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福尔摩斯先生-第7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接着,为了让他们的友情更上一层楼,福尔摩斯又提议,他们应该第二天下午早点出发,在黄昏之前走到满潮池。

“要我去叫您吗?”罗杰问。

“好啊,你去养蜂场找我。”

“什么时候呢,先生?”

“三点应该够早了,你觉得呢?我们应该可以走到池子那儿,泡个澡,再走回来。今天我们出发得太晚,恐怕是来不及了。”

阳光越来越暗,海风也越来越猛。福尔摩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落日眯起了眼睛。在他模糊的视线中,远方的海洋就像一团边缘在剧烈喷发着火焰的黑色区域。我们应该往回走了,他想。但罗杰似乎并不着急——福尔摩斯也不着急,他侧过头,看到那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正仰望着天空,清澈湛蓝的眼睛盯着一只在头顶高高盘旋的海鸥。再待一会儿吧,福尔摩斯对自己说。男孩似乎并没有受到刺眼阳光和强劲海风的影响,微微张着嘴,露出着迷的表情,福尔摩斯看着,也不禁微笑起来。

10

几个月后,福尔摩斯发现自己独自来到了罗杰狭窄的卧室里(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足男孩屈指可数的领地之一)。那是一个阴森的清晨,客房小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打开蒙露太太栖身的住所,房里挂着不透光的窗帘,没有一丝光线,无论走到哪里,处处都充斥着树皮般的樟脑丸气味。他每走三四步都要停下来,向前方的黑暗张望,重新调整手中的拐杖,似乎是担心某个无法想象的模糊影子会从阴影处跳出来。然后,他会继续向前——他的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远没有他的脚步声那般沉重、那般疲惫——最后,他走进罗杰敞开的房门,进入了小屋中唯一一间有点阳光的房间。

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整洁的房间,远远超出了福尔摩斯的预期,完全不像一个活蹦乱跳、粗心大意的男孩的房间。他想,罗杰的母亲毕竟是管家,他肯定比其他的孩子更擅长维持整洁,又或者,这间卧室本就是由管家母亲来整理的。可一想到那孩子爱挑剔的性格,福尔摩斯又确信,应该是罗杰自己尽职尽责地收拾好了这一切。再说,那四处弥漫的樟脑丸气味还没有渗透进这间卧室,这就说明,蒙露太太应该很少进来这里;相反,这里有一股类似泥土的霉味,但并不难闻。他觉得,有点像大雨中尘土的味道,又像新鲜的泥巴气息。

有好一会儿,他坐在男孩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铺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墙壁上漆着淡蓝的颜色,窗户上挂着透明的蕾丝窗帘,房间里布置着各式橡木家具(床头柜、一个书架、抽屉柜等)。从一张学生书桌正上方的窗户望出去,他看到了窗外纵横交错的纤细树枝,在薄薄的蕾丝后面,显得很是缥缈,几乎是毫无声息地擦过窗户。接着,福尔摩斯的注意力转向了罗杰留在房里的私人物品:叠放在书桌上的六本教科书、挂在衣柜门把手上的松垮书包、竖着放在墙角的蝴蝶网。最后,他站起来,慢慢地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像是在充满敬意地参观着博物馆里的展品(他时不时停下来看个仔细,还要抑制住自己想要触碰某些东西的冲动)。

但他所看到的东西并没有令他格外惊讶,也没有让他对这个孩子有更多新的了解。房间有不少关于观鸟、蜜蜂和战争的书,好几本翻得破破烂烂的平装科幻小说,还有很多《国家地理杂志》(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摆满了整整两排书架);抽屉柜上则是男孩在沙滩上找到的岩石和贝壳,按照大小和相似程度,排成数量相同的几行。书桌上除了六本教科书,还有五支削尖的铅笔、绘画笔、白纸和装着日本蜜蜂的玻璃小瓶。所有东西都是井井有条、排列整齐的。床头柜上摆着剪刀、胶水和一本全黑封面的剪贴簿。

