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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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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家民办报馆的记者,余怒未息,还在大声议论。“报纸的职责,贵在立论公正,不偏不倚……”一直目不斜视的戴金丝眼镜的记者,颇不同意他的同行。“过激言论,不宜出自新闻记者。”
中央日报记者颇表赞许:“贵报素以稳健著称,立论公正,令人钦佩。”
新闻处长走到人丛中,带着礼贤下士的神态,接上中央日报记者的话。
“今天这里都是兄弟的老同行。兄弟在欧美留学时,就很注意新闻采访,这是一种高等技巧,美妙的艺术。”“处长说话也很艺术。”
“哈哈哈哈……”几家官方报馆的记者大声发笑。玛丽小姐走到成瑶身边。此刻,她已没有什么怨艾之情,相反地,在会场中已经发现成瑶是一个很好的注意对象,而且徐鹏飞的目光也一再向她暗示,使她下定决心缠住那年轻的姑娘。因此,她又热烈又主动,一把挽住成瑶说:“我叫Mary。中央社特派记者。你看,那边多热闹,人多,又有火盆。”
“我叫陈静,蜀光日报记者,”成瑶说着,顺便递给玛丽小姐一张名片。“我住在新民街蜀光日报宿舍,三接八号房间,有空来玩。”
“Oh,mydear!”(啊,亲爱的!)玛丽娇声娇气地说:“你看,这么多记者,只有几个女的。中国新闻事业,真是落后。起码比欧美落后一个世纪,哪里像人家美国,新闻记者,摄影记者……都是善于接近采访对象的女性。”
玛丽看了成瑶给她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刚刚把自己的英文名片送给对方,便见徐鹏飞满脸含笑,迎面走来。“徐处长,我给你介绍一下,”玛丽小姐盈盈说道:“Sheismyfriend!(她是我的朋友!)蜀光日报记者陈静。”
徐鹏飞搭上话,有意坐到火盆边,来和成瑶一道烤火。“真不愧是国际自由新闻协会理事,玛丽小姐,你一口英语说得多流利。我的评价对吗,陈静小姐?”
“我们女记者出席招待会的太少了。下一次政府应该多加照顾……OK!Miss陈,我们请徐处长给我俩拍张相片留作纪念吧。”
中央日报记者闻声而至,接过玛丽的镁光摄影机,说道:“Ladiesfirst!正该为小姐们效劳。”
“我们再约几位记者一道照吧。”成瑶迟疑了一下。
中央日报记者毫不等待,举起照相机,对准成瑶。徐鹏飞燃起一支香烟,在旁边微笑。玛丽小姐的手臂,立刻像蛇一样紧紧缠住成瑶的腰身。成瑶明知不妙,但仍然文静地坐在那儿,微微含笑。她看见那按动快门的手指刚一动,便扭转身喊道:“你们来照相呀!眼镜先生,你也来凑上一个!”这时候,清楚地听见背后“卡嚓”响了一下,她知道,留在那张底片上的,只是一张照花了的背影。
许多记者,闻声走了过来。成瑶大声招呼着更多的人。“来来,大家都来照一张相!”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进会场,径直走到徐鹏飞身边,弯身对他耳语。
成瑶隐约地听出几个字:“张长官……要你……快去……”只见徐鹏飞脸色一沉,从火盆边站起来,立刻走出了会场。
窗外,歌声、口号声,还有最令徐鹏飞伤脑筋的啦啦词,比刚才更激烈了。声音不断透过紧闭着的玻璃窗,传进这间豪华宽敞的办公室。
淡蓝色丝绒窗帝,遮住了所有的窗户,室内光线黯淡。徐鹏飞心神不宁地走向墙头的巨幅西南形势图,为了消磨时间,他站在地图前面,看那些红色蓝色的小旗。红色的小旗,当然代表着共产党的地下武装和游击队。这些小旗密密地插在云、贵、川、康各地,特别是云南,有些红旗几乎就插到滇缅路和他刚去检查过工作的滇越路两侧。从他去过的磨黑、石屏、建水、蒙自,直插到开远城边。其他各处的红旗他没有详看,但是开远这座迤南重镇,他住过好几天,当时形势并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徐鹏飞记得,开远在滇越铁路中段,工商业相当发达,有点南国风味,据说那里的石榴很有名,分酸甜两种,大的足有一斤多重。他去的时节,没有吃到。不过,那里另一种特产,红艳艳的,又甜又浓的杂果酒,倒是喝得不少。
窗外的吼声,似乎更大了。
三月里,桃花开,政府哪有这样歪?学生要吃饭,它说不应该;老师罢了教,它说故意闹!
