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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芽-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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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已出齐,过了良久,俊逸客倌却没有动箸迹象,鱼小二搓着鱼鳍,一脸恭敬,生怕招呼不周,凑近来问:

    “公子,怎么了?菜……不合您胃口吗?咱这是小店,全是些简便菜,看起来没啥出色,滋味挺好的,您尝尝看……”

    怎么了?

    他亦正在思索,是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鱼小二对店里唯一的客人,关心有加。

     有了,不太对……

    好似,缺了什么,凉拌藻丝、烩石莼、藻团……菜肴齐全,这股缺落感,是什么?

    “还是,公子在等人?”友人抵达,才要一起开动?

    等……人?

    他在等人?

    恍然大悟。

    对,缺了,缺了每回用膳前,水镜另端的她!

    珠芽。

    她不是时间算准准,拿捏得分毫不差,用膳时辰一到,便随水镜出现,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甜孜孜问着:“你吃了吗?”

    蜜丝丝说着:“快吃呀,别饿到啰。”

    有时,还要炫耀一下:“你看,我今天吃这么丰盛耶,真想把这块鱼片留给你……”

    他淡笑,笑自己方才的闪神。

    又是“习惯”惹的祸。

    曾几何时,她的三餐唠叨,变成开饭前的小菜,没先吃到,便引不了胃口?

    “不,没什么。”他噙着笑,谢过鱼小二的关心,悦嗓软若棉絮,险些融化了鱼小二的双脚,教人站不直身。

    他举箸,开始进食,藉以抛开珠芽造成的“习惯”。

    他并不需要,受她牵制,随她左右。

    没错,她太幼稚,才会有事无事都出现,不管自己的行径,是否构成扰人的麻烦,她开始自觉反省,减少水镜的次数,不失为好事一件。

    只是,她能忍多久吗?

    咀嚼着淡淡藻香的团粟,薄唇微扬,弯若新月。

    他赌,一日,是她的极限了吧?

    若能超过两日,他不会吝给她赞美,夸她定力十足。

    超过三日的话,值得鼓掌,他愿意用鲛绡发带,送她当做奖励——那是在一处小城街市,无意看见的小东西,色泽通白,轻软飘飘,掺杂着金丝,教他想起了她。一时冲动,买下它,却想不出买它的用意。

    原来,他有先见之明。

    假使,超过四日……
 
    无人干扰的四日、浪平波静的四日,耳目清宁的整整四日!

    那颗蚌娃,完、全、没、出、现、半、次!

    先前她没招惹他,长达八日,他不觉有何差别,但,是她开始扰他,没问过他方不方便、希不希望、想不想、要不要,径自任性,出现、出现,再出现,让他习惯她的打扰;让他熟络她的聒噪;让他养成惯性,有了期待之后……她又不知会半声,藏得不见踪迹。

    四日极限,他的。

    在半空中画出圆弧的手,指背上,覆满薄金色的鳞,闪动熠目光辉。

    时时衔笑的面容,此时,已不见半分温雅笑意,僵冷着一抹愠色。

    瞳心的金光,并非来自于手上龙鳞的反射,而是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灿金颜色。

    水镜,在他指上成形,这是他首次采取主动,为两人攀上联系。

    他要看看,那丫头究竟忙些什么“大事”,忙到足足四日,不见踪影!

    她人在龙骸城中,要找到她,轻而易举。

    水镜来得突然,耸立在她面前,比任何一只龙子替她弄得水镜,还要更大、更清晰,映照出来的大龙子亦更鲜明,仿佛他正站在她面前,不是镜中虚像。

    “囚牛——”

    他尚未开口,她哇哇嚷嚷,又是尖叫,又是哽咽,激动、亢奋,朝水镜奔跳过来。

    “囚牛囚牛囚牛——”

    一连喊他的名字,好多好多遍,要把四天的份,一口气全补回来!

