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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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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转移到白公馆,”老大哥的声音更低:“就找齐晓轩同志联系。不能一去就找,到白公馆更要十分警惕……”老大哥慢慢地一句一句地念了一首诗:狱里相逢倍相亲,共话雄图叹未成。
临别无言唯翘首,
联军已薄沈阳城。
老大哥等刘思扬完全记熟以后,才解释道:“这首诗,是我从白公馆移来渣滓洞的时候,齐晓轩同志话别时写的。那次我们从成都监狱被押来的整批同志,几乎全部牺牲了。我记得罗世文、车耀先他们牺牲那天,还绑了一个姓华的老头子去陪杀场……”老大哥又说道:“那时候,我们准备越狱,但是条件太差。这就是诗上写的‘共话雄图’的涵义。凭着这首诗,老齐他们会相信你的。如果把你送到白公馆,你告诉老齐,我们的‘雄图’正在准备,和地下党已经建立了联系,我们和白公馆的联系,也一定能建立。”
刘思扬倾听着,记牢老大哥的每一句话。他将凭着这些材料,去结识新的战友和证明自己的身分。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老大哥瘦削的手,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就催促道:“该准备走了,思扬。”“大哥,你……珍重啊!”
同志们看见老大哥和刘思扬谈话,没有来惊动,大家都端着碗,等着他。刘思扬默默回到同志们身边,接过了余新江递给他的一碗污黄的粗米饭,几颗葫豆摆在饭上。刘思扬心里像塞满了沉重的铅,吃不下去。
“你要吃点,一定要吃!”同志们劝说着。
“小余,你帮我吃点。”刘思扬把葫豆和大半碗饭,拨到余新江的碗里。
“思扬,你吃!要注意身体……”
刘思扬不能拂逆同志们真诚的心。这些细小的关怀,给他增添了无限离别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人世间常有的那种离情别绪,而是深深的互相了解,同甘苦,共患难,用鲜血凝成的感情。刘思扬默默地用筷子拨动饭粒,掩盖内心的苦痛。忽然,他在碗里拨出了一团东西;把饭粒拨开,看清楚了,同志们悄悄在他碗里放了半只咸蛋。一瞬间,刘思扬抑制着的眼泪又涌流出来。这是同志们长期保存着的,地下党秘密送进来的珍贵礼物……从一片羽毛,可以感到友情的温暖,刘思扬感到的是一颗巨大的赤热的心。
“吃一点吧,这是同志们的心意。”
刘思扬噙着泪水放下了碗,慢慢站起来,在同志们探询的目光下,回到老大哥身边,无言地脱下温暖的上衣,披在他瘦削的肩上,然后,回转身,提起同志们给他捆好了的小小行李卷,径直向牢门走去。如果再逗留下去,他一定会激动地哭出声来。
余新江轻轻拉住他,把一支钢笔塞在他手里。
“用它来写吧!这是老许前年送给我的。”
刘思扬默默地收下了。他也取出一叠纸片,塞进余新江的手心,那是他几个月来用血泪凝成的诗稿:《铁窗小诗》。
特务出现在牢门口,离别的时刻到了。同志们默默地握手,握手。一颗颗火热的心,在握手中互相交流,互相鼓励。不知从何时起,每间牢房里,都响起了庄严的歌声。歌声,仿佛在宣告自己的信念,在表示不屈和坚贞,在向自己的战友无限依依地告别……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刘思扬合着集体的声音,低吟着这熟悉的歌词,慢慢走过一间间的牢房。来到女牢门口,他停下脚步,迟疑着,看见江姐用友爱而了解的目光,带给他无限信任。江姐身后,是结着红发结的她,她扶着江姐的肩头,眼睛里泪光闪烁;可是她控制着,不让它凝成泪珠滴下。她的脸微微有些苍白,还是尽力用笑意迎着他。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像要说什么,又没有说……
刘思扬默默地向前走去。快到高墙边时,铁门开了,高高的门槛横在眼前。他突然站定,固执地回过头来,高举双手向熟悉的无数牢房告别。这时,他看见同志们正不停地在一间间牢门里,向他挥手,挥手……刘思扬被押到二处,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暂时,没有人来打扰他,勤务兵给他倒上一杯香茶,退了出来。快一年没有尝到茶味了,他端着杯子,慢慢喝着。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将会出现什么新的考验呢?他不知道。但是他的情绪,不像去年刚押进这神秘的地方时那样不安。心房的跳动也比较正常。几个钟头以前那种告别集体和战友时的满怀离群之感,已平静下来,变成一股支持他的无形力量。他随意地看着房间里的富丽而又显得十分陌生的陈设,心里什么也没有想,也无需去想。反正,要发生的新的事情,不久就会出现的。
芬芳的茉莉花,从茶杯里散发出浓郁的诱人清香。刘思扬呷上两口,望着手上精巧的茶杯出神。
“三弟,你已经来了?”
