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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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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呀。”

※※※

大姐夫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剑士,四年前举贤良方正,皇帝开恩,让他回到故乡来做了都尉。父亲才对他提起我的事,还没决定是不是尝试宦途,他倒先带来了一个消息:“河边钟蒙山一带,最近有妖物出没,太尊正准备招募人手,前往搜索剿杀。内弟若能参与建功,不用小婿推荐,太尊定会主动向朝廷荐举他的。”

父亲还在犹豫,我却一口应承下来。我知道本县颇有一些高人,剿灭妖物这种事,他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我跟着去凑凑热闹,未必会有什么危险。况且,年轻人学有所成,也总想运用一下本领,这比整天打坐冥想,或者背诵经典要有趣多了。

父亲拦不住我,只好同意大姐夫给我报了名。据大姐夫说,著名的炼气师寒炜已经受聘,领导剿杀妖物的行动,父亲也就放下了心。“此人出于邱山嚣宙宫,公认是本县道法最高强的炼气士,”父亲对我说,“有他同行,我就放心了。你多向他学习请教,不要浪费了这次大好机会。”

临行前,父亲还亲自为我梳头,把一枚玉笄插在我的发髻上:“这是我当年学成下山,师父亲赠的宝物,你要一直戴着它,千万别摘下来。”我笑着回答说:“除非孩儿学那些修道士披头散发啊,否则摘下发笄来做什么?”

我家住在县城西门外不到五里的地方,凌晨起身,辰末就到了县衙。两名差役站班在衙门口,看了我的装束,立刻抱拳致礼。我递上名刺,差役们大概是不识字,看也不看,一个捧着就往里跑。时候不大,县尉迎了出来:“原来是离公子,大令恭候多时了。”

跟着县尉来到后堂,只见县令大人正和一位军官对坐攀谈,看我进来,笑着站起身来:“离公子到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从畿内来的腾都尉。”我看那位姓腾的军官四十多岁年纪,高身量,长胡须,穿着褐色武官袍服,腰佩一柄又长又宽的钢剑,风神俊朗,象是个高人,于是急忙鞠躬:“炼气士离孟,见过腾大人。”

腾都尉伸手搀扶,还了一礼:“刚和太尊谈到离公子,听说离公子是至圣的后人,不知怎样攀论?”“不敢,”我急忙回答,“在下的先祖,是威末郴国世卿,大人想必知道,至圣的女公子,是嫁给了离氏的。”“不错,”腾都尉笑着说道,“这样说起来,咱们也是姻亲呢。至圣出自彭国公族,与在下是同源的。”

彭国六卿,弓、腾、峰、赭、梁、华,都出自公族,这我是知道的,不过相隔已经千年,关系疏远到和路人没有两样,说起姻亲来可多少是个笑话。然而我听说最近一段时间,畿内许多世家都忙着修族谱、论亲疏,想必这位腾都尉也未能免俗吧。

又随便寒暄了几句,县令解释说:“腾都尉世居河西昆章县,告假访亲路过敝邑,自告奋勇也要往钟蒙山去剿杀妖物。有他这位大剑士相助,此行是定然旗开得胜的了。”腾都尉急忙谦让:“太尊过誉了,下官这几手粗糙剑法,怎当得起一个‘大’字?不过愿附贵县诸君骥尾,为地方上出一点绵薄之力而已。云潼、昆章,都属石府管辖,虽非乡梓,所距不远,合当效命。”

讲完这些场面话,他突然一皱眉头,又说:“下官此行离开治所前,偶得一梦,见潼河滔滔,中有恶气弥空,想来是上天的兆示,要我恭同此行,灭妖护民呢。”“哦,”县令也没听过这个故事,愣了一下,“真有此梦?看来本县辖内的妖物,是合该腾大人铲除的了。”

