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尘劫录-第1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正如彭刚从绛桑之顶降落地面,正如上人之王蒙沌在他面前突然出现,我感觉所处的时空又发生了变化。四面望望,这是在一条山道的旁边,这条并不算陌生的山道,向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那里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城邑。

我认识这条山道,我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山道。是的,它是连接彭邑和彤镇的山路。翻过这座不高的山,东面就是彤镇。彤镇曾经是彭国的边防重镇,当初天子就是在彤镇外的平原上,被六卿联军击败的。

而远方的那座高大城邑,应该就是彭邑了,但与我印象中的彭邑有很大的不同。它更加高峻,更加雄伟,虽然从如此遥远的距离目测,也可以看出它的防御力已经超过了天邑——这是礼法所不允许的,诸侯的城池、宫室,包括所使用的一切器物,都不应该超过天子才对,否则就是僭越。

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用眼睛观察,用头脑思考得出的结果。我不再如一团雾气般被束缚在雨璧中了,我恢复了自己人类的形体,有头、有身、有五官、有四肢。虽然身上仍然穿着参加彭君展示雨璧盟会时的礼服,但根据周围环境判断判断,我相信自己并没有回到自己应该身处的现实世界中去,我仍然处在十八年后,或者更遥远的未来。

慢慢挪动自己的脚步,并没有丝毫不适,我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身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不过在做一个梦。沿着山道向西方走去,下了山,面前展露出大片的平原,阡陌纵横,金浪翻滚。记得参加彭君盟会的时候,应该是檀王十八年的夏六月,田间的谷物还没有成熟,而现在,估计已经八月中旬了。

田中有许多农人正在劳作,大部分是奴隶,在靠近山坡的田地里辛勤耕耘的,看上去却多是自由平民。时近中午,他们的妻子或孩子送来了午饭,许多自由民已经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准备享用他们并不丰盛的食粮了。

我慢慢走过去,想向他们打听一下现在的年代和时间。但是,我应该怎么开口呢?不会被他们当成疯子吗?才走近几个已经蹲下身准备用餐的平民,他们看到我,急忙站起身来行礼。他们并不认识我,但根据我的衣着,很容易判断出来人属于他们不敢招惹的高贵阶层。

我向他们点点头,正在考虑怎样开口才好。突然,耳边响起“隆隆”的声音,转过头,看到三乘带有伞盖的华丽马车,在数十名步卒的簇拥下,从彭邑方向匆匆驶来。

“那就是前往郴国的使节吗?”我听到一个平民在问自己的同伴,“听说是去迎接郕扬大人的。”郕扬?那不是我在十八年后的名字吗?难道我现在所处的时间,正衔接着在彭国宗庙中所看到的那不堪入目的场面?

“要接郕扬大人来彭国为相吗?”另一个平民大声发表意见,“这可好了,听说郕大人执掌郴政不到十年,就灭亡维国、容国,又大败素国,使郴国的疆域扩大了整整一倍呢!他若能回到我国,我国一定会兴旺的。”

听他在夸奖郕扬,我的心中突然涌上一种奇特的感觉。郕扬是谁?真的是我吗?他所做的这些事情,自己丝毫也不知道。过去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未来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这真是只有在这种特异情景下才会遭遇到的难题。

“做梦吧,”有人反对那人的意见,“你知道灭亡维国和容国,郕扬杀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为了灭亡维国和容国,为了与素国争夺东伯的位置,郕扬又把多少人送上战场吗?算了吧,我只想平安度日。国家兴盛,从来都建立在平民大量战死的基础上……”

听了这话,我有些脸红。对郕扬的批评,似乎并且确实就是对自己的批评。尤其方才在听到赞美之词的时候,心中竟然会有一丝沾沾自喜,那么现在,我也必须站在郕扬本人的立场上,去承受这些批评吧。

我究竟在哪里?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在虚幻的世界中?我为何要接受这些根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赞扬和批评?我怎样才能回去自己所应该身处的年代?我在心里呼唤仙人空汤的名字,但是毫无回应。

不想再回彭国去了,不想再见到远,那个现在轻狂跋扈一至于此的浈远。在反复考虑以后,我决定西往郴国去,决定去见见那个郕扬,那个未来的自己。我很想知道,他是否知道过去的自己会在此时来到呢?他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过去的自己呢?我们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们如果起了冲突,我杀死了他或者他杀死了我,究竟算自杀还是他杀?