听见声音,刘思扬缓缓把茶杯搁在茶几上,扭头一看,走进来的,是他的二哥。二哥比以前更胖,脑顶也微秃了,在最初的一瞬间,几乎没有认出来。和二哥一道进来的,还有骨瘦如柴的主任法官朱介。
“三弟,你消瘦多了,看守所里生活很清苦吧?”“没有什么。”
“我们真是担心!”二哥显出惯常出现的亲人似的关切,“这一次,国共双方举行和谈,李代总统一再下令释放政治犯,大哥特地叫我从上海回来,保你出去。”
朱介在旁边静听着,点头微笑。
“保我出去?”刘思扬诧异地反问着。
“我已经和徐处长谈妥了,徐处长满口同意,毫无难色。”“释放政治犯?没有这样容易的事。”刘思扬淡淡地笑了起来:“我根本不相信国民党这一套!全国解放那一天,才是我们重获自由的时候。”
“刘先生,近来政局变化很快,恐怕有些情况你还不够了解。”朱介的声音故意显得十分和缓而善良,招呼刘思扬和他二哥坐下以后,才慢吞吞地解释起来:“自从总裁在今年元旦发表和谈文告以后,形势已经有很大变化。李代总统就职,又三令五申,一再明令释放全国政治犯。和谈期间,政府为了表现和平诚意,准备逐步释放在押人员。令长兄在社会上的地位,徐处长当然优先考虑。
共产党一向重视现实,善于分析形势,我想刘先生也不必拘于政府过去的作为,而对释放政治犯一事有所怀疑。为了取信于民,刘先生被作为政府首批释放的中共人员处理。从今天起……”朱介上前一步,满脸带笑,露出嘴里闪光的金牙,向刘思扬伸出手来。“我祝贺刘先生恢复自由。”
刘思扬陡然离开沙发,站了起来,推开朱介的手,质问道:
“你们释放多少人?”
“首批嘛……”朱介搓着两手说:“人数问题,政府正在磋商,刘先生情况特殊,自当优先考虑。”
“你们就放我一个?”刘思扬大声说:“你们明令释放全国政治犯,结果只放我一个!渣滓洞,白公馆,中美合作所集中营关的共产党员和爱国民主人士,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国民党统治区多少集中营,囚禁了多少革命者,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张学良、杨虎城,关到现在,十几年了,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如果你们有和谈的诚意,为什么不立刻释放全部政治犯?还在‘磋商’什么?”
“三弟,你……”
“‘和谈期间’,‘和平诚意’,你们是在自欺欺人!这一年,我见了多少血腥的罪行,任何花言巧语,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你们无休止地迫害失去自由的革命者,连一口水也不供给!美国式的、中国式的毒刑,拷打,摧残过我们多少同志?你们屠杀我们党的干部,屠杀了解放军战士龙光华!告诉你们,这些罪行人民必须清算!今天,你们又想玩弄什么和谈阴谋,妄想放我一个人来欺骗群众。告诉你,这是梦想,你们欺骗不了人民雪亮的眼睛!”
