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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须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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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二天,卜世杰到家,玉真心内怡然自旷,其病十分已有八分轻松。其母林氏把前日事情逐一细细陈了一遍,卜世杰道:“我不曾目睹过,既然中你母子之意,便是好的可知。”
那张妈闻卜世杰回来,即走来探问,见了世杰,问道:“卜先生台驾到有几天?”世杰道:“昨晚才到。”又问道:“令千金这桩事曾闻知否?”世杰道:“吾儿誓拣择良配,至今有年矣,幸得有缘,中吾儿母子意,定是月老推排。敢问他有多少聘金?值今日良辰,可许他即来定聘。”那张婆道:“他说嫁女议聘乃夷狄之俗,佳人配才子,何用聘金?”卜世杰道:“既无聘金,要娶什么亲?这个做不得。”林氏力劝世杰道:“我夫妇年已半百,未有男嗣,不如招他进赘,以为年老这计,岂不是好?”卜世杰道:“你妇人家,所虑者浅,所见者短。不知他是福建人,倘一旦侥心要去,你我两个老人家肯跟他去否?如不肯随他去.教我怎好?不如他有银子来娶,处得两便。一来欢喜吾儿得了良缘,不虚生平才学之托,二来我好把这银子觅一个螟蛉子,庶免绝嗣之苦,且亦好做后来的棺木本,岂不是一举两得乎!”林氏听了,低头无言可答。张妈道:“既然如此,我且回去问他。他若是有银子,我即刻就走来回覆;他若是无银子,我也不必来了。”说罢,就起身而去。
那张妈即转来问允升,不知允升是一个穷酸才子,那里有银子定聘。正是:
古来才子皆先贫,劳苦心肠情正伸。
漫道姻缘无聘金,天光偏要困贤人。
且说卜玉真这一日翘望音信,直等到天晚,知是不谐了,心中怅然,郁郁不乐,说道:“吾立誓要嫁才子,吾父坚意要银子,天下事那里有这等两全,总是我终身命悭而缘薄。”郁郁数日,恹恹在床,形骸憔悴,瘦似丝麻,气息如缕。世杰看了,骇然说道:“吾儿是何病症?必速请良医调治。”林氏道:“不消请良医调治,良医即在你身上。”世杰道:“良医什么在我身上?”林氏道:“吾儿因你要索人聘金,愁闷至此。他说:‘天下财利可求,天下才子难得。若必待有才子、聘礼两全而后嫁,则将就木焉。’你若不回心转念,纵有扁鹊之手,恐也难医这病症。”世杰道:“这个容易。你去和我女儿说知,我即来去唯咐张妈。”乃到张妈家,着他去请蔡允升,速择吉课,或是要娶,或是要赘,任他主意。张妈忻然,忙忙报与允升。允升即择一良辰,说要随便进赘,张妈即来报知。
不停刻,到了世杰家,听得里面哀哭之声,吃了一惊。到得房内,只见卜玉真瞑目缄口,手足冰冷,呜呼哀哉。世杰夫妻相抱面哭,说道:“吾儿,你是允升害死了。”张妈看见,说:“不好了。”转身跑走,忙忙报与克升得知,说:“玉真为你相思害死了。”允升闻之,不胜悲痛。有一首《长相思》为记,词曰:
木兰车,木兰舟,万斛相思载不浮,胸臆待回忧。江潮断,江潮流,十种伤心洗不瘳,珠泪何日休。
那时卜世杰对林氏说道:“想起来吾儿之死都是我害他,与别人无干。”林氏道:“如今悔之无及。虽然,吾儿不幸,遇着这贪财的父,死也好苦。总是亏我十月怀胎,养他无成。”世杰听了,默然不语。既而叹道:“倘得还魂来,我就凭他主意。今没奈何,我且出去买棺木来。”林氏道:“必须急去急来,不可耽阁。”