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与其说是困扰着我,不如说鼓励着我、吸引着我,踏上了西去的征程。

现在是厘王第五年,厘王是檀王的孙辈,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这果然是我所处的年代以后第十八年,天下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我在一路上打听出来的消息。檀王于十九年去世,他死后,王室再度陷入混乱和动荡,不到二十年里,先后换了四位天子,没有一个是成年即位,也没有一个得到善终的。王室的威信堕落到了极点,诸侯纷争,完全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兼并灭国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各级诸侯国的数量从我那个年代的九十三个,锐减到了现在的三十二个。在西方,久霸的彭国占据了将近二分之一的土地,并将国境东推到王畿。在南方,翰国也仍然保持其霸权,领土扩大了一倍还不止。北方,渝国的扩张最为明显,它不但摆脱了阵的从属国地位,甚至于前年并吞了曾为北伯的阵国。东方,据说在郕扬的领导下,郴国在与素国的斗争中终于稳占了上风,把原本素的仆从国消灭殆尽,素国,沦为一个领土不到五百里的二流国家。

走在路上,经常会看到辚辚的兵车行过,经常会看到废弃的城垣和散落的白骨。我开始感叹起世事的动荡无常来,果然正如空汤所说,没有大劫发生的未来,也并不见得怎样美好。

但这些感慨并不能长久占据我的心胸,路途的艰辛是我每天都必须直面的问题。我虽然穿着光鲜,但并没有可以向人表白的身份,身上也没有带钱。天晓得,我本是去参加彭君召集的盟会的,身上带钱干嘛?还好我并不算蠢笨,打听到邻近彭国的衷国四个月前刚被彭国所灭,就假装是衷国的贵族,国灭流亡,倒也蒙骗了不少边境和城邑守卫,也从许多好客的贵族手里得到一些不多的救济。

据说正因为六卿在灭亡衷国的战争中损失惨重,才使浈远有机可趁,设下陷阱,将他们全体屠灭的。

两个多月后,我终于来到了西方,听说这里已经是郴国的边界了——虽然在我所处的年代,这里距离郴界还很远,本是素国的领土。天气逐渐冷了下来,原本的单衣已经无法抵御寒冷。我正佝偻着身体,紧紧抱着双臂在道路上行走,突然,遇见了她……

空汤将我放诸十八年以后,为的,就是让我和她相遇吧。

第二十九章 袭

史载:厘王五年冬十一月,剧谒袭杀郕扬。

※※※

我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她。我正疲惫地在路上行走,突然道旁草丛里蹿出一只兔子来。那兔子分明受到了惊吓,仓惶逃蹿,跳得老高,几乎撞到我的腿上。我吃了一惊,向后一缩,就这么一缩,一支羽箭“嗖”地一声钉在我的脚边。

我不由再退一步,抬眼望去,只见一骑疾奔而至。马上是一个穿着贵族服装的女子,骑术娴熟,左手挽着一张短弓,右手正从箭壶里抽出第二支箭来。我本想喝叫那女子小心射箭的,但是突然被她的相貌吸引住了,愣愣地望着她,双眼一眨不眨——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象的人?难道她是……不错,这里已是郴国的疆域,她在这里出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愣愣地望着那个女子的脸,目送她从我眼前驳马闪过,向那只兔子追去。在外人看来,我或许象一个痴心的男子,凝望着一个一见倾心的美人吧。是的,她确实是个美人,十八年前,我没有想到她会出落得如此婷婷玉立,并且,越是长大,相貌越是酷似苹妍。

那女子策马奔驰出数丈远,似乎也意识到了我奇特的目光,她把箭支从箭壶里拔出来,却并没有搭上弓弦,而是叼在嘴里,右手一带缰绳,驳过马头,向我冲了回来,并且,就停在我的面前。

我仍然愣愣地望着她。是的,她一定就是我的女儿……我不知道她叫做什么名字,我根本还没有给她起名字!

她皱眉望着我,右手突然从腰间抽出皮鞭,向我劈头一鞭打来。我还在愣神,险些忘了躲避。还好,她并没有想抽伤我,皮鞭在我耳边掠过,发出“啪”的一声响,把我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你是谁?”她双眉倒竖,大声问我。在这一刹那,几乎怀疑那就是苹妍。虽然同样相貌酷似,但王姬玉檀的神态、风姿,可要比苹妍差得太远了,而她,我的女儿,才简直是苹妍在一千两百年后的复生!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处稀稀落落又奔过来几匹战马,马上骑手都做贵族家臣打扮。他们看到了我,都是一愣,随即有人问道:“小姐,这家伙得罪了你吗?”