最能透露出关于这孩子信息的东西,似乎都是贴在或挂在墙上的。首先是罗杰的彩色画作(普通的士兵端着棕色的来复枪相互射击,绿色的坦克爆裂开来,红色颜料从双眼迷离的人们的胸口或额头喷爆而出,黄色的高射炮对着蓝褐色的轰炸机队射出连串的炮火,在大屠杀中死去的人的尸体散落在血肉模糊的战场,橘色的太阳正在粉红色的地平线上升起或落下)。三个相框里装着三张褐色的照片(一张是微笑的蒙露太太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年轻的父亲骄傲地站在她身旁;一张是男孩与穿着制服的父亲站在火车站台上;还有一张是蹒跚学步的罗杰奔向父亲张开的双臂。一张照片摆在床边,一张放在书桌旁,一张在书架边——每张照片上都有那个矮壮而结实的男人,他的方脸红扑扑的,浅黄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眼神无比慈祥。他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显然还有人深深思念着他)。

在所有的东西里,让福尔摩斯关注最久的还是那本剪贴簿。他坐回男孩的床边,盯着床头柜上剪贴簿的黑色封面、剪刀和胶水。不行,他对自己说,不能偷看。他已经窥探了太多秘密,不能再继续了。他一边警告自己,一边却伸手拿来了剪贴簿,把理智的念头抛诸脑后。

他不慌不忙地翻看着每一页,仔细打量着8○○ΤxΤ ˋc○Μ各种精心剪贴的内容(都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和文字,再巧妙地用胶水粘在一起)。剪贴簿的前三分之一展示出男孩对大自然和野生动植物的兴趣:直立的灰熊在树林中漫步,旁边是在非洲大树下栖息的斑点豹;漫画中的寄居蟹和咆哮的美洲狮一起躲在凡·高笔下的向日葵花丛中;猫头鹰、狐狸和马鲛鱼潜伏在落叶堆里。但是,接来下的内容就发生了变化,虽然设计相似,但画面却不再美丽:野生动物渐渐被英国和美国士兵所取代,森林变成了被炸弹轰炸过后的城市废墟,落叶也成了尸体,诸如战败、武力、撤退这样的单词分散贴在页面各处。

大自然自成一体,人类却永远相互对抗;福尔摩斯相信,这就是男孩阴阳相调的世界观。他想,剪贴簿最前面的内容应该是在好几年前拼贴的(剪贴图片发黄卷曲的边角以及早已消失的胶水气味可以说明这一点),当时,罗杰的父亲还在世。后面的内容则应该是在最近几个月一点一点完成的,它们看起来更加复杂,更有艺术性,排版上也更系统——福尔摩斯在闻过纸张的气味,仔细查看了三四幅拼图的边缘后,得出这个结论。

然而,罗杰最后的手工作品还没有完成。实际上,在那张纸上,只有正中央的一幅图片,他似乎才刚刚开始对它的制作。又或者,福尔摩斯想,男孩的本意就是要把它设计成如此:一张单色的照片,孤独地飘浮在黑暗的虚无之中,以荒凉的、令人困惑的、但却是有象征意义的方式对之前的所有(相互交叠、栩栩如生的野生动植物,冷酷无情、坚毅果断的战场士兵)做出总结。照片本身并不神秘,福尔摩斯对那个地方也很熟悉,因为他曾经和梅琦先生在广岛见过——那是被原子弹炸得只剩残骸的原广岛县政府大楼(梅琦先生叫它“原子弹爆炸顶”)。

但当这座建筑单独呈现在纸上时,却比亲眼目睹更让人产生彻底湮灭的悲凉感。照片应该是在原子弹被投下几周后拍摄的,也有可能是几天后。那里面,是一座巨大的废墟之城,没有人,没有电车,没有火车,也没有任何能让人辨认得出形状的东西,在被夷为平地的焦土之上,只有县政府大楼如鬼魅般的外壳还存在着。最后这张照片的前面几页,全是没有贴任何东西的黑纸,一页又一页,全是黑色的,这也强化了最后一张照片令人不安的震撼感。福尔摩斯合上剪贴簿,突然,他走进小屋时就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这个世界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他想,在骨髓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但我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么,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梅琦先生曾经问过他,“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您是怎么解开那些谜团的意义的?”