卜世杰正要出门备办物件,忽听得玉真有鼻息之声,既而颜色依然,停了半晌,玉真忽然叹了一声,说道:“我苦呵!我康梦鹤夫君,你在那里去了?你好薄传倖!你好薄情!”世杰夫妻见玉真还魂,不胜忻喜,只说是胡言,问道:“玉真我儿,你回来了?你父亲母亲在此,不要胡说。”玉真道:“你是那个?烦你去叫我夫君来。”世杰道:“想必是他死去去见了月老,月老和他说明白了。”乃问道:“吾儿,你夫君是谁?”玉真道:“我夫君姓康,名梦鹤便是。”世杰道:“是了,如今问有姓康名梦鹤者,便可招他为婿。”又问道:“我儿,你试张了眼,起来看看须是。”玉真张起眼来一看,遂翻身在床中里,说道:“我若呵!我看这里都不是我家。我家在漳州,我嫁与康梦鹤,字其祥,他是天下风流的才子,我与他经生一个男子。我姑姓陈氏,我父姓蔡,名斌彦,现任广东都司,我母许氏,我乃蔡平娘便是。当日因六月十四夜与夫君月下会佳期,触犯天怒,拆离俺夫妻恩爱。今东岳帝君怜我贤德孝慈,判我回生来,俚皆在我家,怎么在这里?”世杰夫妻闻之,不觉大骇,说道:“我儿你说差了,你名玉真,你父就是我,你母即是此人。我儿又说什么蔡家许家,莫非是你心昏了?”平娘道:“我神清气定,那里会昏?你儿玉真在那里?请来相见。”世杰道:“玉真我儿,你就是。”平娘笑一笑,说道:“有这奇事!我是蔡家女子,名平娘.怎么又是你儿,名玉真?莫不是我之神魂借你儿之死魄来回生不成?这也罢了,我如今若要去寻蔡家之父母,他不认得我,纵我说出这般回生之事,他亦不信,不如我就把你为亲[生]父母,你把我为亲生女儿,仍做玉真,不要名平娘。但梦鹤与儿系百年前注定姻缘.已经与几十年夫妻了,生了一个儿子,年已八岁,东岳帝君责辊他,亦都死[了],怜我贤德,命未该死,合与康梦鹤百年偕老。希望爹爹访问漳州此人,与之实说其由。”卜世杰忻然道:“天下有此奇奇怪怪之事,恍如说梦一般。我如今不免新走到漳州地方,与吾儿访问一遭。”林氏道:“前日来求吾儿这亲,亦说他失了妻子,其才貌,人家都称他好,但他又是姓蔡名九升。”夫妻二么相议论,又乐得无子而有子,想如梦而非梦。正是;
事不关心,关心者迫。理一俄闻,俄闻者惑。花谢花开不纪年,愁眉笑眼变时刻。
姑置勿题。
且说蔡克升,闻卜玉真相思病死,无可奈何,惟有叹悼而已。婚姻事,自此以后渺不关心。越有二日,姚安海走来对允升说道:“蔡兄曾闻一奇事否?”允升道:“什么奇事?”姚安海道:“卜世杰之女死去一日,回魂起来,言声说他是漳州康梦鹤之妻,名叫蔡平娘,不是叫做玉真,著世杰去问康梦鹤的人,乃肯嫁他。但康梦鹤曾来到敝地,弟虽认得他,而未知家居何所。兄说与康梦鹤极相爱,何不同来去见他一会,说出蔡平娘回魂之事。”允升听他这说,想着前日梦中之语,若醉若醒,若疑若信,忙忙问道:“果有这等实事?”姚安海道:“怎么不是实事?难道小弟骗你?”蔡允升道:“康梦鹤小弟便是。”姚安海笑道:“兄犹来说谎了。康梦鹤前年曾与弟相会过,你欺我忘记了么?”允升亦笑道:“你有所不知。那前年一个康梦鹤,是假弟名字的,我是真的。”乃与之说其因由。姚安海听了,心尚未信,说道:“如今凭任你有苏、张口舌,亦难成就了。但他说还有什么会合的签诗为凭,做过的事业为证。苟非真真的康梦鹤,那里知他签诗事情?”允升道:“这个事,我一一都晓的。兄若不信,同弟到他家,说出当初缘故,就不差了。”姚安海道:“好好,也说得有理,但见不要说谎。”允升道:“若是假的,那里敢同兄去人家女子那里好耍的?兄不必疑也。”安海听了,点头道:“有理,有理。但这桩事,若得撮合,兄何以谢我?”允升道:“朋友之谊,谢话不消说了。”