同学们,这个政府要不要?
接着一阵“不要!”“不要!”之后,几千个喉咙又在吼叫:要自由,要民主,锅里更要有米煮!蒋总统,李总统,政府尽是大粪桶!
徐鹏飞皱着眉头,暂时尚未确定对付请愿学生的办法,只好继续看墙上的地图。他的目光略略朝上,看见华蓥山到大巴山,一直接向陕南边境,红旗插成一片。这些旗帜,大概每天都是张群亲手插上和不断移动的,因为地图上随着形势的变化,留下了许多插过小旗的针眼。云南局势紊乱,游击队的日益加剧的活动,可能严重影响到今后更加重要的国际路线;川北、川东和贵州的游击队,显然在为解放军进军开辟道路;川南、川西和西康,民变也不断发生。张群一再要他严密防范,因为,游击队的活动,最容易引起地方势力的动摇,以至发生地方势力与共党秘密媾和,酿成政变的危险……
电话铃响了,叮叮的声音,打断徐鹏飞的思路。他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很不耐烦地回答:“你们自行处理。张长官正在接见学联代表。”刚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
“喂,我是徐鹏飞。哦——我在张长官办公室。喂,从后门来。小心点!前门有学生……”
窗外学生的声浪,更扩大了。
看看看,惨惨惨!
靠着洋人打内战!
拖拖拖,骗骗骗!
政府耍的啥手段?
重庆学生大团结——
我们来个大请愿!
徐鹏飞从记者招待会上,被找到这里来,正是因为学生请愿的事。根据徐鹏飞掌握的情报,学生请愿原定日期是明天下午。事前他已作过布置:出动全市军警宪特沿途戒备,封锁游行请愿的道路,并防备工人和学生的队伍合流;同时,通过各学校当局和军统、中统、青年军和三青团分子破坏学运;并且组织地痞流氓,准备挑衅,公开与学生冲突,借此栽诬学生与市民斗殴,扰乱社会秩序。谁知道学生提前一天行动,使徐鹏飞的一切部署都落了空。请愿学生的口号是反美、反内战、争生存、争温饱,这是学联开始组织全市学生爱国示威运动时就提出的。徐鹏飞事前也探悉学生请愿的四项条件是:第一,停止内战,接受中共八条二十四款;第二,取缔特务机关,反动党团退出学校;第三,保障人权,保证言论集会自由;第四,要求全部公费,提高教师待遇。关于下一步的对策,他和张群尚未研究停当,请愿学生竟蜂拥而至,冲进西南长官公署,占领了礼堂前面的广场,张群只好亲自出面,接见学联代表。徐鹏飞此时既不便出面,又不便行动,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就象个囚犯一样,被请愿的学生围困在张群的这间办公室里了。张群和学生,就在隔壁谈判,可是隔着砖墙,他什么也听不见。
“报告处长!”行动科长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我们到处摇电话,最后才知道处长在这里。”行动科长解释着,把手上提的大皮包放在沙发上,皮包胀鼓鼓的,装着各种材料和情报。“你从后门进来的?”
