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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氏孤儿-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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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妩相信,那绝不是个意外。

商晟至晚方归,季妩命人端来酒菜,却被他笑着挥退,他贴在妻子耳边轻声道:“不饿,就是乏得紧。”说着张开了手臂,令季妩为他更衣。

季妩摇摇头:再强的男人,也有像孩子的时候。

她边为丈夫宽衣,边道:“我来钰京之前,听说城中死伤惨重,甚是担心,今日却见百姓安居,百废将兴,没想到才只三个月,王便将钰京治理得如此安定。”

商晟嘴角露出一丝得意,握起季妩的手,俯身亲吻——那是因为,他要给她一个清平的帝都,清平的天下。

“不过王该早日登基的。”季妩目光柔柔。

商晟微笑,“不急,我向海都问卜,下月初五才是吉日。”

这年最吉的日子该在上月初十,只因季妩不能从玄都赶来,商晟才退求其次,将日子定在下月初五,卜言上说:初五登基,可享三十年太平盛世,内外无忧。

然卜言又曰:初五,犯血光!

“王,翠薇宫的火……”

季妩手下慢条斯理,商晟却是等不及了,三两下便将衣服扯了,扔在地上,回身抱起季妩。侍女们识趣的退下,掩门;商晟吹熄灯烛,两人滚倒在床。

季妩不及反应,已是天旋地转,“王,我还没换衣服呢。”她慌乱躲闪。

商晟将妻子压在身下,双手摸索着解开她的衣带,“没关系,我来帮你。”

温热的气息吐在季妩脸上,她却用力将商晟推开。

“怎么了?”商晟微微不悦。

“王,那场火,是你下令放的吧?”这是季妩唯一想到的可能。

商晟“哼”了一声坐起,良久无语,似乎在生闷气——他想她念她一年多,她却为了一个与她争丈夫、抢地位的女人拒绝他!

季妩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沉默。

黑暗中,商晟仿佛又一次看见烈火中颜白凤笑容凄绝狰狞,诅天咒地——

“商晟,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凤都颜氏的诅咒吗?”

“晟,不要害怕,我怎么忍心害你?”

“放心,我也不会诅咒季妩,她跟我一样,都是可怜的女人。”

“可既然你狠心杀了我的孩子,那我便要你断子绝孙,你得到了天下又如何,几十年之后,撒手人寰,不还是要将天下拱手让给异姓人?!”

“商晟,你记住我今日的话!”

“哈……哈哈……”

……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恐惧,季妩不在的时候,商晟整夜独坐大殿,被寂寞包围,幽咽风声如诅咒之回响,每每此时,悲从中来——没有子嗣,他二十年拼搏,牺牲了唯一的妹妹,背叛了挚爱的妻子,换来的天下,就只是另一个二十年吗?

不,他不甘心,他必须要有个孩子,他和季妩的孩子。

商晟猛地欺身而上,季妩想将他推开,却奈何力道不及,被死死压住。可玄都王妃从来不是一味的逆来顺手,更不是迎逢王上之人,她有她的坚持。

对颜白凤,季妩提不起恨,即便颜白凤招惹商晟在先,但若不是商晟有意结盟,也不会成她所愿;可对商晟,季妩更提不起恨——他从来都没有背叛过她!

季妩知道商晟这一年多在外征战,他们夫妻分离,他想她想得怕要发疯,可她还是无法将颜白凤之死置若罔闻,与丈夫纵情欢爱。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们同是痴情的女人,所幸,季妩得到了丈夫的爱。可她如今三十又六,韶华不返,美人将暮,而她的丈夫却即将成为天下至尊,拥有四方,此等恩爱,尚余几时?

季妩太了解商晟,他虽会一时屈服于形势,却其实爱憎分明,对所爱,倾心倾命,对不爱,弃如敝履。她愈了解,便愈担忧:相比男人,女人凋谢得实在太快太早,以后的事情,谁能知道?