“你是谁,从哪里来?”她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一路上,我早就拟好了假名和虚构和来历,于是定一定神,微微一鞠,回答她说:“在下弘明,原是衷国的大夫,国亡流落到此……”

“听你的口音却象彭国人?”她还真是聪明,我急忙回答:“小姐猜得不错,在下本是彭人,是衷国的客卿。”

她望着我,突然转头问身后的家臣:“象不象?”几名家臣急忙点头。“还有彭国的口音,真是太巧了,”她微微一笑,继续问我,“你有目的地吗?准备往哪里去?”“在下……”我结巴了一下,“在下来郴国投奔一个远亲,但不知他居住在哪里,目前茫无头绪。”

她又上下打量我几眼,突然展露出了迷人的笑容:“真是太象了,虽然年纪轻了一些,但这容易解决……”我突然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了,干脆大胆猜测说:“小姐是说我和令尊很想象吗?”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犹豫一下:“在下只是猜测,听闻郕卿有一位女公子,不知是否便是小姐?也曾有人提到过,在下与郕卿相貌酷似。”

她点点头:“你真的很聪明。不错,家父便是执郴政的郕卿。因为家父仇人很多——连年出兵,灭国破家,难免被有些顽愚目为仇人——因此,他曾想找一个替身。我想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替身,自己做自己的替身?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见到十八年后的自己,也可以很快了解到此时自己的性格和习惯。如此面对面地直接对比过去和未来的自己,真是件很让人兴奋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我没有料到,我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十八年后的自己。

我跟随这位小姐,也就是长大后的我的女儿,离开了那片树林,向西方行去。从那些家臣嘴里,我打听出很多事情。原来我的女儿名叫“燃”——竟然会给她起这个名字,我真的无法忘记那个在萦遇见的有翼的女子吗?现在,她叫做郕燃。

我……应该说未来的我,是在九年前成为郴国上卿,并在七年前被封郕邑的。我的正妻,是郴国另一位上卿剧谒的妹妹——我果然从彭国回去以后,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郕、剧两家权势薰天,已经完全架空了郴君,政由己出。郕这个过于巨大的、不合乎礼法的封邑,当然也不是郴君心甘情愿加封的。

郕燃是我最大的子女,在她下面,我还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一子一女为正妻所生。郕燃不但并非正室所出,并且母亲是一个奴人奴隶,本来身份应该很低微的,但我对她相当宠爱,待遇要在诸子女之上。我还准备把她嫁给剧谒的次公子,连剧谒都已经同意了,但郕燃却坚决不肯,因此已经快十九岁了,还没有出嫁。

郕燃喜欢骑马、驾车,喜欢射箭,完全不象个待字闺中的贵族少女,倒象一名真正的年轻的士。据说我经常慨叹:“若燃是个男儿,家族和事业就可以放心交给下一代了。”此次,因为我重提婚嫁之事,燃一气之下,擅自离开郕地,带着几名家臣来西边国境射猎,无巧不巧,遇见了她十八年前的父亲。

我跟着郕燃一行往郕邑方向走去。我们走了整整两天,第三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匆匆驰来一乘马车。真是很狼狈的马车,那本应该是乘重型战车的,但是只有两匹马拉着,左轮的轴头已折,车厢上还钉着几支羽箭。车上只有一名驭手和一名乘者。

郕燃等人勒住了坐骑,一直步行的我也停下脚步。战车来到面前,突然停下,车上的乘者满身是血,连滚带爬地跳了下来。我吃了一惊,因为虽然此人五十多岁年纪,鬓边已有白发,但还是可以一眼就分辨出,那是钟宕!

“小姐,终于找到你了!”钟宕“扑通”一声跪在郕燃的马前,“大祸啊!大祸从天而降!”郕燃急忙跳下马来:“宕叔,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会如此狼狈?”“是剧谒,”钟宕满脸都是凝结的血迹和纵横的泪水,“剧谒突然发兵袭击郕邑……家主……家主遇害了,全都遇害了……”

郕燃乍闻噩耗,身子微微一晃,一把抓住钟宕的胳臂:“你说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别说是她,连我都吃了一惊。原来我已经被剧谒杀掉了——那个家伙最终会对我下手,倒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我掐指细算,原来自己会在五十二岁时被人杀死啊……父亲是在五十一岁时战死的,我比他多活了一年……

从钟宕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因为我独断专行,剧谒早就有所不满,在经过长时间的策划后,他终于发动政变。首先,得到了郴君和几名老臣的支持,然后他趁郕邑防备松懈的时候,以议婚为名,携带大量礼物前往郕邑——很显然,装载礼物的车辆中,实际装载的大多是武器和士兵。就在三天前,剧谒趁夜放火,袭取了郕邑,把我——应该是未来的郕扬吧——全家不分老幼,全部屠戮干净。只有钟宕一人奋战逃出,弧增等留在郕邑的家臣也都被斩杀了。

就在几个月前,浈远杀尽了彭之六卿,几个月后,剧谒杀尽了我的家族。这算什么?是报应吗?还是历史惊人相似的重复?