行动科长点点头。
“你刚才在电话上说——”
“有几件事情。”行动科长轻声说道:“兵工厂军火失窃,大量武器弹药,被工人运走。可是,详情无法清查……”“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徐鹏飞正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对付学潮的问题上,猛然听到行动科长的报告,心中颇为震惊。军火生产进展迟缓,工人不断肇事,再加上军火库经常失窃,运输船舰时常爆炸,弄得他一筹莫展了。
行动科长把一叠情报,递到心绪不宁的徐鹏飞面前,不安地说:
“全市工人酝酿罢工,并且发表了……”
电话铃叮叮地响起来,打断了行动科长的话。
“张长官不在。谁?美国新闻处?哦,我是徐鹏飞……甚么?告全市同胞书?工人发的?你们已经收到?我……我回头查一查。”
“处长,工人发表的告全市同胞书,我这里带来一份。”行动科长立刻把文件递过去。
徐鹏飞接过工人告全市同胞书,无心细看,他叫行动科长把内容扼要谈谈。
“工人宣布全市总罢工,要求政府接受中共八条二十四款……并且向全市人民揭发,和谈期间政府仍日夜加紧军火生产,证明政府有意利用和谈作为缓兵之计……”“没有提到新武器吧?”
“连美国专家督造火箭炮和无后座力炮都揭露了。工人指明生产军火的目的,是继续内战,装备西南新编的战斗部队,把西南和四川变成反共的内战基地!”
“这还得了!马上命令各厂稽查处,严厉追查。”徐鹏飞正待说下去,觉得不妥,便愤然改口道:“和谈,和谈!真他妈的讨厌!马上全部没收告同胞书。”
徐鹏飞十分烦闷,站起来大步走到窗边,正要拉开窗帘,外边突然袭来一阵更大的呐喊:“不行!必须全部接受我们的条件!”
“叫张群出来,公开答复!”
“谁稀罕你们的茶点招待!”
徐鹏飞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学生黑压压一片,人潮像海浪般汹涌,把张群派人送去的饼干面包扔得遍地都是。“简直无法无天。”徐鹏飞刚哼了一句,就像答复他似的,涌来一阵震天的高呼:耗子过街,打打打!
背时政府,垮垮垮!
咚狂,咚狂,咚咚狂!
看你娃娃怎下场?
“美国爸爸唷!
快——帮——忙!”
吼声才过,又是一阵狂风似的呐喊:刽子手,你莫慌,我有骨头你有枪!
不怕特务枪和弹!
学生你总杀不光!
一个倒下去,
万个紧跟上!
徐鹏飞把窗帘一丢,脸色铁青地回过头来,厉声说道:“这种学生,最多让他再闹两个月,到时候,看我的手段!”朱介一探头,闯了进来。
“处长,你看!”
“甚么事?”
“山城晚报把工人告全市同胞书全登了!”
“刚才你不是说已经通知各报拒绝刊登吗?”徐鹏飞对着行动科长问。
“通知了各报。”行动科长从朱介手里把报纸抢在手里,看了看,叫了起来,“糟糕!比全文照登还详细!”“什么?”
朱介解释道:“山城晚报发表了长篇访问记。”徐鹏飞眉头一皱,立刻命令道:“把山城晚报刚出售的报纸,全部买下来,不准流传!”
朱介尴尬地苦笑。“处长,早……早就被抢购完了……二……二处也只弄到……这一张。”
徐鹏飞涨红了脸,怒视看他的两名部属。
“断绝山城晚报的纸张供应,秘密逮捕社长和总编辑。
这样,新闻界才会服贴一点!”行动科长建议道。“恐怕有点不合时宜。”朱介冷冷地说。
徐鹏飞没有讲话,他又听见学生在窗外怒吼。
行动科长又建议道:“是否可以加强街头巡逻与突击检查?”