    紧接着,马上就是埋怨和诉苦。

    “你弟弟他们一只一只全都不在!魟医也恰巧出城去采药草!我找不到人帮我弄水镜——”

    短短几句,交代了她四日来,何以音讯全无。

    她的心急写在脸上,求助无援、焦头烂额、憔悴,镶满眉眼,轻易教人看出,这些天来,她有多难熬。

    通红的双眼,犹似彻夜难眠,数日数晚辗转难安,也更像是……哭过了好几回,才能将眸子给折腾到红肿如杳。

    浮现在他鬓侧的鳞,渐渐隐没,藏回肤下,因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因她一声一声,哭泣那般,唤着他姓名。

    总教他淡淡生厌的名,在她口中,变得绵软、变得珍惜……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找了好多人,求了好多人,他们不是不会,就是不敢,我——”珠芽猛地噤声,重重抽息,瞳仁间,全是惊恐。

    她看见,在他身后,窜出一条庞大而狠迅的黑影!

    咧开的血盆大口,足以咬破数人高的螺犀,两排利牙,颗颗锐利如剑,朝他扑咬而至!

    巨大的深海鳞蛟!

    “危险!”她忘了眼前的他只是水中投影,展臂扑去,想保护她,却撞进一滩水幕内。

    水镜迸裂,他的身影 ,顿时消失。

    “囚、囚……”

    她讶然无措,瞠圆眼,盯向原本水镜存在之处,现在那里,仅剩飞溅的水珠子,如骤雨落下,散了一地。

    “囚牛?!囚牛!”她厉声惊叫,伸手去接落下的水滴,去掬地板上,一洼一洼的残渍,急欲拼回水镜,要知道他在水镜的另一边,发生何事——

    他被吃掉了?!

    他被可怕的大海蛟吃掉了?!

    水珠一直没有停止落势,掉也掉不完,碎散的水镜,早已流淌满地,可是一滴、一滴,小小的透明珠子,仍旧凶狠坠下,从她的眼、她的鼻,涕泪交错,下成泪雨。

    当他再度凝成第二面水镜,眼中所见,是正伏跪在地,号啕大哭的她。

    彷似失去双亲疼爱的奶娃,无助、害怕、恐惧着,用尽浑身气力,嘶哑惨烈,纵声哭泣,小脸一片狼藉。

    水镜从消失再到凝形,不过短短须臾,眨眼两三回的功夫,她竟能哭到此般境界,脸上挂满眼泪鼻涕。

    她,到底是有多怕他出事?

    她……

    到底是有多喜欢他?

    喜欢到,以为他死去,她的天与地,也跟着崩溃瓦解?

    所以,哭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别哭了。”

    突来之声,让战栗哆嗦的珠芽,瞬间止泣。

    她抬头,豆大的泪,落得急凶,怎么也收止不住。

    方才看到海蛟狠厉张嘴,一口要吞噬他的惊悚景象,吓坏了她。
   
    “呜——我以为你被吃掉了!那只恐怖的海、海蛟——呜呜呜呜……”后头几句含糊,是臭骂海蛟的可恶和可怕。

    区区一只蛟物,岂能伤他?

    担心他,不如去担心那只连让他回首招架都省下的家伙,被他打碎多少颗牙,兴许,连鼻骨也凹陷下去了吧。

    强烈的冲击力道——他的拳背,及海蛟鼻牙的冲击——震碎他的水镜,连带影响她眼前那面。

    海蛟的残血味,混杂在海潮间,染红一隅,带有野性的味道,尚未被稀释干净。

    “你究竟将我想得多弱小?”她眼中的他,是风一刮便倒的柔弱文生?

    海龙不发威,被当成了蚯蚓?

