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尘劫录-第54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我吓得往后一缩身子。但那人倒似乎并无恶意,来到车轼旁站定,拱手作揖道:“草民拜见大将军。”我定睛望去,原来此人非他,乃是曾经数度与之联手的孤人秋廉。

看到秋廉,我内心猛然一跳——对了,我还有孤人相助,这些家伙遍布天下,神出鬼没,或许可以救我逃出生天吧!

大概我此刻所表露出来的兴奋与期待太过于明显,秋廉立刻察觉了,他轻轻摇头,微微苦笑:“秋某此来,只为通知大将军,马原镇中新驻入南军骑兵三百名,渡口亦为所夺,此刻前往马原,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先不管马原不马原的,急匆匆探出头去问他:“卿孤身前来的么?可尚有孤人潜伏左右?”秋廉继续苦笑:“某孤身前来——大将军尚在梦中耶?须知于今孤人而愿助大将军者,唯秋某一人而已。”

听了这句话,我如同被冷水浇头一般,一股凉意瞬间渗透了四肢百骸。我喃喃地问道:“我何有负于孤人……”秋廉回答说:“大将军无负孤人,却有负天下人。大将军一执国柄,苍生莫不翘首盼望,然而数载经过,百姓仍食糠不饱,着麻不暖。孤人但为黎庶,非独忠于大将军也,又岂肯再施援手?”

这些无知的草民,我陡然感觉一股怒气填塞心胸,于是拍轼喝骂道:“离某又何所负天下人?!大厦将倾,非一朝一夕所可修补,离某所为,天日可鉴!”

秋廉的苦笑突然转为冷笑:“故云大将军尚在梦中。大将军执政,但抑豪强而扶寒门,何有爱于黎庶?今世较之先元哲皇帝时,又有何异?便寒门充塞朝廷,较之元哲皇帝时,又有何异?四方田土兼并,农者不得其耕,财货入于私门,织者不得其衣,生灵涂炭,号呼呻吟仍不绝于道路。大将军何有爱于黎庶耶?!”

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了声音:“百姓但求温饱。温饱不得,世家、寒门,其谁秉政,又何有别于天下?!”

那一日直到天黑,我一直在想秋廉的话,连仆佣就附近乡村找来的食物都无法下咽。膺飏驳马来到车前,宽慰我说:“孤人之言,离经叛道,大将军何必在意?”我面无表情地回答道:“设所言非虚,是我数年来所为,不是益民,反是害民呢……”膺飏微微一笑:“大将军秉持自己的仁就好。天道唯一,人心却各不同。”

秋廉警告过我们不要前往马原镇后就匆匆离去了。膺飏建议说,不如北上石府郡,彼处亦有河渡,妻子接口说:“若北上石府,何不先往云潼接了公爹出来。”膺飏瞪她一眼:“不能得成寿之兵,便接了老大人,也是并受诛戮!”

但是我倾向于妻子的意见,关键在于就算真的绕路到了高航城,我也没有把握收拢郡兵,更没有把握以一郡之卒与天下相抗。于是我为自己找理由说:“设获筇真欲往取成寿之兵,先锋既到马原,则去高航不远矣。左右已误,又何必在意多此一两日呢?我命在天,且看天意吧。”

膺飏面沉似水,不再辩驳。

当晚本欲露宿野外,但膺飏驱赶着众人趁夜赶路,他的态度格外坚决,我也不敢再多违拗。自己可以在车上枕着妻子的大腿安卧,可等第二天早晨醒来,却发现队伍少了将近一半人——金台营兵全都趁黑开了小差,仆佣和门客也逃了不少。我和膺飏只有相对无言而已。

约摸卯时左右,我们进入了一片峡谷。此处名为“夹谷”,里许间两峰对峙,中央窄窄一线,勉强可容马车通过。我知道,经过夹谷就有一个分岔,继续北上,一日后可到云潼界内,转而向西,天黑前就能赶到潼河渡口。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背后突然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我们怀疑,并且很快就证实了是有大群追兵赶来,膺飏呵斥着众人,叫大家立刻进入夹谷,然后他在谷口立马不动,突然癫狂似地大笑起来:“就在此处!”