二人乃齐出门,望世杰之家而走。忽路边冲出一个人,头戴一顶破帽,身穿一领旧袍,把安海扯着问道:“姚兄要往那里去?我和你来去趁二两银子。”姚安海道:“那里去趁?”那人道:“本县著差役缉拿漳州姓康名梦鹤、字其祥的,若晓得这个人去报知,赏银二两。弟闻见书斋中宿有一个漳州朋友,谅他必晓得。且兄前年又曾与他相处过。”安海闻了这话,向克升说道:“漳州朋友,这位蔡兄就是。”吓得允升魂不附体,乃问道:“康梦鹤有何犯法,要缉拿他?”那个道:“我也不晓得。”姚安海道:“既然不知,明是骗我。不要管他,来去干一件好事。”对那人道:“兄请了。”
不一时,到了世杰门首,允升道:“弟与他素不相识,且无针难引线,弟不便唐突见他。兄先进去和他说,他若问你是何赁据,你说现人在此,他必来请我。我暂在此土地庙里候佳音。”姚安海道:“有理。”遂自往所门敲响,叫道:“卜秀才在家否?”内林氏应道:“昨日书馆里去了,敢问你是谁?叫他什么事?”姚安海道:“老婶你来开门,我有一句好话对你说。”林氏即开了门说道:“原来是姚叔叔,你要说什么话?”安海即把康梦鹤实情告之。林氏道:“这个是真的。吾儿回生来,亦说要这事体为证。如今他父亲不在家,不要请他来相见。待我明早寄信去,着他就来。婚姻大事忙不在一时,且吾儿去伊姑家中做客,亦不在这里。你去和他说说,俺决许他,不必挂疑。”姚安海辞了林氏,即来土地庙中,与蔡允升一一说了。允升道:“迟了一二日亦无妨。若果有此实事,任他久久,亦是我的,断断不能入他人之手。”姚安海道:“蔡兄你就敢决定了,这亦未可知。那卜世杰是个贪利的腐儒,倘有人慕他女儿才貌,把一百八十两银子送与世杰,安知不入他人之手乎?”允升道:“兄你不晓的,他若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值此时穷势迫,亦不过轻身赴死而已,断不肯因世杰贪利而入他人之手。”正是:
肠断梦魂结巫峦,伺心相信入芝兰。
说他若入庸夫手,壁碎珠沉也不难。
却说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忽遇着查必明,道:“弟在遍处寻兄不见,兄你知事体不好了。”允升惊甚,疑是那人说要拿康梦鹤的事已出觉了,忙间道:“什么事不好?”查必明道:“请来去书斋中说。”允升道:“就在这里细声说也不妨。”查必明道:“街到馆中说亦未迟。”允生愈觉慌然,到书斋就问道:“是何事体?快快说来。”查必明道:“不是别事,只因文宗昨日到,弟每日立等出府名.那知太尊性贪酷,恃父为当朝宰相,每名秀才卖银一百五十两,交七十两与提学,自己得了八十两。这提学又不是清廉之官,不敢应承他,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今进身无门,休烦社兄入考。,弟今赠路费五两,望兄叱存,万勿见拒。”蔡不允升道:“弟无寸功,多谢社兄三餐爱敬,安敢复贪财利?”查必明道:“弟闻君子取予以道,今蔡兄路途窎远,聊可为路费之资。”允升拱一拱,说道:“蒙社兄深惠,未知他日何以报也。”允升叹其命穷苦此,又忧其祸及若彼,遂收拾行李,约明早起程。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0回 被奸人陷害沉船

诗曰:
一叶轻舟鼓浪行,西风吹起惹心惊。
思予不挫窗前苦,处世难求宇内平。
人祸忽临俦可测,天灾俄到谁能争。
茫茫四海本无事,都是谗奸扰乱萌。
却说蔡允升明日要回家,其肝肠恍然寸断,一心思这奇逢良缘;“我若归去,两人各别东酉,何时再来相会?若不回去,查兄又送盘费,我心虽无邪不怕鬼,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异日惹起祸来,教我怎么好?嗟嗟!我这一片心绪有谁诉?一点丹心有谁知?惹得我这哭声似莺啭乔林,恨得我这泪珠似露滴花梢。”