    她没回答他,只是伸手过来,要环腰抱住他。

    然而,水镜能传形传音,并不能真正缩短距离,两人实际相隔太远、太远,她根本抱不到他。

    可她还是固执抱来,朝水镜映照出来的腰际间,圈住,脸颊熨上冰冷的海水镜面,她仍在抽泣,小小双肩,一抖一抖的,镜面撩弄出微小涟漪。

    涟漪,何止仅产生在镜面?似乎……也在他冰凝冷静的心湖中,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扩散着。

    缥缈的,虚无的拥抱。

    她没能碰触到他,可腰际间,暖暖热热的,她纤细手臂的力道,轻颤,以及抵在镜面上的吐纳,都真真切切,传递过来……

    他像被搂抱住,扎扎实实地。

    淡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看着她的发涡,有股想伸手揉上的念头。

    但他不像她蠢,以为触摸水镜,就能碰到她……多此一举的笨行为,他不会去做。

    “那条海蛟,对我而言,比条海虫还不如。”他见过更多,更强大的妖物,海蛟连前百大都排不上。

    他的说词,听来有几分像责备,却更像安抚,要她别浪费泪水,去哭那种永远不会发生的小事。

    “牠好大……一口可以吞下七、八个你……”她还在打颤。

    他挺想回嘴:我的龙形态,一口也能吞下七八条海蛟……罢了,比这些何用?

    “你真的没受伤?没被牠偷袭到?”她仰脸,看着镜里的他,眼泪汪汪。

    再多解释,不及他亲自旋转一圈,让她以双眼审视,证明他的确毫发无伤。

    囚牛旋身,动作放的极慢,衣袂飘举,翊翊翻扬,袖白似云,漫在他身周,像轻缓腾涌的山岚,乌墨光泽的发,如波如浪,荡漾着芒辉。

    他身上、背后,没有任何伤痕血迹,衣整发齐,分毫不乱,长袍依旧白皙赛雪,连一些些污渍都没留下。

    她总算相信,海蛟未曾伤害到他。

    她心一安,吁了口气,感觉鼻腔热热的,以为是涕水,她本能去揉,竟揉到满手鲜血。

    触目的红,在她白嫩脸上,更形强烈明显,刺得他瞳仁一缩。

    “你仍时常流鼻血?”

    “因为……补药一样照三餐喝嘛……”她用袖子按鼻,没多久,红梅大小的血渍,绽放在袖口周围,扩大成牡丹一般。

    “嘴,长在你脸上,你不张口,谁能逼你?”谅鮶儿也不敢强灌。

    “可是……鲪儿关心我,她笑咪咪的,要我把饭菜吃光光,又说,汤药对我身体好,我不好意思拒绝。”她最没法子抵抗笑脸人了……

    “不拒绝的下场,就是鼻血流不停。”淡冽的口吻,才说完,又见两管鲜红,从她鼻洞下汨汨淌出,她连忙擦去,不一会儿,拭去的,又滑下来。

     “别再去揉它,坐下,手按压着鼻翼。”他出声,制止她越擦越急的行径,并指导她简易的处置方式。

    前去熬汤药的鲪儿儿,恰巧折返,觑见水镜内的大龙子身影,赶紧福身行礼。

    珠芽姑娘找着替她施展水镜传影的人了?几名龙子,不是被珠芽姑娘吵到受不了,全躲起来?

    鲪儿正困惑想着,杏眸落向珠芽,被她狼狈摸样所惊。

    “珠芽姑娘,怎么又流血了?……”鲪儿立即为她止血,动作熟练,扶珠芽倾靠背枕,鼻子塞了两小丸鲛绡,堵住血势。

    她拧来帕子,帮珠芽清洗脸上的血污。

    “汤,不要日日让她喝。”囚牛朝桌沿那盅热气腾升的汤,淡淡一瞟。

    鲪儿讶异回首,脸上写有为难。

    “这是龙王特地叮嘱,给珠芽姑娘补身子用,全是上好药材……”鲪儿据实禀报。那确实是强身健骨的药汤,每味药,皆是熟知的良方,并无任何危害。

    他知道那是什么药汤。

    如鲪儿所言,它补身,特别是孩童成长期间,准备抽高转骨,最是适合。

    他初初饮下一匙,立即便心里有底,父王差人送上这帖药,分量加倍再加倍,用意为何,太昭然若揭。

    他父王,想在最短时日内,迫使她“长大”,就像人界填喂猪鸭,日灌夜灌,撑大猪鸭的胃。

    药性剧烈的汤,即便无毒,饮用过量,仍让她身体发出警讯,产生吃不消的病兆。

    “她饮食均衡,吃饱睡足便够了,那药,对她来说,太猛烈,喝多反倒伤身。”囚牛一顿,与鲪儿用着彼此都明了的眼神,浅觑交集,他敛眸,挪向珠芽,意味深长,轻吐五字:“欲速,则不达。”
 