※※※

参与剿杀妖物行动的人,陆续来到县衙,因为都是同乡,其中倒有半数是旧识:两位炼气士,一名桐辅,一名梁贯,都是我的同辈,但年龄要大我很多;一名剑士,是我的长辈,姓唐名澧。其余三人,县令介绍说,两名剑士都出自寒门,胖的叫扩放,瘦的叫晨谙。最后是炼气师寒炜,我久闻其名,第一次相见,是位五十多岁的老人。

加上腾都尉腾语,一行八人,一半是炼气士,一半是剑士,搭配倒很相宜。中午时分,县令大排宴席,给我们送行。虽然才是初秋,天黑得迟,我们仍然不敢太晚启程,饱餐一顿,才未初就离开县城西门,策马向潼河方向驰去。

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妖物出现的大致位置,是在潼河东岸、钟蒙山下一个名叫百木的村庄里。据当地亭长报告,半个月前,忽然有股怪风起自潼河,接着乌云密布,下了一个时辰的大雨——奇怪的是,雨水颜色血红,气味腥膻,这是一阵血雨!从来血雨降下,必有冤情,史书记载虽然不多,两千年间也有这么四五次,那位亭长是读过书的,因此改扮了亲自往民间去访察。百木村庄,民风淳朴,所居又都是同族或者姻亲,别说出人命官司,近几年来,连吵嘴的都少,也没有走失人口,哪里有什么冤情?可是亭长访察了三天,却访出不少怪事来。

首先是,村里的甜水井突然变得极为咸涩,难以入口,村民只好放弃数代的老习惯,改到潼河里去汲水。其次,百木村所居,一半都是渔民,自从血雨降过以后,网上来的鱼,三成眼圈都是红的!第三,隔三岔五,或从潼河上,或从钟蒙山中,都会刮起一股阴风,阴风过处,先后有六个村民暴毙,身上却无伤痕。亭长觉得不妥,仗着自学过几天道法,叫人驶舟往潼河里去探查,却每每被怪风刮回,不得离岸超过十丈。他又往钟蒙山去寻访,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这行人的首领,理所当然是有炼气师头衔的寒炜,其次就是官居畿县都尉的腾语。路上,大家请问寒炜:“先生道法高妙,见多识广,可能凭藉这些征象,判断出是什么妖物为祟吗?”寒炜捋着白须,摇摇头:“若妖风从河上起,定是水怪,从山间起,定是山精。然而妖风时水时山,这个,不是冤魂重醒,就是魑魅迷人哩。”

“难道百木村中,果然有冤情吗?”腾语问道,“为什么那位亭长访察不到?”寒炜微微一笑:“冤魂沉沦,重醒作祟,时日不一啊。若是十年前、百年前,甚至前朝的冤情,亭长上哪里去访察?”我吓了一跳:“弟子曾闻,冤魂沉沦越久,重醒越晚,其法越高,越难降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寒炜瞥了我一眼:“年轻人害怕了吗?即便没有老夫在,有你头上那枚玉笄,也可保你性命周全,不须担忧。”

一行人中,虽然确实我年纪最轻,但直截了当被人说“害怕”,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梁氏和我家世代通好,梁贯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一拍我的肩膀:“别在意,其实我也有点害怕呢,哈哈。”桐辅也安慰我说:“生死是自然,天命有所定,害怕没有用,坦荡也没有用,一切随缘吧。”

我倒并非真的有多害怕,年轻人思路跳得快,一眨眼的功夫,又想起自己发髻上那枚玉笄来。寒炜竟然一眼就能看出这玉笄蕴含有法力,可以保我的性命,眼光真是犀利啊。可是,这枚玉笄究竟有什么用呢?父亲不肯说,我问寒炜,他却也只是笑笑,摇了摇头。

第二章 美人

古诗云:雉藏其尾,鸳敛其羽,有美一人,矜而不语。

※※※

当天晚上,我们宿在官驿中,驿丞和当地亭长都过来拜望问安。寒炜问他们:“明早启程,百木村何时可到?”亭长回答说:“往西再走五里,就出了小人管辖之区,折而向西北,十五里外就是钟蒙山麓百木村——几位明早若辰时起身,不用巳尾就到了。”

