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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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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何必。
我竟有一喟之声,该是入了他耳中,他忽地停手,立在原处。又静了半晌,蛙声愈发繁密,水气浮漾,仿佛有洪水涌入,一种窒息呛在喉头痛不可当,蓦然一惊,居然发现所有疼痛的来处俱是腔内一颗汹汹跳动的心,从他唤那一声“宛音”开始。
人渐渐有了知觉,再一次浮出黑暗,没有被之溺毙。因而默默牵紧被撕裂的衣衫,伸出另一只手,于冰凉地面上缓缓摸索。那素钗也是寒凉,坚利双足抵住掌心。他依旧不言语。我抬腕引臂,咬住那枚钗,拾起铜梳,徐徐绾紧了发。
“郎君莫要怒极伤身。”我端然而起,膝行至他足前,俯下身去,用极轻细却足以令两人听清的声音道,“奴婢……”
“这么黑。”他突然打断我,如常道,“怎地不点灯。”
我霎时愣住,咽住那句话,很快便忘记方才究竟要对他说什么。怔怔又道:“郎君既已知道我的来历,便由郎君……”
“灯呢?”他又温声打断,“这屋中不该有灯么?”
“郎君稍后。”我轻声,双手在地上来回抚过,握到了那莲形灯盏的冰冷底座,微颤着擎在手中,挪开一边膝盖,想到纸屏那端的台边添满灯油,擦亮火石。
然而他却猛力劈开我握灯的手,莲形铜灯复又抛滚于地。想来他怕光,怕照见我身,怕彼此直面,怕直面之后又唤醒愤怒,怕直面之后双方再难以自处。那温凉身体忽而逼近了,短暂的迟疑之后,这温凉便已传遍我身。刹那之间心神俱废,知道那双手已揽紧我,没有任何缘由。
如此不点灯,不言声,不思量,不追究,任其沦堕,任其失灭,只觉一种凄怆,却不知这一刻的接近,我已盲了目,失了心。
又过去许久,终于回转过神,但室中已独我一人。
我拣起灯,添油点亮,置于屏风前。恍恍惚惚疑心他方才并没有来过,然而灯火照见的铜镜中,一张脸已然高肿半面,颊上亦有挣扎中教钗尾划破的血痕,约略寸长。孤坐于地,只是疼痛,渐而如覆寒冰一般的冷,冷入骨髓,就是抱紧双臂也不能取来半分暖意。
再后来,起身汲水洗面,一遍一遍,直至双手覆住脸,依紧石台徐徐跪倒,一任指间不断溢出的泪水被此夜黑暗缓缓风干。
扑萤(1)
那夜之后一连数日,我都不曾见到凤迦异。
他也没有对我作出任何处置,只是遣婢女送来伤药,说青奴夜间不小心跌伤了脸,总归要好好调养,不可破相了去。
这说辞颇令人疑惑,却不需我解释半分。一时府中上下另眼待我,不知郎君本意为何。然而口口相传中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郎君从未像对待青奴一般对待其他女子,包括万安公主。
自然也有侍女极为不满,不屑道:“原来当初真是攀上了高枝。”
又有人用低微的声音的道:“什么高枝,终归是个蛮地人。”
就这样过了一段清闲时光,不需侍奉,不需劳碌,每日只是换药、默坐。这样仿佛又像了软禁。但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侍女过来,有时送一卷书册,有时送一盏碎冰蜜酥乳酪樱桃,有时送一盒香药。侍女放下东西又悄无声息退去,留我在屏内玩味,这一页诗章,这一粒樱桃,这一种香饼。辰光轻易打发,也不觉难耐。
只是一日黄昏,凤迦异竟独自过来。
廊外一片僻静。自他在回廊的那段至他转入屏风伫立半晌,我一直俯身垂颈,等待他可能施予的一切,鞭笞,痛责,裁决。
然而入耳却是温温一声:“怎么不抬头。”
缓目而视,刹那怔住——他一手执的,竟是那把失没于永王府中秋宴会上粉黛腻脂的紫檀螺钿五弦琵琶。
而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微笑:“不认得了么?”
