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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须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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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随流水急,愁逐浮云飞。
临别叮咛语,章章是隐微。
且说康梦鹤,行至半途,二百铜钱用尽,是夜店主要索宿房钱,康梦鹤道:“你不要慌,我有银子在此。等我去换了钱来算还你。”乃走到银铺中,换了钱来,理还饭钱明白,就要起身。忽见一个人,头戴一顶尖坛帽,歪在半边,身穿一领青布短袄,走得气冲冲,乱叫道:“秀才不要走!”吓得康梦鹤魂不附体,暗想道:“我平娘斯料不差了。”那人道:“你是斯文君子,怎么好行这小人事?我这银子是铜银。你好好拿钱还我,倘若不肯,定要扯你到县里严究!”康梦鹤道:“我银经你看是好的,你才肯算钱把我。如今换了许久,乃把这零碎银子来诬赖我。”那人道:“无天理!这银子明明是你的,怎说我诬赖你?”两人相争不开,扯到知县里去究问。
那县官即出堂问道:“康梦鹤,你乃读书家,怎好用铜银骗人,干犯国法?”康梦鹤道:“这银不是小童生的,小童生的银子没有这等碎,是他赖小童生。且小童生若是铜银,他那里肯把钱换小童生许久时?”那人道:“小的看他是君子家,全不疑是铜银,只看银面而已。及他拿钱去了,小的疑似不决,乃把银剪开看时,里而尽是铜。”知县对那人道:“你做生理之人,必须勤谨,若有疑危,不当面剪开与他看,他就无言,怎好这般糊涂做事!”发打十五板。又向康梦鹤道:“你偷用铜银,律不容赦。隐害良民,该当何罪?”发打四十板。衙役拑将下去,康梦鹤泣禀道:“容小童生苦诉冤枉。”县官道:“是你自取其罪,有什么冤枉?”康攀鹤道:“瞒不得老爷,这银是小童生一个朋友、痒名叫做乜物生的。想必是他前日怀恨在心,假意把这银子来借小童生,实是要害小童生了。伏祈老爷垂怜恩赦。”那县主道:“念你是斯文家,为人质直,被人所言,无心之过,其情可原,姑免你一命。你务宜把钱还他,铜银自己收去。”两人叩谢而出。
那时,梦鹤在半途之中,去还两难,没奈何,脱出身上一领礼衣,卖钱二百文回家。正是:
铁石奸心传不虚,害他半路空踌蹰。
圣人失意丧家犬,豪杰逃生漏网鱼。
却说康梦鹤回来,在路中行迈靡靡,头低颈垂,譬如雨滴鸡,眉锁眼涩,宛若丧家犬。一步宽一步紧,忽到了门首,听得房内哀痛之声,愈觉忧愁,窃自思道:“必是平娘知我被害在这里哀哭。”忙忙趋入,见平娘同一儿子病在床里。那时平娘手足虚损,不能动履,忽闻梦鹤回来,勉强起来,坐于床中问道:“君何来之速也?”梦鹤发即与之云云。平娘道:“妾知他无这好心,如今来得好,俺母子亦得与君相见一面。”梦鹤含泪说道:“贤卿千万保重金体,若有不测,叫我怎么好?”平娘道:“君前日会卜,如今再与妾占元如何?”梦鹤即盥洒焚香,占得地火明夷卦,初爻落空。梦鹤拂龟而谢,说:“不好了!初爻属小口,应属妻;明夷者。伤也。然而天数虽定,人事亦不可不尽,速请医生调治。”
服事半月之后,汤水不入口。平娘向梦鹤道:“妾望与君是年驾凤友,那知今日化作两参商。我君,我君,妾误你了,妾误你了!”言讫,瞑目不语,呜呼哀哉,归与归与!正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收。
魂消肠断落花尽,晴鸟寒依声不休。