“我不知道,”他在罗杰的卧室里大声说着,“我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他躺在男孩的枕头上,闭上眼睛,把剪贴簿抱在胸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之后,福尔摩斯就睡着了。不过,不是那种筋疲力尽后的安眠,也不是那种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小睡,而是一种懒散的状态。他陷入无尽的宁静之中。庞大而深沉的梦境把他送到了别处,把他拖离了身体所在的卧室。

11

福尔摩斯和梅琦提着共用的行李箱,登上了清晨的火车(两人为观光之旅准备的东西并不多),健水郎在火车站送行,他紧紧握着梅琦的双手,急切地在他耳边小声说着话。在他们登上列车之前,他走到福尔摩斯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我们再见——再次——非常再又——是的。”

“是的,”福尔摩斯顽皮地说,“非常,非常再见。”

火车离开车站时,健水郎还站在月台上,在一群澳大利亚士兵中高举着手,挥舞着。他静止的身影迅速后退,直到最后完全消失。很快,列车就朝西加快了速度。福尔摩斯和梅琦先生笔直地坐在二等车厢两个相邻的座位上,侧头看着窗外,神户的建筑物逐渐被葱郁的田园风景所取代,美丽的景色迅速移动着,一闪而过。

“今天早上天气真好。”梅琦先生说。在他们旅行的第一天,他把这句话说了很多遍(当然,早上天气好后来就变成了下午天气好,最后变成了晚上天气好)。

“确实如此。”这是福尔摩斯不变的回答。

旅行刚开始,两人几乎不说话。他们安静而克制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一阵子,梅琦忙着往一本红色的小日记本里写字(福尔摩斯猜,他又是在写俳句),而福尔摩斯则拿着点燃的牙买加雪茄,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模糊的风景。直到列车离开明石站,他们才开始真正的交谈(一开始,是梅琦先生好奇地提问,最后,在到达广岛之前,他们的讨论话题已经涵盖了很多领域)——当时,列车猛然启动,把福尔摩斯指尖的雪茄烟震落,烟卷滚到了地板的另一头。

“让我来捡。”梅琦先生站起身,帮福尔摩斯捡回了雪茄。

“谢谢你。”福尔摩斯说。其实他已经起了身,但只好坐回去,把拐杖横放在膝盖上(倾斜了一定的角度,免得撞到梅琦先生的膝盖)。

在座位上重新坐好后,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乡间景致,梅琦先生摸着一根拐杖那已然褪色的木杆,说:“这手工真好,对吧?”

“啊,当然,”福尔摩斯说,“我用它们已经至少二十年了,说不定还更久,它们是我可靠的伙伴。”

“您一直都拿两根拐杖走路吗?”

“是最近才用两根的——反正对我来说,还不算久——应该是五年前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福尔摩斯觉得很有必要详细解释清楚:实际上,他只有在走路的时候,才需要右边拐杖的支撑,但左边拐杖却有着无法估量的双重价值——如果他掉了右边拐杖,左边拐杖可以给他支撑,让他弯腰把右边拐杖取回来;又或者,如果右边拐杖取不回来,左边拐杖就可以迅速取而代之。当然,他接着说,如果没有蜂王浆持续的滋补,拐杖对他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实际的作用,因为他坚信,最终他一定会被束缚在轮椅上的。

“您真这么想?”

