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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氏孤儿-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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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晟总觉自己与季妩日渐疏远——这样的季妩他越来越不认识。从前哪怕是颜白凤都不曾让她担心丈夫背叛,而如今一个明月姬便令她患得患失。也好,既然她求的不过是个安心,他“言听计从”,给她那份安心便是。
甩掉脑中杂念,商晟道:“朕知道。但花倾之算得上什么外臣?朕不过赐了他一个‘公子’的名号,与你们不同。况且……”叹气,“季妩是太喜欢孩子了……”
邬哲闻言释然:是他小题大做了,一来,花倾之确实只是庶民,二来,焜熠太子既殁,对这个唯一与陛下有血缘关系的男孩子,帝后该是喜欢的吧。
“下去吧。”商晟摆手。
邬哲告退,垂首退出的他没有看到那个目光如炬,对朝务总是充满了热情和精力的陛下眼中流露出一种倦态,像个久经风霜的老人。
赐婚
【章二十】赐婚
翌日。日曜殿。
不似前次面君,此行颇为顺利。商晟听了倾之的回奏,赞他有勇有谋,世之无双,又赏赐金银布帛等物,并许他招募五百人保护府邸安全——天高路远,只要商晟应了,是五百还是一千,那就是倾之说了算了。只是,他仍将他冷在锦都。
高高在上的帝君摸摸髭须,笑道:“花倾之,朕还有恩赐。”
倾之掀眸朝上看去,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因为前日去见季妩,后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无论陛下赏赐什么都不能拒绝”,那语气,意味不明。
商晟笑意愈浓,却只是笑而不言。殿下群臣望望陛下,看看同僚,俱是莫名。
听到吸气声,窃窃私语的群臣一时都闭了嘴,倾之缓缓转过头……
一袭红色嫁衣的女子款款走上殿来,裙袖曳地,红绡盖头。倾之心下一凛,转头再看商晟,只捕捉到后者一角衣摆。内侍的声音回荡在殿中——“西甫公子智破子归山,朕心甚慰,特赐佳人,封号清扬夫人,即日完婚,钦此。”
红衣女子在倾之身边站定,袅袅拜下,“清扬领旨谢恩。”宛如莺啼。
殿上顿时乱了,对这道莫名的旨意有人艳羡,有人玩味,有人不解,错综复杂的目光落在倾之身上,而他死死盯住空空的宝座,紧握双拳,掐进肉里。
内侍走过来,一手平端诏书,催道:“接旨吧,西甫公子。”
倾之将目光收回,转眼眄视侍臣,后者直觉从头顶凉到脚心,不寒而栗,连忙换了一副讪笑的脸孔,“陛下赐婚,这可是天大的恩宠,恭……”不等他“喜”字出口,倾之倏然起身,单手夺了诏书,转身夺步而去。
疾步生风,拂乱衣摆。
倾之走得很快,在与商晟相反的方向——不是不敢抗旨,只是他想起了亡故的父母、惨死的兄长,想起了这么多年他为复仇所做的努力,想起了因他一番振奋之言奉上头颅的杜家父子,想起在瞳室他与师父恩断义绝,想起在锦都几千义士等他号令。代价已经太大,大到游戏既然开始就只能向前,直到决一胜负。
商晟赐他的如果仅仅是一个女人,当然可以推,但不是,他“赐”给他的是为这个女人陪嫁的随从,是安插在他的身边无孔不入的眼线!倾之想了很多,已逝的亲人,商晟的用心,自己的对策,唯独避而不想的是一个人——初尘。