明明是在说自己的事情,可现在的我却象一个局外人似的,面无表情,并且心中也波澜不兴地听着这一切。

“剧谒这恶贼!”郕燃放声大哭,“我早就对父亲说过,那是条恶狼,久必为害,父亲却总是顾念昔日的恩德,不肯除去他!”

我皱皱眉头。虽说防患于未然,但在剧谒露出他的豺狼本性前,真的有理由杀死他吗?我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取自己性命的,那么如果回到应处的时代,我真的会动手杀死他吗?我有些茫然地望着地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狠下心来。

其实我并不感念剧谒的所谓“恩情”,他只是认为我有可资利用之处,才把我从农奴提升为家奴的。而能够重新获得士的身份,并在郴国出仕,那是仙人忽荦的功劳,关剧谒什么事?难道此后,剧谒又做过什么对我有大恩的事情不成?

但为了将来才会发生的事情,就动手杀一个人,这种事情,似乎现在的我是干不出来的。未来的郕扬也许可以吧……

郕燃痛哭过后,突然翻身跳上钟宕驾来的战车,抓起了缰绳。“小姐,您……”钟宕上前去攀住车辕。“我去杀了那个狗贼!”郕燃左手总揽缰绳,右手从腰间抽出铁剑来。

“不可!”一名家臣赶紧跑过来,“剧贼杀害家主,篡夺国政,您现在去找他,无异以卵击石啊!”竟然用“篡夺”这个词汇。郴国的国政,本来不是应该由国君主持的吗?郕扬才真正是篡夺了国政哪。可是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郕扬不就是自己吗?我挠了挠头,有些哭笑不得。

郕燃毫不理会家臣的劝说,抖动缰绳,催促两马前进。钟宕想要揪住她的袖子,却被她把剑一晃,险些割伤了手腕。“宕叔,你来帮我驾车,咱们一起去宰了那恶贼!”郕燃双目尽赤。“小姐,休要鲁莽……”钟宕才劝了一句,就被郕燃大喝一声:“你不是号称武勇无双的吗?怎么胆怯了?是因为年老体衰,还是多年养尊处优,已经消磨了你的斗志?!”

钟宕不敢再劝。几名先前跟随郕燃的家臣跪在车前,攀住马头:“小姐,请三思!”郕燃怒喝一声:“滚开!再不滚开,我就从你们身上压过去。”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虽说乍逢噩耗,任何人都会心智失常的,可是这样不听劝地一意孤行,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啊。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父亲战死以后,不也发疯似地一意孤行吗?我立刻就受到了惩罚,险些死在大荒之漠中……我不能眼看自己的女儿再遭逢类似的不幸。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一个箭步跃上马车,牢牢抓住郕燃的胳臂:“放肆!松开缰绳!”郕燃错愕之下,竟然立刻照办了。所有人都惊异地盯着我。钟宕这才注意到我,“啊呀”一声,向后连退了三步:“家……家主……”

郕燃很快就镇定下来,用力甩脱了我的手,有些厌恶地说道:“这是我从路上捡来的西方落魄士大夫,本来打算送给父亲做替身的。”钟宕直勾勾地盯着我:“太象了,真是太象了……年纪轻一些,就象十八年前,家主往彭国去报聘的时候……”

我耸耸肩膀。我仅止相貌与郕扬相似吗?我现在身穿的,就是往彭国去报聘时候穿的衣服啊,钟宕这家伙,记忆力衰退了吗?可是也不能怪他,终究事隔十八年。别说十八年,就算问我一个月前穿的什么衣服,我也想不起来。何况经过长途跋涉,风霜雨雪,我身上的礼服已经破旧到几乎不能再穿了。

看到郕燃已经逐渐平静下来,我摇摇头,跳下马车。郕燃也愣愣地望着我,突然对钟宕说:“若将他化妆成先父,能不能复归国都,调集仍听命的军马,讨伐逆贼?”这倒实在是个好主意,但钟宕却摇摇头,叹口气。