“王,今晚我不想……”

季妩话未说完,商晟便轻轻咬住她的唇,将舌头探进她嘴里,季妩紧咬牙关,使他不能深入。商晟愈不得手,愈心痒急躁,手上也不分轻重,只听“哧哧”的声响,不知是锦褥,还是季妩的衣裳,又被撕破。

季妩心情沉重,又反抗不得,索性一动不动,默默承受,直到商晟感到脸侧冰凉,用手一抹,才知季妩脸上已湿了一片。

“你……”

商晟立即停了手,心下又是后悔,又是疼惜,轻轻将季妩拥在怀里,用手梳理她凌乱的头发,柔柔抚慰。他知道季妩外柔内坚,却从不知她这般固执——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拂他的意。可他不是有意伤她,他的肆意也只是因为对那个诅咒的恐惧,除了对妻子,他还能对谁宣泄?

商晟将头枕在季妩颈间,亲昵摩挲,“季妩,我们得要个孩子,我想要个孩子……”那语气,似讨好,又似委屈。

季妩心中忽的纠结:结发二十年,她未有所出,一个女人若不能生养,便是对丈夫最大的亏欠,即便放在寻常人家,也要遭尽白眼,可商晟给了她尊严、地位和二十年不曾改变的爱,她还有什么好固执、好坚持、好矫揉造作!

“王,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从前总没时间陪你,往后,你我夜夜同眠……”

“王……”

“季妩,我要你,一辈子……”

……

那晚未及欢爱,商晟便枕在季妩怀里睡熟了,而季妩却是彻夜难眠。

刺杀

【章三】刺杀

“晟。”

空旷的大殿中,声音显得格外扩散,仿佛从心底慢慢膨胀开来,充满胸膛,不留间隙。

商晟转过身,看见季妩,她穿着明日登基大典的朝服,端庄,高贵,月色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宛如天神。

商晟笑的有些寂寞,“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我自己都快忘了。”

季妩郑重道:“我不会忘记。晟,光明盛大者也,从今往后,你就要如日月一般,照耀天下苍生。”

商晟凝眸,深情望着妻子:她,永远是最懂他的人!

明日初五,即是登基之日,可商晟却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迷茫——位极至尊,天下一人,想实现的已经实现,要满足的也都满足。远离极北,不闻朔风,还有什么能鞭策他踌躇满志?宝剑入鞘,止息杀伐,还有什么能鼓舞他热血沸腾?可他才只有三十九岁,虽不年少,却仍是可有一番大作为的年纪,但如今,他失去了目标。登基前夜,商晟独自来到空旷清冷的日曜殿,问御座上不存在的君,问大殿上不存在的臣,问自己已经不存在的野心,以后,他该做些什么?

是季妩为他解惑,他既坐上了这个位置,就该不负天下,不负卿!

商晟心中豁然开朗,抬头笑道:“季妩,你过来。”

季妩见商晟想通,释然一笑:她的丈夫,从来就是个英武睿智的英雄。

季妩提起裙角登上九层丹樨,来到商晟身旁,微微一笑,唤道:“陛下。”

商晟浑身血脉为之喷张,不想那声“陛下”自季妩口中唤出,竟是如此深情,如此动人,早知如此,他定会早十年打下这座江山,只为听她唤一声“陛下”。

将季妩揽入怀中,轻吻她的额头,商晟笑道:“今夜还不是。”

季妩仰望,柔情似水,“你在我心里早就是了,从来都是。”

商晟凝视季妩的双眸,笑容亦变得舒缓漫长。

“来,坐下。”商晟兴奋地拉季妩同坐御椅。

“不,不行,”季妩慌忙挣开,站在一旁,道,“那是陛下的御座,我不能坐,这不合规矩。”

商晟上了倔脾气,皱眉道:“我说行就行,谁敢说个‘不’字!”

“可我说‘不行’。”季妩却比商晟更固执。

商晟语塞,他拗不过妻子,只好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御座上,拍拍扶手,弹弹锦垫,靠靠椅背,怎么都找不到个舒服的姿势,心里直把当初制作御座的工匠骂了八百遍——既然是给一个人坐的,要这么宽大做什么,没着没落!