越有二日,儿子相继而去。嗟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林鹤于斯时也,室如悬磐,一身恍如巨石之压,要泣无泪,要言无语,忙忙愕愕,束手无策。其母陈氏泣道:“不如把这一间瓦厝典卖,俺母子移在这边一小间茅屋居住。”乃卖了五两银子,买棺木依衾。收敛埋葬明白后,梦鹤每于晦明阴雨,触景伤情,渐渐痛哀不已。正是:
红粉佳人并儿倾,夫君玉碎苦零丁。
愿随汀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恒里生。
傍观闻者无不垂泪叹伤。时有一曲《红纳袄》为证:
徒向着土,唯前列酒卮.恨不得是玉容对镜时。纵则向梦儿中能相会,痛杀我,安得日中见伊?想当初,十年前无知识,到如今,此时间免泪垂。除非是起死回生,一双双(此手)丁令还灵,也现原身,使我知。
那时梦思想之情莫禁,援笔做一篇忆情文云:
忆我前日,执手偕盟。若我生你死望峥嵘。呜呼哀哉!糟糠已往,骨肉才倾。抚松以吊影.临流壑而叹声。月翳翳以将入,寒气侵衿谁共明;风飘飘而呼拂,吸声在耳忽眠惊。哀哀我情,淑温智惠,才德幽雅,吁嗟妻兮,谁知鸾萧叫凤笙?呈嗟殂兮,谁知你之坚贞?哀哀我情,魁梧梭伟,聪明情英,吁嗟子兮,谁无雀跃与鹤鸣?吁嗟今兮,谁知你之无成?枫叶无风自舞,或吧幽人之寂寂,阴云不雨自冷,或泪我身之茕茕。哀哀我情,睹衣裳以失色,睡衿席而如醒,望林泉以悽愤,愿草木之无菁。哀哀我情,你二人其亡矣,我一人独存哉!兰风空兮夜鹤怨,玉人去兮晓猿惊。万籁俱寂心常动,百精减寂影自行。已矣乎!寓形宇内凶难测,未知何时能回生。
康梦鹤吟完之后,不胜兴嗟流泪。但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07回 因游学喜逢诗友

诗曰:
风从虎兮云从龙,鱼趋深水鸟趋峰。
绝无琴瑟声相左,那有芝兰气不浓。
外处奸人休遇合,远方知已喜相逢。
闻音默契丝桐操,岂在区区对酒钟。
却说康梦鹤妻子俱亡之后,说不尽凄凉悲苦。忽一日在家抑郁无聊,对其母陈氏说道:“儿要出外游学。闻广东有雇考,儿可乘此机会游学。倘有人雇儿入考,便得些银子回来。但思母亲在堂,有犯远游之训,将奈何?”陈氏道:“男儿志在四方,何必郁郁局守林壑间也。你若有上殖蹊径,放心奋翼,安知不无天作奇逢,使吾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乎?你弟今年长大,生理亦略无忧,我母子可以淡薄自安。即你在家,亦于有何事业?任你去游罢。”梦鹤即日拜别母亲,嘱咐胞弟,促装起程。
一种受尽风霜雨露,忍饥耐渴,先到了潮州府。观其城郭之壮丽,山川之名秀,人物之清俊,然民风土俗略不相同,士女老幼渺不相识。康梦鹤道:“我在这泛泛若水中之鸥,却怎了?今夜不免投在庵院,借宿一宵,再作区处。”正在沉吟间,有一个老和尚出见,说道:“客官从那里来?”康梦鹤道:“小生家居漳州,闻上刹清爽幽雅,一求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三来游学雇考。今要来假一房暂宿几日,得以温习经史。苟遇良缘知已,得以雇考,房金一一奉纳。”和尚道:“尊官来不及时了。前日因一个光棍冒托秀才游学,宿在这庵中,后来拐带人家女子,惹起一场大祸。如今太老爷出告示,严禁寺院庵观,不许窝宿匪类,有朔望写结。尊官要宿这庵中,万万不敢收留。”梦鹤看这和尚好无理,恼起来,把笔提一纸张以言之:
芯萏犹识向阳生,堪笑阇藜肉眼睛。
举头瑶林任我宿,吾儒孰苦无贤迎。