徐鹏飞又一次把刚拉开一角的窗帘关上,回过头来,沉默着。他知道行动科长的办法并不高明,但也有某些可取之处。
朱介看了看行动科长,回头对徐鹏飞说:“国府各部委,最近西迁来渝。经常实施街头突击检查,很容易引起纠纷。”
“可以由二处发给各单位通行证。”行动科长说。“国府各单位主要人员,恐怕不便要他们在通行证上贴相片吧?”朱介反问着。
徐鹏飞在学生的狂潮声中思索了一下,终于作了决定。“通行证分为特别与普通两种,特别通行证用蓝色,不贴相片,普通通行证用白色,要贴相片。”徐鹏飞来回走了几步,命令道:“这件事通知秘书室立刻办理。蓝色的特别通行证,尽量少发,并且编号,发给的人员必须严格审查。”“处长,”朱介又说道:“我来的时候,玛丽小姐打电话到二处找你。”
“什么事?”
朱介笑嘻嘻地回答道:“玛丽小姐说,处长约过她……她说,请处长亲自打电话去。”
徐鹏飞点点头。朱介马上代他接通电话。
“喂,玛丽吗?是我。那个女记者没有回报社?宿舍呢?”
玛丽小姐在电话上说:蜀光日报女记者陈静不仅今天没有回报馆,而且,一个礼拜以前,就没有回新民街报馆的宿舍了。不过,她去看了一下,三楼八号房间里,陈静的行李并未带走。
徐鹏飞不仅对年轻的女记者感兴趣,更对在她周围和背后支持她的人物十分感兴趣。他相信从她身上,一定可以追索到那愈来愈捉摸不到的中共地下党的组织。自从丧失了甫志高以后,他再也找不到地下党人的踪迹了……因此,他颇为不满地对玛丽吩咐说:“一个黄毛丫头,居然让她溜走了。……不,继续注意……平时和她接近的是什么人……对,都可以查一查……只要她在新闻界……她很可能突然溜回宿舍去搬行李。”
这时,窗外的呼啸呐喊,更加猛烈地传进屋来,就像被狂风掀起的怒潮一样。徐鹏飞丢掉电话,掀开窗帘,愕然地看着激怒的人海。他猛吸了两口烟,目光闪烁着;忽然,脸上浮现出了一阵冷笑,蓦地回转身来,掷掉烟头,面对着朱介吩咐:
“学潮请愿,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倒要让他们再闹几天,好来个一网打尽!”
朱介像没有听清楚上司的话,又像被窗外的怒潮吓得呆了,他不禁喃喃地吐出几个字来:“一网打尽?”“当然!”徐鹏飞狞笑起来:“学生有游行请愿的自由;我也有开枪镇压的自由!”
他还想再说下去,又停住了。他不愿意把自己心头正在策划的镇压学潮的计划,过早地让下级知道;回头便把他从记者招待会带回来的红色请帖,递给朱介,又大声吩咐道:“你马上组织一批力量,协助玛丽小姐将新闻界的情况控制起来。”他确信,继续追寻陈静,一定可以构成破坏地下党的新计划。
打发走朱介以后,徐鹏飞脸上的冷笑犹未消失,他心里还有利用和谈,进一步探寻地下党的办法,这是在他研究了渣滓洞的情况以后,早已想好了的。此刻,他对行动科长说道:
“马上通知郑克昌回二处来。”他看看表,继续说:“晚上七点正,叫郑克昌跟我到梅园,见特别顾问去。”
徐鹏飞的声音突然降低到接近耳语的程度,同时变得十分凌厉:
“郑克昌有特殊任务,他今后的一切行动,不准任何人知道!”