季妩见丈夫被拒后的急躁与不安,直似个孩子,不由抿嘴偷笑,不防备被商晟“偷袭”,猛地一拉,跌倒在他怀里。

商晟双臂紧紧环着季妩,得意道:“不坐也坐了,还有什么好说?”

“陛下!”季妩却是恼了,“陛下想陷我于大不敬之罪吗,还是想让天下百姓,朝中笔吏对我口诛笔伐!”

商晟眉间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敛了笑容,却仍紧抱着季妩,不肯松手。

他在妻子耳边轻喃:“季妩,你知不知道,我打下这天下,就是要与你分享,要与你并肩而立接受天下臣民的朝拜与敬仰。我不是今日心血来潮,而是自我发下问鼎天下的宏愿,就有此想。如今,你却叫我一个人坐,还有什么意思?”

……

商晟松了手,季妩却没有躲开,她不知道如何拒绝,可她知道不能接受,因为她是个女人,她无法面对世俗的指斥。

“陛下,我……”

“季妩,不要让我成为孤家寡人。”商晟抱着妻子,贴在她酥软的胸前,语气委曲求全。

……

“好。”季妩无法拒绝。

商晟心中窃喜,亲吻季妩的长发,嘴唇黏上那丝丝柔情,便依依不舍。

季妩觉得此时此地似有不妥,轻轻推开丈夫,转移话题,问道:“我听说海都王上疏,愿举家移居海上。”

商晟抿了一下嘴,唇上还沾着季妩的发香。

“确有此事,你以为如何?”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海都自来地位与众不同,而且此次海都并未参战,也算是帮了陛下。”季妩虽知夺天下必有杀戮,却实在不愿丈夫造孽太深。

商晟深知妻子用心,不然他也不会将下令搜捕花倾之,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事情紧紧瞒着季妩。

“早在老海都王傲占在世的时候,就命人在海上建造大船,我听说其上亭台楼阁,山石草木无所不有,更有海雾缭绕,如同仙境,傲参这是以退为进呢,不过,我怎么可能放他到海上逍遥?”商晟露出一个难以揣度的微笑。

季妩心中一紧,难道丈夫也不打算放过傲参,欲一并除之?

“陛下的意思是……”

“削其兵权,降为渤瀛侯,封邑渤瀛及周边十城,你看如何?”

季妩这才松了口气,莞尔道:“陛下仁慈。”

商晟拥妻在怀,心中得意:海都势弱,本就不成威胁,他也无意冒冲撞神明的危险将傲氏赶尽杀绝,只是卖个便宜人情,博妻子一笑,何乐而不为呢?

商晟心情大好,便向妻子炫耀起另一件得意之举,问她道:“季妩,你可知明日谁为司仪官?”。

季妩摇头,“不知。”

商晟笑道:“是狐韧。”

狐韧?季妩心下疑惑,“就是曾经诬告陛下谋反的狐韧?”

商晟呵呵一笑,颇为自得,“那可不是诬告。”

……

翌日。宏音大奏,云旗翻飞,乐填填如有风雷,明晃晃光比日月,钰京城,人似云浪,充街塞陌,举城欢庆新帝登基。四百年的常氏帝国如一页薄薄书卷,被风揭过,淹没于浩繁卷帙,悠悠沧海,无舟可渡,无人问津。

从今往后,是商姓的天下!

玄都王以军功扬名,以武力夺天下,此刻,三十万玄都儿郎擂鼓助兴,击刃当歌,阅兵台下人山人海,一人发号,万众齐声——

“陛下!”

“陛下!”

“陛下!”