梦鹤题诗之时,那积压有一人在身边,熟视了半晌,不觉高声赞道:“好文才!”梦鹤转身视之,乃一个庠士也。那庠生拱了一拱,就问道:“敢问社台世居何郡?高姓大名?因甚至此?”梦鸽即取前日有占一本命卦为姓名,乃应道:“小弟姓蔡,名允生,家居霞漳,因游学至此,要假庵暂宿几天,候有机会,得人雇考,谁知和尚不肯容纳。敢问社兄贵姓大名?”那书生道:“小弟姓陈,号天英。”又说道:“兄何患无处宿?小弟有茅斋离此不远,虽鄙陋荒芜,却无嚣尘繁冗,未知有当尊意否?”蔡允升道:“得蒙垂爱,三生有幸,但弟碌碌庸躯,恐不敢搅扰。”陈天英道:“萍水相逢,孰非我辈?然小弟家居清贫,仅是蔬食菜羹而已,倘有怠慢失礼,希祈见谅。”蔡允升道:“这等多谢了。”两人即携手同行到家,吃了晚饭,宿了一夜。
次早,有一位朋友,乃丁卯科举人,叫做许文泰,同一位查必明来问:“漳州有朋友称要雇考,在这里么?”陈天英出见,说道:“在这里。社台问他何事?”许文泰道:“我这位朋友要雇他做卷。”陈天英即引入见允升,说道:“这位就是霞漳社台,姓蔡,名允升。”许文泰拱道:“失候了。”允升道:“不敢。”允升复问道:“这位社兄高姓大号?”天英即将两位通了姓名。蔡允升拱道:“失敬了。”许文泰道:“不敢。”正谈论间,而早膳已至,陈天英道:“无肴之酌,可谈心乎?”许文泰道:“极妙,极妙!”四人送对席同饮,议论雇考之事。
允升又观槛外兰花下有一块石,生得甚美极奇。允升道:“此石胡为乎来也?”陈天英道:“弟前日游山水而得也。其色如斌珐之光泽,这数日内,要咏赏一会,但思索未就。幸兄屈驾贲临,希祈椽笔见教。”蔡允升道:“不敢。书云:‘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陈天莫道:“对客挥毫,最是文人雅怀。小弟得亲见瑶章,兴复不浅。”允升复让许文泰,许文泰道:“兄休太谦。”允升见推辞不得,且诗思勃勃,正要卖弄才华,因说道:“既蒙列位雅爱,敢以献拙,诸兄休笑无盐之丑。”乃任意挥洒,不消半刻,成了一篇。席中数位都挨拢来看,只见上写道:
槛前卓尔一峥嵘,说是元章神出璎。
圭壁文华称国器,横琮秀美羡朝英。
岂真织女机中坠,恍似浣纱津上生。
谈理点头千古在,虎丘寺内传顽莹。
只因这一首诗使人爱敬,大家称羡欢饮,那查必明见人人赞美,彼窃自思,以为用这人代替,不患不进泮。虽然,外才虽美,未知内学何如?即开口道:“俺大家吃了酒后,拈一题头来做文章,正见以文会友之意。”天英笑道:“我知你非要会文,乃欲试蔡兄内学耳。”又对克升道:“瞒不得蔡兄,我这风俗,同有朋友来雇考,必须亲试一篇,果然是好,然后敢用他。不然,恐有一二冒假之徒,借雇考为行,不但虚耗日食,诱骗银两,而且误人功名不浅。兄之大才,不待试而后知,但查兄要作.兄不妨就做一篇,指示大家。休怪冒读,幸幸。”查必明道:“弟极不才,安敢当试一字?不过大家润思集益而已。”允升道:“传前论文,斯文乐事,若不亲试,何必见得真假?请出一题。”许文泰道:“就出君子以文会友一节。”允升即提起笔来,随心应手,游刃有余,不须臾,满纸珠玑立成。持与天英诸友看,天英称赞不已。文泰道:“如今当写契立数了。必明朗立了契,内写如进泮,谢银一百两,否则只送路费五两,立云英等为中人。”立议明白,大家揖别分散。打探文宗接临消息,东提学未到,姑置勿题。
且说蔡允升在书馆中涌习经书。有感石洞泉水之声,援笔题一首诗云:
独坐幽云洞,泉流似我清。
静听危石响,宛对素琴鸣。
润曲声轻转,峰斜影倒横。
心闭似入定,尘事不关情。
是日,陈天英遣小斯送《喜逢益友十二回文》至,蔡允升拆开一看:“芳名喜得善交浓久敬容。”允升随时即和,交与小斯持去。天英接来一看:“芳名传友得心浓喜敬容。”陈天英暗想道:“我做一首诗,必推敲半日,在他不用半刻,真捷才也。”
过了数日,适逢三秋佳节,枫悬锦旆,菊设金钱。允升值这良辰美景,正在思想说道:“昔怅翰思蓴,屈平飧菊,此其时也。我贤妻,你若在日,依韵和倡,许多快畅,而今不可复睹矣。”正在愁怀之际,忽见许文泰,陈天英诸友齐至,说道:“兄在这里寂寞无聊,俺大家要扳兄登高游玩,未知兄肯去么?”蔡克升道:“小弟抑郁局处,才发此兴,幸蒙宠召,敢不从命。”