“千真万确。”

说到这个话题,他们展开了热烈的交流,因为两人都喜欢讨论蜂王浆的益处,尤其是它在延缓和控制衰老方面的作用。梅琦先生曾经在战争前采访过一位中国药剂师,问及这种奶白色黏稠液体的好处。“那人显然认为,蜂王浆能够治疗女性和男性更年期的各种症状,以及肝病、类风湿关节炎和贫血等。”

还有静脉炎、胃溃疡、各种退化性症状——福尔摩斯插了一句嘴——以及普通的精神和身体衰弱:“它还可以滋养皮肤,消除面部黑斑及皱纹。同时,预防老龄化甚至是提前衰老的症状。”福尔摩斯接着说,这样一种功效强大的物质,其化学成分一直还未被人们完全了解,它由工蜂的咽腺分泌制造出来,这真是太神奇了——它不仅可以把普通的幼蜂培养成蜂后,还能治疗多种人类的疾病。

“不过,尽管我很努力,”梅琦先生说,“却还一直没有找到什么证据,能证明蜂王浆的治疗功效。”

“怎么没有呢,”福尔摩斯微笑着回答,“我们也研究蜂王浆很长时间了,不是吗?我们知道,它富含蛋白质、类脂、脂肪酸和碳水化合物,而我们离发现它的所有成分还远着呢——所以,我只能依靠我真正掌握的唯一证据,那就是我自己健康的身体。但我猜,你应该不经常吃吧?”

“确实不经常吃。我除了写过一两篇关于它的杂志报道之外,对它的兴趣真是很一般。在这件事情上,我恐怕还是更倾向于怀疑主义的观点。”

“太可惜了,”福尔摩斯说,“我本来还指望你能给我一罐蜂王浆,好让我带回英国去,我已经好一阵子没吃到了,你知道吧。等我回到家以后,我的一切不适都能治好,但我还是希望能带上一两罐回去,至少每天能喝上一点点。幸好,我这次带了足够多的牙买加雪茄出来旅行,才不至于要什么缺什么。”

“也许在路上能帮您找到一罐。”

“太麻烦了,你不觉得吗?”

“一点也不麻烦。”

“那就太好了,真的。就把它当作我为自己的健忘必须付出的代价吧。看来,哪怕是蜂王浆,也没法阻止我这记忆力的衰退了。”

而这,又成了他们对话中的另一块跳板,因为此刻的梅琦先生终于可以开口问关于福尔摩斯出色侦查能力的问题了;更具体地说,他想知道福尔摩斯怎么总能轻松注意到往往被别人忽略的细节。他靠近福尔摩斯,慢慢开口了,仿佛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我知道,您一直认为,纯粹的观察是获得确定答案的重要工具,但您到底是如何观察一个具体的情况的呢,我很迷惑。从我在书里看到的内容,加上亲身经历体会,我觉得,您不仅仅是在观察,您还能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所有的细节,就像在脑海里拍了一幅照片一样,然后,不知怎的,您就找出了事情的真相。”

“什么是真相?这个问题彼拉多也问过,”福尔摩斯叹了一口气,“老实说,我的朋友,我早已失去了对所有真相的兴趣。对我而言,存在的就是事实——你要把它叫作真相也可以。提醒你,我是在经过很多事情之后才反思得出这样的理解。更准确地说,我更倾向于关注显而易见的东西,尽可能从外界收集更多的信息,再综合得出有直接价值的结论。至于那些普遍的、神秘的或长期的影响,也许它们是真相所在,但却不是我所感兴趣的了。”

但梅琦先生还想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是如何运用到高超的记忆能力的呢?

“你是说在形成某个理论或是得出某个结论的过程中吗?”