明月姬依然跪在那里,没有回头看她愤然离去的“夫君”。苦笑:这就是商晟允她的自由。她的亲人在他手里,她的解药在他手里,连常熙的骨灰都在他手里,然后商晟说“我给你自由”。呵,她的王,永远能将所有人牢牢控于掌心。有那么一丝同情:花倾之,你最好不是来复仇的,否则,也不会例外。
从宫门到驿馆路程不远,倾之却牵着踏云走了一天。他需要时间平复心情,而且他还要去两个地方,一处城东,一处城西——初尘说城东水粉斋的胭脂最好,让他捎几盒回来,她还说城西老陈记的馄饨好吃,让他替她去吃。他当时搂着她笑,“吃这种事情也能替吗?”她不以为然的白他一眼,“当然能。”
踏云平日最不喜闹市,因为拘束,但它似乎感觉到主人糟糕的心情,难得乖顺地默默跟随。偶尔觉得主人想事情太出神、太忽视自己,就撒娇地停一停,甩甩马鬃。倾之停下来揉揉它的脑袋,它趁势拱拱倾之的前胸,而后打了个闷雷似的鼻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倾之有些不好意思,从怀中掏出个胭脂盒,握在手里——想来是踏云闻不惯这么浓的脂粉味。
回到驿馆时天色已暮,不出所料触目之内满是红色,嘴角露出一丝冷诮:想必“清扬夫人”的车架早已到了,他迟了,真是怠慢了陛下的“恩典”。倾之握了握手心的胭脂盒,又放回怀里,同时掩去的是脸上最后一丝温柔。
整个春夜仿佛凝固了一般,花不敢落。
门口,踏云兴奋地长嘶一声,应声而出的是慌慌张张、莫名其妙的粟满,他结结巴巴道:“公……公子,你今早前脚一走,就有人……”他手指着满院的红色不知如何措辞。前不久去罹公子和杜蘅小姐刚刚完婚,他当然知道这张灯结彩所为哪般。可他虽在花府时日不久,但也绝对知道公子和夫人那叫恩爱。那可是他最羡慕的,如果他和小花儿妹妹也能……扯远了,总之公子怎么可能……?
“知道。”倾之沉声,示意他不必再说。
粟满愣了一下,边接过缰绳拉着踏云随倾之往里走,边道:“那个……还有个女人……”不知该如何形容,当真让人站在她面前自感形秽。
“知道。”倾之冷道。
粟满愣在原地:这也知道?
倾之以为粟满说的女人是明月姬,可当他见到堂中背身而立的身影时不由顿住脚步——因为再向前一步,他便被人合围了。那人黑色斗篷,夜行打扮。待她转过身来,倾之愕然:竟是季妩!也了然:原来是保护帝后的侍卫。
倾之入内施礼,季妩道:“我们谈谈。”两人来到跨院的一间空室。房门掩闭,有侍卫守在门口。屋内没有掌灯,只从天窗射下几缕月光。
两人坐好,倾之不先开口,季妩道:“我是来看清扬的。”
“想必娘娘已经看过,夜已深了,还请娘娘速速回宫。”倾之语气不冷不热,却偏偏礼数周全,言之有理,让人挑不出错。
“你对我有怨言。”季妩轻笑。
“不敢。”不敢是假的,没有更是违心,回想季妩说那句“无论陛下赏赐什么都不能拒绝”时的笑容,倾之几乎可以断定参与谋划之人必有季妩。
不敢么?季妩笑了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敢不敢,有没有,都不影响已成的定局。和蔼的微笑,季妩嘱咐道:“清扬身世可怜,既娶了她,便要善待。”倾之欲言,季妩又道:“我知你早有妻室,可明月姬是陛下御封的‘清扬夫人’,不管你家里原先有几个,都要排在她后面。换句话说,将来只有你们的孩子才是嫡子,其他女人,不管她进门早晚,生的孩子只能是庶出。名份乱不得。”
“如果我说这是妄想呢!”无论怎样的退让都会有底线。倾之直视季妩,平静的语气后杀气暴涨。黑暗中看不清晰,但本能让季妩感到了危险,“花倾之!”
“哐当。”随着季妩厉声一喝,门口侍卫按剑闯入。门外的光照进来落在倾之身上,他一动未动,只是抬头勾了勾嘴唇对季妩露出个挑衅的微笑。
被一个孩子的气势震慑,季妩对自己不满,却不能表露。她吩咐侍卫,“无事,你们去院外等候。”侍卫退下。季妩不再绕弯,直截了当道:“我听说你与发妻感情笃深,但我提醒你,不想永远窝在锦官城,回去就把她休了!”
