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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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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日,宫中突然传出一个特别的消息来,据说在一座空弃的殿阁榻下,偶然发现一方锦匣,匣上加封,盖着先帝的私章。发现此物的中官不敢私拆,急忙呈递给大长秋昭遇——照理说这种东西应该呈递给天子,或者太后的,但昭遇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于是派人火速通知忠平、高市二王。

昭遇虽是内官,却素来和高市王交好,他传递出来的消息是:“昔崇韬矫诏以立今上,非先帝之意也。诚恐先帝所属,就在匣中,大王应预谋对策,以免受制于人。”高市王得到消息,立刻招丈人、获筇等人,还有我共商对策。获筇的意见是:“大王请速入宫。如匣中书大王名,要防忠平王篡改;匣中书忠平王名,则请离卫尉指挥禁军,即于启封时杀入,诛逆登基。此大变局,丝毫不可延误!”

我听到这话,不禁吓了一大跳。别说我根本没胆子杀忠平王,就算有这个胆子照办了,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忠平王骤然被杀,他的党羽定不肯罢休,都中顷刻又变修罗杀场。退一万步说,事情最终得到了解决,但以高市王之刻薄寡恩,不会把我当替罪羊除掉吗?

高市王转眼望我,我却匆忙低下头去,不敢领命。丈人轻拍我的肩膀,柔声说道:“我料匣中定书大王之名;倘或不然,天下为彼所得,你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诛杀谋逆,势不得不然,大王践极,贤婿首功,前途未可限量也。”

丈人的暗示我听得很明白。其一,他认为情势所迫,已经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我不动手就只有等死;其二,他承诺事后会给予重赏,也就是说不会让高市王推我出去顶罪弥谤。丈人的话我是相信的,他没有儿子,我几乎就是他的继承人,他怎肯随便牺牲我的性命?

高市王也听懂了丈人的意思,急忙许诺说:“大事如协,卿为首功,孤必不敢忘也!”我并不相信他的许诺,可确实正如丈人所说,目前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于是大家以最快的速度商定了应变的步骤,丈人即刻出城去召集部属,高市王在获筇等人的保护下进入宫城,我则间道去指挥禁军,准备发难。

骑上快马,才刚跑近贞义门,门前突然拐出数十骑来,当先一人铁甲虬须,正是太山大侠膺飏,高声喊道:“离大人,膺某恭候多时了!”我骤然想到,膺飏本是磐溧的部下、忠平王爱将,不禁大惊失色,几乎坠下马来……

第三十九章 祸福

古诗云:造化之所成,祸福本相依。知雄而守雌,万理皆可推。

太山大侠膺飏,“正纲”以后因功封屯骑校尉,名义上掌控禁军中的骑兵,算是我的部属,但实际上卫尉和屯骑校尉这两个官署并无统辖,他有训练权,我有调动权。前此我想增补禁军,多安插进高市王的亲信去,就是被他和城门校尉磐溧两人明着暗着阻挠,才使计划功败垂成的。

我本来没想到会在贞义门前撞见他,不过转念一想,那也在情理之中。高市王聪明,忠平王也不傻,就算没有大长秋昭遇的提醒,他也应该能想到那方锦匣中可能暗藏着继承人的名字,两王必须在匣前摊牌,冲突随时都会爆发。在这种情况下,他派膺飏等人抢先控制宫城各门,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可惜我前此没想到这一点,难道是天欲亡我吗?!我为了赶时间,所带部属不过十余人,本以为进入宫城,聚拢禁军以后,自己就会安全了,连带着高市王、丈人他们也都脱离险地。此刻抬眼一望,膺飏所部比我多了一倍不止,并且个个盔甲鲜明,手提长槊,分明早有准备。光膺飏一个,我就彻底不是对手,何况对方这数十名骑兵?!