允升在这书馆内愁闷,那知许文泰、陈天英诸友因蔡允升明早要回去,设一个席,办几碗菜,来扳允升欢饮,聊以叙将别之情。早来到此馆,边听得允升在里面愁怨之声,恋恋不忍去之意,乃入去说道:“蔡兄胡为郁郁不快?大家今晚要扳兄叙别片时,醉中可以分(礻央)。”允升陪了笑脸说道:“多谢了。”须臾,姚安海亦到,众人道:“姚兄都一齐来去。”姚安海道:“小弟这几时身体不安,酒半点吃不得。今见诸兄这等高情雅谊,小弟对蔡兄愈增愧歉。诸兄请了,小弟不能奉陪。”允升道:“姚兄尚未出去,锁头交你,锁匙交我,晚间好来睡。”
允升即同众友到馆,次第坐下,陈天英道:“流光如驶,自蔡兄之来,转盻裘葛更矣。今欲顿然别悰,实难以为情。”允升道:“小弟蒙诸兄雅爱,一逢相投,谊坚金石。今欲告别,心内惘然如有所失,展转怀想,真难以为情。”查必明道:“兄不幸尊嫂弃世,在家复无别个生涯,若是归去,愈生惆怅,不如少留几日,庶弟得以饫聆宏诲。倘执意恝然,毋乃嫌弟不能为居停主人乎?”许文泰谑而笑道:“居停主人,恐亦不免。”众人皆抵掌而笑。陈天莫道:“蔡兄非寇准,你可安枕无患。”允升道:“朝夕聚首,弟之素志,是以不惮跋涉关山。今得蒙光宠,不胜雀跃。若要分手阳关,特以囊筐萧然,不得已催迫矣。”陈天英道:“士君子论文谈心,以水可以乐饥。小弟虽不如查兄治疱盈设,但啖粥清蔬,兄若不厌,甚至一年半载,弟亦可供。固敢失坠,何必说囊箧之匮乏也?”许文泰道:“不必多言,蔡兄决去不得,大家酒要吃干。”允升道:“酒好了。小弟今晚尽量,差不多要醉了。”许文泰道:“醉就在这里睡。”允升道:“小弟蒙查兄馈赆五两,并包袱都在那里,不便这里睡。”查必明道:“兄赆仪合当随身,怎好放在包袱内。请问兄,你来时,安海在书馆否?”允升道:“门儿是交他锁。”查必明道:“不好了,不好了!兄你不晓得,安海为人心肠奸险,我们和他相与,是把他为儿戏好耍的。”陈天英道:“草木无知,尚向春荣,他亦人也,岂无垂念之心。”大家畅饮,直至鸡唱才散。
却说姚安海见允升出去吃酒,心窃自思道:“他是福建人也,我是广东人也,犹如风马牛之不相及。他明早要去,后日那里有相会之期,怕他怎么?不如把他这银子偷起来,他若是默默不语,也就罢了,他若是要讨,我就把他的真名字反在县里,犹得赏了二两,不是凑来共七两?任我终身赌钱,那有这样趱得快。”遂将银子偷去,行李依早旧放在床上。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休言灾难有胎藏,自古财利惹祸根。
却说蔡允升吃酒回来,闻查必明之言,必中带疑,遂把行李开看,银子果然不见,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如今教我怎么归去。”心焦神瞆,劳攘至天明,见姚安海施施而来,说道:“蔡兄还未起身?”允升陪着笑脸说道:“社兄,别事好耍,银子不是耍的。”安海佯为不知,说道:“你有银,我不晓得。”允升道:“弟有银五两,藏在这包袱内。今包袱在而银子不见。倘是外贼,必将衣服尽偷去,明是兄与弟戏耍,教弟后日知谨慎了。”姚安海道:“我昨夜不曾书斋中睡,果不知你有银子。”允升道:“弟锁头都是交兄,银子怎么不见?”姚安海变了脸,厉声道:“真果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好意把书斋借你宿,今要回去,就计藏奸,妄猜为盗。你若无盘费就实实对我说,我可去化那些儿送你。怎么以盗贼目我?是不以我为德,反以我为仇。这个人真无良心!”允升道:“你银子好好还我。若是不还我,我遍处投告朋友,你就无体面。”安海艴然而出,把手指一指道:“你这等无理,不要走!”