倾之霍然起身,“这是倾之的家事!”
季妩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不要以为骗得过韩嚭韩夜,一样能骗得过陛下。你想入中枢,一展宏图,我可以帮你,但不要妄图借力渤瀛。明白的告诉你,陛下绝不可能坐视两股势力拧在一起,你只要一天是傲参的女婿,就休想升迁!”
见倾之呆立当场,无话反驳,季妩叹了口气,柔声劝道:“不要以为天下有什么事可以做得密不透风,知道为什么你立了这么大的功,连我也请陛下将你留下,他却只是赏赐财物,仍打发你回锦都吗?因为陛下知道了你的妻子就是渤瀛侯的女儿,你觉得陛下会希望他将来的朝中重臣与一方诸侯有姻亲关系吗?傲初尘无错,怪只怪她为何偏偏生在渤瀛侯府。前程和女人,选一个吧!”
季妩话已说透,拂袖离去,尽管她的心情没有她走得那样潇洒:毕竟是把筹码押在了花倾之身上,而后者的选择,她没有把握。
倾之缓缓转过身,光线在他鼻翼处分了明暗,看得见他苍白的唇,却看不清他的眼神。帝王权术无需季妩解释,他只想知道初尘假死瞒过了韩嚭韩夜,瞒过了整个渤瀛,怎么可能会让商晟识破?他的触角会有那么长吗?是谁?是谁出卖了初尘?是谁向商晟告密?是谁在暗中窥视,亦或就在他的身边?……
踱出跨院时季妩还未走,倾之知道她是要看着他入洞房了。
洞房内,明月姬看见倾之开门,显然一愣,而后倾之闩了门,坐得很远,不说话了。这样的反应早在明月姬预料之中,她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倾之不置可否,明月姬娓娓道来,“北方,丈雪城,三十年前……”
北方,丈雪城,三十年前。
时近岁末,来往之人脸上洋溢着喜气,于此不合的是街边雪地里跪着个衣衫单薄,脸色青紫的女孩儿,看身量不到十岁。她左手边的男孩儿五六岁光景,右手边的女孩儿则要更小,他们穿得虽然多些,但也已冻得哭都哭不出来。
对好心人的施舍,女孩儿总要趴在雪地里磕三个响头,不管别人是不是早已唏嘘着摇头离开。每日里都有收获,不过却越来越少,因为出门的人越来越少了。女孩儿依然领着弟弟妹妹从早跪到晚。他们的父亲是个石匠,几个月前上山采石滚落山涧,那时河水已经冰冷,捞上来的时候尸体已冻成冰。从此,家里便断了生计。除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她想多攒些钱,因为母亲怀着孩子,就快生了,虽已是第四胎,却是双胞,身子又弱,她害怕,所以想攒些钱到时请个稳婆。
母亲临产那天,稳婆请来了,但她眼见孕妇难产,要出人命,不愿在大过节的时候沾染晦气,居然抛下呻吟的产妇,哀求的女孩儿和吓得哭泣不止的两个更小的孩子走了,更可恨,她还拿走了女孩儿在雪地里跪了几十天给母亲和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乞来的救命钱!贫苦的折磨,人情的冷漠让不到十岁的女孩儿生出了异样的冷静和勇气,看一眼几近昏迷的母亲,不理会缩在屋角的弟妹,转身离家,迎着风雪出门——求也好,讨也好,卖掉自己也好,她不能让母亲死!
用雪擦了擦脸,又拢了拢头,让自己显得干净利落些,或许能卖个好价钱。可谁想在大过节的时候惹这样的晦气?孤儿寡妇,难产见血,大不吉利。更何况谁能在一家人围炉取暖的时候听她哭诉不幸,然后顶风冒雪,急人所急?