“唉,三弟,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国民党可以造谣诬蔑,可以倒行逆施,共产党人为什么不可以讲话?”
“刘先生,你用不着如此动意气。”朱介冷冷地从嘴角迸出几个字来:“此刻,你还在二处,我想你应该以个人的自由为重。”
“你说什么?”刘思扬上前一步,鄙夷地说:“这种廉价的自由,难道能够封住我的口?”刘思扬站在客厅正中,睥睨着,他仿佛是这间客厅里的主人似的,大声命令道:“我不希罕这种自由,马上送我回渣滓洞去!”“三弟!”二哥慌忙站了起来,对着刘思扬,像对着共产党的重要代表人物似的,劝道:“三弟,你不知道啊,为了你这顶‘红帽子’,我们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他不便当着朱介说出那个“钱”字,马上转口说:“徐处长说你表现不好,要不是和谈期间,他还不同意呢!”
“我们表现有甚么不好?共产党员懂得怎样作人。我们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刘思扬严正地说:“二哥,你回去吧!”“刘先生!”朱介赶快打断刘思扬的话,“虽然你本人对政府诸多不满,但是政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即使你攻击政府,政府也仍然宽大为怀,坚决释放!我相信,无论如何,政府是有决心取信于民的。而且,不仅释放你一人,目前正在清造名册,准备逐步释放政治犯……”
“不释放全部政治犯,我决不出去。”刘思扬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释放。”朱介谄笑着:“刘先生,你先出去吧,否则兄弟也不好向处长交差。政府的办事速度,大家是知道的,美国盟友也一再批评我们缺乏效率。不过这一次,兄弟一定尽力催办,释放政治犯这件大事,兄弟一定促其实现。”
“那么,主任法官,我们这就走了。再没有什么手续了吧?”二哥笑着,向朱介点头,“徐处长那儿,我改日再来面谢……”说着,便去搀扶崛立着的刘思扬。
“二哥,你松手!”刘思扬避开二哥殷切的手臂,转身走回沙发旁边,沉着地坐下。他抬头注视看朱介的眼睛,朱介赶快把目光闪开。
“我不出去。”刘思扬平静地说道。
朱介不知所措地看了刘思扬一眼,说不出话来。二哥茫然地看着刘思扬,喃喃地问:“三弟,你怎么呐?”
“不和中美合作所被关的全部战友一道恢复自由,我一个人决不出去!”
“唉呀,三弟!朱主任法官刚才不是说过么,政府办事就是效率不高。和谈成功了,国共合作,那些政治犯迟早都要出来的,你又何必固执?早一天恢复自由,也叫家里少担些心呵!”
“不行,我一个人决不出去。”刘思扬严肃地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向朱介,再一次说:“马上送我回集中营。”朱介冷笑了一下,突然沉下了脸:“刘先生,出不出去也由不得你,这是政府的决定。”说完,朱介走到门口,一招手,几个全副武装的特务一拥而入,立刻架住刘思扬的双臂,径直向外拖去。刘思扬愤激地斥责着,怒骂着,终于被特务拖下楼,接着,就被推到他二哥的小轿车上去了。“主任法官,这回麻烦你们了。”二哥在车上和朱介招手告别,一边担心地问:“主任法官还有什么吩咐?”“这简直是绑架!”刘思扬激动得满脸通红。汽车窗外飞快地闪过繁华的街道,他一眼也不愿看,心里被敌人无耻的伎俩激起的怒火充塞着,他决不承认敌人用暴行造成的这种绑架式的“释放”。车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掀动他的头发,沸腾的思潮稍微冷静了些,脑子里疾速地考虑着当前的处境。他料想到,明天早上,报纸上一定会出现释放政治犯的消息,说什么释放了共产党员刘思扬,把他的名字作为敌人欺骗人民的工具。