你就是在羞辱我。

贝(Orz):我真的没有羞辱你。

珀:你就是在羞辱我羞辱我羞辱我。

贝(炸毛):好吧今儿我还真的羞辱你了!满意了吧!你个贱受!!

……

…………

珀:你就是在羞辱我羞辱我羞辱我!等,等着!我要报复要报复要报复!

于是,这就是个BLX的傲娇贱受是怎么变成铜墙铁壁的腹黑反攻受的故事……其实是我写崩了,扶额。

被雷到的各位请尽情地插我双目。

☆、Ⅸ 歧路(5)

起吊台一路上升,云缇亚默默望着每一层转角处那一成不变的灯火。夜色填满了庞大的要塞,在它们的凝滞和重压下,那些火光却仿佛是流动的,挟着一幕幕往事从眼底掠过。

“云缇。”阿玛刻靠近他,唤。

她似乎已冷静了下来,但云缇亚依然有不好的预感。如果当时萧恩不出现,原本可以大事化小,然而现在已别无退路。他害怕阿玛刻被逼到死角,会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别说话。”

“一定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的话,你就把它们全推到我身上,”她对他的忠告置若罔闻,“放走他的是我,把你打伤的是我,偷走印信什么的也是我,不管是斩首还是别的刑罚,都让我一个人来领受!拜托你,云缇,你知道我从来没求过任何人……云缇!云缇!”

云缇亚没有吭声。

起吊台停下了。一名亲卫迎上前,躬身行礼。“圣者让二位带珀萨大人去见他,”他对云缇亚和萧恩说,“阿玛刻大人就不必了。”

莫非贝鲁恒早已……云缇亚看了一眼萧恩,却无法从侍从刚毅的面部线条中读取任何波动。几个士兵不顾阿玛刻的挣扎,将她拖了下去,“拜托你,”她的喊声哑得洇血,“答应我……答应我!云缇!”

那声音和冷风一起擦过茹丹人身侧,灌进亲卫拉开的那扇门里。云缇亚忽然惊起一丝寒颤,房内曳着幽幽的烛火,而在昏光与浅暗之间,有人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

“果然不出您所料,圣者……”躺椅边上的另一人轻轻冷笑,“细作这么快就现原形了呢。”

云缇亚盯着贝鲁恒椅边那个人,对方则用若无其事的笑意来回应他的冷眼。

海因里希。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忘了这是那天被公开鞭打后第二次见到贝鲁恒,“我军的私事用不着一个降卒来插嘴。”

“他不是外人,”圣徒说,“至少这件事上不是。”

离进驻冬泉要塞不过十来天,贝鲁恒外貌变化之大远超过云缇亚想象。他整个人都像被菟丝紧缚的树木一样迅速憔悴下去,面颊和颈部开始浮肿,身子却瘦了一圈,头发也和肤色一样黯淡无光。但他的额印越加鲜亮,在他的眼睛里,云缇亚发现那举重若轻的魄力并没有离弃他。

有人端来一盆凉水喷在珀萨脸上,令他慢慢苏醒过来。原本英俊的面孔此时满是泥污和瘀伤,无比狼狈,他抬头环视着在场众人,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关于在第六军里安插眼线的事,吉耶梅茨将军并没有透露给我们这些下属,但既往所有军件都有抄本秘密备案。”海因里希当着贝鲁恒的面打开一只黑色小匣,从近十层蜡封的皮函中取出一张薄纸,字迹随性,像是封私信。

“念。”贝鲁恒说。

降将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他的声音如同剑锋振动,冰冷的气流贴上房间里每个人的喉骨。云缇亚只觉芒刺在背,他并不知道这就是贝鲁恒曾有意拿给珀萨看的那封,信里充满了对参谋才干的赞扬,以及对圣徒绵里藏针的善意提醒,不管怎样看,这离间都幼稚得像是出自五岁儿童手笔,但此刻听在耳中,渐渐浸润出一股别样的寒意,刺骨而令人窒息。

“是我叫阿玛刻去偷印信的,”珀萨忽然开口,“这事都是我一手策划,她不知道内情,更不用扯上别人。做过的事我自然会承认,至于没做过的,我想有人比我更清楚。”

“珀萨大人不可能是细作。”萧恩说。他言语仍和往常一样,掷地有声却波澜不惊,“就算今天他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行为,但他之前对您的忠心,大家都看在眼里,当初在鹭谷起兵,难道不是他替您铺路,说服龚古尔等三位大人?第六军能走到今天,他的付出仅仅在您之下,没道理轻易就——”