“认得。”字字咬住,仿佛噙了万千钧的橄榄,坠得人抬不起头,直不了目。
他不作声,唯是衔着笑意,将琵琶递近:“不要了么?”
我蓦然伏地:“奴婢草芥之身,命非由己,万罪难赎。郎君究竟如何处置奴婢,便说了罢。郎君就不觉得……奴婢一日一日挨在府中,令郎君十分不悦么?”
“咿,十分长进。”他怔了怔,居然含笑,“往日我倒是不认得你,还当你是连金铃都系不稳的蠢人。谁想你这副利齿伶牙,委实韬晦。”
“是太子差你来?”他终于直问,语气极淡。
我摇摇头。
“那么,只是太子詹事的意思了?”他微笑,“可羡太子幕下有如此忠臣。”
事已至此,并没有隐瞒的必要。我轻轻点头。
他忽而放了琵琶,伸出一手纂住我下颔,并不用力,只是端详:“詹事大人倒真会唐突太子的美意,也真舍得。”
“我不杀你。”他松开手,冷冷一睨,“你不必总想着要我杀你。当然,我也不会伤害你。”
我不明其意,依旧冷目相对。
他笑了笑,舒开袍袖,靠着纸屏坐下来,闲问道:“你可知詹事大人的夫人怎么过世?”我摆首,却抬头顾他。
他嘴角微牵,却似与我漫叙家常:“昔日太子未及储位,娶衮州都督韦元珪之女为孺人。入主东宫便以韦氏为太子妃。其时刑部尚书是太子妃的内兄韦坚。韦坚与太子私交甚密。国相李大人一直深恐太子于己不利,便给韦坚的好友柳绩定了罪。之后连同韦坚一道牵连了去。”
“这些奴婢听说过。”
“嗯。那么你也该知道后来太子上表请旨与太子妃情义不睦,恳请离婚的事罢。”
“奴婢略有耳闻。”
“后来太子妃于禁中佛舍落发出家,随她一道出家的,还有詹事大人的夫人。”
我心头一震,勉强笑道:“这个奴婢并不知晓。”
“你当然不知道。”他微笑,“彼时是詹事大人建议太子当与太子妃一族割裂关系,向圣人表明清白。太子也只有牺牲了太子妃。可是不知为何,詹事大人的夫人却又跟了去。不论其中瓜葛如何,总之詹事大人为了保全太子连夫人都舍得,你这么区区一个婢子就更加不足道了。”
扑萤(2)
我并不曾听清凤迦异之后又说了什么。默默想了一阵,必是赵龄顾及宫禁佛舍凶险莫测,遣了夫人随侍太子妃出家无疑。或许为监视太子妃,或许为保护太子妃……至于沈氏究竟如何亡故,则不可细究了。一时心底哀凉,想起元旦节清晨与赵龄同车出城,为沈氏满斟屠苏酒归来,赵龄遗在我记忆中一个青袍飞袖的清癯背影。再深想一层,似是真正懂得“身不由己”四字之意,转念自身,只剩下一句静静咽下的叹息。
“其实你不来也罢。”须臾,他仿佛与我推心置腹,唇角还是翕着似是而非半真半假的笑意,轻轻哼道,“我自十岁入朝(《蛮书》载:天宝四载,阁罗凤长男凤迦异入朝宿卫,授鸿胪少卿。亦有说法为凤迦异于天宝元年入朝。小说为情节需要采用后种说法)至今八载光阴,恐怕连澜沧江的流向也记不清了罢。詹事大人有心遣你来,却也不会有太多所得。”
我缓过神,低问:“郎君只是独身前来么。”
他失笑:“这样要紧的事,詹事大人没有告诉你?”
我噎住。赵龄的确说过,凤迦异来朝时年纪尚小,除了随从阮白,府中仆妇婢女都是朝中分派。
“好了,不说这些。”他一时温温笑道,“我为你找回琵琶,你怎没有一丝欢喜?”