……

山呼海啸,震耳欲聋,惊心动魄。

日曜殿。新帝商晟玄服墨袍,目光坚毅,神情庄重,与帝后季妩携手入殿,二人并肩登上九层丹樨,共临天下。

帝后虽为天下女子至尊,可与帝君平起平坐,新后季妩却是旷古一人,司仪官狐韧一时目呆,直到商晟一计冷厉的眼神送过去,他才惊出一身冷汗,赶忙回神,展开手中诏书,朗声颂道:

“极北苍茫,天地寒荒,唯帝星以降,鹰聚以翱翔,风发以啸张。北平狄乱,西靖边王,代天伐罪,武德远扬。常氏无道,黎民何辜,吾帝北兴,解民倒悬……”

商晟余光瞥一眼季妩,轻握一下她的手,后者敛眉轻笑。

而此刻,殿角一名侍卫,低垂眼目,手握剑柄,利刃微鸣。

“……帝德昭兮,光明盛大,有日之姿,有月之章;帝名广兮,远播四方,有文之治,有武之功;帝政仁兮,兼爱无疆,有君之仪,有父之祥……”

剑出,人跃,踏人如梯,长剑刺破空气,细鸣凄厉,直取商晟。

季妩倒抽一口冷气,不能呼吸,手上却忽传来绵厚之力,她紧张地看向商晟,后者面不改色,眉睫不眨,直视宝剑湛寒锋芒,稳如山岳。

“来人,护驾!”左都惊呼。

蜂拥而上的侍卫却根本碰不到刺客一片衣角,他,快如闪电,有影无形。

只剩五步之地,季妩扑入商晟怀中,用身体挡在他胸前,后者依然纹丝不动,镇定自若,只是双臂抱紧了妻子——若有万一,必先保她毫发无伤。

“锵!”

半路杀出一支长戟,架住刺客利刃,将他生生逼退,落于大殿中央,被众人包围。

商晟轻拍季妩,在她耳边柔柔道:“好了,没事了,有我在,别怕。”心中懊恼:此次料事虽详,却是百密一疏,惊吓了季妩,万不该的。

季妩缓了口气,抬头望向商晟,后者微笑安慰。她转身端坐,看殿中刺客杀气腾腾,包围他的侍卫莫敢近前。

那人抬起头来,季妩恍惚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可她怎么会认识一名此刻?

“韩嚭,你个叛徒,你背叛了我姐姐,背叛了凤都!”刺客大骂。

季妩恍然记起,那人,原来是凤都殿下颜鹊,十年前,那画中的少年!

持戟护驾,驳开颜鹊宝剑者正是原凤都大将军韩嚭。他一身戎装,英姿焕发,立戟于身侧,丝毫不加分辩,只冷声吩咐侍卫,“拿下!”

卜言曰:初五,犯血光。故商晟早有防备,日曜殿周围布下了百千亲卫,如铁壁铜墙,滴水不漏。

颜鹊被不断涌入大殿的侍卫层层包围,他目视商晟,后者微微勾起唇角,笑容颇为挑衅。颜鹊不堪欺辱,奋力冲出包围,目标仍是商晟。而此时商晟、季妩身前早站了三排侍卫,便是不用刀枪,只凭血肉之躯,亦是颜鹊绝难突破。

可颜鹊早已没了理智——从得知大姐白凤惨死那一刻起!

“商晟,你还我姐姐命来!”

颜鹊大喝一声,冲向人墙,而人墙却在此时默契的闪向两边,银色长剑如毒蛇吐信从后窜出,颜鹊措不及防,未能躲闪,剑中肋下,大痛钻心。

这出剑的,竟还是韩嚭!

颜鹊咬牙:叛徒!

剑近,人退,眼看就要被逼入包围,束手就擒,颜鹊心知不妙,虚晃一剑,逼退韩嚭。

“哧”,剑出,血涌。

趁将落未落,众人等待最佳时机捉拿刺客立功,而都不愿轻举妄动之时,颜鹊先一步发力,翻身以剑拄地,人弹起,纵出人群,于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飞出大殿。

韩嚭手上长剑仍沾着颜鹊的鲜血,他向前一挥,令道:“放箭!”

血滴向前划出如虹的弧线,极度优雅。

殿顶数百弓箭手待命已久,一声令下,矢如飞蝗,扑向唯一的猎物——颜鹊!

韩嚭嘴角笑意残酷,满目杀机:颜鹊殿下,谅你插翅难飞!