膺飏见了我就喊:“离大人,膺某恭候多时了!”吓得我两腿一哆嗦,差点没从马背上倒跌下来。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不想我今日丧于此地。妻在高航,再无相见之日!”才打算驳转马头,落荒而逃,膺飏马快,眨眼就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伸出他巨大而有力的手掌来,一把就揪住了我的马缰。

危险关头,我只是浑身哆嗦,反应比平常何止慢了一拍。还好我反应慢,因为随即就听见膺飏小声说道:“宫中预先设下埋伏,高市大王如此刻进宫,必无生理。膺某特来报恩,救离大人性命!”

我又吃一惊,抬眼看到膺飏的表情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你……你说什么?”我的话语依然免不了的有些颤抖。膺飏点点头,解释说:“昭遇已为所买,所传乃是假讯。昨夜五更,忠平王已挟天子、太后,北出光德门,潜往永明宫去了。膺某在贞义门,磐溧在光德门,只待高市王入宫,便合兵杀之。离大人不可进宫,速速逃出都城去吧!”

听闻此语,我脑袋不禁“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原来什么锦匣密旨,全是对方预设下的圈套,若不是膺飏报讯,我今日定然命丧宫中。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听膺飏的话就此逃出都城吗?一旦高市王被杀,忠平王登基,就算丈人掌握了城外的郡兵,没有大义名份,没有拥戴的主君,迟早会被敌人剿灭的。天下虽大,莫非王土,我一个人逃亡吗?能逃到哪里去?

想想还不到一个月前,大司马崇韬被我所擒,满门抄斩,是何等的凄凉,不料同样的命运今天又落在了丈人和我的头上,这报应也未免来得太快了吧?直到此刻,我脑中突然冒出了苹蒿和萦山上那位老修道士的影子——若是早听他们劝,放弃纷扰俗世,出家去修行,应该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下场吧!

如果膺飏不来救我,反来擒我,把我捉起来五花大绑地扔在一边,等杀了高市王后再送我去西市凌迟,或许我心中还不会象此刻这般烦乱。磔刑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被人磔过……然而无路可走的彷徨,远比明知必死的坦然要来得难受,人到此刻,真如同投身沸汤里,一时不得死,整个身心却必然受到长时间的煎熬。膺飏,膺飏,我何恩于你,你又为何要救我?

我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了——换个生性刚烈的人,比方说就是面前这位原来的太山大侠,大概不会做出如我这般举动来吧。我长叹一声,伸出双手去:“好意心领了。你这便将我绑缚了去领功吧。”

膺飏一皱眉头:“大人何苦如此?人谁不乐生忧死,何必自蹈绝地?”我当然不会跟他说:我没地方逃,还不如落个痛快。我竭力为自己的破罐破摔编造理由:“某受高市王大恩,岂忍背之?一时父母妻子势将被戮,孤身而走,是人欤?非人欤?”

膺飏又皱一下眉头,突然松开了抓着我马缰的手,一拍自己大腿,好象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大人于我有全家之恩,大人自知报恩,膺某独不知耶?江湖豪侠,千金一诺,恩仇快意,是男儿本色!况忠平王懦弱,磐溧奸狡,若得天下,非苍生之福。膺某即将性命交与大人,你我卫护高市王入宫,并东取永明宫,以安社稷,如何?”

乌云才刚笼罩,雷霆孕于云上,滂沱似降非降,瞬间却又云开日现,竟是万里晴空。就算人生遭际古多变迁,造化小儿惯会弄人,这种转变也未免来得太迅猛了吧?任谁都不会相信自己耳朵的,又岂独我为然?我愣愣地盯着膺飏,仿佛痴呆了一般,他如果不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我真要当自己惊恐过度,又幻听了呢。

膺飏讲完他的豪言壮语,见我竟无反应,一时也愣住了。我们两个对视片刻,那太山大侠突然又一梗脖子,说声“得罪了”,接过手下递过来的麻绳,亲自把我双臂反转,绑在背后。

果然,我果然听到的为虚,见到的才实,那不过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麾下士卒看膺飏这般举动,早就呼哨一声跑散了,我闭上双眼,由他绑缚,心中慨叹道:“人生百年,安有不死?此番虽然遗臭,总也能标名青史了,又何憾焉?”