不行,这种阴谋一定要揭穿,一定要让人民知道事实的真相,知道在中美合作所集中营里的人都没有被释放,一定要让群众知道“释放政治犯”是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么,此刻该怎么办呢?是先设法找党,找李敬原同志汇报情况,研究对策,还是先谨慎一点,不立刻去找自己的同志,而首先找新闻界的朋友,发表自己的声明,说明真相,揭穿敌人的骗局呢?刘思扬深思着,忽然一个阴影从他心底升起,一个新的怀疑使他担心起来:如果敌人一方面公开“释放”他,另一方面又秘密地派遣特务跟踪,那么,他走到哪里,就会把危险以及敌人的注意力引向哪里。难道狡猾的敌人不会利用他急于找党的心情,布置更大的阴谋吗?敌人一定会这样做的!刘思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无形的,然而死死盯着他的行动的特务的眼睛。
“停车!”当轿车驶过华华百货公司时,刘思扬突然说道:“我要下去。”
“三弟,你下车干什么?”二哥从旁边诧异地问:“有事情回家再说罢。”
“我去买点东西。”刘思扬转头看了看二哥,不愿说明中途下车的目的。其实,他想得很周到,一下车,到百货公司转上一阵,他就可以出乎敌人的意料,突然摆脱敌人安排的一切阴谋,象龙归大海似的,从人丛中逃出敌人的控制。他微笑着说:
“你看我这一身,肥皂、牙刷,总该去买一点呀。”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们的轿车速度稍一放慢,一辆吉普车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车后。刘思扬立刻发现了这辆跟踪的吉普车。二哥也回头看了看。
“三弟,别下车了,二处有车子跟在后面。”
刘思扬冷冷一笑,“这就是朱介说的‘和平诚意’?真是无耻!”
二哥沉默了,只低声地说道:“三弟,我们回到家里,再仔细谈吧。”
刘思扬也沉默了。他的心里,想着新的情况,希望寻找对策。
轿车转过行人稀少的上清寺,径直开到树木茂密的“刘庄”门前。
“到家了,下车吧,三弟。”
从轿车上下来,刘思扬发现,吉普车跟到上清寺街角,就转向国府路去了。可是“刘庄”附近,却徘徊着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被软禁了”这个念头,立刻清楚地出现在刘思扬心头。他沉着地站在“刘庄”门口,观察那些形迹可疑的人物。过了好一阵,才在二哥的催促下,跨进大门。
刘思扬回到他以前住过的寝室。这间寝室,在这栋漂亮公馆的二楼上,正对着日夜奔流的嘉陵江。翠绿的树木和花圃,环绕着楼房。花园中的假山,假山旁的金鱼池,在花木丛中,隐约可见。这一切,豪华的公馆,漂亮的设备,对刘思扬来说,仿佛都隔得很远很远,是那样的陌生。回到了家里,却丝毫没有“家”的感觉,他的思绪还留在那遥远的充满战斗激情的渣滓洞楼七室。
“三弟。”二哥殷勤地给刘思扬泡上一杯茶,又指点着室内的陈设说:“这里的东西,都是照你被捕前的情景来摆设的,你的衣服,都在衣柜里,洗过澡,把衣服换了。你的书桌,收音机,电炉……啊,牛奶已经送来了,我帮你热一下吧。”说着,二哥拿起了那一磅装的奶瓶,撕开了纸盖,把满瓶牛奶都倒进一只钢精小锅里,放在电炉上炖着。
“三弟,在集中营里,苦得很吧?你比以前瘦多了。回家来,好好补一补。抽屉里有通红银耳,你把它炖在牛奶里。过两天,找大夫检查一下身体,开个药方,多吃点补剂……看你满脸的胡须,应该先理个发……”
“我的身体很好,也不需要理发,因为我并未恢复自由。”刘思扬打断了二哥的话,突然问道:“徐鹏飞和你谈了些甚么?”
二哥迟疑地站住了。过了半晌,才挥挥手说:“还谈它干甚么。从你被捕起,我就和他打交道,请客、送礼,这个人心计毒辣,贪得无厌,说要多少金条,就要多少,少一分钱也不卖账!”