颜鹊左躲右闪,踏飞箭如云梯,与墙上弓箭手搏击,杀出一条血路,令人叹为观止,连商晟都不得不赞服。只是可惜,等待颜鹊的,却是三十万玄都苍狼,身负重伤的颜鹊,绝无可能逃出生天。

大殿很快被清扫干净,只是人们心头笼罩的血云却不是轻易可以挥去的——登基当日就出了这样的大事,究竟是何兆头?难道不详?众人心中忐忑不已。

韩嚭仍立于帝君身侧,傲视群臣——他今日两度护驾,功不可没。

而破杀将军左都微抬眼睑,看向得意洋洋的韩嚭,眼神复杂——漏放刺客,总责大殿安全的他,和负责殿前侍卫的他的弟弟左护,都有失职之罪,难辞其咎。可他看商晟胸有成竹,又见侍卫明显多于之前的布防,显然是早有打算,另有防备,连韩嚭都似乎早就知情,及时现身护驾,可为什么陛下却不提前知会总责安全的他?将功劳让给韩嚭事小,他左家树大招风,却担不起这大的罪过。

不久,一人披甲上殿,单膝跪倒,禀道:“陛下,刺客已被正法。”

商晟微微一笑,“好,呈上刺客首级。”

那人干脆道:“陛下,刺客已被踩成烂泥,分不清头脚了。”

季妩心惊,面失血色,可她身子一颤,便感觉到商晟又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如此也好,”商晟转头对狐韧道,“司仪官,大典继续。”

“是。”狐韧躬身行礼,复又端起诏书。

适逢大变,众人惊魂甫定,听说刺客被踩成烂泥,又是心头一悸,管教他忠的、奸的、良的、莠的,一起震慑——这,就是违背天命的下场!

而方才看到帝后登临帝位都愣了神的司仪官狐韧,此刻却神情庄重,泰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颂道:“……尊位者,北;尊色者,玄;尊姓者,商。神佑英主,福祚绵长,顺天应民,帝业无疆。六月初五日。”

铿锵坚定之音回荡于日曜殿中,久久不绝。

【星河影动摇 完】

夜雨

【章一】夜雨

雨势甚急,席天卷地如脱缰的野马,肆意冲撞。驯马人手中长鞭挥舞,划出惨白闪电,逆钩银鞭沾身见血。野马引颈长鸣,水雾变幻,马首剥落为狮面,风扯雨丝如鬃,雷声隆隆,狮吼震天。

别枝山,好大一场秋雨。

雨夜,一抹孤影沿横斜山径独行,斗笠蓑衣下已无一片衣角干爽,周身被一层薄薄的湿冷紧裹——秋雨之寒,薄如蝉翼,韧如蚕丝,愈用猛力愈难挣脱,不若顺服,体温倒还散地缓些。他眉头紧皱,裹紧蓑衣,道道闪电映在眸中,目光皓白:路上遇见黑甲军屠杀男童,抢掠女童,也不知卓然和倾之兄妹是否无恙。思及此处,他加快了脚步。

远处,疾风骤雨中一座孤伶伶的小木屋摇摇欲坠。

……

三径就荒,触目荒凉,篱笆倒了,篱边的菊花也死了,院子经久无人打理,杂草纵生,被一场噼啪大雨砸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来人心底寒意陡升,渗透全身,他放慢了脚步,从满地的乱草碎石中依稀辨别曾经的痕迹,猜测很久之前,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是卓然带着倾之兄妹避难离开,还是刀斩花首,血染石径,他们都已不幸遇难?

来人打了个寒噤,不敢往下细想,急急穿过乱石杂草,推开半掩木门,屋内漆黑,更比雨夜,他一颗心直直下坠,如跌进无底暗渊,绝望无边。

门后,三寸短匕,杀气森森,擅入者若再冒然向前一步,它便要饮血。

屋内似有米粥的味道,难道有人?来人不由欣喜,向前挪动几步。

短匕弹起,如倒劈的闪电,直击擅入者后心。

来人一个闪身,脚步漂移,人已撤到“短匕”身侧,一手按住他的肩头,一手钳住他的手腕,用力,“咔”一声腕骨脆响,后者吃痛,匕首“哐啷”落地。

电光皓白,凄如鬼面。

“倾……倾之?”