晚饭过后,扩放和晨谙为大家打来了洗脚水——他们都是寒门出身,整天跟在大家后面,恭恭敬敬的,话也不敢多说。虽然还没有碰到妖物,也不可疏忽大意,腾语就安排他们两个分开守夜,扩放守上半夜,晨谙守下半夜。

我按照父亲的吩咐,没敢取下发髻上的玉笄,可是用手摸摸,并感觉不到有丝毫法力。我知道,自己觉察不到,正说明其中蕴含的法力非常高深。究竟有什么用呢?反复思量,不得要领。

第二天果然辰时就动身,纵马疾驰,巳中就到了百木村。这个村庄不大,看上去也不过百余户人家,背靠钟蒙山,前临潼河,半数人家门前挂着鱼网,半数堆着柴垛。策马入村,却静悄悄地看不到一个人影,拍了几户屋门,门都拴着,没人答应。

“一定又出了什么变故,”腾语皱眉说道,“大家分头查看一下吧。”说着话,把腰间的钢剑拔出了鞘。大家也纷纷擎出兵器,眼望寒炜,等他示下。寒炜从怀里摸出一枚炭条来,叫大家张开左手,各书了一道符文。

“这是雷部震心符,”他解释说,“握住了拳头,遇有变故即时张开,自有惊雷爆响,众人齐往接应。”我遵命捏住了左手,心里却说:“这个我也会的,你让我自己写还不是一样?”

和桐辅两人向北探查,拐了几个弯,就策马两向,从一座较大的院落分左右绕过去。走不上三五步,突然有一股风从面前吹过,带起的尘土差点迷了眼,胯下马也轻嘶了一声。我低一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前面不远处。

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一条小路的拐角处,搭着木杆,挂着一张鱼网。这女人几乎整个身体都被鱼网遮住,一张脸却露在鱼网上面。我才看了一眼,就惊愕得立刻移开视线。那真是天仙一般的美女啊,活了这么大,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看她的年龄,不过才二十出头,长长的头发没有挽髻,披散在肩上。乌黑的头发更衬托出肌肤的雪白和面庞的红润。她应该没有化妆,眉毛略有些浓,嘴唇也是正常的血色,而没有涂脂。但是,她不化妆,比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化了妆还要艳丽!

虽然是白天,空中有云,阳光并不算炽烈,然而我一见到这个女人,却猛然觉得眼前一亮,象被阳光灼到了双目,匆忙移开视线,心里“通通”乱跳,倒似乎多正眼看这女人,是亵du了她似的。然而目光虽然移开了,这女人的相貌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幽怨和哀伤,相衬的若是普通美色也还罢了,或者这般艳丽,展现的是灿烂的笑容,也不会令我如此惊愕颤抖。这样的目光,配合这样的容颜,却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淒美的感觉,使我的心猛然一沉,眼前刹那间从白昼变成了黑夜……

是谁,是谁会令如此美丽的女子,如此不似人间凡种的女子哀惋欲泣?这样的绝色,只会教人怜之爱之,甚至仅仅是慕之敬之,怎敢令她这般伤痛欲绝?这样的眼神,是会使全天下人都心碎的呀!我神情恍惚间,不自觉地松开了左手,“嘭”的一声,一道惊雷震响,才把自己的魂魄拉回了窍。

转过神来,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我策马奔过去,鱼网后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四下一望,并无遮蔽,那个女人就算有御风之术,也不可能逃得这么快。心下悚然一惊——难道是冤魂作祟吗?难道我所见到的并不是人吗?!是的,人世间哪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身后马蹄声响,桐辅的声音叫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啊……”我愣了一下,随口回答道,“猛然起了一阵怪风,眼前出现一个女子,可是转瞬间又不见了,我这才……”“不是村中的女人,躲起来了吗?”桐辅追问道。我回想一下,虽然看不清那女人的装束,但应该不是普通乡下村姑,于是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其余的同伴也都匆匆跑过来,看到我安然无恙,才开口要问,突然村东头又起了一声爆响。我们一齐策马奔过去,只见剑士唐澧跌倒在一口水井旁边,马就拴在旁边篱笆墙上,四蹄不住地踩踏。