下午的学联会议,有少数代表临时提出:停止无限期罢课;不同意再次举行全市学生大示威。一时意见分歧,争论得十分激烈。后来,主席团提出暂时休会,晚上再继续讨论。这样,原定在下午通过两个文件的议程,也移到晚上了。散会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纷纭。采访会议消息的成瑶,对少数反对派代表很有意见,特别是其中竟有重庆大学的代表,更使她气恼。
她留下来了。到学联秘书处借阅那两份尚未通过的文件,一份是大会的决议草案,另一份是告全市同学书。她相信晚上讨论以后,这两份号召全市同学进一步扩大斗争的文件,仍然可以通过。因此,她趁休会的空闲,把这两份文件抄录一份,以便表决通过以后,明天一早就能在报上发表。
和谈期间,工作条件比过去好一些,因此,成瑶和许多年轻的朋友一样,兴奋而急切地到处活动。特别是她最近被批准参加了地下党,无穷的力量和炽热的激情,更使她渴望为党贡献自己,她以二哥成岗作为心目中学习的榜样,日夜工作,总觉得为党工作得太少。参加那次记者招待会,给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当时,由于感情冲动,完全不能抑制自己,终于引起了敌人的注意。一回来,就受到老赵同志的批评。摆脱那个挂名中央社记者的女特务玛丽以后,她再也不回报社了,不过,还是利用记者的身分参加各种活动。在轰轰烈烈的请愿游行胜利之后,学生运动达到了新的高潮,近些日子成瑶几乎成了采访学运消息的专职记者,她经常给报纸发稿;不过她现在写的通讯报道,再不用“陈静”这名字,而用各种不同的化名。所以,对敌人来说,女记者陈静,真变得无踪无影了。
成瑶急促地抄录着文件,不时为文件上那些充满战斗热情的语句所激动。她相信起草文件的,一定是个满腔热情的学生,也许正是自己的同志。两篇文件尚未抄完,秘书处那位管文件的女学生,悄悄推开门进来,走到成瑶身边,低声说:
“外边有人找你。”
“找我?”成瑶感到奇怪。除了老赵,谁知道她在这里呢?老赵不会轻易露面,他们的联系是完全秘密的。她迟疑了一下,悄悄走到门口,从门缝中往外探视。门外不远处,果真有个圆圆脸、矮笃笃的青年,那是将近一年未见面的陈松林。他比过去长高了一点,面孔晒得更黑了;可是那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和过去一样明亮,丝毫没有变。瞧见陈松林和学联主席闭中的一位谈着话,又把一封信递给那学生,成瑶心里立刻明白了,小陈到这里来,一定有特殊任务。
见面以后,成瑶十分高兴。为了谨慎,她把他领进小房间,关上了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老李叫我来找你。”
“啊?”成瑶惊喜地望着似乎沉着老练起来的陈松林,不觉问道:“你给李大哥作交通员了?”
陈松林摇摇头,没有回答。不转眼地瞧着这变化很大的姑娘。
“这一年你在哪里?没有回工厂吗?”
“特务郑克昌,溜进长江兵工总厂伪装了一年工人,最近才走,我哪能回去?”眨了眨圆圆的眼睛,他笑嘻嘻地说:“最近我见到了华为,他要我来看看你!”
“真的?”
“谁骗你?”陈松林的声调十分认真。成瑶感到他还是过去那样热情直爽。
“他工作得怎么样?”
“很好。他亲手处决了叛徒和特务魏吉伯……”陈松林最近这次到川北去,才知道华为和她的关系,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向这个小妹妹转述那些热情的话,“他说……解放以后,一定来接你到川北去。所有的话,到那时让他直接告诉你吧。”
这一说,反而使得成瑶有点羞涩了。陈松林没注意她脸上泛起的红云,却发现了她正在抄录的文件。陈松林把文件粗略地看了一下,不满意地问着:“这是谁起草的?”“怎么?”成瑶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怀疑地问:“你不满意?”没有等到回答,她已明显地感到,陈松林不赞成文件的内容。
她脸上的红云,立刻消失,惊异地抓回了两份文件。“无限期罢课!全市学生上街示威!把学生运动变成武装斗争?”陈松林摇摇头,急忙说道:“这是冒险,现在不能这样作,不能让学生流血牺牲。”