我手扶车轼,高声招呼他:“瞿侯速走——什么就在此处?”膺飏原本脸朝着谷外,听我询问,略略侧过身来,收敛笑容,回答道:“膺某死地,就在此处。大将军快走,休再顾恋眷属,抛下他们自往高航去罢。生路仅此一线,若被获筇抢先,膺某再无良策矣!”

这分明是死谏了,膺飏要用自己的死亡来说服我丢下妻子,不顾老父,自己去往高航搬兵。太山大侠,你看错我了呀,我不是那种敢于放弃一切来追求渺茫希望的人,如果生死分界就在眼前,并且极其明显,我或许会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而抛下亲情吧,但此去高航,也是九死一生,你怎么能够期望我悖逆世间的道德去追寻万一的成功呢?

转头望一眼妻子,她眼望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再望一眼蜷缩在车厢角落里的小丫鬟雪念,她面容憔悴,肤色惨白,好象一个刚才失去父母至亲的孤儿一般。再望向膺飏,只见他缓缓地举起了掌中的铁戟,然后突然朝后一扬,似乎在催促我们尽快离开。

这就是你所寻找的死地么?如此地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算获筇亲率大军来追,你也可以为我争取到足够的逃亡时间吧。如此,则你便认为自己的死亡有价值了,自己彻底报答了我所给予过的所谓“恩惠”了么?侠者之想,果然是我所无法理解,更无法追从的呀。

我一咬牙关,吩咐赶车的仆佣:“快!快走!”然而在内心深处,我似乎很想留下来看膺飏的死法,当然,这和一直以来痛恨他,想要亲眼看到他的死期,甚至亲手将其碎尸万段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马车沿着狭窄的小道朝前奔驰,身后传来膺飏的暴叫和金铁碰撞之声。随着车厢的颠簸,我感觉自己的心也似乎要从腔中跳跃出来了。正在此时,突然脑后传来羽箭破空的声音,我及时把脖子一缩,一支箭从鬓边擦过,正好楔入御手的后心。

这个御手本是我的门客,出身寒门,平日寡言少语,我也没能记住他的名字。他后心中了一箭,一声没吭就翻落尘埃,随即就被车轮碾过了。我没有空暇哀悼这又一个为自己殉死的可怜人,匆忙朝前纵跃一步,揪住了散脱的缰绳。

马鞭已经遗失了,我只好靠着抖动缰绳来催促驾马快速奔驰。嘶喊声、惨呼声逐渐被抛在脑后,里许路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等我暂时定下心来,左右张望的时候,马车已经出了夹谷,而马车左右,已经一名从者都看不见了。

眼前就是岔路,我是应该继续前行,先往云潼去接父亲呢,还是接受膺飏的死谏,转而向西,渡过潼河驰向高航城呢?正在犹豫不觉,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如同玉器碎裂般的奇特的声音,惊骇之下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光从车厢中猛然升起,然后如离弦之箭般朝向西方射去……

第六十章 来历

古诗云:我之所来,如河之源,我之所历,其流涓涓。

我正在岔道前犹豫,是该继续前行,还是折而向西,正在此时,身后车厢中突然有白光腾起,随即箭一般直射向西方。“那是什么?”我问妻子。

因为白光正是从妻子怀中射出的。听到我的询问,妻子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解开布包,里面是一些玉器的碎片——这些碎片很快就在我心中拼凑成了它们本来的模样,那是一枚玉笄和一具玉璧。

玉笄是沌山清明宫前主持静笃真人送给父亲的,数年前,当我随同寒炜等人前往百木村“剿灭妖物”的时候,父亲亲手将其插在我的头上,而玉璧则是朗山秩宇宫九德真人送给我趋避狐隐的宝物。后来玉璧在睡梦中坠地,碎裂成六七片,而几乎同时,玉笄也被雪念失手打碎了——那都应该不是简单的事故,而是狐隐在向我炫耀他的法力,天地不制,百物难辟!