    珠芽听得不甚明白,眼睛眨巴眨巴地,来回于囚牛及鲪儿身上。

    “可是龙主那边………”鲪儿毕竟是听命行事,不能自己做主、 

    “他问罪下来,便说是我交代。”他简单一句,拦下所有责任。

    珠芽出声插嘴:“不要害鲪儿被你父王骂,我可以喝药没关系………”不懂装懂,就是株芽的写照,硬要加入讨论,下场,是遭冷冷瞪回,乖乖闭嘴,那句“药也没有多苦嘛。。。。。。。”,只好咽回肚里去。

    “撤下去。”他要鲪儿端走药汤。

    鲪儿望着珠芽鼻塞布丸子的摸样,心中亦绝不忍,便领命退下,带走那碗药汤。

    珠芽生怕他下一瞬间,就要撤收水镜之术。她已经四日没见到他,一肚子想说,想问的话,急急托出,担心稍一迟,他又消失了。

    “你现在人在哪里?”

    “北海深沟的冰火谷。”

    她不知道那是哪儿,只觉得好远好远。

    “要回来了吗?”她最关心这个问题。

    “……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三足龟妖耶……光听名字,她脑中,已浮现出深海大龟精的遐想图,狞凶恐怖,眼大如谷,嘴咧如豁,牙如山……

    “嗯”他颔首,连迟疑也没有。

    他笃定的回答,让她好失落,情绪全写在脸上,难以掩藏。

    知道他忙的,全是正事,所以,不能任性要求他,快快返城。

    可是他归期未明,他傻乎乎等,等过了今天,等到了明天,还是能不清楚,她要再等多久,才能等他回来……

    她真的……好想他。 

    水镜只能暂时解渴,不能算是“真正”看见他……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太贪心呀,起码,还能靠水镜,和他见上面。

    “那……你要小心些,三足龟……别被它弄伤。”不,这不是她要说的,也不对,攸关安全,当然定要再三叮咛交代。

    但,有一件事儿,她更想告诉他、拜托他、请求他,可是,心里清楚,他会拒绝她,而且,完全不加以考虑……

    她管不住嘴,因为,太害怕又要重复好几日的求助无门;怕又是好几日完全失去他的消息……

    她嗫嗫嚅嚅,有些气虚,有些忐忑,还贪心地,报了一些些的小小希夷:

    “你……能不能,有空,呃,不用每天,就,闲下来时,不麻烦的话、平安的话。有点寂寞的话。想。想找人聊天诉苦的话……你主动用水镜,和我联络……好不好?”

    说完,等着被他噙起冷笑、等着被他凛眯眼眸,无情驳回。
 
    在那之前,她还做着微弱的垂死挣扎:

    “我还没办法弄出完整的水镜……只有一颗栗米大小,也维持不久……你弟弟和魟医,不知几时才回来,好几天看不到你,我会担心……”

    呀呀,他一定会回她:担心什么?不需要。

    或是,淡淡嗤声:我没有那么荏弱。

    再不然,也会是我没有你这种闲工夫……

    “好”

    说不定,他现在心里正想着“你真是颗烦人的蚌”。

    呀呀呀,马上就要被讨厌了……

    停。

    她刚刚好像听到了……

    好?