陈松林的看法,竟和学联会议上的反对派的见解一样,这是她想不到的。可是她不甘示弱,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小陈,我的看法和你不同。请愿胜利,必须有更高的斗争形式,来促进中间同学倾向革命。全市学生的示威队伍一上街,会得到工人和市民的支持,动摇反动派的统治,加速国民党政权的崩溃!现在是和谈期间,走投无路的敌人,根本不敢镇压!”“狗急跳墙,你凭什么知道敌人不敢镇压?你把敌人看成是豆腐做的了。斗争要讲策略,有理、有利、有节!不能光凭热情,让敌人一网打尽。”陈松林不顾成瑶的反应,忽然若有所悟地脱口说出:“怪不得老李十分生气,不让你再作记者,到处抛头露面了……”
“要调动我的工作?“成瑶问了一句,突然沉默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市委对当前形势的估计,你听到传达了吗?”陈松林进一步问。
成瑶摇摇头。她最近几天,没有见到老赵。
“市委认为:通过各种群众运动,揭露敌人的和谈阴谋,并且在斗争中提高中间群众的觉悟程度,在前一阶段,是完全正确的,必要的……”陈松林尽力回忆市委指示的原文,并且转告成瑶。虽然理解得不够充分,可是,他完全接受了党的指示。他告诉她:当前,市委已经掌握了情报,敌人正在策划一系列镇压行动,即将采取逮捕屠杀的恐怖手段来对付学生示威。因此,为了保护群众和积极分子,必须迅速改变斗争形式,停止一切过火、暴露的行动;加强组织工作,隐蔽力量,把斗争灵活地转入准备迎接解放的新阶段。说完以后,陈松林又提醒道:“千万不要任性!你晓得,我是走过弯路才接受教训的。我觉得市委的估计完全正确。这几天,到处发生突击搜查,敌人快要动手了!”成瑶听着陈松林的话,对当前的形势和应该如何斗争,渐渐有了新的理解,就像一个缺少经验的水手,得到了引导航向的指南针,她不禁感到自己的冲动和幼椎,也感到了获得明确方向的兴奋。她发现陈松林好像变了许多,和过去大不相同了。虽然他那张圆圆的脸仍然带着一点稚气,可是那双眼睛看人的神气,有点像余新江,甚至有点像二哥了。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呀!这时,她才明白,在学联会议上,坚持改变斗争策略的少数派,包括重庆大学的代表在内,都是比自己觉悟更高的人。
正在这时,有人急促地敲门。成瑶来不及再谈更多的话,起身去开门。进来的还是秘书处的那位女学生,她把一封折好的信交给了陈松林,低声告诉他:“主席团正在开会讨论,准备重新起草文件。”回过头来,那女同学又不安地对成瑶说:“刚才得到消息:特务正在侦察学联开会的地点。主席团决定另选会场,今天晚上的会议,改在……”
陈松林对看女学生,突然插嘴说道:“晚上的会议,她不参加了。”等女学生匆匆走出门去,陈松林才对惶惑不解的成瑶说道:“局势正在变化,我们赶快走。”
说着,他摸出一包香烟,从中取出一支,递给成瑶,并低声说道:“老李给你的信。看了立即毁掉!”
成瑶轻轻地撕破香烟,找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
今晚八时,到林森路三一八号安平人寿保险公司。
第18章

朝阳照进铁窗,温暖着一间间的的牢房。
楼七室的人们,完全沉浸在狂热的学习中。和其他牢房一样,他们是那样的专注,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草纸编写的教科书,从一个人手上传到另一个人手上。黄泥巴做的粉笔,在楼板上写满密密的字,然后轻轻揩掉,又写上新的字迹。时光在这表面上十分静寂的气氛中,悄悄逝去。
刘思扬慢慢放下反复读了许多次的那篇新年献词。这篇文章,带来了多少胜利的信心和力量!1949年,人民解放军将要解放全中国,将要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将要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这篇新年献词里,洋溢着无比坚决的革命精神,给每一个人以无限的兴奋和鼓舞。是的,中国人民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刘思扬牢记着这篇文章上告诫每一个人的话:“盘踞在大部分中国土地上的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虽然它们已经感觉到冬天的威胁,但是还没有冻僵呢!”
