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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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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晚也等不得了,匆匆收拾行装,黄昏时分出了京城南门,快马往西驰去。此次带在身边的,不过七名骑兵,一起放开马蹄,晓行夜宿,非止一日,进入高航城中。城守官吏看我匆匆赶回,吓得全都俯伏在地上,为没能远迎而请罪,我也懒得搭理他们,一顿鞭子驱退了了事。

回到家中,甩蹬下马进入内室,却遍寻不见妻子的踪影。好不容易遇上侍女雪念,问她:“夫人安在?”小丫鬟的神色却有些慌张:“奴婢也正在寻找——今晨起来,便不见夫人了也。”

看看窗外天色,已经过了正午。整整一个上午不见主妇踪影,也难免这小丫鬟要手忙脚乱,面如死灰。可是雪念的脸色再难看,也肯定比不上我的脸色难看,我感觉面颊燥热,内心狂跳不止。难道自己终于还是来晚了一步吗?“私奔”这个词汇猛然泛上心头,我双股打战,几乎站不稳脚步。雪念上来搀扶住我,我问她说:“狐隐呢?还在东厢吗?”

雪念点头:“狐先生还在东厢,尚未离去。夫人每每前往听他论道,因此奴婢也曾往彼处去寻来,狐先生却说今日夫人未曾去过。”真是瞎扯,那家伙的话也能相信吗?不过他没走就好,如果妻子的失踪和他有关,我断不能放他离开,如果妻子的失踪和他无关,以他的道法,也定能为我解决难题。

不过我当时真的不相信他会和此事完全无关……

奋力推开雪念,大概用力大了,可怜的小丫鬟“哎呦”一声跌倒在地上。我也不去理她,自顾自招呼仆佣、卫兵,聚集了二十余人,闹哄哄往东厢而来。虽然自己也很清楚,以狐隐的道法,这些人根本就拦不住他,但多几个人在身边,自己的胆子总会更壮一些。

进入东厢,先问服侍狐隐的小僮:“狐先生安在?”小僮回答说:“才出门去,不知所往。”我脑袋“嗡”的一声,几乎昏厥倒地。走了,走了,这家伙果然已经逃走了!妻子和食客同日失踪,还可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他们一定因情私逃去了!我堂堂城门司马,转眼就要做大司徒、卫将军,竟然遭逢如此丑事!

其实丑不丑的,我倒并不是非常在乎,连天子都被自己一把火烧作飞灰了,我还怕天下人群起而嘲骂、唾弃吗?只是与妻子合巹数年,尚未圆房,竟然开门揖盗,被个阴阳士给拐跑了,我实在很不甘心哪!

一脚把小僮踹翻在地。大概我在家中从来态度温和,跟在身后的仆佣、卫兵看了主人此刻的表现,全都惊愕恐惧,“呼”的一声尽数退到门外去了。我正想喝令他们各处去追寻妻子和狐隐的下落——虽然明知道希望渺茫——突然他们不自觉地左右分开,然后一个如有磁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召唤狐某吗?”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阴阳士狐隐一身白衣,依旧美艳不可方物,仪态从容地缓缓走了进来。这家伙,他竟然还敢回来吗?他是来嘲笑我的吗?不,不,或许我想错了,妻子的失踪本与他无关,所以他才敢大摇大摆地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头脑昏乱一片,但还有一点点智慧未泯。我知道不管狐隐是否与此事有关,他是否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我是根本无力与其正面相抗的。虽然没亲眼看他施行过道法,但以他言谈举止中显露出来的学识,以他千里外托梦指点我崇韬所在,以他相助我斩杀颉士高,种种前事,他有多大斤两,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

恐惧之心一起,头脑立刻冷静下来。我整顿衣冠,稽首相问狐隐——明显感觉自己有点气喘吁吁——“拙荆不见踪影,在下惶惑无主,特来请问狐先生。”偷偷抬眼窥看狐隐的表情,只见他仪态坦然,微微一笑:“大人毋须惊惧,请坐,待狐某为大人解忧。”