就立一张状,竟往海阳县口,对长班道:“我晓得康梦鹤,直来报说求赏,另有一状烦传禀。”那长班即入内禀道:“有人来禀报康梦鹤在这里,另告一状。”呈上县主看,上面写首:
告状人姚安海为屠良吓骗事。祸因漳州棍徒康梦鹤改名蔡允升,伪托士名,假借书馆,并无系带一物,不料于昨日突生无良,声称失银,希图吓骗。似此流毒,无法无天,势得上告。
县主看了,立批朱签:“即着该差同原告速拘奸棍康梦鹤即刻到县究问,速速!”那签差同安海来拿蔡允升,将朱签与克升看。允升看了愕然,精神瞆乱,少顷,把住了心,亦立一颖诉状,恳衙役转进内衙,呈上县官看。上面写着:
诉状人蔡允长为叩天追究事。缘升家居漳州,抑郁无聊,游学半载,多感良朋馈赆五两。谁知投宿一日,犹恐安海书斋,不测梦觉半夜,反为郢(足乔)山取!酢醢ぃ写娲仓校皇来捉穑隹找吕铩L仁潜鹪簦鼐⊥倒菽谒兄幻飨邓椋酢跣欣钏刂5涫卣咚纹湓穑抗非哉哂煤稳耍刻鎏龅劳荆倌慷嗌胶又校粝艚E澹筒接星钔局怠H诵牟煌薮沽睿惶斓啦辉叮袢菁榫恐健D芷矍钊澹烟颖0О摺
县主看毕,心内有想道:“我观蔡允升这张诉状,其笔秀雅,如落花流水深溶溶,其声哀愁,如风清月朗鹤唳空。既是游学的书生,必然饱学可知。但细查这二张状,明是姚安海偷他银子,借他漳州人,诬陷蔡允升为康梦鹤亦未可知。那里凭据?若要严刑,着他自认,我看文学又不忍。”想了一会,拿一张红贴子,写着几个字,藏在袖内,遂敲板出堂,吊原告姚安海、被告蔡允升听审。
县主看见蔡允升人物翩翩,愈加敬爱,问道:“你银子在那里不见?”蔡允升道:“小生银子在包袱里,约明早回家,那时蒙诸友扳去饯别吃酒,包袱变在安海书斋内。到次早打开一看,不见了银子。”县主对安海道:“你这畜生,人面兽心,知他要归家,偷他银子是真。重责二十板。逐出!”又对允升说道:“你是漳州人氏,晓得康梦鹤否?本县要见他一面。”允升道:“康梦鹤有何犯罪?”知县道:“那里有犯罪?本县闻他才学,要请他设帐教示小儿。遣人去霞漳请,他家说游在这里。本县着衙役方问有此人来回报,赏银二两。你若不信,我现有关书在此。”送与允升看,只见红帖上写着:
远闻其祥先生,腹笥五经,心贯万古,不让关西夫子。敢想高驾贲临,宏开绛帐,沾儒有造,倘异日获传衣钵,皆借栽培之力也。谨题束金五十两,聊为纸笔之资,希勿峻拒,适慰鄙怀。
允升视之,不觉怡然,心窃自维:“说俺读书君子,无罪戾,无犯法,官长拿我何事?大抵要请我设都是真的。”因对县主道:“老爷果是要请他?那康梦鹤小生便是。”县主道:“你果是康梦鹤?请起来。”又问道:“父母号名不可解,你既叫做康梦鹤,为什么改名易姓,叫做蔡允升?莫不是犯罪逃讳么?”允升不无言,但说:“小生惟书是视,非事不染,有什么犯罪?”县主着承发科吏持一张文书与允升看:
广东察院李,为究赏女命事。据都司蔡斌彦伏告前事,本院已经移文漳州,现拿康梦鹤之母陈氏,并胞弟二名在监候解。惟梦鹤一名,据陈氏称逃潮州府,实是虑罪罔法已极。合票仰该县官吏照依词内事理遵行,细察缉拿,锁解到本院严究,慎勿私放。速速!