刘思扬并不想听这些。他走向窗前,推开窗户。窗外,浓厚的云层遮住了阳光,天空是雾蒙蒙的。回过头来,刘思扬又问道:
“你同意把我软禁在家里?”
“徐处长说,为了保障你的安全,大门以外,二处有人布防,暂时不准你上街。你在家里出了差错,他要向我要人。三弟,这不是我的本意……”
刘思扬没有插话。
“徐处长说,他的释放条件是:不参加政治活动。”刘思扬更沉默了,他深深感到,愤怒不能给自己以帮助,需要冷静地对付当前的处境。
“徐鹏飞还向你谈了什么?”
“没有。”二哥也沉思了,“我想,过些时候,我找徐处长谈谈,再花点钱,让他同意你去香港,免得留在重庆诸多不便。”
“不,我不去香港。”刘思扬坚决地表示。
“我是想,到香港以后,你就可以到解放区去……”“从目前形势看,上街都不可能,哪能到香港?”刘思扬忽然问道:“二哥,你设法帮我送一封信,到一家报馆里去。”“不行。徐处长说过,不准你在报上发表声明或者登启事,我就是送去,也没有一家报馆敢登。”
刘思扬清楚地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摆脱不开。他不愿屈服,不能听任敌人的摆布。他慢慢走到书桌边,看见笔筒里,几支毛笔像往常一样的插着。他拉开抽屉,看见被捕前留下的记录稿,还藏在夹缝里,于是,自然地升起新的念头:继续收听广播,不是可以和外界变相接触么?他用熟练的指头,拨动着收音机上的螺旋,把波长调整到他需要的地方,然后,扭开电路。可是过了好一会,收音机里没有出现应有的声音,连那种来自太空的沙沙作响的杂音,也没有听到。“三弟,”二哥在旁边代他关上收音机。“当局禁止收听共方广播,南京、上海、各地收音机里的短波都奉命撤除了。”通宵不眠,刘思扬一早就起来散步。
在花园里转了一阵,沉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离江边不远的那扇角门上。角门的铁锁已经多时不开,锈迹斑斑了。他心中一动,不禁想到:如果从这扇角门出去,直冲江边,只要两三分钟,就可以跃进嘉陵江的碧波之中。总共三四百米的距离,只要游过去,就可以进出敌人的魔掌,重新回到战斗的队伍中去。刘思扬默默地看着那角门,像看见了一线自由的希望。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角门外一定也有便衣特务来回巡逻着。过几天吧,等敌人稍稍松懈时,找一个漆黑的深夜,从角门出走,定有脱险的希望。有了这个突围的计划,刘思扬不愿过久地留在花园中了。四面都有敌人监视,一切行动,必须加倍警惕。转过树丛,到了金鱼池边,金色和红色的鱼群,迎着云缝中透出的几缕朝阳的光彩,浮到水面,把圆圆的嘴唇半露的水面,怡然自得地悠游着。他茫然地站在池边,过了一会,看看表,已经七点多钟。报纸该来了。他穿过林荫路,回到楼房底下,靠着青石圆柱,在阶沿上站着。
传来轻微的响声,大门旁边的一道侧门开了。进来的不是报童,是一个送牛奶的工人。工人从车上取下几瓶牛奶,走过来,跨上阶沿,把几瓶牛奶放进牛奶箱里,转过身来,瞥了刘思扬一眼,又从侧门出去,推着送奶车走了。刘思扬冷眼看着送奶工人进来,出去,象在旁观察人们的生活和行动,他觉得这都市的生活,每天为了别人的享受而奔忙的人群,对自己都是十分陌生的了……又过了好一阵,报童来了。刘思扬赶快翻开报纸,果然,和他预先猜想的一样,在《中央日报》的本市新闻版上,登着大字标题:“政府和谈见诚意,在押政治犯获释”,小标题是:“共党分子刘思扬,昨首批恢复自由”。他咬紧牙关,盯着那张报纸。消息旁边,还登了一篇中央社特派记者玛丽写的访问记。刘思扬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大意是说:“记者玛丽趋访时,刘本人状至愉快,对政府宽大政策表示感谢,对当局的和平诚意,表示支持!而且还登上一段刘思扬的谈话,说刘思扬自己宣布,目前在家休养,暂不参加政治活动……“无耻的造谣!”刘思扬把《中央日报》往地下一掷,转身上楼。虽然报上出现的诬蔑文字,是他早就估计到的,但是敌人的卑鄙无耻,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恶劣,竟至伪造他的谈话,来欺骗群众,诬蔑共产党人。他激怒地去找二哥,可是二哥一早就出去了,更使他的愤火无处发泄。