“为何不行?!”郕燃急忙问道。“没有胜算的,”钟宕继续摇头,“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但是郕燃不肯放弃,追问道:“为何不行?!”钟宕没有办法,低着头喃喃说道:“家主……家主连年征战,使得大夫俱怀怨心,百姓道路以目,就算他还活着,恐怕也很难找到支持者了……”

第三十章 奔

史载:厘王六年春正月,剧谒以郕燃奔素,往侵。

※※※

我在道路上听到过许多对于郕扬的评价。好的说他治国得法,扩张有道,坏的说他苛税重刑,穷兵黩武。这些他国或者乡野传闻,大多不可靠,听过也就算了。但现在从钟宕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使我不由不信。

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那就是十八年后的自己吗?我自认天生并没有成为一个独裁者的素质。我知道自己满身的缺点,懒散、平庸、无主见、耽于安逸享乐,但骄横、跋扈、刚弼、残忍之类的评语,安在彭刚或者剧谒的头上都很荒谬,何况是远不及他们来得野心大的我呢?

可是看起来,这十八年后的自己,这个郕扬,似乎占全了这些恶评,他的野心,似乎并不比彭刚或者剧谒来得小,可比今日的浈远。难道是这野心逐渐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吗?可这野心是从哪里来的呢?天下四大神器,我独得其三,都没有因此萌发丝毫的野心,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燃烧起我胸中贪婪的火焰呢?

真是奇特的未来,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听了钟宕的话,郕燃低下头去。看她的表情,虽然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钟宕所说的,确是事实。“为今之计,还是先保护小姐躲藏起来吧,”我咳嗽一声,打破了静默,“徐图良策。”

“你闭嘴!”郕燃似乎因为方才我竟然对她表现出父亲一般的态度,而感到相当愤懑,“你又不清楚郴国的内情。若等那恶贼权力巩固了,恐怕再无复仇之日!”

复仇?是为了复仇吗?浈远分明是为了复仇,才勾引王姬玉檀,才屠灭六卿之族,并坚决不肯归宗峰氏的,难道我也是为了复仇才终于走到这一步的吗?但我究竟为了复什么仇?难道我想控制郴国,一路向西打,最终打回彭国去吗?那简直荒谬!

我无法表明自己的身份,就算表明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原来还希望见到郕扬以后,他会认识我或自然明白我,现在这个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了。我突然觉得身处一片空旷的原野上,极目不见城邑,更不见一个人。我本不该属于这个年代的,现在孤零零的,面对自己的女儿和家臣,却偏偏无法相认。

“这位……”钟宕低声说道,“讲得有道理。剧贼派人四处追捕小姐,小姐还是先找个藏身之处,咱们再商议复仇大计吧。”

郕燃苦笑道:“郕邑已失,剧谒那恶贼四处搜索我的下落,国内哪有可藏身之处?”钟宕忙道:“只有先逃往国外去?”“现剧谒执郴政,谁敢与他为敌?”一名家臣建议道,“除非往彭国去投奔浈远大人。”“不错,”钟宕恍然大悟,“浈大夫是小姐的叔父,他定能收留小姐!”

我可不想回去再见浈远,于是找个借口,提出异议:“此去彭国,千山万水,小姐如何走得到?况郴、彭相距甚远,若躲到彭国去,如何还能东来复仇?难道向浈大夫借兵,千里迢迢来打彭国吗?”

郕燃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不去!”钟宕苦着脸:“东方谁敢与剧谒为敌?”我突然想到:“素虽失东伯之位,方亦五百里,带甲数万,不如投奔素国去,如何?”一名家臣瞥我一眼,冷笑道:“素人恨家主入骨,岂肯收留小姐?”

本来只是随便一个建议,但当建议出口以后,我心里突然有了想法:“素人虽恨郕卿,然东方敢与郴抗衡者,唯素而已。在下愿先往说素君,收留小姐,可借素人之势,徐图恢复。”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

别说他们怀疑,我也正在怀疑自己。所以要鼓动他们往素国去,实际我是想打听素燕的下落。仙人空汤不露面,下愚世界中道法最为高深的只有素燕了,若能见到他,也许有机会使自己回到过去,回到自己应该在的时代去。至于怎样说服素君,我脑海中只有一个朦胧的意念,还需要仔细斟酌和规划——真的可能成功吗?