“有心从中渔利的人,总是很乐意先搅出什么乱子来吧?”海因里希微笑着转向贝鲁恒。“啊啊,只是胡乱揣测罢了,我不太了解具体状况,也对不了质——不过您可以考虑交给专门负责录取口供的人员,让他们来处理?珀萨大人为了自己的清白,必定会全力配合的。”

云缇亚手脚一阵发冷。他太清楚海因里希的手段,以珀萨的性子,宁愿一头撞死也决计受不了那屈辱。瞥了一眼贝鲁恒,后者似在托颔深思,双瞳里却有精光闪现。他知道圣徒正在下决定。

早已在脑中徘徊千百遍的话语涌到舌尖,当它真正凝固、呼之欲出时,形体却突然又如此怪诞,不可言喻、难以捉摸。

但他无法再迟疑了。

他跪了下去。有一股未知的强大力量在压迫他的双肩。“圣者。”他叫道。

贝鲁恒直起身,有点讶异地望过来。

云缇亚在心里召唤着那语言。他怕自己再耽搁片刻,许久以前酿造起来的勇气就会像生命舍弃弥留者的肉体那般舍弃他。“……里通外敌的人是我。”

当这句话离开他的喉咙时,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在四周。云缇亚双膝跪倒,如面对着一尊具态化的神祇那样全身匍匐,额头紧贴地面,此前他的余光匆匆掠过珀萨的脸,那张珊瑚雕塑似的面孔满布惊愕。这是他第一次在珀萨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母亲血泊中的笑容,透着微光的岩洞,阿玛刻的哭泣——所有被他甩在身后、却仍跟随着他的事物,这一刻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质感和重量,纸那么薄,羽毛那么轻,在风里静静燃烧凋落,化为乌有。

“按照律令被处刑的,应当是我。”

贝鲁恒站了起来。

“说,”他命令道,“继续说!”

“您明白珀萨根本不会是那种人,然而需要一个对象来承担这一切。珀萨偷取印信是事实,我看管不力也是事实。如果有人要为此受惩处,要背负上叛徒的罪名以稳定军心,就由我来做!少一个云缇亚,不会对大局造成任何影响,但珀萨是军中的元老,是您最倚仗的人,没有他,第六军的命运或许会整个改写!留下他的命,岂不是划算得多吗?”

熟极而流的台词。相信我,他对阿玛刻说,你们不会有事,我保证。

生死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曾轻掷生命,也曾想过为了某个人活下去,但这些在贝鲁恒的怒火面前都成了多么可笑的事情。当圣徒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马鞭狠狠抽打他的时候,他看见对方眼里毫不掩饰的杀意。终于他活了下来,而人们将其称为慈悲。

他用母亲的挚友、茹丹之主、自己最尊敬的人的头颅所换来的慈悲。

“你应该明白的,”沉寂的另一端,是贝鲁恒在冷笑,“出卖机密,假造军件篡权,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云缇亚感到某个在虚空中盘旋的阴影正将全部重量压到了他的脊背上。他不能喊叫,甚至不能战栗。

“……磔刑。”他极轻微,但极清晰地说。

所有分裂肢体的死刑统称为磔刑,军队里通常采用的是轮磔,即用铁锤将受刑者的四肢关节和骨骼逐一砸碎,然后将其手脚扭曲,绑到一个大型木轮的辐条上,悬挂示众,任其被日晒雨淋,鸟兽啄食,直到慢慢咽气。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刽子手会被允许仁慈地对着受刑者的胸口或头颅来上一击,尽早结束他的性命,但更多时候,人会挂在那上面喘息数天,死亡成了一种漫长而遥不可及的慷慨施与。

“即便这样,你依然要去替死吗?”

你一直在逃避,云缇亚。你只是在重复你母亲的道路。因为这血河太深太宽,你逾越不过,而你已摈弃一切,无法回头。

你只是跟着某个幻像行走,并相信它能实现你所有的心愿。

你只是用信念麻痹自己,用坚持迷惑自己,用决绝来说服自己能贯彻始终,至死不渝。

多么可笑。

“……是。”云缇亚说。

这答复脱口而出,任何其他的言语瞬间化作了灰雾和齑粉。有一双深杳冷寂的眼睛在黑暗里凝望着他,流淌出无声的痛楚来,只是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这凝望下也开始变轻,和那些往事一起被风吹散了,火焰飘忽,往各自不同的轨道坠去,缓缓地黯然熄灭。

他听见贝鲁恒的袍裾拂过他身边,却没有作停留。

“我对你说过,”圣徒在珀萨面前俯下来,扶住他被绳索反绑的双臂,“我俩之间的交易早在我和圣廷兵戎相见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珀萨抬头与他对视。“是,”他笑了,“我知道。”

“你本可不至于此。”