正在自我安慰,耳边听到膺飏轻声说道:“为惑敌也,大人休怪。”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又幻听了吗?背在身后的双手轻轻一挣,竟然感觉绑得不十分紧密——不,膺飏很可能是打的活结。

我心中七上八下,忽尔万念俱灰,忽尔感觉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此番挣扎,比刚才更为难受。浑浑噩噩地让膺飏带着我的马缰,扯着我穿入贞义门,进入宫城,身周士兵越来越多,应该都是膺飏的部属,约摸超过三百名。才到天阳殿前,就看见磐溧统领着四五百兵马把高市王和获筇等人围困在中央。获筇手下还有百余名卫士,似乎想要拼死一搏。

对于他们来说,应该还没有失去希望,他们大概还盼望着我尽快带兵前来解围。而磐溧没见膺飏前来会合,也不见我的人头,暂时也不敢冒然进攻。只听高市王大声喝道:“尔等欲谋反耶?是受何人指使?!”

这不是废话嘛,磐溧他们不是受忠平王指使,还有谁敢来捋虎须?我们缓缓走近,敌我双方都已经看见了被绑在马背上的我,获筇长叹道:“罢了,罢了,一招不慎,竟落于竖子之手。”右手一松,手持长剑“叮”一声跌落尘埃。

磐溧“哈哈”大笑。高市王还不死心,又喝道:“我是摄政藩王,先帝血胤,谁敢杀我?”磐溧一扬手中长槊,也高叫道:“膺飏何在?”

这家伙还真是奸猾,他不肯背负杀害藩王的罪名,却想要膺飏前来动手。大概他以为江湖豪侠出身的膺飏,对于皇族权威,没有那么惧怕,也没有那么在意吧。我转头去看膺飏,只见他双目血红,虬须竖起,神情显得极为激动。

膺飏听到磐溧的召唤,挺起长戟,扬声大叫道:“太山膺飏在此,奉诏讨贼!”双腿一夹马腹,猛地蹿往前方,奋起一戟,把磐溧刺于马下!

我惊得瞪大了眼睛,几乎怀疑自己又再幻视。其实吃惊的岂止是我一人,高市王、获筇等人,以及磐溧的部下,全都被膺飏此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一动不动。直到膺飏的部下割取了磐溧的首级,递给长官,膺飏举起人头来喊道:“磐溧谋逆,欲伤藩王,某已奉诏诛之!”我这才醒悟过来,双臂用力一分,把绑缚自己的绳索挣开——那家伙,果然系的是活扣。

所谓“奉诏”云云,全是瞎扯。现在天子在忠平王手中,哪会下诏来诛杀磐溧?但对于茫然无从的士兵们来说,矫诏最是有效——况且他们也没资格索看诏书——“呼啦”一声,磐溧的部下大多放下了武器,还有几个死党想顽抗的,立刻就被膺飏所部斩杀殆尽。

我双手得到自由,一带马缰,撞破人群,跑到高市王的身边。高市王还在发愣,膺飏跑过来,下马跪倒,递上人头,口称:“罪臣受逆贼蛊惑,欲不利于大王,天幸离卫尉晓以大义,今反正来迟,请大王责罚。”这家伙,倒还不忘先送一件大功给我。

“膺……爱卿请起,”高市王急忙伸手搀扶膺飏,“爱卿诛逆贼、救寡人,功莫大焉,何罪之有?”一脸的谦恭诚恳——实话说,就算对待我们这些心腹,他也从没有这样和蔼有礼过!

被驱出都门月余的郡兵们重又进了城,在丈人的指挥下接管了皇城和宫城的各门守卫,其间自免不了杀人、纵火、抢掠一番,也不必多述。我不敢埋怨丈人,他终究还算有统兵的经验,换了是我,根本无力约束部众,京师百姓所遭的厄难只有更大吧。

获筇献计说:“请大王速速遣将用兵,以伐永明宫,若逆贼郕瑜挟天子远遁,矫诏以召天下兵,战祸再起,诚恐息无日矣。”好嘛,现在图穷匕现,连忠平王的名号都不叫了,直接喊他“逆贼郕瑜”。如果忠平王见机得快,得到磐溧被杀的消息后即刻带着天子、太后离开永明宫,遁往它处去,确实以后的事情就很难办了。不过那时候他天子在握,颁布诏书讨伐高市王和我们几个,乃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很光明正大的事情,何所谓“矫诏”?还用“矫”吗?