过了好久,刘思扬终于想到,一定要使群众知道事情的真相,一定要揭露敌人的伪装和阴谋,让群众知道还有许许多多的革命者,囚禁在歌乐山下;而他们,一点被释放的迹象也没有。他应该尽快从家里逃走,突破敌人的一切封锁,花园中角门的影子,又一次在眼前闪过。刘思扬在心里迅速地作了决定,今天晚上,对,就是今天晚上,尽快设法逃走。只要冲进江水,只要游过了江。刘思扬估计了一下敌人巡逻特务可能的分布,又考虑了遇到敌人拦截的各种可能,他觉得,只要坚决出走,一定有成功的可能。在软禁中,无论如何总比从集中营里越狱逃跑容易得多。而且,经过一年来的监狱生活,他懂得了许多和特务作斗争的办法,如果引起敌人大规模的鸣枪追捕,那就刚好公开揭露了敌人所谓的“释放诚意”。
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二哥出街未归,家里再没有人打扰他,为了养精蓄锐,中午,刘思扬强迫自己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下午,刘思扬感到自己的精神很好。他居然能够强迫自己平静地翻阅过去一些时候的报纸。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几家民办报纸上刊载的解放区情况和有关中共动态的报道。“中共发布八条二十四款,作为和谈基础。”
刘思扬愉快地念了念标题,便聚精会神地研读下去。大概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强记下这段报道中的重要内容。他沉思了一阵,倒了杯开水,重新翻阅旧报。
“国防部发表文告:宣布北平和平解放!”
刘思扬立刻念道:
“中央社二十七日电:华北方面,为了缩短战争,获致和平,借以保全北平故都基础与文物古迹,傅总司令作义曾于二十二日发表文告,宣布自二十二日上午十时起休战……”“真是荒唐之至!”刘思扬忍不住笑了起来“打了败仗,国民党国防部还要厚起脸皮宣布和平,真是别开生面的大杰作!”
“李代总统再次下令释放政治犯……”刘思扬心里又鄙弃地笑了一下,“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政府要求各工厂工人与当局合作,尽快复工……”“……全市学生昨整队游行,并向当局请愿……张群接见学生代表,洽谈甚欢,并代表政府欣然接受学生所提之四项条件……”刘思扬看了看日期,原来是好久以前的消息了。忽然,刘思扬翻到一段奇怪的报道。
“杨虎城将军被囚本市磁器口附近秘密监狱中!”“啊,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刘思扬暗暗问道。居然连杨虎城将军的情况都揭露出来了。他赶快看看这条新闻。“全国各地在和平声浪中,一再要求政府表示诚意,释放张、杨。据各界传说杨虎城将军即被囚本市。本报记者曾多次走访杨森市长等政府大员,均答称不知此事,并谓,若杨虎城将军确在重庆,只需查明地址,当可立即释放……”“最近,记者已获确息,杨虎城将军,自抗战胜利时起,即押来本市,刻正被拘于磁器口附近之歌乐山下某秘密监狱中。若蒙政府允许,记者愿即前往探视……”
“已获确息,”这是哪里供给的材料?记者的署名是陈静,这名字对他是陌生的,也许是个化名?刘思扬记得,前些时候,渣滓洞曾经整理、送出过一批名单和材料;但是杨虎城在重庆这件事,他不知道,渣滓洞大概也少有人知道,是谁,能这样准确地送出情报?