“第六军不只属于你。你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光辉,这些都不仅仅属于你一个人。你把我从烂泥里拉出来,让我为你效命,让我亲手一点点构筑起它们,为它们的日益盛大而喜悦;你让我认为,我这辈子还能干成一件有价值的事——可你现在要把它们都毁了,你对我说‘交易结束’,然后将我九年来的所有努力都弃若敝履!不,贝鲁恒……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毁掉我最珍重的东西。”珀萨紧盯着他,眼里泛出犀利的光,“就算重来一次,重来无数次,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做出和今天一样的选择。”

“不值得。”贝鲁恒说。

珀萨再度笑了起来。“如果我后悔了,那才叫不值得,”他声音有些颤抖,但那不是寒战,而像是剑在剑鞘内的振动,“如果我就此放弃,那我以往的一切决定,一切付出,都将失去任何意义……”

贝鲁恒徐徐起身。

他的脸陷在光与影明晰的交界中,一半昏暗一半亮得刺人,没人能看清他的眼神。

“我满足你,珀萨,”圣徒说,“磔刑,立刻执行。”

他转过去,瞥了一眼云缇亚。后者仍然保持着跪伏姿势,纹丝不动,整个身子僵硬得像块岩石。

房门打开了。片刻后,要塞内部开始沸滚。士兵们在各层跑动,嘈杂声从上面一直汇流到底下的大厅,有人在怒骂,有人则失口惊呼,监刑的亲卫宣布着什么,可这反而被一片泥泞似的纷乱淹了下去。忽然这一切都有了极短暂的一瞬屏息,死寂之中,撕裂出一声野兽般凄厉尖哑的惨叫。

云缇亚永远不会忘记那声音。

那是阿玛刻的惨叫。

他近乎蜷缩地匍匐着,试图将身体全部缩入某个并不存在的影子里。直到他发觉贝鲁恒就站在他身前。一种无以形容的恐惧吞噬了他。这并非对死亡的恐惧,他曾经以为只要一个人不怕死,就再也没有可害怕的东西。但这种恐惧仿佛流沙,牢牢将他向深处脱陷,最终令他化为一粒渺小的沙砾,被无垠荒漠席卷抹灭,与恐惧的本身融为一体。

“……云缇亚。”圣徒叫道。

云缇亚没有动。

“你太天真了。”

贝鲁恒走了出去。血的阴影在要塞里汩汩弥散开来。

******

有时候清楚自己爱上某人,就彷如一颗露珠从凝结到坠落,由始至终的完满,都包含于如此短暂的时间。

当她什么都未发觉时,她是海寇的女儿,佣兵团蛮勇彪悍的狂战士,戴着镶牛角的护鼻盔,穿毛皮衬里的锁子甲,在篝火旁一边歌唱,一边用烤肉擦拭皮靴;而待她恍然明白过来,已经是血天使旗下飒爽美丽的女将领,在部队的簇拥下骑行穿过山原,风掠过她的脸,从海洋奔向大地。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那风一样,不可能永远呆在一个地方,这世上只有它的道路,没有归宿。

她所在的佣兵团解散了。同伴还活着的天各一方。她背着木盾准备到北方的冰海去寻找永不沉没的龙船,武圣徒的军队经过她的旅途。马背上黑衣的年轻人攫取了她视线,她兴致勃勃朝他喊叫,而他面容清冷,目不斜视。

当晚她在路边过夜,梦里来来回回就是他的脸,淡色珊瑚雕刻一般无可挑剔,但无比冷漠高傲的脸。

她一路往回跑,总算在军队的宿营地找到了他。她向他的马扔石子,恰到好处地擦过马耳,击断了辔头与嚼子的连索。留下我,她挑衅似地对着他终于移过来的目光说。留下我。我很能干。

他留下了这个老气横秋的十五岁女孩,因为她投掷石头的技巧和力道。她确实很能干。

她用尽一切方法吸引他的注意。她一步步浴着血爬上来,升任将官,指挥行军。她成为他最忠实可靠的战友。她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

很多人背地里嘲笑她只是个被单相思迷昏头脑的小女人。她不在乎。

什么时候,最初的刻意对抗已经演变成根深蒂固在骨血中的情感,当她惊觉时甚至羞于承认。但很快她也不在乎。

她知道自己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的长久凝望,这不过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倔强地与他较量到底。

没有什么可在意。

没有什么能缚住她。

风选择在某一处停留,那是它的自由。

阿玛刻仰头看天。雨丝落进她眼眸里,而她的眼角仍是干的。

冬泉要塞半山间一座碉楼顶部,珀萨被绑在竖立的木轮上。他的四肢寸寸碎断,血肉模糊,被反扭着与辐条缠绕,支撑起他全身的重量。从夜里就开始下的雨在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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