众人邀了允升,一齐出门,俱到名山秀水,登虎豹之上,踞虬龙之下,左顾右盼,其乐无穷。既而,村沽、野黍、山蕨、溪鱼具列于前,数位即次坐剧饮。酒至半酣,乘兴限韵做诗,各自对景吟哦。允升先完,具稿与众席看。诗云:
九日携襄天际游,嵯峨片石自悠悠。
江摇干尽层层浪,枫落孤村色色秋。
万里乾坤岁月共,一肩琴剑烟霞俦。
休教踏遍苍苔路,且向传筋曲水流。
二人看毕,口里称赞不俗,心中思索诗词,说道:“待我们做完一齐来看。”须臾,许文泰亦完,兄见写上:
相传此日皆萸游,载酒登临兴自悠。
片石有情留客醉,黄花开遍耐残秋。
白衣不让陶潜趣,落帽宁夸王子俦
作客每欢逢胜会,眼前山水有风流。
陈天英道:“弟亦做完,希祈教正。”数人皆拉在席上看:
披昔登山纵意游,旷观寰宇心悠悠。
水天一色清泉趣,霞骛齐飞满树秋。
曳屐遐思高士迹,摄衣追慕骚人俦。
携来菊酒对君饮,始觉茱萸古今流。
三人看了,各相称誉不题。
却说席中有一个姓姚名安海,系许文泰密友。其为人口舌利便,好险嗜利,性慕风月,善于逢迎,虽并诗友之益,但笑谈游乐,不可无其人。满筵在席,高吟和兴,惟姚安海寂寂无趣,说道:“蔡兄有此丰姿才学,真不愧相如、君瑞之风,谅令尊嫂必是佳人可知。”蔡允升道:“小弟之内拙,虽不敢以佳人自负,要亦非庸妇之可比,不幸于旧年花谢小筑,幽明永隔,千兮一年。”夫抚景伤情,眼泪将下。众友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眷恋之情,谁忍不伤?虽然,修短有命,惟祈高明,以理节哀。”姚安海道:“兄何患焉。弟那边离书斋不远,有一个女子,姓卞名五真,生得艳冶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他当天发誓,有才有貌的才子才晋配他,如今已二十岁了,尚未婚对。兄有这才貌,来去小弟书斋中,不时吟诗挑动他,借弟为斧柯,焉知天缘不凑合乎?若然,则弦断再续而佳音犹在,妻亡再娶,而佳人犹存,耒知兄意何如?”戏升道:“极承雅爱,但念亡妻死未三年,忍再娶。”姚安海道:“社兄年方壮盛,岂有不续弦之理。”蔡允升道:“不然。小弟非独情有所不忍,且处发今末世,聘仪不备难以议亲,小弟不过一介寒儒,那里有聘仪?”姚安海道:“他父亲是老儒,库名世杰,年已五十多岁,他母亲林氏,为人极贤淑,年已四十余,并未有男子。倘回思转念,要赘一佳婿以娱晚景,不消聘银,亦未可知。”许文泰道:“姻缘乃百年前系定,非人所能料。但安海兄一个书馆清净幽雅,有花木水石,不时可玩赏,比天英兄之茅斋枯淡不同,蔡兄不妨去歇他。且查兄家居与他相近,日食奉侍又便一些儿。”诸朋友一面谈话,一面吃酒,到了天晚,各各分散归家。
至次日,蔡允升移居姚安海书斋中,看见席上一柄金扇,展开一看,乃前日被人所试贺寿诗,后写“敬贺许老社台”,其笔迹与诗字略相径庭,梦鹤不觉叹奇,问安海道:“这柄扇那里会到此地?”姚安海道:“这笔迹之人与兄相识否?”允升道:“题这扇之人,与小弟相爱,如共一身。若持这扇来送兄之人,与小弟渺不相涉,不知是何人?”姚安海道:“钧是一个人。那里有题诗是一个人,送扇又是一个人?即因前年,兄贵漳有一个朋友,姓康,名梦鹤,亦如兄来游学雇考,幸逢许举人寿旦,诸人贺诗,各要句句藏诗酒,盖因文泰乐于诗酒而取义也。那康梦鹤亦题一首去贺他,诸友无不称赞为上乘,乃请他入考。”允升道:“为何不试他内学?”姚安海道:“许文泰本要试他,但因端午节与他到园中观菊,文泰说:‘处今之时,寻芳者孰识菊花之坚贞?’康梦鹤忽叹一声,遂吟诗一首。文泰观其诗才敏捷,句句精工,甚然叹服。不久宗师要考,是以不试他。”蔡允升道:“这诗不知兄曾记得否?”