我没想到妻子会把这些碎片一直带在身边,据说这两样宝物——起码玉笄是如此——对苹妍也是有震慑作用的,莫非苹妍已经彻底隐去,此刻只有爰苓尚在,所以毫不惧怕么?当然,我更没有想到,已经破碎的玉器竟然也有法力存在,还能透出白光,难道是在指引我前进的方向么?

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我的前途一片茫然。对于缺乏决断力的我来说,从来都靠外力来推动,自己才会毫不犹豫地朝某个方向迈步,前此在身后推我的有丈人、有尉忌,还有靳贤,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难道我便只好依从无意识的玉器的推动来选择前进方向么?

其实,该怎么迈步,膺飏早就告诉过我了,他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推动我。然而因为我对这位太山大侠一直以来所抱持的敌意,我不愿痛快地依言而行。今时今刻,我还痛恨着膺飏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内心深处的火焰是不会那么快就被浇熄的。

都说美玉是大地的精华,是世界的骨骼,玉能通灵,甚至比芸芸众生更接近于天道,更何况是这两件宝物呢?即便碎裂了,其法力仍然会有部分存留吧。是否人世间已经没有谁可以推动我、指引我了,所以只能靠无意识的硬冷的玉器来指引我呢?天意何在?天意不欲我猝亡乎?

白光闪起以后,我略微愣了一下,脑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但最终还是只好苦笑一声,调整了行车的方向,直向西方潼河渡口驰去……

宝物的指引果然并没有错,我在潼河渡口竟然出乎意料之外地见到了父亲。从来世间坏事传得最快,我逃出大成还没有几天,消息竟然就已经传到了云潼——当然,大多是些谣言,甚至传说我已经被乱刀分了尸,唯一确切的消息就是获筇发难,都中乱成了一锅粥。

父亲听闻消息,有点坐不住了,想要来都中找我,如果我已经死了,哪怕成为肉醢,他也想最后见我一面。于是一些亲眷朋友卫护着他南下,刚出县城,就得到了比较确切的消息,说获筇造乱得手,已经下文各地捕拿我,并且明令云潼县令要擒拿我的父亲。

从者闻言,吓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两个倒都是老熟人,是曾经和我同上钟蒙山的寒门出身的扩放和晨黯。晨黯建议说:“不能继续往京都去了,县中知道老大人的行止,定会派兵追拿。如今可向之处,只有西渡潼河,往朗山秩宇宫去,请求真人们庇护吧。”

两人保护着父亲才走到渡口,我驾着马车也赶到了。事情就是如此之巧,不禁令我相信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也相信宝物所腾起的那道白光确是指引我前进的明灯——就不知道是哪样宝物放射的白光呢?是玉笄还是玉璧?

父子相见,恍如隔世,不禁抱头痛哭起来。扩放找来了一条小舟,催促我们尽快弃岸。父亲首先擦干了眼泪,还安慰我说:“福祸从来相依,汝无非常之能,骤登非常之位,我早就预料到会有灾祸发生呀。这是自然之道,人力无从挽救,哭有什么用呢?”

于是我们夜渡潼河,只见上有深邃高天,星辰千点,下有滚滚沧浪,激流万线,中间一叶孤舟,就如同个人之浮沉在世界上,何其的渺小,又何其的不由自主。

父亲是第一次见到我妻,妻子大礼参拜公爹,父亲微笑着搀扶她。但是背过脸去,父亲却皱着眉头对我说:“汝还得此容貌非常之妇,天地皆妒,焉能长久?”