“正是。”

福尔摩斯接着告诉他,在年轻的时候,视觉记忆是他解决特定问题的关键。当他审视一件物品或是调查一个犯罪现场时,他所观察到的一切细节都会瞬间在他脑子里转化为精确的文字或数字。一旦转化的结果形成了某种模式(如一系列非常清晰的字句或公式,让他随时就能转述,也能立刻回想起来),它们就会牢牢锁定在他记忆里,他忙于思考别的事情时,它们会被搁置一旁,但一旦他的注意力转向了产生这些模式的情景,它们就会立马呈现。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脑子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流畅地运行了,”福尔摩斯继续说,“变化是一点一滴的,但我现在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不同的字句和数字组合曾经是帮助我记忆的工具,但现在也不像过去那样容易记住了。比如说,我在印度旅行期间,在内陆某个地方下了火车——那一站停靠的时间很短,而且我之前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一下车,就有一个半裸的乞丐跳着舞来到我身边,他可真是个开心的家伙。要是在以前,我会清清楚楚地记得周围的一切细节,比如火车站的建筑、周围人们的脸、卖东西的小商贩等等,但现在,我却很难记得了。我不记得车站的建筑,也没法告诉你当时旁边有没有小商贩或其他人经过。我只记得那个棕色皮肤、没牙齿的乞丐在我面前跳舞,伸出手找我讨钱。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记住他快乐的样子,至于这件事发生的地点,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是六十年前,我记不起某个地点或某个细节,我会伤心欲绝的。但现在,我只去记有必要记的东西,细枝末节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这些日子,浮现在我脑海里的都是些大概的印象,而不是事无巨细的周边境况。我反而觉得很庆幸。”

有一会儿时间,梅琦先生什么都没有说,他脸上露出沉思时才会有的心烦意乱、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他点点头,表情放松下来。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似乎有点不确定:“太神奇了,您说的这些——”

但福尔摩斯已经没有继续听他说话了。走廊尽头的车厢门打开,一位戴着墨镜、年轻苗条的女士走进车厢。她穿着灰色的和服,拿着一把伞,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来,每走几步还要停一下,似乎是要稳住身体。她站在走廊里,看着最近的一扇窗户,被飞驰而过的景色吸引住了——就在这时,她侧脸上露出一道难看而明显的伤疤,像触须般从衣领下延伸出来(爬上她的脖子,爬过她的下巴,横穿右脸,消失在美丽的黑发中)。最后,她又继续往前走,毫不在意地走过他们身边。福尔摩斯不禁想:你也曾经是个美丽的女孩吧。在不久以前,你也曾经是某人见过的最美丽的一道风景吧。

12

中午刚过,火车就到了广岛站。一下车,他们发现自己走进了一片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黑市摊贩聚集区——人们开着玩笑讨价还价,非法交易着各种物品,疲倦的小孩偶尔还会突然大发一通脾气——但在饱经火车旅行单调的轰隆声和持续的震动之后,这样充满人气的喧哗反倒让他们觉得轻松。梅琦先生说,他们正走进一个在民主基础上重生的城市,因为就在那一个月,在战后第一次选举中,人们通过普选选出了市长。

福尔摩斯还坐在火车上远眺广岛的郊野景色时,没看出任何能表明附近有繁华城市的迹象;相反,他只看到一处处临时搭建的木头小屋,就像一个个紧挨的贫困小村,将它们隔开的只有生长着高高蓬草的开阔荒地。当列车减慢速度,进入残破衰败的车站时,他才意识到,那些蓬草疯长的地方实际上曾经有过林立的高楼、热闹的社区和繁华的商店,而现在,它们早已化为焦土,只剩下凹凸不平的黑土地和断壁残垣的水泥碎片。

梅琦先生告诉福尔摩斯,战争后,以往被人们厌恶的蓬草成了出人意料的上天眷顾。在广岛,这种植物的突然出现和它萌发的新芽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与重生的信念,也消除了有人说这座城市至少会荒废七十年的流言。而无论是在广岛,还是在别的城市,茂盛的蓬草也在饥荒时期拯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它的叶子和花都成了饺子的主要馅料,”梅琦先生说,“听起来不是那么好吃——相信我,我也知道——但食不果腹的人们总可以靠它们充充饥。”