没有时间怨恨为富不仁、见死不救,她知道晚一刻,母亲和未出世的弟弟妹妹的情况就愈加危险,她只能一家一家地敲下去,然后被一户又一户拒之门外。
不知不觉走到了玄武街,那是玄都王宫正门的主街,也是丈雪城中最繁华的街道,她从前就是带着弟弟妹妹在这条街上沿街乞讨。而此时街边分列黑甲,路人回避——玄都王出猎归来。她虽是穷人家的孩子,可自小生活在王都脚下,见识还是有些的。看着玄色绣兽的大旗,一水儿黑色的甲军,她知道那八成是王的仪仗。她已经急得快要发疯,再顾不得什么,冲身上前,孤注一掷!
“王,王,求您救救您的子民!”她就这样喊着冲了上去。
护卫队伍的黑甲军自然不是吃素的,根本没给她闯到路中的机会,直接在路边就将她截下。明晃晃的大刀横于胸前,她却根本没有想到畏惧,仍是歇斯底里的喊着,“王,王,求您救救您的子民!求您救救您的子民!”
女孩子尖锐的嗓音起了作用,玄都王的车架停了下来。
里面的人说道:“左都,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那天年轻的玄都王心情着实很好,打猎收获颇丰不说,他猎到了一只银狐——他从六岁开始随父亲行猎,这只银狐却是十几年来猎获的最好的一只,毛色纯银透玄,毛绒细软丰厚,也许他在想,可以给妻子做件什么。
左都很快问明了情况。片刻,车内传出一声,“让她过来。”
玄都自古尚武,看似干瘦的小姑娘也可能身怀绝技,至少具有某种杀伤力,但那时的玄都王丝毫不疑,他的侍卫们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因为年轻气盛,因为孔武自信,因为北方广阔的雪原和高朗的天空给了他们大地和天空一样的胸怀。
左都带来了女孩儿,年轻的玄都王允她起身。
“王,我是您的子民,求您救救我的母亲。”面对王上,她的恳求毫不卑微。
王之所以为王,享受了与生俱来的荣华安逸,不就应该保护他的子民吗?如果他不爱惜自己的子民,子民又为什么拥戴他,使他永保荣耀?巧合,年轻的玄都王也这样觉得,所以他对女孩儿的理直气壮不以为逆,反而欣赏她的不卑不亢,赞赏她的果断勇敢。打量了一番,玄都王道:“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女孩儿惊愕地抬起头,她实在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王上需要的。
“你跟我走,我就派人去救你的母亲,并且从此照顾你一家的生活,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跟我走,从此与他们再不相见。”也许其时年轻的王上并不很明确留下眼前的女孩儿能做什么,但有些人天生有识人的敏锐,他便是这样的人。
这买卖并不亏本,女孩儿觉得即使此刻王要了她的命都值了。
“我跟王走。”她道。
……
……
故事讲到一半,她忽然停下,也许想看看他的反应。
“你应该猜到了,那个女孩儿就是我。明月姬是常熙赐的名,清扬是陛下赐的名,我本姓薄,没有名字,爹娘唤我大丫。”跪拜,“请夫君赐名。”
倾之起身开门,“明日我轻装简从,先回锦都。”
谎言
【章二十一】谎言
月光宁静,无人倾听,明月姬静默了一会儿,继续将故事讲下去:
虽说“永不相见”,但那日心情极好的年轻王上还是允许她回家看着四妹、五弟出世,看过母亲平安,才被人带回王宫。
濯发洗身,更换新衣,从此她有了新的名字——“清扬”。
五年后,她擅音律,会歌舞,步生莲花,气若香兰,可以楚楚动人,可以妖娆妩媚,她具备了取悦君王的全部手段。于是她被送到了常熙面前。
商晟说:“去钰京,我会保护你的家人。”
她知道那种保护是变相的“威胁”,然而又如何呢?她一直感激王上,一直希望能为王上效力以报答他的恩情,这正是最好的机会。
常熙待她不薄,盖八风台、驻月殿,外间传言是为藏娇。只有她知道,她与常熙间哪怕最近的距离仍隔着一道纱,他永远迈不过因为母亲的死而在心上埋下的卑微的槛——婢女的孩子称帝后绝不能再娶一个舞姬。
她尽心尽力地为商晟做事,将她从常熙身边得到的情报传去千里之外的丈雪城,那里正有人运筹帷幄。然而,夜色中,常熙碎了一地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无助让她莫名地心痛,想将它们拾起来,一一黏好。但她始终不会背叛玄都、背叛商晟,她只是在她的王来取常熙性命时问心无愧而又绝不后悔地为常熙求了情。
只那一句,在商晟眼中如同叛变。或许她本无大过,但对于刚刚打了一年多的仗,强攻下钰京的商晟来说,嗜杀已经成了一种惯性——他差一点杀了她。
因缘巧合,她被逼吃下了不知真假的不死药,却果真十几年容颜不变,只是每隔几年会发病一次,病时痛不欲生,而解药,只有商晟才有。
就这样她被当做美丽的玩物豢养起来,甚至戴上了铁链。不同于玩物,她还有另一个功能,试药——年过半百而膝下无子的帝君是那样地渴望长生。
驻月殿被放满了风车,传说是雪谣公主的最爱,陛下特意着人从丈雪城运来。因此她换了另一间美丽的牢笼——月曜殿。哪里都一样,都是千古荒凉的月。
……
逃吗?亲人怎么办?常熙怎么办?她自己怎么办?