腾语翻身下马,扶起唐澧,问他:“什么事?怎么了?”唐澧惊魂初定,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到这里来,觉得口渴,想汲点水……”

唐澧算是我的长辈,他第二位夫人,是我远房的表姨。可是我从小就看不起他,虽然背负着剑士的名号,剑法却稀松平常,胆子也小。他这次也来参加剿杀妖物的行动,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桐辅曾经悄悄对我说过:“是他大夫人逼的。四十多岁,还只是个剑士,又无名望,每年举贤良方正都轮不到他,祖上虽然留下不少产业,这些年坐吃山空,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大概以为有寒先生在前面挡着,此行有惊无险,所以才大着胆子跟来吧。”

其实说心里话,若没有寒炜参与此行,恐怕我也未必敢来。年轻人虽然胆子大,可多少有个限度,谁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唐澧结结巴巴讲了半天,大家才明白他的遭遇。原来他正凑到井边,看看是有水呢,还是一口枯井,猛然下面透出来一股恶气,冲得他顶门欲裂。才把收了鞘的剑再拔出来,突然一道虚影杂在恶气中,直扑出井。唐澧连砍三剑,都被那虚影躲过,这才放出了掌心的惊雷。

我猜他的描述中水分很大,他才没那胆子砍虚影呢。八成是虚影才冲出来,他就吓得跌倒在地,匆匆放出了惊雷讯号。我当然不会说破,坏了长辈的脸面,况且,他多少还见到了妖物,我才见到个女人就放出讯号,其实就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他还要不如……

寒炜皱着眉头,下马来看了看唐澧的气色,搭了搭他的脉门,开口问道:“那妖物往哪里去了?”唐澧用手一指:“那、那个方向……”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高峻苍翠,正是钟蒙山。

※※※

我们再不敢分开,合兵一处,砸开了几户的屋门。屋中都收拾得很干净,不象是遭了劫难或者变乱的样子,然而却一个人都没有。真是奇怪,屋门是从里面插上的,好几户的窗户也都从内销牢。居民都哪里去了,平白无故化作飞灰了吗?

当然不会是平白无故,这定是妖物作祟,掳走了村民。寒炜和腾语商量一下,准备大家暂时在村内歇脚,明天一早就往钟蒙山去探查。“妖物或在山中,或在河中,”寒炜沉吟着说道,“潼河滔滔,难寻依靠,况且,我相信不是全部人都会辟水之法的。咱们还是稳妥一些,先查钟蒙山吧。”

我们不敢取用村民家中的粮食,只是搬柴生火,借他们的锅灶热了热随身携带的干粮。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妖物为患,今天的白昼似乎过去得特别快,一眨眼天就黑了下来。“大家警醒一些,武器就放在枕边,”腾语关照说,“要防妖物趁夜来袭。”

仍然叫扩放和晨谙分班守夜,但就他们两个当然不够,除了寒炜和腾语,剩下的人都必须负起责任来——我和梁贯、晨谙被分派守下半夜。

只脱了外面长衣,宝剑就放在枕边,还在手里写了一道山部护心符,我才敢闭上眼睛。心情颇为紧张,几乎睡不着,但今晚休息不好,明天上山将更加危险。我强自按捺胸中的躁动,缓缓吐气,闭目冥想,好不容易才进入梦乡。

在梦中,我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正驾着战车在原野上驰骋。四周很亮,微风吹拂衣襟,心底却似乎有一种期盼,期盼什么人在眼前出现似的。终于,那人出现了,也驾着战车,向我迎面驰来。