允升观毕,昏倒阶下。县主传该差即日押解,又问梦鹤女命之由,梦鹤即诉其妻蔡平娘病死苦情。县主怜之,叮咛该役道:“梦鹤不幸,妻子身故,系命数皆终,今罹此祸,实非其罪。念他斯文,不奈风霜,休走旱路,本县出银三两,与你等雇船去,船中不许你等拘束他。”及许文泰等闻知,齐往保结,而梦鹤已解上船去讫。正是:
侧隐称仁人,孰能认得真。
若非是才子,安肯发心怜。
却说康梦鹤解在船中,一心思想卜玉真是他前妻蔡平娘这等奇事,又一心想着故乡老母、幼弟被禁在监,不能尽其职分。眼泪汪汪,拂泪偷瞧,见得水波飘摇,浩荡不测,遂吟一词以记悲云:
猿声乱杂水声噪,嫠妇怮怮,罪人怮怮。风流鼓起波流急,江水悠悠,胸怀悠悠。泪添刀曲黄河溢,潮信长流,眼泪长流恨压三峰华岳低,目断故邱,心化故邱。昔思举案齐眉乐,从此休休,自此休休。今日一线泉台近,终日忧忧,连夜忧忧。
又见波石有感,口吟一绝云:
石叠高兮波叠兴,波摇石动身兢兢。
波来问石何坚美,石却问波那日静。
是夜开船之时,风静月朗,水波不兴。那知到了半江,康梦鹤口念未完,蓦然一阵狂风,恍如龙吟虎啸,走石扬沙,把船头覆在水里去了,共淹死一十八人。未知卜玉真闻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1回 卜玉真闻凶尽节

诗曰:
百年伉俪一时休,盼望未遂曾泪流。
秋雨梧桐悲噪鸟,春风桃李恼鸣鸠。
只为君命牵缠苦,弗顾妾身粉碎瘤。
不怨天兮不怨地,怨依半世逢多忧。
却说卜玉真之母林氏,既许康梦鹤亲身,要待卜世杰到日议成合配之礼。至次早,卜世杰果到,林氏即与之陈告其前日来求亲之蔡允升,即是今日要求的康梦鹤,有诗词情事为证。世杰闻之,忻然说道:“天下有此天作之合,免我寻觅之劳,相似所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我且问你,是他亲来说的,或是托媒婆来说的?”林氏道:“是那大街上一个姓姚名安海的来说,道是他朋友,歇在他书斋里。你可去拜他,看其容貌五美,问其情由真假,请他亲来俺家,与吾女儿相认。”世杰许诺,遂不逞吃饭,竟往姚安海家去。
见得书斋带锁,卜世杰向邻人问道:“姚官人往那里去?”那邻人道:“他因漳州一个朋友,银寻不见,两人扯到县里去审,不知胜负何如。”卜世杰道:“这等请了。”遂奔到县前遇着姚安海打了出来,傍边一人道:“天理昭彰,打得好!”世杰拱而问道:“兄说什么天理昭彰?”那人道:“兄有所不知,这柱事我都晓得。”乃与告其情由。
卜世杰闻说,吃了一惊,奔告林氏。玉真听得,凄凄惨惨哭将起来,说道:“他为我死,我必为他已。如今教我怎么救他?虽然,儿生既不得与之同衾,死愿与之同穴,正是《西厢》所谓‘从今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云饮巫山’是也。”心内想了半晌,说道:“是了,儿不免赶上,跟他同往省城,诉出先时身故、今日回生情由,免他受刑罚,方可救他一命。”遂放下云鬓,再梳实些儿,兜起绣鞋,再束紧些凶,即日促装起行。你道如何?诚有不尽惨淡中之素娇:
无心胭粉西施颦,停手针绣隐娘英。纤纤玉指舒软玉,扳着雨伞光荣。小小金莲香步稳,踏过露草芳亭。浑身是胆,遍体皆醒。一心耿耿,两眼瞪瞪。兜紧服饰锦藏囊,芙蓉簇泠弦求装。鬟鬓云归岫,柳絮拖冠缨。飞霜舞雪翳长裙,定电驱风飘裙旌。但但迢迢仍怨怨,悲悲切切又(忄孕)(忄孕)。
世杰见他坚意要去,亦收拾行李各他同往。一路上风餐露湿,颠颠倒倒,难道这般艰苦。正是:
猿啼鸟叫逢三秋,不是愁人亦带愁。
死死生生期自誓,时时刻刻为君忧。
世杰、玉真同走在路上,遇一个汉子说:“可怜昨日江中沉一只船,淹死一十八人。”又一个人说:“还有一个才子,说是漳州人,也淹死了。”世杰父子听得这话,便住了脚。玉真道:“父亲,你去向前问他一个明白。”世杰即叫:“大哥,借问一起。你说沉船淹死漳州才子,敢问是什么名姓?”那个道:“变是康梦鹤。”世杰道:“他为什么事在船里?”那人道:“因他被岳父蔡都司在蔡院告,押解在船。”
卜世杰听了,愁然错讶,玉真在傍闻之,不觉腿软,颠仆于荒草之上。世杰扶起,玉真哭不出声,咽喉哽咽,向世杰泣道:“儿今日与父亲永诀矣。请坐,受儿四拜。”又向南方拜母亲,说:“感谢生育之恩。今为情人已亡,义可独存。”遂倾身磕向石头寻死。世杰一时劝他不听,止他不住,没奈何,将一身拦在石上,两手把石遍遍掩掩。玉真磕在手肱边,近在石尖上,是以不死。但见遍身都红,昏倒石下。世杰叫道:“千万救我!千万救我!”那些行路的人都挨进来看,见一个少年妇女,满面红血,瞑目不语。大家忙忙脱下衣服来覆他。直至两个时辰方才渐渐回魂,又停了半晌,乃能言语。正是:
幽冥永隔泪珠垂,一点丹心向日葵。
生死不移姜桂志,海枯石烂身甘痍
众人问世杰道:“这一个是你女儿不是?”世杰道:“正是我女儿。”众人又问道:“为什么缘故这等情切?”世杰即将从前根由逐一陈告,行路之人无不叹其节义,伤其祸惨,因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他走不得到店里了,不如扶他到前面乡村里宿,切不可在这里冒风。”世杰即将衣服拿还路人,说声:“多谢,众人请了。”世杰乃轻轻扶起玉真到乡里去歇。
及至村内,闻得啼哭之声,说:“我儿婿去做生理,昨日起风,在船中沉死了。”世杰听了对玉真道:“这消息是真,如今却怎好?”玉真道:“儿心里痛染沉疴,断然难活,必随他去,乃合道理。”世杰道:“吾儿必须把定,念我二老未死,所赖何人?今康梦鹤已死,死者不可复生,为人当回心,以理制私,孝节两全,乃可问世无愧。如必区区节烈,死而后已,忍父母置身于无依之地,九泉下虽瞑目于无缘之夫君,但天地闻岂能口诀于至亲之父母乎?”玉真道:“想光阴也是无凭,说儿与他系夙世前缘,除非是要儿死去与他结缘。今听爹爹这说,儿不免随爹爹回家,誓不改嫁,愿奉爹娘百年后死亦未迟。”世杰道:“一日在生,胜你百日在扩,死亦无益,到那时再来区处。”世杰父子乃寻觅人家,暂宿一宵。
孰知这乡村中有一监生,姓高名仁,家积万金,与姚安海素甚相熟,来府城里,都宿在安海书馆中,安海亦极趋承。他旧年才失妻,今要选美丽的女子为妻,末有中意。出门觑见玉真低头垂颈,眉蹙鬓攲,恍如西施之颦,喟然叹道:“世间有这个女子,生得姿色,若娇妆梳整,真有闭月羞花之容。不知他这等忧愁为着什么事?免近前去问他。”遂向世杰拱一拱道:“敢问尊叔带此女到敝社有什么事?”世杰即与之实告其由,今要求歇一夜,未知谁家肯行方便,明早饭钱即当奉送。那高仁心欢意洽,恰恰颜色出得和气,婉容之声说道:“晚生有一间茅斋,床褥具备,专候那住来赶不到路站的家眷安歇,就直此眼前,未知中尊叔意否?”世杰道:“这等阴骘齐天。”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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