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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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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
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
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之。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
之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
大祥也。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
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
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
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
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
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卻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
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内篇 德充符第五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
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
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
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
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
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
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
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已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
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
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
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
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
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
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
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
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
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即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
“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
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
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
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
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
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
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
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
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
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
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已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
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
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
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
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
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
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
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若辞。寡人丑
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
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犭屯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
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
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
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
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
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
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
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
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
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脩也。德不形者,
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
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
臣也,德友而已矣。”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央瓦}大啊
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
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
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
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
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
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
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
“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
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
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内篇 大宗师第六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
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
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
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
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
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
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
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
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
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睢嗳凰魄铮
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
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
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
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
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
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
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
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
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
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
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
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
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遯。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
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
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
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
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
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犭希韦氏得之,以挈天地;
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
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
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
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
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
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
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
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
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
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
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
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
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
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
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
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
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
无事,跰⻊;鲜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
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
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
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
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
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
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
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
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
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
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
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
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
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
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
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
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
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
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lt;疒丸&;gt;溃痈,夫若然者,又恶
知死生之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
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
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
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
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
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
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
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
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
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
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
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
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
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
乃入于寥天一。”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
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
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
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
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
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
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 万物而不为
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
所游已。”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
“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
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
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
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
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
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
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我思夫使我至此极
者而弗得也。父母其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
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内篇 应帝王第七
齧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齧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
“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
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
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
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
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
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
无知!”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
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
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
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
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
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
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
“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
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
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
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
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
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
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
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
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
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
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
“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
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
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
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
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
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
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
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
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
物而不伤。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
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
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外篇 骈拇第八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
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
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
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
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
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
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
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馀,
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
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之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馀于数,或不
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
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且夫待钅句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
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
者,曲者不以钅句,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
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
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
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
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
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
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
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
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
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
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
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
间哉!
且夫属其性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
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
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
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
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
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
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
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外篇 马蹄第九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
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阜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
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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