高市王怒气冲冲,正在指挥部下搜查整个宫城,要揪那内通忠平王的大长秋昭遇出来活剐了,闻听获筇的建议,匆匆点头:“卿言甚是。”然后转头望向我:“离卿速往。”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高市王这般看得起我,竟然将如此重任交托到了我的肩上。转念一想,忠平王的心腹若成党阀,就是获筇一党,丈人一党,重用我和重用丈人没有区别,而我才立大功,或许高市王认为获筇谋疏,感觉更该倚重我和丈人吧。

悄悄转头瞥了获筇一眼,还好那家伙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即请离卫尉统军两万,往取永明宫,捕拿逆贼郕瑜,”获筇不但不反对我带兵,还建议说,“膺飏初归,要安他之心,可使与离卫尉同行也。”

让膺飏同行是再好不过。虽然他数次救我性命,而我心中对他的疙瘩还未能解开,终究他懂得驾驭部属,懂得行军打仗,我却完全是外行一个。将兵越多,难度越大,能将万人,斯可谓大将矣,而我自知自己的才能,顶多将一二百人罢了。

匆匆集结部队,让膺飏先率三千人前导,我将大军随后跟进。临行前,获筇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郕瑜若敢抗拒,不妨杀之,绝不可纵!便天子不幸乱军中蒙难,亦承天意,非你我之罪也——可使膺飏为之。”

闻听此语,我不禁打个哆嗦,浑身汗毛竖起。获筇的话说得很明白,我真的绑了忠平王回来,夺了天子回来,在高市王反而因不愿落下杀亲的罪名,会感觉棘手难办,最好两人全都被杀,则无人可与争位,高市王就能名正言顺地履极登基。真是肮脏赤裸的政治呀,我怎么一步不慎,竟然堕入此种漩涡中来了呢?!

第四十章 永明

古诗云:六螭在天航,虚夜得永明。穷室虚夜外,孰计日短长!

永明宫在大成以东二十里外,肇建于大公承德四年,至十三年方始建成,前后花费了整整九年的时间。自永明宫建成以后,审宗元享皇帝就迁居至此,余下的岁月都在宫中度过。元享皇帝雅爱诗书,搜集天下孤本残篇,都堆在永明宫中,亲自查览批阅,甚至删定,想要总合起来做一本大书,可惜事业未竟就薨逝了。继位的益宗元炅皇帝喜欢狩猎多过读书无数倍,一辈子就没踏入过永明宫半步,说那里“多书蠹,朕所厌也”。此后百余年间,永明宫就荒废在那里,只偶尔皇帝东巡,第一日会在彼处落脚。

我统率大军杀到永明宫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了。先到的膺飏为了堵截妄图突围杀出的忠平王兵马,正忙得不亦乐乎,我立刻将方圆数里的宫殿群团团围住,严令不得放一人一犬出入。

膺飏来大帐向我禀报:“退敌三度突击,斩百余人。自俘虏口中得知,天子与忠平王尚在宫中,有卒千数。”“两万对一千,”我坦然地笑笑,“明晨杀入宫中,料皆为我所擒也。”膺飏却并没有我这么乐观,他展开才命人画得的宫阙图,指点着说道:“墙高堞密,又多复壁,凭坚而守,虽十倍难遽克也。宫中本多存粮,况忠平王若奉天子出,谁敢拦阻?”

这点倒不可不防,天子虽然丧失权柄,终究头戴至尊之冠,他若在阵前出现,我手下这些士兵都不敢举起武器相对,忠平王要是挟持天子突围,局势就会变得很复杂了。“密布箭手,见有人出,一律射杀之!”我嘴里虽然这样说,心中却雅不愿因此伤到了天子。终究弒君之名,谁都担当不起——可恶的高市王,可恶的获筇,干嘛偏要我来此做这个恶人呢?