他的从容态度影响到了我,刹那间,我几乎相信他与此事确然无关了。于是退后两步,在主席上坐下,狐隐也坐在我的对面,然后回头吩咐仆佣们说:“都退下吧,阖上屋门,我自与大人相谈。”仆佣们以目向我请示,我手足无措,别无他计,也只好点点头,要他们照着狐隐的安排去做。

等到屋门关上,狐隐又朝我微微点头:“在下有托梦之法,大人想已了解了。”我匆忙问道:“前此料崇韬,斩颉士高,可都是狐先生之法术吗?”狐隐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大人请阖上双目,在下请大人看夫人所往。”

我毫无办法,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于是微微阖上眼睑。虽是午后,屋中少窗,又有重重帘幕遮挡,没有燃烛,本就昏暗,这一闭上眼睛,身前立刻漆黑一片,就在这无边的漆黑中,我恍恍惚惚的,似乎来到了一个非人世之境界……

四周昏濛一片,我无法判断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这里究竟是我熟悉的地方,还是陌生的地方。我在这奇特的旷野中独行……不,身旁似乎还有别的人存在,似乎正是他引领我走向不可知的远方。那是谁?一个模糊的影子总在眼角出现,转过头想要仔细分辨,影子却又如同融化在空濛中似的,瞬间消逝了。

那是鬼怪吗?是幽魂吗?或者……那是狐隐?我不知道。

远处没有山,也没有水,昏濛的天和昏濛的地,交界处仍是昏濛一片。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成不变的地平线上,终于露出了一片森林,但等走到近前才发觉,那是多么巨大的一片森林呀!

每一株树木,都直插云天,高抬起头也很难看到它的树冠。粗大的树身,目测足有百人合抱,走近后如见高墙——与其说那是树,不如说那是通天的巨塔。古人传说,四维有柱,拱托苍天,莫非就是这些树木吗?

进入森林,高处眼所难见的巨大的树冠,遮蔽住了一切光芒,但林中却有点点光亮,仿佛繁星一般在树枝上方闪烁着,又仿佛巨大的萤火虫,在缓缓地翩然飞舞。

“这是哪里?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觉得万分紧张,于是开口问走在旁边的那个神秘的影子。影子并不回答,却似乎伸出手来朝不远处一指。我本能地转过头去看他所指的方向,只见在两三丈高处的树枝上,垂挂着许多巨大的灰色的茧状物。也不知道怎样一来,我竟然身在一个茧状物的旁边了——离奇的梦境,梦中无所不能,我也没机会去思索其中的原因。

那东西象极了蚕茧,但要大上无数倍,如果里面确有蚕蛹的话,恐怕有一人多高吧。想起来真是相当令人恐惧的怪物,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心中却并无丝毫畏惧,有的只是期盼,不知道何所求的神秘的期盼。

强烈的好奇心使我想要撕开这巨茧,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我似乎相信那里面并不是一只巨大的可怕的蚕蛹。然而内心深处,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撕开来,她就死了,再也见不到了……”

“这不过是一个梦境,”似乎要压倒心中的声音,我突然大叫了起来,“在梦中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在梦中撕开了这茧,现实中的她也应该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才对!”虽然语言中难以区分性别,但我知道内心所说的,自己所喊的,分明是女性的“她”。这是为什么?难道在我的意识深处,明确地知道巨茧里面躺着什么吗?是个女人吗?