福尔摩斯继续望着窗外,他想找到更确切的能证明有城市存在的迹象,但直到列车进站,他还是只看见木头小屋——小屋的数量越来越多,屋周围的空地都被开垦为小片的菜园。与铁路平行的是寇吉河。“我现在肚子正好有点饿了,倒是很想尝尝这种饺子的味道呢,听起来很特别。”

梅琦点点头:“的确很特别,但不算是特别好吃。”

“可听起来还是很诱人。”

虽然福尔摩斯希望能吃上一顿蓬草馅的饺子,但最终让他饱腹的却是另一种当地特色美食:外面浇着甜酱、里面塞着馅料的日式煎饼,顾客可以从菜单上任选各种馅料,广岛火车站周围不少街边小摊和临时面条店都有卖。

“这叫大阪烧。”后来,梅琦先生和福尔摩斯坐在面条店的餐台前,看着厨师熟练地在大铁锅里烹制他们的午餐时,梅琦这样解释道(滋滋的声音伴随着香气扑面而来,他们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他说,当他还小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在广岛度假时,就尝过大阪烧了。自从童年的那次旅行后,他又来过这座城市好几次,往往都只有换乘火车的时间,但那时,经常会有小贩直接在站台上卖大阪烧。“我总是没法抵挡它的诱惑,光是它的香气,就足以勾起我和父亲共度周末的所有美好回忆。您知道吗,他还带我们去看了微缩景园,但只有在闻到大阪烧香气的时候,我才会想起他和我在这里的各种情形。”

吃到一半,福尔摩斯停了下来,用筷子戳了戳馅饼的里面(他仔细观察着肉类、面条和白菜混合而成的馅料),说:“其实做法也并不复杂,但真的很精致,你不觉得吗?”

梅琦把目光从筷子夹着的馅饼上抬起来。他嚼完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才最终回答:“是的,是的——”

吃完饭,忙碌的厨师告诉了他们去微缩景园的大致路线,他们便朝这座十七世纪的世外桃源走去,梅琦觉得福尔摩斯一定会喜欢那里的。梅琦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人行道上行人不少,由于时不时出现的扭曲的电话杆和弯折的松树枝,大家的脚步都很悠闲。梅琦回忆起了童年记忆中的微缩景园,栩栩如生地向福尔摩斯描绘起来:这座微缩公园是缩小版的中国西湖,里面有小河、小岛和小桥,看上去比它们实际的尺寸都要大气。福尔摩斯试着在脑海中想象花园的样子,却发现很难想象在这个被夷为平地、而今正挣扎着重生(周围全是各种噪音——锤子的敲打声、重型机器的嗡鸣声、工人们肩上扛着木材从街道上走过的脚步声,以及马匹和车辆的行进声)的城市里,到底会有怎样的一片绿洲存在。

不管怎样,梅琦也不得不承认,他童年时期的广岛已经不复存在了,他担心景园可能也遭到了炸弹的严重破坏。但他还是相信,它最原本的魅力应该有些许尚存——也许是横跨清澈池塘的小石桥,也许是雕刻成杨贵妃形象的石灯柱。

“我想,我们很快就能亲眼看到了。”福尔摩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烈日炙烤下的街道,换一个宁静放松的环境,好让他在树荫下暂时歇一会儿,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在荒芜的市中心,横跨元安河的一座小桥旁,梅琦先生感觉自己在路上什么地方一定拐错了一个弯,又或者,是听错了厨师匆忙间给出的路线。但两人都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身不由己地朝前方隐隐出现的一处建筑走去。“那就是原子弹爆炸顶。”梅琦指着被炸得只剩外壳的坚硬水泥圆顶说。接着,他的食指越过建筑,指向湛蓝的天空,说,那里就是大爆炸发生的地方,那一声无法形容的巨响,将整个城市吞没在无边的火海中,然后又带来了连日的黑雨——在大爆炸中被摧毁殆尽的房屋、树木和尸体的灰烬被吹上天空,又混合着放射性物质迅速落下。