我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半晌挤出笑来:“郎君以为,奴婢现下的光景,还能如何欢喜起来?”
“这么说倒是我错了?”他趋身向我,倏忽已近我鬓边,“詹事大人也不为你起个好名字。”又笑道,“也是,就要不起眼,才不惹人注意。可是,如何又叫我注意到了呢?你从那花枝一跌,我其实早已看见。就是想等一等,看你怎么办。谁想你果真这么痴,真真挨了那么一顿打。”
又听他道:“后来一次,我知道你的确也是为了寻药研药,可怎么就不知认一句错呢?”温湿鼻息染了半鬓,我一时竟忘了避让,只是怔怔,把那近于耳语的声音听上心去,“有一件事,你一定不记得。那年千秋节,有个奏琵琶的宫人,险要不拜首就接了赞者的酒,若真那样,大概又会领一顿责罚——”
我只觉浑身血液霎儿冷去,呆呆僵住,原来那一幕,他竟还是记得。
那一顾,他竟会记得我,并在这一刻,回叙于我听。
而彼时我又是如何?双鬟薄鬓,整日抱着琵琶,以为四五根琴弦、一把拨子就能渡得此生苦厄,以为这世上万事只需不争不取便可求得平安。每一日,每一夜,以为藉以梦境还可回去景明春和的余杭,以为做人这一桩就是刻苦隐忍这般简单,却不知朝前迈出一步竟是汪洋渊泽。
他语意虽冷,却一直噙着笑。有一种温凉覆上脸颊。耳听得他说:“怎么又哭了?你那一晚弹的《清商曲》真好。你往日挨打,倒不会哭。”那温凉手掌先是拭了一边颊上的泪,又缓缓覆往另一侧。
“你的脸怎么这么冷?”
我静静笑道:“奴婢还觉得,是郎君的手很冷。”
“是么。”他双手交握,试了试,又抬手抚我脸颊,还是辨不清,“似乎还是你更冷些。”说这话的神情又像个执著求证却依旧茫然的少年。
我仔细想着,的确也分不清究竟是他的掌心更凉,还是我的肌肤更凉。也许是一般冰凉。这样贴在一处虽取不了暖,却生出稀薄温情。
许久才听见他说:“在府上,你还是像从前一样罢。”
我点点头,没有作声。
“毕竟,是太子詹事的人。”他忽而又笑,用指腹轻抚我颊边一道寸余的浅痕,“以后再挨打,就躲远一些。”
扑萤(3)
“你今年十六岁罢。”他微微笑,头也只停在我鬓边一两分的距离,不离开,也不再近,“日后还有很长岁月,那样的药,就不要再服用了。”
我一时如遭雷震,怔怔望他。
你今年十六岁罢——是,十六岁。还在詹事府时,赵龄决定将我送到这里之前,我便已开始服药。附子,商陆,三棱,牵牛……赵龄问,你可想清楚过?
清楚,一切但凭大人嘱咐。
好罢。从此,你就叫青奴,过去的宛音已经没有了。
是。
附子,辛、甘,大热,有毒。商陆,苦,寒,有毒,妊娠忌服。三棱,辛、苦,平,妊娠忌服。牵牛,苦、寒、有毒……昔日赵龄说,从此需惜福惜身,双亲所赐骨血,不可擅作主张。然而双亲所赐骨血已不属于我身,无从珍惜,即便执著,无非罔顾。那丸药只是精致一粒,但足以日久天长地消蚀肉身,并可助我适时嗽血,无法妊娠……
适时嗽血,不过是要我柔若无骨楚楚可怜,引来凤迦异的动心与同情;而无法妊娠,是怕我一旦有娠而对凤迦异动情,从此不再对主人忠心。
我轻轻笑了,却又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原来凤迦异已经知道了这一切。原来一开始我和赵龄都错了。
我们以为凤迦异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乐伎。然而他却记住了,并记住了她当时弹奏的《清商曲》。这是他的深情眷顾,还是命运的讽刺嘲弄?