姚安道:“记得首二句,请诵与兄听:‘四顾众芳开满庭,悚金石才叶青’。其余六句,则小弟忘之矣。”允升道:“后六句弟会诵得,兄会认得么?”姚安海道:“诵得真,那里认不得?”允升即诵了一遍。安海道:“莫不是兄在书斋中看见乎?”允升道:“后来这人入考如何?”姚安海道:“彼时这才子,许举人极称他有隐德,出场后即要他写出文章看,他一定不肯写。及至出榜,坠落孙山,开诚布公送他五两银子归家。”允升道:“梦鹤前年未曾来,那时有梦鹤这等多耶?”闲话莫题,且说安海要谋玉真婚姻,未知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08回 康梦鹤客斋夜梦

诗曰:
静面万物皆前来,是假是真莫细裁。
达者谈天有可信,痴人说梦终难猜。
岂期情切幽明感,不意心诚微显开。
留得只身飘落在,安知离合不奇哉。
却说康梦鹤在姚安海书馆中沉潜读书,姚安海每日劝他求亲。允升道:“小弟今日此来,原为功名,非为婚姻。”安海道:“今日无事,不如同到街市闲游一要如何?”允升道:“这个还不妨。”乃携手同行。正是:
身入桃源溪径开,问针得线真奇哉。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二人走不几步,遇着一个媒婆,安海认得他,把扇招他一招,叫:“张妈住了,我问你。”那张婆笑得忻忻,说道:“我今日有利趱不?姚官人是要抬举我?”安海道:“你和我蔡兄做媒。”那媒婆将允升一看,说道:“姚官人你不要说谎了。那位官人这等花容玉貌人,这等壮大,还没有秀才娘,我不信。”安海道:“瞒不得张妈,他前年失了一个佳配,如今是要续弦的。但他发誓必有才貌双全、如前妻一样,才肯娶他,不然,虽终身零落,亦所不惜。我观世杰之家有一个女子,正是蔡兄佳偶,烦你去求他一求。若是凑合,重重一个礼谢你。”那张婆道:“我看蔡秀才配得他过。但我问你有多少聘礼?”安海道:“才子配佳人,有什么聘银。”张妈道:“这个做不得。他女立誓要才貌夫君,他父又要有财的女婿。每人去求他,有财又无貌,有貌又无才,养到于今,二十岁了,未有下落。我想他一个女,必寂守孤帏,钧死然后有匹配。这个任是相知亦难撮合。”头摇手摆,转身而去。安海道:“这个老贱人,好大胆!不要管他,走罢。”
二人游览街巷,日将过午,允升道:“回去罢。”过了大街,转过一湾,望见数株梧桐,四周绿竹,宛如汉林幽凤。当时卜玉真尝游此竹圃,有诗一首为证:
竹柳幽阴日影斜,时游树下醉忘归。
闲观粉蝶双双舞,惊得黄鹂树上飞。
时人亦有录一首为证: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绿竹阴。
更有梧桐和月林,珠玑错落缀花心。
允升观了一会,就问安海道:“这一个所在是谁家景致?”姚安海道:“即卜世杰后园,他的女儿玉真常在这园中玩赏花木。俺不妨到那时看一看。”行了数步,忽见玉真正园内井边观女婢汲水灌花。安海引允升密迹潜行,走到后园一声坏墙处偷看。见得:
柳烟桃露春衣,月色花香飘长翳。唇似桃兮腰似柳,脸如花兮肤如脂。立得竿般袅娜,行得万般旖旎。花魄已消焉敢妒,月魂如动定相依,朱边引绳舒玉笋,恍然洛浦临溪游。园内凭栏映芙蓉,犹如观音莲花坐。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真是谎。亭亭袅袅,记不尽娇姿娉婷;悄悄冥冥,描不尽香莲步稳。
当时有录五言诗为证: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允升见了玉真,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慌,说道:“我试高吟一绝,看他说什么?”