抬眼望去,对面战车上的是一名女子,白色的衣衫,和乌黑的长发同样在风中飘拂——那正是我白天见到过的那个女子啊,正是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啊!我悚然一惊,明明脚下踩着战车的车板,却没来由地一个趔趄,睁开了眼睛……

梦中的情景还在眼前,四周却从明亮变成了黑暗。我听到屋门轻轻响了一声,一个人影闪身进来。我左手用力捏住定心符,仔细地望过去,原来那是桐辅。

桐辅似乎也看到我睁着眼睛,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我缓缓坐起身来:“不,刚刚睡醒。”“那正好,”桐辅微微一笑,“丑末了,该换班了。”

我轻轻爬起身,抓起枕边的外衣和宝剑,套上靴子,走出了屋门。外面繁星满天,倒还算明亮,一阵夜风吹过,丝丝凉意透入脏腑。我这才穿上外衣,系好了丝带。

梁贯和晨谙已经站在屋外了,两人都手挺着长剑,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看我出来,梁贯向我点点头,用手一指,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我慢慢走过去,拍拍地上的尘土,屈膝坐下。梁贯轻声道:“上半夜平安无事,希望咱们也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只是点点头,却懒得开口说话,那个奇怪的梦境依旧萦绕在脑海中。在那个梦里,我似乎是另外一个人,我是谁呢?战车早就被淘汰了,我却梦见自己驾驶着战车,莫非梦中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古人吗?那个女子也驾着战车,但她的战车是两马牵拉的——我知道最早在威朝的记载中,所有战车就都是四马牵拉的,“驷”这个字就是明证。在那以前呢?是否有两马牵拉的战车?读史太少,我不清楚。

这个梦究竟有没有意义呢?是否因为白天那个女子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才会夜入我梦呢?这个女子若是妖物所化,她的再次出现,难道是妖物想要侵袭我的心智吗?对于梦境,师父葛琮坚持说:“昼有所见闻,斯以夜来入梦。”完全是个人内心的反映,与外事无关的。然而我知道许多人都认为,梦境是现实的预兆。

曾经就这个问题请教过师祖棠庚,棠庚说:“心不在内,心在于外,心即自然。心之所见,梦之所映,亦皆是自然,岂有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你梦中所见,皆有所兆,只是你看不清楚而已。”于是我把自己前一晚的梦境告诉他,请他为我解说,他却只是笑笑:“你梦源自你心,正如你之所见,源于你之双目。你所见的,与我所见的,看似大同,实则有异。我不能解你所见,如何解你之梦?”他认为梦境虽有预兆,却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只要坚持修行,总有一天能够明了其中含义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我有时候也会怀疑,无法目见,无法耳闻,连心也分辨不清的大道,是不是真的大道呢?我还无法看清大道,那么我又何由相信这大道存在,并且一如书上所写,一如师父所传授的呢?

我坐在梁贯身边,左手捏着定心符,右手握着长剑,胡思乱想着。胡思乱想也好,这样就不会在清冽的夜风中朦胧睡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梁贯突然冷哼了一声:“何方妖物?!”

话音才落,一阵腥风突然扑面袭来。

第三章 钟蒙

古诗云:采薇钟蒙山,烧松饱一餐,立岩危且仄,来登难上难。

※※※

世间妖物,大抵不出“精灵鬼怪”四字。师祖棠庚曾说:“有情之物,感日月精华,历百年而得智慧,是为精;无情草木土石,历千年而得智慧,是为灵;人之殁也,其魂不散,起而作祟,是为鬼;六合之外,人所罕见,史所不传之物,是为怪。”

拉拉杂杂讲一大套,故弄玄虚,其实很简单。动物妖化就是“精”,植物或者非生物妖化就是“灵”,人死了魂魄不散变成“鬼”,没人见过的奇特生物就是“怪”。棠庚说,精、灵都不可怕,生物妖化,会保留其本来的弱点,只要了解它的弱点,就好降服。猫精总不会比老虎力气大,鱼精离了水一样窒息,木灵最怕的是火。而至于鬼、怪,它们的存在超脱于人类常识范围以外,就比较难对付了。不明白的事物,其实是最可怕的事物。

世界是很复杂的,知识是没有穷尽的,分类永远是笼统的——对于妖物的分类也是如此。我就不明白,人死而化鬼,那么犬人死了会不会变鬼呢?除了难看一点,野蛮一点,似乎他们和人类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啊。更进一步说,猫呢?狗呢?只有人类有魂魄吗?人类魂魄不泯就变成鬼了,猫、狗为何死了就是死了?