“好了,起来罢。”他扶我,又将琵琶拾起,“在你还是青奴的时候,这一件东西我就不拿给你看了。”
我恍惚。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他忽又问。
我默默想了一阵,摇头。
“你们女孩儿的节日。”他微笑,“天上鹊桥,人间七夕。”
我转目投向屏风之外,黄昏已近尾声。
他走出去,立在廊下。我也随着他,隔三两步立定。
四围暮烟与水气沉在一处,夕辉敛尽,极目处的远山只余一道淡墨般的迹子。很快,夜色如同涨潮的江水,无声无息泼染了东面大片天空,只有西山落日处还剩得一痕极淡的薄黄。渐渐,那一抹灯火般的颜色也在天边褪尽。这一夜却并不黑,蓊郁桐荫里款款半弯清月,并着漫天洒落的星子。黄昏时候歇下的虫声又唧唧响了,窗下,墙根,池畔,还有远处不可及的旷野,都被这虫唱浸润。虽不是满月,却已觉得十分满足。须知高流岸圻,珠盈蚌剖,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原来世上还有这半分残缺的圆满。
须臾,忽而看见明明灭灭的微光,在黯蓝夜气中,一粒一粒,倏忽近前,倏忽又飘远。
“是流萤。”他说。
“嗯。”
二人俱是极轻的声音,倒似怕惊散了这淡玉色的清美光点。府中前后都很安静,庭院里开了几树紫薇,红白紫三色,衬着月色浓淡相宜。
有一只萤虫振羽而来,绕他肩头来来去去,也不停下。我轻轻抬了手中一柄白绢团扇,缓缓扑那萤。萤虫于是落在绢扇当中,尾光闪烁,不忍惊动。他徐徐拈起,将之盛在掌中,萤虫也不飞去。他将手掌移近向我,两人就静静守着那一点清光,只觉无限幽美,一任夜色弥深,弯月隐没于云翳。
泽陂(1)
天宝九载的暮秋,从南方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私见赵龄时,我告诉他,凤迦异已识得我的来处,但并未作任何处置。是时赵龄倚于座榻,只将瘦癯背影对向我。我字斟句酌,却不知为何,小心隐去了凤迦异寻回琵琶、七夕之夜与我并肩观萤的细枝末节。
赵龄缓缓点头,暂先没有留在这个话题上,而是告诉了我一则来自南方的讯息。
“南诏王阁罗凤遣军包围了姚州都督府所在地,并已攻下姚州,杀死都督张虔陀,夺取姚州都督府所辖的三十二处羁縻州。”
所谓羁縻州是本朝独有的边防设置。之所以称为羁縻州,是用来形容天子与边疆四裔之关系,羁縻不绝。
我沉吟,想来南诏与朝廷关系已然紧张。却要问一句:“此事因何而起?”
“听说年初阁罗凤依例赴云南谒见都督张虔陀时,张虔陀似乎对王妃多有侮辱,并向阁罗凤索取贿赂。阁罗凤上表朝廷,却未有满意答复,故而发兵。”赵龄解释。
我似乎有一些明白:“如今尚有挽回余地?”