这篇新年献词,是地下党秘密送进渣滓洞的。女牢抄了许多份,分送给每间牢房学习。那娟秀流利的字迹,显然是孙明霞的,现在她又像过去帮助自己抄写解放区广播稿件一样,日夜帮助着江姐组织狱中的学习。想到她,刘思扬心里便有一种幸福的共同战斗的感觉,并且回忆起一些早已忘怀的往事……
“快吃饭了。”有谁在说:“休息一会吧。”
丁长发伸手抹去他用黄泥巴粉笔在楼板上写的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他往黄泥巴烟斗里,装上一小截烟,吸了两口,又摸出一张棋盘和黄泥巴做的棋子。
“老刘,来,下盘象棋。”丁长发把烟斗捏在手上比画着:“我要赢你一个老王推磨!”
“梆梆……!”
一阵急遽的竹梆声,打断了丁长发的话音。余新江推开牢门,正要出去提饭,忽然回头对牢房里的同志说道:“来了车子,两个特务进了管理室。”
大白天,很少有车子到渣滓洞来:特别是近些日子根本没有人被押进押出。大家都感到有点蹊跷。
余新江提着饭桶回来,突然看见一个特务,出现在牢门口。
“刘思扬!收拾东西,马上出来。”
人们感到诧异,纷纷议论起来。余新江三脚两步赶到牢门口,冲口说道:
“忙什么?吃了早饭再说!”
特务笑嘻嘻地说:“放出去,还不比这里吃得好?”
一听特务的话,人们马上沉默了。刘思扬愣了一下,忍不住高声说:“我要在这里吃早饭!”
特务晃了晃脑袋,转身走了。
“出去?”刘思扬从未想到这件事,真会释放么?刘思扬发觉自己的心在激跳。他走向牢门边,向女牢望了一眼,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敌人并没有去提案情比他轻得多的孙明霞。刘思扬暗自思忖着:这不像释放,也许是新的审讯,或者出了其他问题?
不管怎样,很快就要离开渣滓洞了。刘思扬深深地感到依恋。几分钟后,将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离开这里坚强的集体,离开熟悉的牢房和将近一年来见惯了的一草一木。他将像个脱离队伍的战士,重新回到刚被捕时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渣滓洞,是黑暗恐怖的魔窟,但是对他,却成了锻炼真金,考验意志的冶炼场。
“你可能被释放。”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我不能一个人出去!”
一大颗热泪,滴在衣上,像一颗明亮的珍珠。泪珠慢慢散开,浸湿了衣服。刘思扬的眼睛渐渐红了。他的心潮一阵阵起伏波动……
“老刘,冷静点。”余新江说着,不觉也有些激动了。
这时候,躺在屋角的老大哥,半撑起身子,招招手,轻声喊道:“思扬同志……”
丁长发知道老大哥要和刘思扬说话,就走到门口,去监视敌人。
刘思扬噙住泪水,走到老大哥身边,低低喊了一声“老大哥”,声音有些梗塞。老大哥按着他的肩膀,慢慢问他:“思扬,你估计出得去么?”
“大概是提审。”
“不完全像。”老大哥说道:“这里面可能有文章。国民党正在搞和平攻势……”
刘思扬紧握着老大哥瘦骨嶙峋的手。由衷地说:“不管怎样,我不会辜负党的培养。”
“记住新年献词里的话。就是遇到化为美女的毒蛇,我们也要把它识破。”老大哥歇了一下,又低声告诉他:“不过,我担心你不能再回渣滓洞了。”
“为甚么?”刘思扬把老大哥的手抓得更紧了。“这是敌人的习惯。很可能从这里押出去,又关到旁的地方。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老大哥看出刘思扬非常痛苦,又和悦地说:“新的地方,也有我们的同志。不要担心!你已经经历了许多考验,足以克服知识分子的脆弱感情……”“老大哥,我真舍不得同志们,舍不得战斗的集体。”刘思扬的泪水又流出来,声音充溢着激动:“我记着党,记着你的话。”
“如果转移到白公馆,”老大哥的声音更低:“就找齐晓轩同志联系。不能一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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