    一脸嫩呆的蚌娃,仰高脸蛋,妄想神色依旧儒淡的囚牛,他薄美的唇,抿闭着,眸子与她交视,未曾挪开。

    “你……有说话吗?”她发呆,喃喃问,要确定是不是幻听。

    “我说,好。”弯起来,总像笑着的唇,开合间,逸出简单三字。嗓,是那么淡,说得那么浅,没有哪个字,加重了力道,但三字敲进她耳里,鼓噪了她的心跳。

    他说,好。

    他真的说了!

    “不……不要太多天一次……不不不,我、我等,我会等……”珠芽嘴角上扬,开心到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负责闲话家常,找不到话说,我就会撤收水镜。”别奢望他主动找话题。

    “交给我!全部交给我!我负责!”她豪气拍胸脯,砰砰作响,力道一点也没客气,槌得自己险些岔气。

    像要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她叽叽咕咕、亢奋努力,把这四天空缺,补齐。

    无论是她这边发生的芝麻小事,或是他那边,寻找宝珠时,所遇上的种种情况,她巨细靡遗,说着,也问着。

    直到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时,已是良久良久之后……

    “我罗嗦了这么多,都忘了先问你……你今天用水镜传形回来,是不是有很紧急的事儿?”

    会这般想,是因为他不像她,分不清大事小事,将水镜胡乱使用。

    他不可能闲来无事,变出水镜,传形回来,却没有任何重点交代,定时非常非常非常十万火急的要事,才能劳他亲自动手。

    万一,是太严重的事儿,她这么一拖延,真是罪过大了!

    “……”他沉默。

    “有吧?”她水眸眨眨。

    “……”他淡淡瞟她,不语。
    
    “是什么?囚牛?”她还在等。

    没有。

    水镜撤去之前,他的答复,如此传来,轻浅的,像烟岚。

    没有。

    他没有任何急迫的事,需要用水镜传递。

    他今天只是……

    四日不见她音讯,心,焦躁起来……
   
    只是;看她。
 
    看她平安,看她无事,看她能如何按奈下他焦躁的心绪。

    只是,想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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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足龟妖,体大如岛屿,背壳若山峰,静止不动时,宛若一座海底山峦,潜伏于海沟一隅。

    传言中,它拾获宝珠一颗,功力倍增,有如神助,短短数月,已成方圆百里间,最势壮的妖物。

    正因如此,囚牛循线而来,找上了它。

    一开始的好言请托,商借三足龟妖所获宝珠一觑,用以证实,是否为囚牛遗失之物,三足龟妖不从,只好诉诸暴力。

    结果,大失所望。

    所谓宝珠,并非龙族如意宝珠,而是某大妖的内丹,可怜的三足龟妖,白白挨了打,吐出内丹,还惨遭冷嗤唾弃——囚牛对内丹不屑一顾,拂袖离去。

    这也已是半年前之事。

    三足龟妖事件结束后,囚牛没有即刻返城,据说,另一海域,亦有妖物拾宝的消息,他没放过任何一丝可能,非要亲自查看。

    时间,在他奔波寻找之间,缓缓流逝。

    她知道三足龟妖的详细经过,也知道深海魔蚌的传言——第二只被打到吐出真珠的家伙——真笨,被揍之前,把“疑似宝珠”的东西,拿出来给囚牛瞄瞄,若不是如意宝珠,囚牛不会有兴致去夺。

    偏偏,它们都喜好皮肉之疼,非得逼囚牛动手开扁,扁完,才愿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双手奉上宝物。

    这些日子里,他经历的种种,她全都清楚。

    因为,他很守信诺,以水镜和她联系,几乎是固定一日一回,到后来数月,她终于练成凝镜传影的小小法术,才将固定的次数,加倍上去。

    两人明明相距数千万海里,熟稔度,不疏反增。

    他越来越清楚她的喜好,无论是食物,或是习惯,甚至,是她的小癖好。

    她喜欢吃酥脆的小虾,连壳带足,要出满嘴香酥;她还喜欢精致的小东西,米粒大的铃铛。串珠,讨厌夸张沉重的珊瑚首饰,她对音律不通,但毫无自知之明,听说,最近学起了弹琴,让他心生恐……期待。

    而她,盼啊、望啊,总算在他离城的第七个多月、第二百一十五天,等到了确切的返城日期。

    明天。

    呃,正确来说,是今天。

    “睡过头了睡过头了睡过头了啦!”珠芽手乱乱,发没空梳,脸没空洗,全在奔驰的过程中,将它们草草做完。

    得知消息的她,过度兴奋,整夜情绪高涨,满脑子全是“他要回来了”的喜悦狂乐,开心地满床翻滚,埋首鲛绡被里,快乐尖叫,然后,下场就是——

    快早上才睡的特别死!