“该是有的。”赵龄道,“当初凤迦异来朝是以仰慕中原、学习我朝翰墨礼乐为因由。如今他已成年,到了归国的年龄。但就目下时景来看,他或许一时半刻也无法离开长安。”
“他往日近身并无女眷,忽而待你别有不同,阮白自然会千方百计查清你的来历。这并非不在我意料之中。只是他发觉后没有处置你,倒是些许意外。”赵龄转身。
“你就继续留在那里罢。”纸窗外已斜的日光薄薄涂了一层。我将一哂抿于唇间,只是一边跪地,轻摇团扇,等待风炉上煮的茶水沸腾,一边用藤纸将方才研碎的茶饼包起,以免香气流散。
已而汤水沸腾,舀水,倾茶,止沸,再沸,茶汤初成。蓦然发觉赵龄正望定我,以致我腕间忽而一颤,险些擎不住竹瓢。
“你该回去了。”他接过茶盏。
“大人。”我只是茫然,低低吟了一声,仿佛是想让他告诉我究竟该如何继续。他却再不言声。
门外引我出府的侍从催道:“姑娘走罢。”
这一日,黄昏已至,估念着凤迦异应该就要回来,便在他书房里清扫抹拭了一番,又在寝居内添了香。我已不住在下房,而是在他寝居旁侧,算是近侍。园中晚桂开得正好,只需折三两枝,以清水养在他日常喜欢的越窑青釉瓶内。持瓶返入,裙裾拖曳于石阶,沾染了草间秋露。经风一拂,只觉肌骨生凉,不觉打了个寒噤。
羹汤饭食已毕,府中纸灯也次第点亮,他却迟迟不归。并没有传话回来说郎君有应酬或是公务。
我犹疑半晌,又走出去,回廊之中空寂无人。檐头枝子上伫了一只乌鹊,并不啼声,只是静静立着,仿佛在窥视,又仿佛即将融入没有夜月的无边黑暗。心头蓦地焦躁起来,七上八下,十分忐忑。蹲身拾了块碎砾,朝着枝头一抛,乌鹊扑棱棱展翅,哑哑叫了几声,很快不见。仰头望去,屋宇檐头衬着错错落落的枯枝,看得并不真切。夜露起来了,或许即将凝成冷霜,明晨起来又是簌簌茫茫的一片,恍若开了花。然而此夜却这样长,就是等着,盼着,挨着,强抑着心中渐渐涨起的不祥预感,近于绝望地待他归来。
前院忽有启门声,我浑身陡然一颤,竟急急奔走而去。走到回廊尽头才突然煞了步子,想起在府中,侍女是不可轻易去前院的。一边思量,一边回身,步履滞重。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泽陂(2)
而身后忽而笼来漾漾温灯,一个声音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语噎,将扶着廊柱的手缓缓收回,放在身前,敛裾道:“奴婢……”却说不出声。这才发觉双手离了廊柱的倚靠,整个身体便垂垂欲瘫,站也站不稳了。
“今天回来得晚了些。”他道。忽而又带了三分笑意,“你是在等我?”
“奴婢是来看一看,哪处的桂花开得好,想要给郎君折去。”我心思已转清明,淡淡应道。
“哦。”他答了一句,也看不出有其他情绪,只兀自朝前去。
身后提灯的是阮白,主仆二人就这样步步远去。我呆立原地,一颗心不知是喜是悲。喜是因他于此唐、诏两方风声鹤唳时尚能安然归返,悲的是他映在我眸心的一副背影踽踽孤单。那一团晕黄灯影已经走得很远,我才想起应当前去服侍。走出一步微微踉跄,不小心踩了裙裾。又匆匆,提起裙来,逐那温灯而去。
很快我便得知,他在鸿胪寺的官职已被罢免,万安公主下嫁的婚期已往后顺延,并无定期。
从今夜起,府中各门均有郎将把守。而府中的每一人,凤迦异,阮白,侍女,仆妇,皆已作了笼中之鸟。
一时府中人心惶惶,下房传来嘤嘤低泣,听得人心中絮烦。
凤迦异在书房中,我隔一道帘子在门边。隔了许久,他传管事过来,说明日奏请守卫郎官,如果允许府中遣散侍婢仆从,就让她们都各自散了,免受牵连。
管事退下。他忽而转过屏风,来到我身前:“你呢?不如也一起出去罢?”