师父老怪我想得太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层出不穷。可是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问题?还不是因为你们教不得法,理讲不通。你们的理论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我还能提出什么古怪问题来?

我从小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厌烦师长们整天摆在嘴边的大道理。这些道理很少是他们自己研究出来的,多是来自书本以及上一代师长的言传,许多方面,他们自己也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既然如此,多少谦逊一些才好,别以为年龄比他人大,资格比他人老,懂得就一定比他人多。如果有位老人说出“痴长数十年,一无所知”的话来,也许我会格外尊敬他——然而可惜,我至今还没遇到过一位这样的老人。

当然,我并非专一叛逆,师长所讲的话,某些也是很有道理的——那是我认为这话有道理,而不是他们的自我标榜。比如有关妖物的分类,起码腥风一起,就可知非精即怪。植物和非生物是没有那样浓烈的异味的,鬼更是无嗅……不过,等等,若是动物之尸幻化的妖物呢?那算精还是灵?或者算鬼……天晓得他们的魂魄是否仍寄留在尸体中,人之魂寄留在尸体中,不也能变成僵尸异鬼吗?

所有的想法,都在一瞬间完成,人的思绪,总是比最快的羽箭还前进迅速。我听到梁贯叫了一声:“何方妖物?”脑子里立刻就冒出这种种念头来。思绪跳沓,顷刻无踪,也不知道是自己的缺点还是优点。

其实在闻到腥风的一刹那,我就已经举起了长剑。在黑暗中定睛细看,只见院中烟雾徒起,雾中伸出一只毛绒绒的大手,抓向梁贯的面门。

梁贯持剑在手,一剑向那只怪手刺了过去。虽然身为炼气士,长于道法而拙于剑术,但人在遭遇危险的第一本能反应,就是把手里的武器刺将出去。烟雾中,那只怪手突然转向,一巴掌拍在梁贯的肩膀上。梁贯叫了一声,长剑脱手落地,人也倒了下去。

晨谙怒吼一声,提剑扑上。那只怪手弃了梁贯,又向晨谙面门拍到。晨谙挥剑去挡,出招却软绵绵的不成章法,似乎还没梁贯运剑流畅。眼看那只怪手避开了长剑,一掌拍向他的肩头,晨谙急忙一矮身,就地一滚,狼狈地逃开了。

这时候,我已经跑过去扶起了梁贯。梁贯喘着气说:“我没事……快去相助晨谙,妖雾中有迷心之气,他抵挡不住的!”

原来是这样,所以晨谙才脚步虚浮,身为剑士,使出剑招来却毫无章法。我放下梁贯,一个纵跃来到晨谙的背后,张开紧握的左手,把山部定心符印在他的后心。

晨谙猛然打个冷战,精神徒然大振,长剑一抖,向那怪手猛力刺去。这一招流畅稳健,而又凶猛无俦,想不到他一个寒门出身的下级剑士,竟然有如此实力。

那只怪手再也无法轻易避开来招,向后一缩,但还是被晨谙一剑擦破了油皮。妖雾中猛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震得我头脑一晕,不自禁倒退了三步。虽然有山部定心符护体,晨谙出剑也不由缓了一缓,就趁这个机会,怪手捏合成拳,又向他胸口打来。