对于父亲的话,我不敢反驳,也无从反驳起,只好唯唯罢了。我不期望父亲会喜欢他的儿媳妇,但求不冷言相向,一家人保持表面的融洽就好。不过我们一家人还能存活多久呢?现在想这些是否太过无意义了?向无人处,我也只余苦笑而已。

渡过潼河以后,我们依旧走小路折向东南,前往朗山。若要逃往高航,朗山是必经之路,我大可以先把父亲送上山去,然后再南下高航城——不过仔细想想,连云潼县令都已经接到了获筇的命令,高航真的还肯归附于我吗?丈人在成寿做了多年太守,恩威并加郡内,而我本人对成寿郡,对高航城,又有什么影响力?郡兵们真的会因为数年前的丈人之恩,而肯跟从我以对抗整个天下么?

或许,我也和父亲一起上朗山去请求庇护才是正道。如果由朗山真人们监视我,许诺我只炼气修道,从此与俗事无缘,或许获筇会相信吧,或许他会放我一条生路吧。以己度人,如果可以确定对手永远无法东山再起,我是不会再痛下杀手的。当然,获筇之心,不似我心,然而我终究是大司马大将军,执政数年,即便恶贯满盈,骤然杀之也会引起朝野动荡,若能和平解决问题那是最好不过了。这和“正纲”不同,获筇没有明打旗号讨伐于我,而是发动政变,宫廷政变终非正道,如果害怕史笔异言,获筇很可能会留下我的残生。

我出身朗山秩宇宫,如果没有种种前事,未被开革,九德真人是一定会愿意收留和庇护我的。然而时至今日,我还有这个机会么?真人会愿意为了我而和获筇谈判,并且为我做保么?思前想后,我仍然只觉前途茫茫,如墮五里雾中。

第二天夜晚,我们宿在野外。因为小舟无法容纳大车,渡河的时候就被迫把马车放弃了,一路披荆斩棘地走来,妻子和雪念都已经累坏了,靠着大树倒头便睡。趁着这个机会,父亲把我叫到一边,密谈了好一会儿。

我并不知道父亲要对我说些什么,只见他嗫嚅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低声道:“你我重逢,都是那玉笄之功呀。先师静笃真人相赠玉笄的时候,就曾经说过:‘此物功不在辟妖,而在照耀前途,可不墮人世万劫。’”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象是下定决心似的,又说:“其实先师并不仅仅赠我玉笄,他随同玉笄还送了我一样东西,那就是……那就是你……”

我不知道父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感觉茫然无措。大概是亲口吐出了关键所在,父亲的神情变得轻松了一些,万事开头难,而既然已经开了头,他就一口气把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和盘托出,我越听,脸色越是发青。

那是在益宗元炅皇帝显道瑞至七年秋,西北强蛮突然大举南侵,破中野,陷永泰,甚至一直杀到大成的郊外。世间有情之物,就史料记载的共有三种,就是我们的先祖、犬人,以及茹人。犬人相貌丑陋,凶残无谋一同于犬,中原的犬人早就被尽数剿灭了,可能在某些密林中还有数十户存留吧,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传说在大荒之野南方有一个小小的犬人国,但那也只是传说而已,无可查考。

茹人也曾一度被称为奴人,威朝前中期都作为我们祖先的奴隶而遭受压榨,但到了威朝后期,祖先们和茹人的通婚变得越来越是频繁——终究他们除了肤色惨白,发作银灰外,并无异样——最终北伯渝晏宣布解放包括茹人在内的一切奴隶。渝晏征服了大半个中原,几乎代威而兴,从此茹人就混杂入祖先之中,江河汇为一体了。

这是传统的说法,其实深究起来,现在大成境内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带有古老茹人的血统,以“茹人”和“祖先”来区分两个源头,实在是很不恰当的。然而在渝晏解放茹人的时候,就有相当数量的士大夫表示反对,其后种族融合成为主流,这些顽固的保守者起而作乱,被各诸侯国驱逐后逃往西北蛮荒之地,就变成了现在的所谓“强蛮”。

其实就强蛮眼中看来,我们这些具有茹人血统的家伙,才是真正的野蛮人吧。然而九德真人曾经这样教诲过我:“不识恕道者不明天道,不明天道者不得中原而居,不得中原而居者无礼无耻,安于化外,非蛮而何?”