我胸前一梗,旋而微笑:“就是郎君好意遣我走,恐怕阮先生也不会同意。”
他笑了笑,负于身后的双手徐徐展袖,向着帘外清冷秋夜,在我眼中留出一个镌刻般的形容。须臾,他掀摆坐下,离我并不远,转目笑道:“如今的结果有一个人最为满意,你猜是谁。”
我想了想,沉吟不语。
他却换了玩笑神情:“是万安公主。”我一想也失笑,心中却一沉,见他鬓角一缕发丝散落,动念要去为他抿好,迟疑了片刻,还是止住了这一种亲近。
“那天……”他顿了顿,似乎记起那一晚的种种,眉峰微微一耸,又笑道,“公主生辰,特意请来琴师陈芜和永新娘子,我本来想让你去会一会昔日的姊妹。”
“当然,这很不妥。”他在微笑中省略了所有的周折、惊痛、尴尬,“我本来呢,也是想叫你难堪……想让你的好姊妹看看,你如今身在何处。不过后来一想,算了罢。终是狠不下心……”
我起身端来一盏茶,奉到他身前,试图打断这个话题。
帘幔低垂,夜寒侵人。他饮了茶,又坐了片刻,离了书房去往寝居。
我为他拢帐,铺榻,更衣,他只是微笑。
这清夜漫漫中,因了他的孤独此身,触动我一时温情。而这一时又是极短。彼此都没有言语。他覆被卧下,我顿了顿,轻声退至屏外。
静了半晌,他似乎已经睡熟了,便退回隔间房内。
次日醒来服侍他起身。管事回禀说府中奴婢家中尚有亲人者可遣返,但需经细审方得许可。
管事便把众人召在庭中,说明事由。众人一静,又有了哭声。
“可以让你们走了,又都哭什么呢。”凤迦异缓步过来,“想清楚了,去留就是你们的事了。”
人群又静了一静,渐有窸窣耳语。他转回书房,不久管事过来,把离府仆婢的名册递给他。他接了,但只搁在一边,并不去看。
“我十岁来的长安,最初在太学学馆读书功课。有一位博士,十分严厉。我刚进馆时汉文并不好,连千字文都不大熟悉。所以每天在馆里都要被博士责罚。”管事离开后,书房又只剩下我们两人,忽而听得他回忆少年之事,便静静听取,笑道,“那郎君那时一定十分狼狈。”
他微笑:“不过后来就好了。”我看他一身丝织软袍,闲闲倚着书案,唇边含笑,竟有怔忡。
后来收拾书房,在纸篓里看到一张揉皱的便笺,端端正正抄了《诗经》里的一首:
彼泽之陂,有蒲与 。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莲。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字虽算不得十分好,也清朗有致。最初入目时,心里蓦然一怔。很快又平静下来。把这皱纸随同残墨余纸一道清理出去。平日并不见他阅读《诗经》,也不知他怎么有心抄写,想来只是他一时情绪无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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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道(1)
天宝十载元月,万安公主入道,别居宫观。
听说这一消息我微有讶异,是那位叹息“我当然有很多伤心事啊”的公主么?而这之前还当从陈芜说起。
从除夕到今春,宫中一直有传言,说琴师陈芜双目失明,恐怕无法再操琴。今上听闻亦很惋惜,却不知琴师为何眼盲。不久又听说,万安公主曾亲去梨园找寻琴师,希望拜之门下,琴师竟拒而不受,由此触怒公主,公主愤而夺琴,琴弦迸裂时刺入琴师双目,由此失明。种种说法都有可疑之处。但有一点确凿:陈芜的确失明了。
但他并没有离开宫苑。人们说,失明后的琴师丝毫没有失却琴艺,奏出的琴音竟比此前愈发清妙。今上大为感动。
又听说和子已成为宜春院头名歌人,想必和梨园第一琴师有了很多合作的机会。我怅然想,那一方绣着“春风若解昔年意,一笑从容岂必偎”之句的帕子还在我身边呢,我却似乎再也没有机会为和子实现传递尺素的诺言了。
此后一段时间,万安公主闭户不出。随侍宫人说公主断绝饮食,阖目沉思,任何人与她说话都没有回答。
倏忽一晚,公主启口问:“天亮了么?”