    睡过了他回来的时辰!

    乐极生悲,她,活生生、血淋淋的惨例一枚。

    本准备当他一踏进城门,就能扑上去迎接他的她,希望大大落空。

    囚牛在她睡的像颗死蚌时,人已回到“枕琴怀笙园”,还用过一顿膳,呜,她本来设想好,要跟他一起吃的……

    “龙子正在午憩,不许你去吵他!”知音半途拦截她,比珠芽高、比珠芽气势冷艳,像根通天大柱,手杈纤腰,阻挡珠芽面前。

    “知音姐姐……”

    叫姐姐也没用,再说,谁跟你是姊妹呀?!哼。

    知音不吃她这套,赏她白眼。

    “龙子奔波数月,身心疲惫,甫回城的前几日,最气恼有人干扰,他往昔的习惯,便是下达命令,谁都不准靠近他的房门半步。”知音搬出她服侍大龙子多年,对他所有习性是最熟悉、明了的态度,拒绝珠芽的打扰。

    按照惯例,知音并没有做错。

    囚牛回程的数日,确实闭门静憩,不见任何人,知音以为他是太倦太累,想好好休息,才做此决定,然而,她知其一,不明其二。

    不知囚牛屏退众人,隔绝于房的真正理由。

    任凭珠芽好说歹说、求着拜托着,都过不了知音那一关,挫败回房。

    这样就能打消珠芽的念头吗?

    当然不可能。

    她都等了二百一十五天呐!

    被知音瞪回房里去的珠芽,学聪明了,整装再出发。

    一颗小蚌,游出窗,穿过茵茵海草,不发出声响,双壳挥舞,带动蚌身,轻盈向前。

    知音在亭内抚琴,距离囚牛房间有一段距离,那座亭子处于必经之路,任何人想通过,都会被知音挡下。

    知音正是故意,守在那儿。

    琴音悠扬,恰巧掩盖了小蚌翁动的微声,让小蚌成功游过防线,奋力前行,终于由开启的窗扇缝隙,溜进楼阁。

    无数沫珠,咳咳上窜,灵巧可爱,犹若晶莹水玉,掺混着七彩虹芒,成串成帘,缀满屋内墙缘,随着波潮,轻摆,摇晃。

    奋力振壳,飞过重重沫珠,往屏幕后的内室卧居移动。

    看到他了!

    囚牛枕卧巨贝大床中央,脸庞略略带有倦意,散了泼墨长发,卸了雪白绸袍,只剩炫黑衬衣裹在身上。

    他的睡颜并不松懈,英挺剑眉中,画出浅浅蹙痕,长睫形成的扇状阴影,覆满他的眼窝,变为两抹淡淡闇霾。

    蚌壳慢慢歇止,降落,在他床缘边,恢复人形。

    除珠芽外,还有哪颗小蚌,胆敢如此?