然而既然已到此处,当然不可能再把活的天子和忠平王送回都中去,我左思右想,苦无良策,也不好和膺飏商量。我该怎么说?“杀天子而不为天下唾,卿可有妙计教我?”这实在也太不象话。帐外鼓打三更,我和衣卧下,心中忐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眼前又泛起妻子的倩影——自往都中来后,我几乎每五天就写一封信给她,她却始终都不回信,信使总是回报:“家中都好,夫人不日即差人赍书来。”可她为什么就不能接信即回,交给我派去的信使直接带回来呢?

我真想早点解决这里的问题,然后肋生双翅,飞回去高航城和她团聚。在黑暗的政治漩涡中,现在我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只要拿下永明宫,杀死天子和忠平王,乱局就可平定——平定归平定,是否安泰,那又是后话了——到时候告假迎取家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既然如此,干脆狠下心来,挥大军杀入永明宫,把问题彻底解决了吧。我和丈人本是一体,高市王就算想向天下人有所交待,也不能推我出去当替罪羊〔这个角色八成会落在膺飏头上,我倒是得其所哉〕,至于万年遗臭,反正是身后事,想那么多干嘛?

此次如果膺飏不临阵倒戈,忠平王的阴谋得逞,我定以“乱臣贼子”之名记入史册。是遗臭还是流芳,本就由造化注定,不容个人置喙。择良行善,未必便能万世景仰,恶贯满盈,也未必就招致身后骂名,我何必为这些看不见、摸不着,更无法确定的未来头疼呢?还是尽早解决眼前的问题,回去和妻子团聚,是最真实的福祉呀!

主意既然拿定,神思立显困顿,当下里朦胧睡去。天还没亮,先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喊叫声。我匆忙披衣起身,持剑冲出帐外:“怎么,贼欲突围吗?”一名小军官匆匆跑过来,深深一鞠:“贼欲趁夜突围,已为膺校尉击退,我军所射火箭燃着宫阙北门,因此鼓噪,致惊大人,死罪。”

我吃了一惊,吩咐部下牵过马来,匆匆往永明宫北门驰去。距离还很远,先看到黑暗中红云腾起,一片明亮的火光。跑近北门,眼前恍如白昼,热浪滚滚袭来——这火着得还真不小啊!

“膺飏何在?速速救火!”嘴里这样喊着,我却分明看到百余名弓箭手排列齐整,正大呼小叫地往宫内发射火箭,似乎还嫌火势不够大似的。我奔过去,正待挥舞马鞭制止他们胡闹,膺飏顶盔贯甲迎了上来。

“卿不救火,此是何意?”我大声质问膺飏。膺飏一脸兴奋的表情,稽手回答道:“永明宫坚固难下,倘以火攻,逆贼定无孑遗——偶尔火失北门,宫中多书简,遇热便燃,下将才恍然想起。机不可失,未曾先期禀报,恕罪。”

这家伙,还以为自己有功了!不过这是一个粗鲁人,我不该和他一般见识,只能温言解释说:“正为宫中多书简,以火攻之,玉石俱焚,诚可惜也。卿速速命人汲水救火,毋使蔓延。”

膺飏愣了一下,突然走近两步,低声笑道:“天子、忠平王都在宫中,擒不易擒,杀不便杀,葬身火窟,是天意也,非人之罪。”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如此机灵,能把握住此次行动的关键所在。不过仔细想想,他终究不再是一介江湖豪侠,也做过几个月的官,此种漩涡,入便臭腐,人之化为禽兽,本也是相当快捷的事情。

然而他分明不懂得何者为大,何者为小。“宫中所藏,多是孤本,一旦堕入火窟,前人心血,后人所望,竟化灰烬矣!”我告诫他说,“攻守之事,可另觅善策,煌煌典籍,岂能毁于我手?!速速救火,不得延误!”