奋力撕开蚕茧,于是我果然看到了一个外形奇特的女子,她蜷缩着身体,闭着眼睛,一一丝不挂地躺在茧中。所以说她外形奇特,因为皮肤白皙光滑到如同美玉——虽然常用白玉来形容女子的美貌,但真正细腻如玉的肌肤,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连我的妻子也不完全具备——她的头发是银色的,仿佛古书中记载的纯种的茹人。然而最奇特的,是她的背上竟然生长着一对巨大的白色的翅膀,身体蜷缩着,巨大的翅膀也折叠在背上,翅膀上的羽毛破碎凌乱,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

我慢慢地走近这个外形奇特的女人,痴痴地望着她,仿佛很久以前就已经见过她,甚至熟识了她似的。我内心充满怜爱地缓缓伸出手去,托起了她的下颌——前此除了对待自己的妻子外,我从未对一个女人表现过如此的深怜蜜爱,哪怕是对那小巧可爱的丫鬟雪念……

但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看到了那女人的面孔,那确实是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那竟然就是丫鬟雪念!我为何会在梦中见到她?她又为何是这般模样?此梦究竟何解?!

恍惚迷茫中,我听到身旁的黑影说话,那些话梦醒后大都记不清了,我只隐约记得最后的几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莫不虚幻,然而虚幻和真实,其实并没有分别呀……”

猛然睁开双眼,昏黄的室内似有清风掠过,帐幔微微拂动。我望向狐隐,他正微笑着凝视我的双眼,似乎想要看出我此刻的喜怒哀乐。然而我的心中却并无喜怒,有的只是无尽的迷惘。这个梦……梦中的情景,似乎我曾在很久以前见到过,但那究竟说明了什么?狐隐不是要给我看妻子何往吗?为何我在梦中却并未寻觅到妻子?

“你见到了吗?”狐隐用异常温柔的声音问我。我惘然回答说:“不,没有见到……”“是的,你没能见到尊夫人,”狐隐轻轻摇头,“但你见到了自己内心所期盼的,想见的,不是吗?”

“那是我内心所期盼的吗?”我茫然不知所措。狐隐抬起左手,轻轻一拂衣袖,立刻,一个袅娜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仿佛被他从虚空中召唤出来的一般。那是雪念,虽然背上无翅,其面貌却与我梦中所见的毫无二致。“其实,这才是你真正所想望的。”狐隐点点头,开始向我解释。

第四十二章 狡狐

古诗云:所求者何?其毛庬庬。谓彼狡矣,其行憧憧。

小丫鬟雪念突然在我眼前出现,她目光呆滞茫然,似乎还没有从狐隐道法的召唤、转移中清醒过来。这般形貌,倒格外的惹人怜爱,尤其当我想到那个奇特的梦境,脑中将其与那茧中的有翼女两相合一以后,内心竟然呯呯乱跳,目光也牢牢盯在她的脸上,几乎难以移开。

“这才是你所期盼的呀,大人,”狐隐在旁边轻声说道,“爰氏女并非大人良配,何如抛开了去?”他的话语虽然很轻,落到我耳中却仿如霹雳一般,我猛然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狐隐慢慢站起身来,双手在胸前合拢,朝我深深一揖:“此中原委,且待在下明白禀告大人。在下非人也,是天地开创时一只老狐,食日月精华,修成人形,此来欲有求于大人,故久居府中不去……”

我“呼”地一声从席上跳了起来,几乎一脚踹翻两人间的几案——不,如果狐隐不是在开玩笑,说的是真的,那就无所谓两人,而是一人和一畜牲。“你、你、你,你是精怪,而非人吗?!”狐隐微笑点头:“在下故此假姓为‘狐’。”

师祖棠庚曾经说过:“有情之物,感日月精华,历百年而得智慧,是为精;无情草木土石,历千年而得智慧,是为灵;人之殁也,其魂不散,起而作祟,是为鬼;六合之外,人所罕见,史所不传之物,是为怪。”眼前这个相貌绝美的青年,如果真是狐狸所化,那就应该是“精”了,但他自称生于天地开创时,也有可能是“怪”。按照棠庚的说法,世间万物,若得天时、地利,经过长时间对日月精华的浸润,都有可能修得仙道,别说一只狐狸,就算无知无识的一棵树,一株草,也有可能化为妖物。