诸位宫人一惊,纷纷回答:“刚过了亥时,离天亮还有很久。”
公主却微笑:“但我看,天已经亮了。”
语罢起身,说要沐浴。宫人急急准备了浴桶。再看公主面色如常,长眉低垂,因为数日不进饮食,人骤然瘦下,比之往日竟似换了容貌。出浴后公主素髻布履,兀自出了阁门,众人连忙跟上,却见公主身影轻徐,宽袍舒袖,迎着冰轮皎色,周身如沐银光,说不尽的飘逸袅娜。怔忡的刹那,公主已然远去。后来在帝苑外的道观中寻得她,则见她端坐于蒲团之上,合掌垂目,宽衣素冠,炉内焚着沉香,一脉清淡无欲。
诸宫皆哗。
国朝历来入道的公主并非罕见。譬如太平公主曾经一度入道,睿宗朝时第九、十公主离宫出家,号金仙、玉真。天宝六载,新昌公主因驸马去世,奏请度为女冠。天宝七载,永穆公主已奏请出家,舍宅置观。
诸公主既是舍家入道,就需要在帝苑之外另外营建宫观。此外,公主入道后的日常所需,尤其举行斋醮,庞大的排场需要豪华的道场,盛壮的女乐,均需固定的经费以支付。宫观的营造、设备、日常所需,对于长居宫苑不事生产的公主而言,必要朝廷按期封赏,方能维持。公主如若有意入道,皆需奏请圣人,由朝廷分拨款项,另建宫观,并安排宫人随侍入道等诸项事宜。
所以像万安公主这样突然离宫,自行入道的,却还是先例。(《唐会要》载,“天宝七年,皇女道士万安公主出就金仙观,赐实封千户,奴婢,所司准公主例给付。”本文为小说需要,将万安公主入道时间推迟三年。)
公主的母亲杜美人忍不住掩袖落泪,苦劝公主回宫,又说如果公主一心向道,不妨等待圣人安排好宫观,再安心入道。
但公主只是无言,唇角衔一丝淡笑,薄光覆面。那道观内的女冠们也纷纷肃立,茫然垂手,不知公主究竟何去何从。
于是有了传言,说万安公主原本已近婚期,却骤然将婚期延迟,实则茫茫不可预料,因此公主哀损之至,一时悟道。
而凤迦异也因此有了一次出府的机会。
今上从华清宫归来后,听说万安公主骤然入道的消息不无吃惊。准备为她筑建宫观的同时,又命凤迦异去公主修行的道观见公主一面,希望可以唤回公主。但我却以为,公主的入道似乎与凤迦异没有太多关联。请他过去,或许不如请陈芜。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入道(2)
这一日春寒料峭,御沟流水缓缓。在今上的授意下,凤迦异去往观中。阮白不得随行,唯一允许跟从的是一名婢女。凤迦异带上了我。
那道观座落于宫城外一处僻静场所,没有前殿,只是有两边厢房,中堂供奉三清画像。西厢隔一幅竹屏,隐隐望见其后的端然轮廓。青烟细细,中庭一树枯皮老松,雀鸟争跃,啁啾不止。
凤迦异拜见公主,屏内并无回音。他便在厢房外静静立着。有女冠过来轻声传报,说公主正与贞节道人坐道。
这时我才看清,竹屏内那端然轮廓的下首,仿佛还有个清瘦轮廓。
贞节道人便是吴筠,年少时即有文名,后因举进士不第,便入嵩山修道。开元中南游金陵,访道茅山。后又游天台,观沧海,与名士相娱乐,文辞传颂京师。今上闻其名,遣使召见于大同殿,令待诏翰林。今上问以道法,答曰“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词蔓说,徒费纸札耳”。又问神仙修炼之事,答以“此野人之事,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适意”。今上甚为欣赏,尤其“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适意”一句。因为今上的格外礼遇,贞节道人在长安颇遭嫉妒,不久便执意奏请返还嵩山,无奈今上不允,并建筑道观,令他主持。
屏内忽而传出细净之声,无悲无喜,字字清晰:“请教道人,何以为道。”
又一种温和沉静的答语:“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源,其大无外,其微无内,浩旷无端,杳冥无对,至幽靡察而大明垂光,至静无心而品物有方,混漠无形,寂寥无声,万象以之生,五音以之成,生者有极,成者必亏,生生成成,今古不移,此之谓道也。”
“何以为德?”
“天地所禀,阴阳所资,经以五行,纬以四时,牧之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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