    她不敢呼吸太重,怕吵醒他,坐上贝床的动作,如偷儿一般,蹑手蹑脚、鬼鬼崇崇,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窝上柔软贝床。

    卷躺在他身畔的举动,自然而然,一点也不觉别扭,因为,她做过了无数,无数回——

    有时,明明很困,却舍不得和他在水镜中道别,硬撑起精神,努力同他说话,水镜摆枕边,她侧卧着,像是他也躺在另半边;也有时,她心血一来,不顾早晚晨昏,做了水镜出来,另端的他,正闭目寝眠,睡颜好俊好可爱好好看,她托着腮,看得痴醉。

    就像此时此刻这样,一人在左,一人在右,靠的很近。

    但,水镜毕竟只能传形,传递不了细细吐纳时,暖暖升温的热度,以及胸口平缓起伏,规律的、稳健的,蹦咚撞击的心跳。

    无论在水镜中,见过多少回沉睡的他,两人真真实实窝在同张榻上,还是头一遭呢。

    刚开始,珠芽超级乖巧,屏着气、凝着神,浑身上下,只剩一对眸子眨动,吸气吐气,不敢太出力。

    静静欣赏着,巧夺天工的完美脸庞。

    他的眉,生得极好,漂亮的剑刃形状,浓浅适宜,不会太戾厉,也不偏向懦柔。

    蹙着就不好了。

    他眉心的浅痕,像划在她心上,一阵微痛。

    她伸出指,抵在浅痕上,轻轻的,揉着、推着,想这样将它推散。

    指掌不经意间,碰触到他即挺又直的鼻梁,是她也很喜欢的部分。

    目光往下挪,落在他唇上。

    甜浆水果。

    她脑子里,浮现了这项果物的名字和摸样。

    那日,九龙子善心大发,带了一盘来送她。

    甜浆水果,果如其名,一整颗果子内,没有果肉,只有满满稠密的甜浆水,果皮澄澈无色,里头的天浆水,介于鲜红与粉嫩之间,将果皮填的丰满浑圆,仿佛灌饱的水球,颜色讨喜,滋味更是甜如糖蜜。

    “这种甜浆水果,看了就叫人忍不住把唇贴上去,唇瓣稍稍施力,吮破薄皮,让甜将水流进嘴里……”九龙子亲自示范吃法,便是知道她这颗见识浅薄的小蚌,没看过这等好物。

    看了,就教人忍不住,把唇贴上去。

    她对甜浆水果,没有那种渴望,但对他的唇,有。

    他的唇色,不似甜浆水果嫩红,薄薄抿着,当然,他嘴里也不可能有甜浆水,可是他被引诱过去,像九龙子吃起甜浆水果的欲罢不懂………

    唇,贴上去,稍稍施力,吮开温暖的阻碍,品尝甜美汁液……

    对美味的本能追逐,教她忘了初衷,忘了自己再三告诫自己,不可以吵他,要好好让他睡一觉……

    软嫩小舌,闯了进去,在他嘴里,探索温暖,没遇上任何妨碍或抵抗。

    他怎可能不被吵醒?

    不,她吵醒的,何止是他?

    还有,蛰伏在体内深处,被封印、被禁锢、被掩盖起来,失去宝珠压抑的狂龙。

    他张开眼,眸心,流溢着金灿光泽。

    伏在他身上的小嫩蚌,瞬间天旋地转,深深陷进贝床间,由品尝人,变成被人品尝。

    发出惊呼的小嘴,让他狠狠堵住,唇瓣被吮着、衔着、咬着,变得更艳红、更丰盈,四化水亮,和着两人的唾,交融搅乱。

    “囚……”她想喊他,没有机会喊起,他沉沉的重量,抵着她,逼她完全承受。

    他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知道尝入嘴里、按低身下的芬芳软馥,是谁。

    珠芽。

    她映在他眸间,雪白肌肤,交错着波光潋滟,以及他身上金鳞,散发出的碎金光芒,嵌了他一身的璀璨。

    不仅是柔软的脸庞,她的眉、她的睫、鼻子、双唇,都镶上淡淡金边,炫目娇娆,诱着他的指腹,细细去描绘,像……拨弄琴弦一般。

    理智尚存,只是无法谒祖“饥渴”的产生。

    饥渴。

    饥渴于力量;饥渴于张狂;饥渴于暴厉;饥渴于……失控。

    这个拍着胸脯,在水镜前尖叫。雀跃、兴奋到笑容乱绽的女娃,欢喜说着;

    “你要回来了?!太好了——我一定第一个到城门口,守在那儿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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