比如我的妻子……不,应该说是一体二化的她的一半,原本不过古代苹氏女族长的一滴血,内怀深恨,外感精气,竟能于一千多年后化而为灵。不过说也奇怪,虽然万物都有幻化的可能性,血而为灵前此听都没听说过,其它生物或非生物的幻化,典籍所不载,民间传说也相当稀少,只有狐狸化人,似乎各地都有类似故事流传。

难道是因为狐狸比其它动物更为狡猾吗?是因为狐狸更具备所谓的“灵性”吗?我不知道,师父、师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狐隐的笑容显得极为温柔和蔼:“大人勿惊,在下若欲不利于大人,又何必托梦教擒崇韬?又何必自暴身份?”我听了这话,惊魂粗定。说得也对,就目前的发展来看,这只狐狸并没有伤害我,相反,反而送我极大功勋,让我一个无拳无勇的乡下之士,一步登天即将位列三公之尊。

妖物能害人,也能助人,类似传说,民间不乏枚举,虽然都无从察考。不过狐精在传说中的口碑却向来都很差,它们往往幻化为俊男美女,蛊惑人心,然后吸其精气——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狐隐这家伙,化为美男前来,莫非是看上了我的妻子吗?!

想到这里,警惕之心大起。狐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摇头,并且叹了一口气:“在下此来,确实为的尊夫人,但于大人有益无损。”他指一指仍在旁边茫然不知所措的小丫鬟雪念:“此女才是大人良配,尊夫人本无缘与大人共携白首……”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爱自己的妻子,但这种爱因其一体二化的特殊情形而显得与众不同,分外诡异。内心深处,我也经常想到:自己真能和一个妖物共度长年吗?她会不会哪天就远离自己而去?她若远离自己而去,自己又会做何感想?与其到时候痛苦,则先以利剑断此情丝,是否更为明智?虽然类似想法往往才冒出头来,就被自己硬生生卡断了,想是痛苦,何如不想,顺其自然,但此刻被狐隐一语道破,我只觉四肢皆软,头脑昏涨,竟然无法开口反驳。

狐隐继续说道:“在下已成仙道,欲求一女可共修炼,则异日可有颠倒乾坤之能。尊夫人是不世出之佳人,正为在下所求。然,若尊夫人是大人良配,在下断不能有干天道,拆散鸳鸯,故此寻机进入府中,以为察考……”

我有点怀疑,当日从寒云宫中出来,驾车的两马突然莫名其妙受惊,载着妻子直冲城外,这不是会狐隐的安排吧?原来他从那时候,甚至更早以前,就开始觊觎我的妻子了,真是其心可诛!可怜我并无慧眼,竟然开门揖盗,把他放进家里来!

狐隐看到我的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地继续摇头:“大人休胡思乱想,且听在下陈述。在下居于府中,并请夫人隔日前来听讲道法,其间观察,所得甚多。其一,大人夫妇虽已合巹,却并未圆房,尊夫人尚是处子……”

听了这话,“呼”的一声,我感觉脸上发烧,热血直冲脑际。自己因为内心深处的爱恋和疑惑,长时间没敢向妻子提出行房的要求,对于自己来说,并不以此为憾,甚至还隐约沉浸在痴情的悲壮氛围中,但这话旁人指出,自己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结婚数年,妻子仍是处子,这在外人看来,肯定会认为是丈夫的无能甚至无人道之能所致吧。

“其二,”狐隐似乎知道前一个问题对我打击实在太大,因此话锋一转,匆匆地继续讲下去,“我看尊夫人额有黑气,非久寿之相,除非随我去修仙道,否则五年内必然香销玉殒。其三,尊夫人……尊夫人天仙之姿,心窍玲珑,于道法上悟性极高,使其长久堕于俗世,岂不可惜?”