“她从来都是工具,工具不能拥有,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爱恨。”明月姬倾国倾城的微笑淡入风中——花倾之,你会是第二个常熙吗?
春末,山木扶苏,翠□流,陌上青红乱舞。踏云撒开四蹄,快意山水,马背上的蓝衣人却并不享受策马疾驰的欢快,只想尽早赶回锦都——依倾之的了解,商晟一定早派人将“喜讯”传回了锦官城,在他后院点了把火。
“啪——”马鞭厉响,击裂空气。踏云飒沓狂奔如流星追月。
粟满被远远抛下。他坐下虽是为了这趟出门特意从去罹那里讨来的千里驹乘风,可惜粟满控马不熟,常常策之不以其道,乘风又物似其主,脾气颇大,一人一马着实都吃了些苦头。然而粟满毫无怨言:怨也没用,毕竟公子没让他跟着,是他死皮赖脸非要一起回来——公子思念夫人,他也想念小花儿妹妹啊。
眼见倾之又不见了人影,粟满只好快马加鞭。好在今日公子体恤,竟在前面下马等他。粟满长呼口气,勒住乘风,连翻带摔地下了马,坐在路边喘粗气。
乘风鄙夷地喷个鼻响,甩甩尾巴和踏云一起吃草去了。
倾之递过来一只水囊,粟满不客气,“咕咚咕咚”喝了。
倾之道:“到前面租辆车。”
“咳——”粟满被水呛了,咳了半天问,“公子不赶路了?”
倾之奇怪地看他一眼,马鞭一指,“前面就是锦官城了。”
“啊?”粟满瞠目结舌。屈指算来将自己吓了一跳——他们只用了十三天就从钰京狂奔回了锦官城,而更可怕的是这十三天里他们只睡了三次觉,其中两次露宿。什么叫归心似箭?公子对所爱之人这份心,他是自愧不如了。
“公子从前打仗也是这么长途奔袭、不眠不休吗?”粟满好奇地问。
倾之坐在路边休息,听粟满这样问,笑了笑,“是。”没有多余的细节。
粟满只好按住心中好奇,又问,“我们进城为什么要坐车?”
倾之看他一眼,起身道:“走吧,入城之后你就知道了。”
粟满的疑问在城内得到了答复,尽管并不十分美妙。
“呸!数典忘祖,认贼作父!”
“锦都没有这样的公子,花家也没有这样的后人!”
“那么急着讨好商晟,干嘛不干脆姓商!”
“拿三千条性命给自己的荣华富贵铺路,无耻!小人!”
“这么拼命的给商晟当儿子,老子还不是理都不理又把他发配回来了。”
“哈哈……”
“也不尽然,老子毕竟是赏了东西——喂狗!哈——”
……
人心易变,人言可畏,粟满一路上听到这些明目张胆的“闲话”,他不知道倾之心情如何,他只是心寒:公子上疏减了锦都的赋税,让他们丰衣足食,锦都父老谁没受益?一面得了恩惠,一面出口伤人,那粮食真是吃到狗肚子里了!