三年不见,来人几乎不敢相认——他高了,也瘦了,黑眸带血,犹如困兽。

“你……颜鹊?”倾之也同时认出了来者。

不错,来人正是颜鹊,认出倾之,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边摘下斗笠,脱了蓑衣,边问道:“没有灯吗?”

“有。”倾之拾起匕首,绕过桌子,避过水洼,打开矮橱,翻检出几样东西,条理的放在一边——黑暗中,行动丝毫不为所阻。

颜鹊却不能适应这样的环境,只站在原地,问他:“怎么不点灯?”

“怕人看见。”倾之语气淡无情绪,他打了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灯光昏黄,可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却弥足珍贵,仿佛燃在了人心上,微微的,却很温暖。

颜鹊借着微弱灯光环视陋屋,房子漏得厉害,屋外大雨滂沱,屋内水流成柱。他目光凝重,问道:“卓然呢?”

倾之抱来几件干衣服,塞给颜鹊,只道:“我去热碗粥。”

“我问你卓然呢?”颜鹊重复一遍,心下已有准备。

倾之仿若未闻,转身背对颜鹊,“这衣服是卓先生的,你穿着应该合适。”

颜鹊一把拧过倾之的胳膊,厉声喝道:“我问你卓然呢!”

倾之不驳不抗,他按住颜鹊的手,一根一根将后者握得骨节突起的手指掰开,缓缓转过身来,眸中无恨、无戾、亦无生气。

“死了。”这就是他的答案。

颜鹊的心猛地一沉,倒仿佛落了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吧——其实看今夜的情形,他早该料到。

“那窈莹呢?”当年颜鹊得知商雪谣殉情,冒险返回黑甲军大营,将花窈莹也带来了别枝山,交由卓然抚养。

倾之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眼中盈盈泪光,不肯落下——他自责,他悔恨,他恨不能杀了自己,可他答应过哥哥,再不哭了。

“丢了。”

……

没有电闪,没有雷鸣,雨,盲从的下着,似要将天地吞没。

一年前,黑甲军搜山,发现了倾之兄妹的行踪,卓然力敌而死,倾之带幼妹窈莹逃入山中,躲避数月。

每隔几日,倾之便要下山找些吃食,起先他并不带着窈莹,一是因为黑甲军到处抓捕男童女童,二是因为他不愿让妹妹看到他或偷,或抢,甚或是乞食!

窈莹向来乖巧,不会四处乱跑,可一次倾之自山下归来,却不见了妹妹的踪影,他疯了似的寻了几日,最后才发现窈莹被一只母狼拖回了狼窝。

倾之杀死母狼,救出妹妹,却将窈莹惹哭,吵着闹着再不喜欢哥哥。原来那母狼非但没有伤害窈莹,反而哺乳期间,母性大发,将窈莹当她的狼崽一并喂养,而窈莹与三只小狼一处嬉戏玩耍,相处甚欢。

别枝山山麓一带虽不若锦官城繁华,却也有七八村镇,人烟稠密,本来附近少有野兽出没,可如今多事之秋,十室九空,竟有孤狼流窜至此,虽此次窈莹侥幸毫发无伤,可倾之却再不敢将妹妹独留山上,每次下山,必都要将她带在身旁。

不料,妹妹却还是出事了。

那日倾之拿着打了半日短工换来的两个鸡蛋兴冲冲去找窈莹,而窈莹却不见了,好心的路人告诉他,一大早,黑甲军就在附近抓走了五六个女孩子。

倾之知道,黑甲军将抓来的女童分批贩卖到各地为奴为婢,谋取暴利,充盈国库,这些年小的女孩儿销路非常好,时常紧俏得很,以至他们每抓到五六个就足够一趟的成本,所以窈莹极可能是一被抓到立刻被送往外地,根本不会在黑甲军大营停留。可倾之还是存着一线希望,他无法接近戒备森严的军营,只能守在远处,希望如果见到窈莹,便可一路尾随,趁机解救妹妹。