本朝建立以后,强蛮频繁地南下侵扰,大概想要夺回祖先的土地,恢复祖先的荣誉吧,但他们终究因为悖逆天道而不得中原而居。益宗元炅皇帝显道瑞至七年九月,那一次强蛮入侵,深入最远,杀戮最多,据说共计堕毁十七城邑,烧残三百二十村落,掳走两万余人为奴。等到强蛮终于被击退后,永泰、中野二郡白骨遍地,百里无炊,因此生出了很多妖物来。

五山真人们带着他们得意的弟子分道进入两郡,一方面协助朝廷聚拢离散,一方面剿灭各地的妖物。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跟随着他的师父——沌山清明宫前主持静笃真人——来到了泯河北岸,同行的还有十多位沌、邱两山的炼气师,以及邱山嚣宙宫主持,也是现在执天下炼气士牛耳的广宗真人。

泯河发源于西北苦寒之地,在中野郡东南汇入潼河。泯河北岸,其实已经不属于我朝管辖了,乃是强蛮游牧之地,不过据说很多妖物都发源在彼,所以真人们越界前往剿除。

泯北一大片树林,林中常有魍魉出没。所谓魍魉,乃是一种妖物,来源不详,有说是自然所生之怪,也有说是草木之精,据传其外表如同三岁小儿,但是瞳仁通红、两耳尖尖,叫声凄厉,闻者必为所惑,自动送上门去被吃掉。静笃真人、广宗真人等一行进入那片树林,一举剿灭了三十多只魍魉,同时也发现了……发现了我……

我那时候应该是两、三岁吧,不知所来,奇怪地置身于魍魉群中。说真的,正在剿灭一群状如三岁小儿般妖物的时候,谁会注意到其中独有一个耳朵不尖,眼睛也不红呢?按父亲的说法:“是天定之缘。”他竟然在咒法将要轰碎我小小脑壳的一瞬间,突然心有所感,硬生生地移开了手掌,留下我一条小命。

“是被魍魉诱来,还没来得及吃的小儿么?”有人这样问,但是没有谁能够给他确实的回答。因为我当时神智清明,并且身上无衣——凡被魍魉诱来的人,无一例外如堕梦中,并且魍魉也没有先扒衣服再吃人的习惯。最奇怪的,是我并不会或者是不肯讲话,照理说两三岁大的孩子,再愚笨也总该会说几个词汇吧,我既然不说话,就连判断究竟是中原人还是强蛮的小孩都不可得了。

当时父亲想到一种奇怪的可能性,一边说,一边自己打着哆嗦:“难道是被魍魉所养育的婴儿?”同行者大都嘲笑父亲异想天开,但是广宗真人却严肃地说:“天下之大,何奇不有?魍魉虽性食人,而豺狼亦无人性,古籍有载豺狼育成人子者,焉知魍魉不能?”

静笃真人也点头,并且补充说:“有情无情之物生焉,皆合于道,本无高下之分。以其害人,而我人也,故剿杀之,非我独贵而彼贱,非我独善而彼恶也。彼既非恶,何善而不可行?”

有人建议说,既然是魍魉养大的孩子,恐已浸润了妖性,不如杀死算了。两位真人却都摇头,父亲也下不去手。商量着把我抱到人世,找个无儿的家庭托付了吧,又怕来历如此奇特的孩子,不会有人肯收留。最后静笃真人对父亲说:“闻汝有二女而无儿,弦已断而不欲再续,既然如此,不如你把孩子领回去吧。”

父亲还在犹豫,广宗真人却主动把小小的我抱了起来,送到父亲的怀中,并且说了一句很莫测高深的话:“此子尚幼,而有非常人所历,料其天命亦非常人所知也。我算得天地之劫,在此子身上……”