“砰!”
粟满一惊,停车张望,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飞出来的石头。
“砰!”又是一声。
就在粟满要冲过去找人算账,大骂“有本事,明着来,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的时候却听车内倾之道:“赶路。”声音低沉威严。
粟满只好压下心中不乐,继续催马向前。才走几步,路边飞来一只臭鸡蛋,正打在车辕上,奇臭难当。粟满捏了鼻子,躲进车里。他满腹牢骚,却见倾之神色淡淡,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不由心生不满,“哼”一声扭过头去。
见粟满闹别扭,倾之心觉好笑,解释说:“黑甲军驻守锦官城十多年,言论多有控制,有没有人敢公然直呼商晟姓名你该比我清楚。所以,这是黑甲军奉旨唱戏呢,你若生气,就上当了。”又道,“不信你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叫骂。”
粟满将信将疑,两根手指勾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有商贩、有农夫、有屠户、有食客、有担柴者、有过路人,但挑头叫骂之人都有共同的特征:二三十岁,五官端正,面庞黝黑,肩宽臂长,虎背熊腰,那体格简直就是按一个标准选出来的。
“呸,下三滥。”粟满啐了一口。
倾之失笑:岂止下三滥,简直像是三岁孩童过家家。可连粟满都看不上眼的手段恰恰鼓动了最不可小觑的言论,以及言论背后的人心。
“公子,他们扇风点火引得百姓不满,这对你不利呀。”粟满转忧。
倾之暗赞粟满机敏过人。可商晟只是个点火的人,火药却是他亲手埋下的,怨得了谁?然而在他长远的计划中,倾之并不在乎一时的得失。
拍拍粟满,倾之道:“民怨宜疏不宜堵,敢怒而不敢言才最危险。”
粟满不理解,“照公子的说法,他们朝我们扔鸡蛋倒是好事?”
倾之笑道:“如果有一天他们拿整筐的好鸡蛋砸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锦官城物阜民丰?”粟满撇嘴,“公子还有心情开玩笑。”
倾之笑笑,不理会零零碎碎飘进来的骂声,对粟满道:“小时候父亲教过我一句话‘荣辱其外,万物唯心’。为人一世,俯仰无愧即可。”
粟满凝眉苦思,忽而眼睛一亮,眉宇舒展,兴奋道:“就是说做事要凭良心,比如别人都说我油滑,”拍拍胸脯,“可我粟满从来都是凭良心做事!”
“是了。”倾之颔首。
“可是……”粟满促狭道,“这话对女人也管用吗?”
“……”这个,倾之还真没把握……
甫一到家,倾之直奔绾芳苑,半路上却被行已、去罹截下。
“三弟,听说商晟将明月姬赐给你,还封了什么夫人,你答应了?”行已焦急地问。倾之唯有苦笑。行已见状紧握了倾之的手臂,“你答应了!”
“你不会真答应了吧?”去罹施施然从行已身后踱出来,环着手臂,挑着眉毛,状似漫不经心,实则冷目相对。
“我……,初尘……怎么样?”
去罹冷嘲,“你好意思问?”行已则是连连叹气,“初尘正为这事闹呢,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唉,三弟!”他话没说完,倾之已一阵风似地往绾芳苑去了。
“他倒是很有精神。”去罹撂下句风凉话,走开了。
行已则又叹了口气。
门口,小花儿正坐在台阶上津津有味地吃包子。见倾之回来,她起身挡架,一手托着小蒸笼,一手捏了包子,弯起眼儿笑道:“公子,这包子可好吃了,你吃一个?”话音刚落就听屋内“乒乒乓乓”一通摔打,还伴着呜咽哭泣之声。
倾之心急,可挡在他面前的是小花儿,这不可比行已、去罹。对哥哥们,他急了可以动武,小花儿可是他亲妹妹,那是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碰疼的。
“莹莹别闹,让我进去。”倾之只好温言相劝。
小花儿塞了个包子在嘴里,挽了倾之的手臂把他拽到一边,小声道:“哥,不知怎么回事,小姐最近总闹脾气,你看,又发火儿了。我这是向着你,别去惹她。”递个包子给倾之,“你饿吧,吃个包子垫垫,蟹黄馅儿的,鲜美极了。”
倾之心下一暖:还是妹妹待他好。
推开包子,宽慰道:“无妨,我去劝劝她就不生气了。”
“真的?”小花儿眨眼。
“放心。”倾之拍拍妹妹。
“初尘,开门。”倾之扣门。小花儿躲在角落里吃包子,听屋内唯有摔打声作答,她只好将脸埋进一笼包子里同情自家哥哥。
“初尘,有什么话你开门说,小心伤了自己。”倾之心焦却又无计可施。
良久,门里面初尘带着哭腔怒道:“你说,你是不是带了个女人回来!”