偶遇名花惹问时,阳春和断求心知。
玉柱会渡天河路,安得娇娥许一词。
玉真听得有人在墙边吟咏,把秋波一转,看见有两个人躲在墙后,看见一个生极俊秀,说道:“好思慕俊逸之诗!但不知是那一个咏的?这等思慕之深也。我依韵和他一首。”
诣惜倾筐梅落时,灵台一点有天知。
引绳汲得浆中液,不是同舟无一词。
那玉真和诗毕,把小小的双脚儿轻移房内去了。允升道:“好酬应得快出!”安海道:“凭两个是好做一首儿的。可恼走得快,亦不等我饱看一会。回来去罢。”
允升见境伤情,在路中如醉如痴,说道:“这女子行动声音好似我平静娘一样。”归至书斋中,愈想愈真,愈忆愈现,莫不是阴灵不泯,真身出现乎?又想道:“若是我平娘妻,为什么在这里?且我在那里吟诗,他亦舍得不认我?”又转一念道:“莫不是梦?”正是:
情因境遇愈思前,欢欲来时又泪涟。
此日偏能惹追忆,新弦弹出疑旧弦。
是时,天色已晚,金乌渐渐西附,玉兔徐徐东升。那允升独坐无聊,一时困倦,身倚在床板中,头枕在床栏上,辗转思想,口念一绝云:
坐对浅灯照悴容,几声夜雨落丝红。
因何柳絮牵花舞,醉杀游心倒槛中。
允升想了一会,不能成寐,将近半夜,不觉两目酸涩,心内暗想道:“未知何日得见我平娘妻,不免来去追寻,会他一面,许多受用。”
顷刻间,遂别了他乡客,寻了故国人,早来到即是泉台路。但见绿杨芳草萋萋,金凤玉露飒飒,寒气硬骨,阴冷侵肤。开了玉门关,走到转界司,听得里面有妇人声音,“原来我平娘就在这里。”不免敲门。平娘道:“谁敲门哩?”听了半晌,又道:“这声音恍似我夫君梦鹤的声音,他为什么到此?待我开门来看。”平娘一见,果是梦鹤,说道:“难得我君恁般心勤,衣袂盖沾露泥了。”康梦鹤道:“我这几日不曾见我贤妻,为你割肚牵肠。亏你昨日在井边亦舍得不认我,到如今害我这等跋涉。”平娘道:“君差了,妾未尝到阳间,为何有在井边?只因俺六月十四夜,梧桐树下,石片上空合云雨,触怒天威,城隍申文东岳帝君,把妾拘到阴府究问。帝君怜妾贤德孝慈,不甚拘究,惟责罚我君损了一长子,断了俺夫妻三年风流债,然后,许再相逢。”康梦鹤道:“听你这说,我妻你是死了,未曾到阳间?”平娘道:“正是。如今这里乃是阴府。”梦鹤道:“人死不可复生,贤卿说什么日后再相逢?除非是梦中相逢.或是待我同到阴会相逢。。”平娘道:“君有所不知,那一日,东岳帝群唤注生司官拿簿来看,那司官禀道:‘查得蔡平娘于二十二岁身一劫,过了这劫,寿至八十。今身尸朽烂,不可起生。小神查得广东海阳县人氏,系庠士卜世杰之女卜玉真,生得容貌才品与蔡平娘恍惚相似,玉真寿数,今年皆终,宜将蔡平娘神魂依在卜玉真尸魄上。’无可凭据,准妾心同而眼异。心同者,使妾将前事一一都记忆得;眼异者,使妾交易人身,将旧人的容貌都忘记得。若要重相会时,必依然记得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证,正显阴光有应。妾即叩谢而出。今幸我君不辞劳若来寻妾,妾正可与君同回阳间。”康梦鹤道:“俺儿子如今在那里去了?”平娘道:“判在河南开封府去投胎出世了。”康梦鹤道:“俺如今不在漳州家里住了,现今羁身在潮州府城内姚安海书馆中。”平娘道:“妾正要去潮州府城内寻卜玉真了。”二人一种相随,欢欢喜喜,恰如:
花开花谢谢更丰,宝镜重新月复胧。
谁积世间事是戏,那知天下人皆空。