膺飏轻轻摇头:“此刻纵火极易,灭火却难。”我闻言不禁愣住了。只听他继续说道:“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后人所望,亦莫不如此。如人沉疴,旦夕之间,大人强使其生,可乎?旦夕就死,于千年后死,小大之势,所异者几希?秋虫僵仆,沧海枯竭,又何者不是死?安有修短高下?况此宫不焚,兵燹不销,走卒百姓,号呼呻吟而死者又不知凡几,大人因何独悯书简死物,而不怜苍生社稷耶?”

这一大套话如涌泉喷出,倾倒我前,金石坠地,听得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刹那间,我感觉到面对的并非膺飏,而是一位道德高深的隐士——那种言辞本不该出于草莽之口。不过也很难说,道之所在,无所不容,刍狗瓦砾,其中莫不有道,何况一名享誉天下的豪侠呢?他自有他的想法,他的想法自然与我不同。难道我从来都想偏了,过于执念,被他喝开另一重天地,才会这样狼狈地无辞以对吗?

他说的自有道理。天地创生万物,固然没有永恒,就连天地本身也未必是永恒不灭的。既然都要灭亡,迟些灭亡,早些灭亡,又有什么区别?既然都是灭亡,物质的万物生灵灭亡,和精神的前人遗传灭亡,又有什么区别?古贤有云:“我身灭,而道不灭。”然而所谓道,乃是天地运行的法则,天地既不能永久,道焉有不灭之理?身灭、道灭,不都是灭吗?谁又有权判断何者更为重要,何者之灭更为可惜?

膺飏看我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微微一笑,自顾自转身去指挥纵火了。我就立马在热浪前面,后心涔涔汗下,眼中所见,恍如不见,耳中所闻,恍如不闻,心中所想,也恍如不想。就这样痴痴呆呆,又有点垂头丧气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名部下跑过来一带我的马缰:“火势甚猛,大人退后!”

我毫无反应地由着他人牵我的座骑,拉我离开火场附近。距离燥热和红光较为远了,我这才发现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曙光喷勃,逐渐覆盖了山川、宫阙,一轮红日猛然从山背后跳出来,然后缓缓向上攀升。然而此时此刻,我心中却不自禁地在想:“这红日……也终有死,终有灭呀……”

大火焚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昔日虽然破旧,却也曾一度辉煌的永明宫,就此化为瓦砾灰烬。宫中人泰半都葬身火窟,逃出来数百人,一半被当场射杀,一半做了俘虏,却也因膺飏之请,我垂头丧气地下达命令,全都砍了脑袋,以便日后报功。

万物皆有生有灭,永明宫是如此,太后、天子也如此,忠平王亦不得独逃。事后想起来,膺飏这家伙嘴里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然而当初他的朋友遭了官司,他却为何不以“生灭是常”来自我安慰,还偏要捉了我去抵换,险些害我无罪被磔?其后我赍了先帝诏书去捕拿他,他也不肯认命,偏要抗拒王法,和我放对。仔细想想,人之为人也,莫不如此,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看得淡,触犯切身利益,却都一个个乐生惧死,大道理全抛去荒郊野外了。不过这时候我心却如槁木死灰,根本提不起兴致来质问膺飏行事的前后矛盾。况且大火眼见已经无法扑灭了,我就算驳斥得那太山大侠哑口无言,又于事何补?

我写了一道奏文,称:“逆贼挟天子而纵火,下臣奋貔貅以施救,奈何宫储易燃,烟焰张天,诚恐国祸之不可禳也。驽钝之才,不能洞悉奸轨,若使天子蒙难,虽身百死不得往赎也!”我当然知道,这火本是我军放的,不是忠平王放的,再怎么矫辞掩饰,只能越描越黑,想掩天下悠悠之口,想蒙蔽千年史册,都不过无意义的挣扎罢了。但我必须这样上奏,不是为自己开脱罪责,而是为高市王织好一条遮羞布。

派快马将奏文传回京都,不久便有王命下达,骈四骊六的,先咒骂一顿忠平王的丧心病狂,然后温言抚慰前线将士,既要我们努力救火,却又说:“趟天子蒙难,是天不佑我大成,致使奸谋得逞,非卿等之过也。”