倾之手抓雕花门棂,额头抵在门上,闭目沉默:说什么呢?他心中有愧。
里面初尘听倾之久不作答,料他心虚,哭闹得更加理直气壮,“花倾之,难为我一个多月为你食不知味,辗转难眠,从早到晚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有没有遇到危险,可你呢?”“哐——”“可你却另结新欢,你怎么对得起我!”“砰!”
倾之听她一声声哭诉,心里难受,可是……
初尘声嘶力竭,“你说,你怎么不敢说?你是不是带了个女人回来!”
“没有。”倾之语气不似说谎。
霎的,屋内没有动静了,初尘举着笔洗愣在那里——没有?他说“没有”?
小花儿抬起头,眨眼看着倾之。
过了一会儿,初尘开了门,双眸清泂,刚收了眼泪的样子。
她问道:“真的?”这也太意外了,按理说不该呀。
倾之向屋内望去,一片狼藉。给她擦擦眼泪,宠溺道:“真的。”
小花儿从后面冒出来,“你看我说过公子对小姐定是一心一意的。”乐呵呵叼了最后一只包子,意识到了初尘射过来的“凶光”,抬起头,讪笑道:“好吃。”
初尘推开倾之,冲出门外,朝小花儿奔了过去,她恨不能掐她的脖子——三渠巷李记的蟹黄包逢时令一天才卖个十几笼,有钱都买不到啊。
“你怎么吃这么快?”她可是连包子皮都没能沾到。
小花儿急忙闪躲,举着蒸笼当盾牌。
初尘和小花儿闹在一处,倾之顿觉一身轻松,十几日风尘仆仆都算不了什么了,连那个明知道包不住几天的谎都可以丢到一边,暂不去想。
他上前揽了初尘,看着小花儿道,“想吃我陪你们上街一起吃。”
小花儿正待欢呼,初尘拧身道:“刚回来,又要跑,老老实实在家里歇着!”
“我又不累。”倾之笑道。
初尘推他进屋,“日夜兼程不累才怪,你能不能不把自己当铁打的?!”她终于可以理解舅舅的苦闷了——倾之哪里都好,就是不知道心疼自己。
倾之貌似无奈,实则心喜,又明知故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日夜兼程?”
小花儿插嘴道:“小姐说了,家有娇妻,公子敢不归心似箭?”
初尘嗔她“多嘴”,倾之忍俊不禁。
趁着倾之沐浴的功夫,初尘拉过小花儿,“把屋子收拾了。”
小花儿撅嘴,“为什么是我?”
初尘笑呵呵道:“如果你不想让你哥哥知道他妹妹是怎么——”眼眉一挑。
“我干,我干还不行嘛!”小花儿认栽。
初尘满意地点点头,背手走开。
半个时辰前……
“小姐小姐,哥哥回来了,马上到家!”小花儿飞来报信的时候初尘正对着一笼蒸包垂涎欲滴。还不等她动作,小花儿已将卧房内各个角落里能摔能打的东西全都搬到她面前了,看得初尘一愣一愣:当初有言在先,小花儿虽是倾之的妹妹,但若他夫妻有隙,她必向着一起长大同吃同睡同玩耍的嫂子。可初尘还是叹了口气:如果倾之知道他妹妹这么卖力的难为他,该多伤心呀。
“等等。”初尘按住小花儿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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