第六十一章 迷障

古诗云:我生天地间,逆旅羁一宿,春尽更飞花,迷离障眼目。

多么离奇的往事,多么令人哭笑不得的往事,我竟然是从魍魉群里被捡回来的。说我并非父亲亲生,这点虽出意外,但似乎早有预感似的,并未能对我造成太大的冲击,然而魍魉群……我没有见过那种可怕的小怪物,我也不希望见到,但没有想到我的人生竟然会和它们联系在一起……

听了父亲的话,我一言不发,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心头涌上千万思绪,脑中却又似乎一片混沌,什么都没有想。父亲用双手捧住我的面颊,深深地凝望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此是天定之缘,汝虽无我血,却是我子。我所以把这些尘封的往事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你有人所不知的天命在身,即便走到穷途末路,也不要轻生,千万不要轻生。”

我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原来父亲是怕我会想到死,所以才把这些本无必要告诉我的事情告诉我的么?但是分别数年,我早就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儿子了,我并不惧怕死亡,但并不会特意去轻生。死是自然,无所可惧,生也是自然,又何必急于抛弃呢?人莫不有生,也莫不有死,死而强求其生,是逆,生而强求其死,一样也是逆。其实既然死都不怕,还怕悖逆天道么?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强要悖逆天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我会想到死亡,但不会想到自己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别说我留恋人世,留恋妻子,就算生无可恋,死也并没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生固然是苦,然而谁又知道死是不是苦呢?

只是,我究竟是因何而生?真如广宗真人所说,是背负着非常人所知的天命么?如果要说天命,那我的天命大概就是无谋地追求改制,从而很可能加速大成王朝的覆亡吧。其实一朝之兴亡,和一人之生死,对于苍茫宇宙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死者已矣,别有生者,一朝覆亡,一朝继兴,加速了大成王朝的灭亡,真的是我天命所在么?

我不相信。

然而我究竟因何而生?我究竟所从何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王朝的子民还是强蛮的后裔。不过正如九德真人所说:“不识恕道者不明天道。”又如静笃真人所说:“有情无情之物生焉,皆合于道,本无高下之分。”其实自己体内就算流着强蛮的血,那又如何?

我感觉自己似乎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明白。我逐渐下定决心,要和父亲一起上朗山去,请求九德真人的庇佑——这是我的决定,而至于真人是否愿意收留,那就是真人的问题了,我不打算多加无益的猜测。

数年来在尘下辗转,无所不经,无所不历,千古遭际,以我为最奇,我确实很想放弃那混乱而可厌的宦途,去安下心来读书、炼气、修道,去探求宇宙间的真理。我为何而生?苹妍为何而苏?世道将会走向何处?太多的疑问充塞胸中,如有块垒,不吐不快。

我在月下静静地站立着,一直到父亲佝偻的背影踯躅着离开。我转过身,想要走回妻子身边,可是我突然想到一个奇特的问题——我并非真的离氏之子,那么我身上为何会有上古彭刚的血脉,也就是苹妍所说的“恶臭”?

思绪绕了一个圈子,竟然又转回来了:我究竟是谁,由何而来?这似乎是一个永远困扰所有人的问题,也似乎是一个直通大道的契结所在。以我的智慧,或许始终也想不通吧。况且血脉这种东西本就年深日久,无可查考,两千年来,彭氏开枝散叶,天晓得什么地方岔开一支,化成了我呢?

从苹妍我又想到了那枚玉笄,那是当初静笃真人要父亲收养我的时候,亲手赠给他的。现在想来,玉笄似乎是一切的根由,如果没有玉笄,我早已死在钟蒙山上了,就不会有此后的流离、坎坷、辉煌和落拓,而苹妍在杀了我以后,大仇得报,怨念消除,或许早就消散了吧,则对于爰苓来说,那是最好的发展,也或许将导向最好的结局。

我远远地望见了妻子,望到了月光下她朦胧而绝美的睡容。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此时此刻,她唇边竟然隐含着一丝淡淡的笑容——这笑容是属于苹妍的呢,还是属于爰苓的?我不知道……