却说康梦鹤夫妻同到潮州府城内,梦鹤道:“来到这里,即是我寄寓的书斋了,请贤妻入内,同坐片时。”平娘道:“可有人在那里么?”梦鹤道:“仅小生一人而已,不须惊疑。”平娘即入内对坐,说道:“君这等凄凉,宁不思妾乎?”梦鹤道:“一日十二时,那一时不伤嗟?惟望贤卿垂念。小生自贤卿别后,枕冷衾寒,亦极渴念,今幸得见,希祈怜悯。”平娘道:“自今以后,合当勤慎。”梦鹤道:“如今在书斋内,非犹昔日梧桐树下之比也。”平娘道:“务宜快些儿,妾要去了。”
两人正在情浓之际,忽闻敲门之声,听得查必明在外叫道:“蔡兄好起来了,天已亮了。”梦鹤翻身惊觉,即是一梦,遍体困倦。忙忙起来,将门儿推开一看,见红日已半壁了。查必明道:“蔡兄好高睡。兄知提学不几日将到了?”梦鹤道:“文宗到得好!查兄可急急去寻一个府名,便于进考。”查必明又说了闲话,随即出来宽府名了,且按下不题。但未知平娘回生之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09回 蔡平娘魂栖玉真

诗曰:
乾天变革旧更新,通共两人为一身。
藕断亦知丝不断,魄沦又见魂难沦。
阴阳合理无他理,人鬼联姻非别姻。
世上犹然未解悟,请君借问煟л锷瘛
却说卜玉真自井边和诗之后,恨不得看真,斯时亦有转盼他,虽未甚详细,亦晓得有一个生极俊雅,然未知这诗是他咏的否。自是以后,终日寻思悒怅,神魂梦样,茶饭少进。尝说:“好句有情求淑女,落花无语怨东风。若是那一个人,他脸儿清秀,身又俊,性又温。且想他这一首爱情诗,知他一天星斗焕文章,不枉十年窗下苦。如今谁肯作针线引?又不好向东邻通殷勤,又不好和我母亲说出真情。除非到了黄泉路,才得与他结婚姻。”不数日,睡不安,坐不宁,幽思昏昏,香消玉减。时人有歌《鹊踏枝》为证:
见了那人,吟得句儿真。想了那诗,念得字儿新。青春年少,俊俏聪明。怅惹眉桃,心事向谁吟。愁撞心苗,性命有谁怜。真是有心了奈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其母林氏道:“吾儿这几天针线懒拈,诗书不理,闷闷不快,恹恹瘦损,为什么事?”玉真道:“儿非为别事,只因前日,儿在花园内看女婢汲水灌花,有二位秀才,一个生极标致,吟一首诗,儿此时亦酬和他一绝。未知此人是何方人氏,何姓何名。儿这精神是为他牵绊,敢以真情告。”林氏道:“这一个人,吾儿认得真么?”玉真道:“儿一时看见有二人,未曾认真,但听他吟诗声音似漳州人氏。”林氏道:“若是漳州人,找闻有一个漳州人在这里雇考。既然敢来雇考。必是大才可知。然不晓得这人生得怎么模样?”林氏又想道:“倘他娶过了亲,却怎好?”玉真道:“想他昨日之诗似断弦未娶的。”林氏道:“儿何以知之。”玉真道:“他诗道:‘偶遇名花惹闷时’,又道‘阳春和断求心知’,吟这几个字眼,便可知是断弦未娶的。”林氏道:“我不晓诗中意味,儿试说与你母亲晓得。”玉真道:“凡遇名花必喜赏,何为‘惹闷’?阳春其曲愈美而知愈寡,何为说‘和断’?‘和断’定是他前有贤妻,如今断了。”林氏道:“吾儿好聪明。”
母子正在愁闷之间,闻得外面老妪之声,叫:“秀才娘开门。”林氏即出来开了门,说道:“原来是张妈。敢问张妈到舍,有何见教?”张妈道:“来到贵府,总是为着婚姻好事。即因漳州有一个秀才,姓蔡,名允升,旧年才断了弦,现今来此雇考。前日游耍,到你后花园,见小娘子在井边看女婢汲水灌花。不觉伤情,倡和了诗,情意眷恋,想得废寝忘食,无奈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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