刘思扬陷入了深思。从这段报道上,他清楚地感到力量,感到党的活动。他确信,不管有多么困难,不管是铜墙铁壁,党都能够把它砸开,把敌人的罪恶和阴谋揭发出来,公诸于世。联想到自己,他完全相信,几天以后,一定能设法公开驳斥反动派的造谣诬蔑,揭露敌人的卑鄙无耻。
树叶撞击着窗户,沙沙作响,黄昏时,起风了。大片的乌云盖住天空,细小的雨点稀疏地滴落着。
春风一阵阵在窗外拂过,像在安慰,像在鼓励,像在欢迎和乌云一道降临的薄暮。刘思扬把火热的脸贴在窗上,迎接着即将到临的风雨之夜。仿佛是天从人愿似的,风雨愈来愈大,天空愈来愈黑,正好掩护他安然脱离敌人的陷阱。夜深了。刘思扬并不急于行动。他要等到风雨再大一点,等到黎明前的两三小时,风雨,春寒,阵黑,等敌人的监视松懈下去的时候,才好出人意料地,猛然突破特务强力的封锁而脱险。他躺在床上,关熄了灯,半醒半睡地等着,静听手表的达的达的响声。窗外,夜空里暴风发出阵阵的呼啸,雨滴拍打着树叶淅沥作响…夜更深沉了,刘思扬把手伸到面前,看看夜光表,表面上闪烁着淡绿的微光,三点过了。行动的时机已到,他轻轻翻身起床,换上了软底胶鞋,披上一件深色的外衣。然后,他站在窗前探望,心里盘算着行动的快速步骤……最后,他静了一下,审查自己是否遗忘或者忽略了什么事情。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决定立刻行动。恰在这时,传来了轻微的敲门的声音……敲门声静止了一阵,又出现了。是午夜归来的二哥有什么事?刘思扬开亮了电灯,脱下外衣,却把外衣口袋里装着的那把开角门铁锁的钥匙,改放在衬衫口袋中,这才走到门口,开了房门。
一个穿雨衣的陌生人,出现在他面前。陌生人头上戴着鸭舌雨帽,帽上的水珠,还在滴落。
“你是刘思扬?”
“晤。”刘思扬尚未看清来人的面容,来客已经从容地走进房门;回头关上了门,才低声说道:“我是党派来的。”来客脱下湿漉漉的雨衣,挂上衣架。严肃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堂皇的房间,不慌不忙地撕开衬衫袖口的针脚,抽出一小卷薄纸,递给怀疑地望着他的刘思扬。刘思扬勉强接过纸条,展开,上面没有任何痕迹。“把它放在水里。”来客吸燃香烟,指点着。
刘思扬满怀疑虑地把纸条放进面盆的水中,他不相信党会冒险派人来找他。然而,纸条上隐隐约约出现了字迹:“思扬同志,兹派老朱同志前来联系。李敬原”
刘思扬捞出纸条,揉烂,撕成粉碎。回转身便问:“你是老朱同志?”
来客笑了笑,点头说道:“老李派我来的。”
刘思扬仍然不肯深信,他慢慢地说:“太意外了,外边有特务监视……”
“老李熟悉你的家,叫我从江边翻墙进来。刚才雨大,特务躲雨去了,侥幸没有出事。”老朱停了一下,声音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像盘问,又像批评:“老李很不满意你在报上发表的谈话。你忘记了你曾经是个共产党员?”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没有任何丧失立场或者损害党的利益的行为。”
“不,你现在还不能自称为共产党员。”老朱冷冷地说。
刘思扬陡然站立起来,这句沉重的话使他马上失去了冷静。他的脸涨红了,他不相信自己竟不再是共产党员。他永远也不能听到这样的话,他要申辩,忍不住急切而简单地惊问:
“为什么?”
“根据党的规定,任何同志从被捕时起,便脱党了,这点,我想你是懂得的。现在,你又发表了一些言论,向反动派‘表示感谢’!‘表示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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