我看那王命的口气、用语,乃至修辞,分明是出于获筇之手。于是就在军中、都中双方门面文章大作特作之时,煌煌永明宫化为一片焦土。等能燃烧的东西基本全都烧尽了,我才派士兵入内搜捡。天命之君也好,帝王贵胄也罢,经火烧过全化腐臭,和猪牛犬马没有什么区别。想要在火窟里找到太后、天子和忠平王的残骸,无疑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我和膺飏商量了一下,只好搓几捧黑土,盛以金匮,裹以黄绢,假装是太后和天子的遗骨,又翻着一个面目全非的脑袋,假说那便是逆贼郕瑜。

从我往下,三军缟素,为天子服丧,装模作样哀哭恸地地回归京城。高市王也做足表面文章,亲率三公九卿、大小官员,出城十里以迎天子灵柩。典仪诸署合议后,给大行天子追的谥号为“元悯”,庙号“殇宗”。

因为我和膺飏没能保全殇宗元悯皇帝的安全,一齐上疏请罪。高市大王即以摄政藩王的身份,贬我为城门司马,贬膺飏为中庶子。不过丈人偷偷告诉我说:“明春正月,大王即正位天子,并赏百官。已有内命,我加大将军衔,获筇加车骑将军衔,贤婿为大司徒,加卫将军衔。”

我闻言吓了一跳,大司徒秩万石,主掌民事,实际权力等于宰相,加卫将军则兼涉军政,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步登天,可以位极人臣。丈人做大司马、大将军,那和太傅一样,都是不常设的上公,获筇太尉、我做大司徒,都列三公显爵——年不而立做到三公的,本朝肇始以来,从来就没有过!

如果不是永明宫那一把火烧坏了我的好心情,听闻此讯真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甚至当场惊喜得说不出话来。然而现在的自己,却只是浅浅一揖,回答丈人说:“儿婿年轻,恐难当此大任。”丈人拍拍我的肩膀:“休太谦逊。日后你我翁婿并力,致国太平,标名青史,诚千秋佳话也!”

第四十一章 得失

古诗云:得何所得?失何所失?目之所见,心所未悉。

城门司马秩千石,是城门校尉的属官。此刻的城门校尉是老相识尉忌,他怎么敢对我指手划脚?连署中议事都执意要推我上座,人情虽浓,朝廷制度可就坏了。我干脆托病不去视事,省得他难做人。

回京以后,终于接到妻子的来信,写得却很简略,说自己独守空闺,思念征人,未免寂寞,偶尔去隔帘听狐隐讲道,倒也颇有心得。她家书上轻描淡写,我读到却如五雷轰顶。狐隐这家伙,竟然还没从我家中离开吗?堂堂宦门内眷,竟然去听一个阴阳士讲道,实在有悖礼法,更糟糕的是,狐隐长得那么漂亮,真是我见犹怜,妻子和这种人接触多了,我做丈夫的怎又可能不烦躁生疑?

接到家书的当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眼前一时闪过妻子的倩影,一时又是狐隐的容貌,把这两人摆在一起看,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事先不知道他们有所接触还则罢了,既然知道了,我怎可能再放任两人共居一宅?

天将黎明,我披衣起身,写好一道奏章,请假欲往成寿郡去迎亲。奏章递上去,我在阙外往来徘徊,心中烦闷不已。果不如我所料,高市王断然否决了我的请求,我只好等丈人下朝后,请他前去关通。丈人问我:“正待遣人去接我女,贤婿何必亲往?”我怎敢把自己的怀疑明明白白告诉丈人?只好敷衍说:“牵之念之,只望早日相见。儿婿快马前往成寿,年内即可赶回,不误新天子登基大典。”

丈人看女婿牵挂女儿,如要发狂,心里定然是很乐意的。他关照我说:“务必早日回来,新天子登基时,势不可无卿也。”于是返身入内去游说高市王。直到当天下午,才有内命传到,允我暂时告假。

我一晚也等不得了,匆匆收拾行装,黄昏时分出了京城南门,快马往西驰去。此次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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