走近花园,河上吹来的微风开始变强,炎热的天气也突然变得凉爽。城市的声音被风声掩盖,不再那么令人烦躁。他们停下来抽烟——梅琦把行李箱放在脚边,帮福尔摩斯点燃了雪茄,他们坐在一根倒塌的水泥柱上(在这个地方休息一下倒是很方便,周围长满了各种野草)。除了一排新栽的小树,这片几乎是完全开阔的空地没有什么可以遮阴的地方;除了两个年轻女人陪着的一位老妇人,也没有其他什么人。这里就像被飓风袭击后的一片荒凉的海滩。几米开外,原子弹爆炸顶周围的栏杆里,他们看见那几个女人正跪在地上,虔诚地把用千纸鹤串成的项链放在已有的几千条项链之间。梅琦和福尔摩斯吞吐着烟雾,仿佛是被催眠了一样,坐在坚硬的水泥建筑前。它是与原爆点最接近的标志性存在,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亡灵纪念碑;在大爆炸之后,它也是少数几处没有被完全摧毁的建筑之一——圆顶里的钢筋结构在废墟之上高高拱起,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出——而它下方的一切都已被化为碎片、烧为灰烬、消失不见。圆顶里早已没有任何楼层,炸弹的冲击波把内部构造全部震垮,只剩下竖立的墙壁还在原处。

然而,对福尔摩斯而言,这建筑却带给他一种希望的感觉,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想,也许是在生锈横梁上筑巢的燕子,也许是空洞圆顶中呈现出的湛蓝天空,都在传递着这种希望感吧;又或者,在一场惨绝人寰的大毁灭之后,这建筑本身坚韧不屈的存在就代表着希望。就在几分钟之前,他第一眼看到它时,他第一次走近它时,内心还充满着深深的遗憾,因为它的背后意味着无数惨死的人们。它是现代科学最终带给人们的恶果,它代表着原子炼金术出现后动荡不安的时代。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审问过的一位伦敦医生,那医生是个聪明绝顶、深思熟虑的人,但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用宁碱杀死了妻子和三个孩子,又纵火烧掉了自己的家。警方反复询问他犯罪的动机,他却始终拒绝开口,最后,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三句话:一种巨大的力量正开始压迫这个世界的每一面。由于它的出现,我们必须让自己停下来。我们必须停止,否则整个世界就会由于我们施加给它的压力而彻底崩溃。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福尔摩斯才为那晦涩隐秘的字句找到了些许勉强的解释。

“我们没时间了。”梅琦丢掉烟头,用脚把它踩熄。他看了一眼手表:“哎呀,只怕是真的没时间了,我们还要去看景观园,还要赶去宫岛的轮船,得赶紧出发了,晚上还得住在防府旁边的温泉呢。”

“当然,当然。”福尔摩斯拿起拐杖,当他从石柱上站起身时,梅琦说要去几个女人那里打听一下前往微缩景园的正确路线(他亲切的问候和谦恭的询问声随微风传来)。福尔摩斯仍然抽着自己的雪茄,看着梅琦和三个女人站在阴森的建筑下,共同沐浴着下午的阳光,微笑着。他清楚地看到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异常幸福的笑容,展现出随年龄增长复又重现的孩童般的纯真。接着,三个女人仿佛是同时接到了什么信号般,同时鞠了一躬,梅琦先生也回鞠了一躬,便表情严肃地迅速离开了她们——他的微笑立马消失在平淡甚至是有些阴沉的面容背后。

13

微缩景园和原子弹爆炸顶一样,也围着高高的围栏,不让人进去。但梅琦并没有因此受阻,他在围栏中间找到了一处缺口,显然早有人进去过了(福尔摩斯怀疑,是有人用钳子剪断铁丝网,用戴着手套的手拉开铁丝,使缺口的宽度足以让一人通过)。很快,他们就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