我望向郕燃,尽力使自己的目光看起来诚实可信。郕燃突然移开自己的目光,并转过脸,冷冷地说道:“反正这里离素境也不远,就让此人试一下好了……”

六天后,我进入素邑,求见素君。当然,我事先经过了改扮,剃净了胡须,重描了眉毛,否则,光凭这张酷似郕扬的面孔,才踏上素国的领土,就会被素人乱矛戳死的。我也换了一身符合身份的服装,假作是郕扬的家臣,前往求见素君。

素君虽然答应见我,但是面色极为难看。然而只要他肯见我,就已经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了,下面就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来完成预定的计划。“郕扬已为剧谒所杀,”素君捻着花白的胡须,冷冷地问我,“你们这些郕氏的家臣,莫非是来投奔寡人的么?”

这位素君,正是在耒山战殁的素荡公的儿子,时年已近五旬。自从耒山一战后丢失了“东伯”的称号,素国就再没有振兴过。虽然他秣兵厉马,力求恢复,但几乎每次与郴国的斗争,包括外交上和军事上的,都落在下风,尤其在郕扬执郴政以后,领地日削,逐渐从一流强国沦落为二流诸侯国。据说这位素君正是因此而焦虑烦闷,导致未入老年,已先须发斑白了。

“小人等身份低微,怎敢冒然前来投奔国君,”虽然身旁执戟甲士个个披挂鲜明,怒目圆睁——那明显是摆给我看的——我却竭力装出一副毫无畏惧的神情,“我主后嗣未绝,小姐就在界上,来请素君收留。”我知道,外交谈判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处优势者态度不可倨傲,处劣势者态度不可卑微,否则结果一定是悲剧性的。

素君摇摇头:“他国罪臣家眷,为何要寡人收留?”我微微鞠了一躬,不慌不忙地问道:“国君莫非害怕剧谒吗?”素君一扬眉毛:“寡人何惧!”早料到他一定不肯认输的,既然他做了这样的表示,那么接下来的对话就要简单多了。

“除非国君害怕剧谒,因此不敢收留我家小姐,”我微笑着说道,“否则,在下实在看不出国君拒绝的理由。”“哦?”素君撇撇嘴,“那么,寡人有不能拒绝的理由吗?”

“剧谒矫诏谋害我主,国君收留其眷属,存亡绝续,此是为义;”我扳着手指回答说,“我主有大功于郴,无端受戮,人所不平,国君不拒来投,可得郴之人心,此是为仁;以我小姐之名,招募流亡,可兴复素国,此是为智。国君非不仁不智不义之主也,岂肯失此三道?”

素君似乎对我的讲话感起兴趣来了,他把身体略微前倾,犹豫着问道:“寡人虽不怕剧谒,然若剧谒兴兵来伐,徒伤百姓,寡人之过也。”我笑着摇头:“我主诸子并戮,唯留一女,能有何害?剧谒若不肯放过一个女子,则必为天下人笑。我料剧谒不肯为此不智之举。况郴遭逢大乱,内未平定,剧谒岂敢于此时侵素?国君多虑了。”

“若剧谒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侵我,却又如何?”看样子,素君还有点不放心。“国君多年生聚,兵马强壮,若剧谒敢悖不稳之人心来侵,素之胜日可期。国君不欲趁此机会,重获‘东伯’之号吗?”我心里虽然窃笑,表面上却装得诚恳无比。

果然素君只是个普通角色,否则也不会多年来打不赢郴国,丧师失地,衰败如此。听了我的一番谎话,他犹豫半天,终于勉强答应了。郕燃因此得以进入素邑,而我也打听到,素燕就隐居在素邑东北的深山中,已经十多年音信杳然了。

得以暂时在素国安定下来,钟宕以下郕氏诸臣,对我的态度都客气了许多。只有郕燃似乎和我有仇一样,整天蹙着双眉,不给我好脸色看。也许因为我太象她的父亲了,使她觉得自己心目中父亲的高大形象受到亵du了吧。我真想对她说:其实你的父亲不过就是这样普通的一个人啊!

半个多月后,剧谒大起三军,浩浩荡荡向素国开来。素国整合了一万多兵马来到边界上,结果才一接触,就被剧谒杀得大败。素君慌了,立刻把我捉了去,还在议事的厅堂里点起火堆,摆了一口大鼎,威吓说:“若不能退敌,寡人就烹了你!”

我心里“通通”打鼓,表面上却仍然装得若无其事:“郴大素小,郴要攻素,也是迟早的事情,国君是否收留我家小姐,恐怕都难逃这一劫呢。”“你说过剧谒不会来侵,”素君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你竟敢欺骗寡人,难道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