大概是把封闭在心中二十余年的往事彻底向我吐露,已经无所遗憾了吧,翌日起身的时候,父亲突然感觉身体不适。扩放按了按他的脉相,对我说:“恐怕是夜感风寒,虽非重疾,老大人终究春秋已高,不可轻忽。咱们速速上朗山去,真人们定可保其无虞。”

我认同扩放的看法,于是让扩放和晨黯轮流背着父亲,匆匆向南,午后终于赶到了朗山脚下。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九德真人竟然已经等在朗山山门外了——以真人的道法,肯定是会算到我们要来投靠他的,但我此时已非万人之上的大将军,而是无所依托的浮萍,他为何要亲自下山来接呢?

跟随在九德真人身边的,还有他弟子辈的六七位炼气师,其中也包括我的授业恩师……曾经的恩师葛琮。看我们到来之后,九德真人很自然地一摆手:“令尊身有不虞,还是尽快上山休息去吧。”随即两名炼气师就走到扩放和晨黯面前,口中喃喃诵念,很快的,有白雾从他们脚下腾起,白雾消散后,两名寒士和我的父亲全都消失不见了。

九德真人的行为还真是奇怪。他何必要下山来迎接我呢?如果愿意收留父亲,甚至愿意收留我,他大可在秩宇宫里等着,只派一两名炼气师来引领我们上山,而即便亲自下山来,也可以用道法把我们全都摄上山去,何必先匆匆地接走父亲呢?这不明摆着是不想让我上山嘛。想到这里,我随口问道:“家父之病,真人所为欤?”

本来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九德真人竟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是聪明子,可惜步入歧途。”我愣了一下:“何所谓歧途?”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早就走岔了路,庇护妖物,逃亡叛山,难道还不算歧途么?只是如今之遭追捕,根由本在政治,而就政治来说,自己是否迈入歧途,自己也根本没有答案。

葛琮迈前一步,斥喝道:“你为何要来朗山?天地虽大,已无你可行之路,为何要逃?为何不去死?!”他虽然曾经是我的授业之师,但我对他本就没有多少好感,闻言撇一撇嘴:“畏死而已。你难道不畏死么?”

九德真人轻摇拂尘,阻止葛琮继续斥责我,他只是淡淡地说道:“甚矣,汝之不悟也。擅更旧制,刻剥百姓,盗掘先代之墓,今日之祸,是汝自取。岂先时不知将死无所处耶?”这话如果是葛琮说的,我当场就会反驳回去:“你个枯坐高山的炼气师,懂什么政治?”可是我对九德真人向来都很尊敬,又期望他可以允许我重归山门,隐居炼气,因此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子不敏,正欲真人指点。”

九德真人摇摇头:“汝非不敏,是为所惑。迷障不除,终不得果。”说到这里,突然望向我身后,大喝一声:“妖物,汝还不肯离开他么?!”

我吓了一大跳,原来真人亲下山来,针对的不是我,而是妻子……不,是苹妍!只听真人继续说道:“此子之祸,皆由汝起。当日只因广宗真人求情,我才留下你一条性命,早知今日,就该将汝殛为飞灰!”

我转过头去,只见小丫鬟雪念一脸的茫然,而妻子则缓缓躬下身去,朝真人施了一个礼,并且说:“一体二化,宿命是在,早求真人解脱于我,是真人不为,岂奴之罪欤?”

妻子……不,苹妍说得很对。况且,我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虽然一切都由钟蒙山上遇妖为开端,但宦途变幻,波谲云诡,苹妍并没有在其中起过任何的推动作用。为何古往今来,但凡男子罹祸,谴责的矛头却都会指向他身边的女人呢?所谓“红颜祸水”是也,九德真人竟然也不能免俗。

仿佛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九德真人缓缓说道:“因果之际,纠缠繁复,孟啊,你是看不清的。我今日便为你除此妖物吧,然后便准你重归门墙,我向获太尉求情,你性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