晨谙正想缩身躲避妖物的攻击,突然“哗啦”一声,一道闪电从我身后崩出,准确地打在怪手中指关节上。电光飞溅中,妖雾中又响起一声惊人的惨叫,随即那怪手缩了回去。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正在休息的同伴们被惊醒了。看那闪电的光芒白亮耀眼,估计很可能是寒炜亲自出了手。这老人的法力,应该不在我师父之下——不,把他比我那个无用的师父,多少有点侮辱了这位老炼气师。

怪手缩回,妖雾猛然收拢。我看到腾语一个箭步蹿了上来,双手握剑,对准那浓浓的妖雾一剑砍下。随即寒炜也冲到我的面前,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辞——我听得出来,那是御风之术的咒语。

腾语一剑砍了个空,妖雾收拢起来,“呼”地向天上飞去。而几乎同时,寒炜也衣襟带风,腾空而起——他怎么知道那妖物要跑,抢先施御风之术前往追赶?看起来,这位老炼气士还真是不简单呀。

只见两道白影,一前一后倏忽离去。御风之术是风部的高级道法,除了寒炜,一行人中无人会使,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他们追逐远去,帮不上忙。

但寒炜似乎也没能追上妖物,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空手飞了回来。他才落地,腾语就凑近去问:“如何?”寒炜摇了摇头:“此妖颇有神通,以我之能,也仅能勉强克制而已。”他环顾众人,继续说道:“这东西腥气逼人,但非鱼腥,应该是山中的精怪吧。”

我们一起点头。桐辅吐了一口气,笑着说:“若是山中精怪,比水里精怪总要好对付一些……”寒炜不赞同他的看法,缓缓说道:“据我等得到的消息,山中有精,水里也有精,不是这妖物还有协从,就是它能于山水间同时出没。‘好对付’?不可轻易下结论呀。”

但愿这妖物只是水陆两栖的,而没有什么协从帮凶——可是,有什么动物是水陆两栖的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总是出现青蛙、水獭之类可爱的小东西,这些小东西真能成精吗?它们成精以后也不会有多可怕吧?

不过也很难说,天下奇怪的事物实在太多了,并且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趋向。如果有人说,这怪物是一截从山里滚下来泡在水里的烂木头所化成的木灵,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

※※※

好在剩下的一段月明星稀,并没有别的事情发生。我们乐观地猜测那妖物并无协从,否则怎不回来报仇?人在遭逢危急之事,总喜欢把事情往好里想,否则光忧虑就会要了自己的性命,还等妖物来索魂吗?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扎束停当,策马往钟蒙山里去。正是仲秋,山上部分树木已经开始落叶,但放眼一望,还是郁郁葱葱的,杂草灌木更是齐腰深,马匹根本走不进去。我们只好把坐骑拴在山脚下,唐澧想要留下来看马,被大家一致否决了。

寒炜走在队伍的前面,不时掐指计算,探寻妖物的巢穴。腾语走在最后,提着他那柄大剑——这柄剑长近六尺,宽有两寸多,确实必须双手使用。我们也都捏着符、端着武器,警惕地四下张望。

中午的时候,大家围坐下来简单地用了午饭,饭后继续前进。进山已经小半天的时间了,还没走到半山腰,看样子,今天是很难有什么发现了,也许要被迫在山中露宿。想到这一点,想到在如鬼影婆娑般的林中熬过漫漫长夜,我的心里就有些打颤。

还好,未时刚过,寒炜突然向后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妖物的巢穴应该距此不远了,要大家提高警惕。我左手捏着山部定心符,右手提着长剑,剑柄上还画了道雷部霹雳符,抖擞精神,侧耳倾听。除了风吹树叶的轻响外,身旁不远处竟然还传来一阵“唏唏嗦嗦”的奇怪的声音,瞥眼一看,原来唐澧竟然不自觉地在发抖。

又往前走了半里多地,寒炜猛然停住了脚步。大家都分外警惕起来。只见他抬左手往前面一指,“敕”了一声,“蓬”的浓烟冒起,一丈外树倒石翻,露出地上一个隐藏的大洞。

“那妖物似乎暂时不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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