说白了,你是个美男子〔即便那是幻化形体,并非本身样貌〕,又通仙道,正好和我妻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过一介下士,没有你的帮助毫无前途,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妻子——他后面那句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种话听起来本该很伤我的自尊心才是,但我却不得不承认,狐隐无论外貌还是内在都比自己要高上百倍,自己站在他的面前,总感到相形见拙,如微星之望月,感到极度的自卑,因此反倒并不反感他如此坦率地提到这一点。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等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很奇怪的,狐隐竟然就讲了这三个理由,就此刹住话头,不再多说了,只是静等我的反应。

刹那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涌入脑海。看起来,狐隐并不清楚我妻一体二化之奇异,否则他一定会说:“尊夫人半妖之体,岂能长伴君子之侧?与我同修仙道,是她最好的归宿。”我妻是一滴恨血,化而为灵,这点大概狐隐并不清楚。嘿嘿,号称天地生成时一老狐精,他的道法也不过如此而已!

想到这里,心中立刻涌现复仇的快感,仿佛一个奸商要豪取我家藏的宝玉,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并不明白这宝玉的真正价值。这种其实毫无意义的快感一涌现上来,我的心情立刻变得轻松多了,神色也逐渐镇定下来。我望着狐隐,竟然敢于哂笑奚落他:“欲求我妻,你便自去求吧,既来问我,我便不肯成汝之美,以害自身,汝又如何?”

大概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狐隐愣了一下,然后继续劝说道:“强取人妻,有干天道,我是修道之人,不会做那种恶事。以是暗中相助大人,使荣华富贵一昔尽得。大丈夫在世,是功成名就更为重要,还是娇妻美妾更为重要?大人休要因小失大啊。”

听他提到“美妾”二字,我不禁转头再望一眼雪念。小丫鬟的神智已经逐渐清醒了过来,却听不懂我和狐隐在说些什么,有点手足无措地朝后退去,仪态、神情,更为惹人怜爱。我心中仿佛一动,但随即宁定下来,对狐隐说:“人之在世,各有所求。我便不求富贵显身,只求妻子在傍,又有何碍?”

狐隐似乎为我的不悟,感到极其失望,他轻轻摇头:“大人唯恐尊夫人跟在下走了,从此失恃,宦途艰难吧。此事在下别有解决之道,大人勿忧。”确实如此,我是靠着丈人的裙带关系,才能参与正纲军,从而建功立业,平步青云的,如果妻子跟旁人走了,自己该怎么向丈人交代?现在丈人权倾当朝,我如果得罪了丈人,还想有什么好下场吗?不过这个问题,在狐隐提起前,我却竟然没有想到。

眼望狐隐,想听他究竟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那可恶的狐精却故意卖关子,只是朝雪念一扬衣袖:“大人失一美,可得一美,有在下相助,宦途无忧,可位极人臣,牙笏满床,何乐而不为呢?此女出身虽低,在下亦有妙计,可高其身份,如何?”

实话实说,他提的这个条件倒着实诱人,然而我心念才一犹豫,妻子……不,应该是苹妍那种凄艳的笑容却又浮现眼前,我肯割舍这份绝美吗?肯在这笑容上再多增添一重忧虑失望吗?况且,身为男子,又怎能拿自己的妻子去换取富贵荣华?这也未免太伤我的自尊心了吧!

“我能使大人富贵,亦能使大人困厄。”看到劝说无效,这恶狐精竟然开始威胁起我来了。说实话,对于他的威胁,我多少有点内心紧张,以他的道法,想除去我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而不杀我,却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来也不困难。但他温言抚劝,我都不肯答应,这一威胁我却就范了,如此大失脸面的事情,我当然无法很快给出答复。

内心动摇、犹豫,然而嗫嚅半晌,却始终无法吐出一个“诺”字。大概狐隐看出我短期内不可能应允他的要求,于是再度摇头:“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大人且请静思,若肯俯允,在下即刻会来到大人的身边——异日有难,只需高呼在下的名字,在下必来拯救。”说完话,把手一拱,突然化作一道青烟,就此消失不见。

狐隐还在的时候,他反复劝说,我总不肯答应,他骤然离开,我却多少感到有点后悔。尤其突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于是大叫道:“休走,我妻何在?!”狐隐的身形已经消失了,但他的声音却在虚空中响起:“尊夫人安好无恙,大人勿忧。”

我知道妻子安好无恙,你既然觊觎她的美色,难道还会害她不成?但她如何安好无恙?她不在我的身边,她再安好无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怎能放下心来?正准备再大叫两声,甚至豁出去咒骂这可恶的狐狸两声,突然门外有人禀报说:“大人,夫人已经找到了。”

仆佣们是在西厢一间装满杂物的空房中找到的妻子,她倒卧在地,沉入昏梦,丫鬟们呼唤了半天,才缓缓醒来。我见到妻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惊惧,冲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柔荑,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妻子望着我,目光中也充满了喜悦,轻声说道:“丈夫是何时归来的?”

身旁仆佣丫鬟围绕,尤其丫鬟中还有那可人怜的雪念,我实在不方便向妻子倾诉衷肠。于是扶她进入卧室,屏退众人,这才询问说:“夫人如何倒卧在西厢里?”妻子眼中露出迷惘之色:“听闻丈夫即将归来,妾便早起,欲往厨下为丈夫做羹,不想走至西厢,突然头晕困倦,就此朦胧睡去……是谁将妾送入房中的吗?我却不记得了。”

我望着妻子的眼睛,如果她现在是爰苓而非苹妍的话,我可以确定她说的是真话。她的目光如此真诚澄澈,这使我握着柔荑,久久说不出话来。本想回到家就呵斥她,教训她,叫她别再去找狐隐听道的,但经过了此前种种,此刻相逢,恍如隔世,我还能再多说些什么呢?

第四十三章 踯躅

古诗云:所处地之极,行行何踯躅。天涯休想问,当道是豺豖!

狐隐想要魅惑进而掳走我的妻子。我不知道他所谓的“断不能有干天道,拆散鸳鸯”等话是真是假,不过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不相信但希望相信,他必须要得到我的同意才敢带我妻离开。就好比有盗贼要豪取一块宝玉,你当然不可能相信那种恶劣的家伙会先征求主人的同意,但身为主人的立场,却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盗亦有道”这种鬼话。

然而我更担心的,是不知道妻子对此事是否心知肚明,她是否已经受到了狐隐的蛊惑,堕入圈套而不自知。我相信她对狐隐是抱持有好感的,狐隐终究救过她〔虽然那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并且她也似乎很喜欢去听狐隐讲道。那么这种好感究竟有多深呢?是否已经超越了她与我的夫妇之爱?

其实自己想想,我和妻子间又何来什么真正的夫妇之爱!苹妍作为妖物,只是暂时托庇于我而已,她真会爱上一个凡人吗?而爰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所产生的婚姻,甚至都还没有圆房,她对于我这个丈夫,内心怀抱着的更多是传统的责任感,而不是夫妇之爱吧。

就连我自己对妻子的感情究竟有多深,自己也都说不清楚。或许我只是沉迷于她的美色而不能自拔——知好色而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再美的事物看得久了,恋慕之情也总会逐渐淡化的。以前只道人间不该有这样的丽色,认识小丫鬟雪念之后,我却发现原来世间美丽的事物有千万种,天真娇媚,各擅胜场。狐隐不提起雪念来还则罢了,他反复说雪念“才是我的良配”,在我心中既然种下了种子,总难免会生根发芽。我开始彷徨无助地问自己:自己真的从未对雪念有过异想吗?自己真的爱自己的妻子,矢志不渝吗?

我不敢询问妻子是否了解狐隐的阴谋,我怕得到肯定的答案。我想要旁敲侧击地去探询,但每当看到她那澄澈纯净的目光就又退缩了,我觉得自己对她的怀疑根本就是一种亵du。我越发感觉自己的卑鄙和卑微,越发感觉自己配不上她,从而也越发担忧狐隐的下一步动作,甚至越发地会想到雪念……

晚饭后,妻子叫下人打来洗澡水,让我涤除路上的风尘。我泡在热水里,仔仔细细地搓洗自己的身体,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邪恶的念头:不如今夜就和她圆了房吧!如果她迟早都会被那狐精抢走,那么如此美色,我得到手却始终不曾享用就被迫失去,实在是太可惜了。况且,说不定和她行了夫妻之事后,狐隐就会认为她不再适合修行仙道,从此放过我们两人呢。

夫妇之伦,本是父子甚至君臣之伦的基础,没有夫妇就无法孕育后代,人世不能继承,就无所谓父子君臣了。然而很多炼气士却都刻意地摈弃夫妇之伦,如果是怕家庭的牵累会影响到自己的修行,那还算说得通,但他们往往认为男女之事会破坏精神的纯净,从而使自己难悟大道。曾经有位师兄就此事询问过师祖棠庚,师祖却只是摇头微笑,不置可否。

说不定狐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会刻意提到我妻仍是处女之身。他应该知道这件事公然宣之于口,会大大损害我作为男性的自尊,从而增加他和我的谈判的难度。如果合修者是否处子,对他的修行毫无影响,他大可不必要提起此事呀。

阴阳士们讲究阴阳相合,男女在一起修炼,其中内情我虽然并不大懂,也可以大致理解。然而,阴阳双xiu需要关乎男女之事吗?如果不相关,那么合修的女子是否处子就并不重要。如果相关……想到我妻和狐隐可能会怎样合修,我就妒火中烧,狠狠捏紧拳头,把指关节都捏青了。

我下定决心,今晚就要和妻子圆房,不管狐隐下一步会怎么策划,先解决了自己暂时的yu望再说。然而想归想,事到临头我却又突然退缩了。是因为妻子那无辜而澄澈的目光吗?是因为自己对自己的厌恶吗?还是因为雪念在我们上chuang后进来剔暗了灯烛,我不巧正好看到她袅娜的背影?我不知道,我只是一边在心中咒骂狐隐,一边无端地继续厌恶自己,一边裹紧被子侧身向外,强忍着不去看妻子那迷人的睡姿……

第二天我们就收拾动身,相携前往都中。次春正月,高市大王果然践位登极,改年号为启天普化,随即大封群臣,我不但真如丈人所说进位大司徒,加卫将军衔,还赐爵上侯,食邑七千户。

司徒位列三公,职掌民政,然而我前此最多只管理过一个小小的怀化县,瞬间整个国家的重担都压到肩上来了,内心的惶恐不安可想而知。我不是一个勤勉的人,但身在其位,当然不能不谋其政,初任职的那半个月,我一直居住在衙署中熟悉公务,忙得不可开交,只回家用过一次晚餐。虽然很担心狐隐是否会再度趁虚而入,但我隐约感觉自己是在刻意逃避些什么。难道我在逃避自己的妻子吗?还是在逃避面对并无夫妻之实的妻子时候的尴尬?

丈人多次劝我不要太过劳累,他说:“乱相始平,百废待兴,非一朝一昔之功也。”还暗示说自己很想抱孙子。对此,我只能还报以恭敬的假笑,老头子要知道我和他女儿至今没有圆房,根本造不出儿女来,非气疯了不可。他若是怀疑我不爱其女,或者怀疑我身体有什么毛病,只要皱皱眉头,我的宦途就会立刻终结。其实如此劳心费力还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宦途,要能抽身也不见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说不定紧随着宦途的破灭,我会连脑袋也给丢了。经历过前此种种,在鬼门关上绕过一个又一个大圈子,我现在反而无比地眷恋自己渺小的生命。

狐隐没有再来骚扰,或者他又策划了某些阴谋,并且真正实施了,但我并没有丝毫察觉。日子平稳地度过,虽然我知道一切都会终结,都会有所改变,那个狐精不会允许我和妻子真的白首偕老,而丈人也不会一年又一年地等孙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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