三天,倾之不进食,不合眼,不畏虫蛇,躲在黑甲军大营外的阴湿木从里,可他见有被抓进去的,也有被送出来的,却始终没有看到窈莹。

……

颜鹊听完,怅然良久,最后他紧紧攥起拳头,恨恨道:“路上我也有见到黑甲军屠杀男童,拐卖女童,丧尽天良,总要想个法子制止才好!”灵光一闪,山上不是有狼吗?或许可以做个倾之兄妹已死的假象蒙混过关。

倾之热了一碗米粥,端给颜鹊,却道:“不必了。”

“你说什么?”颜鹊挑起眉毛,甚是不满:这孩子的心竟是这样冷吗?毕竟那些孩子是受了他们兄妹的连累才惨遭不幸,他竟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

“等商晟杀够了,自然会停手,要是他还不满意,就没有人能阻止他。”倾之冷静得全不像个孩子。

颜鹊冷笑一声,“你认得商晟?你了解他?”

倾之道:“我虽不认得商晟,但我听父亲说过玄都黑甲军军纪严明,扰民滋事者必受严惩,此番若不是商晟纵容默许,他们怎么可能如此滥杀无辜?”

“这……”颜鹊忽然觉得,倾之的眸子很像他的父亲,一样的漆黑,一样的深邃,但花少钧的眼神里透出来的是君子之仁,而花倾之,则是睿智,甚或有那么一点捉摸不透,尽管,他还只是个孩子。

倾之续说道:“杀光一个国家的男孩子,让她没有复仇的力量,拐卖一个国家的女孩子,要亡灭她的种族,杀我和窈莹只是一个借口,商晟真正的目的是让锦都五十年内无法恢复元气,不能复仇!”

颜鹊久久注视花倾之,他一辈子都会清清楚楚的记住这些话,记住花倾之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有十岁!

“那你还留在这里?”颜鹊心下还有些怒意,他当年甚是喜欢小倾之的天真纯善,却对面前心思缜密的孩子感到陌生和疏远。

“我在等你。”倾之眉睫低垂,盯着桌面。

颜鹊觉得好笑,“等我?等我做什么?”

倾之忽跪地磕头,恳求颜鹊,“请你收我为徒!”

颜鹊吓了一跳:那个因为“记恨”他将他从父兄身边带走,“记恨”他不为他大哥收尸而一直不肯尊称他一声“殿下”的花倾之居然跪在他面前,求他收他为徒!

可倾之知道,他要复仇,只有依靠同仇敌忾的颜鹊!

颜鹊抱臂而立,冷眼睨着花倾之,懒懒道:“连额头都没磕青,没点诚意。”

倾之抬头望了一眼颜鹊,“砰砰砰”就是三拜。

颜鹊急忙去扶,这房子可不结实,碰傻了花倾之事小,碰塌了房子可就糟了。

颜鹊蹲在倾之身前,一手握着倾之的上臂,倾之虽骨瘦如柴却不羸弱,这骨骼,一摸就是习武的好材料,颜鹊心中顿生惜才之意。

“收你为徒对我有什么好处?”颜鹊打量。

“当然有好处,凤都殿下。”倾之自信。

颜鹊戏谑道:“你终于肯称我一声‘殿下’了。”

倾之不在意,认真道:“你收我为徒,我长大了会找商晟报仇。”

颜鹊忽而一笑,“笑话,凭我自己的本事,不能报仇吗?我辛辛苦苦教你一二十年再去报仇,岂不多此一举?”

倾之也笑,“如果你报得了仇,为什么现在不去?为什么商晟还活着?”

“你……”颜鹊语塞,肋下伤口隐隐作痛。

“杀商晟,不是凭借莽夫之力可以完成的。”

颜鹊站起身来,心下郁闷,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倾之仍是跪着,说道:“父亲的藏书十分丰富,我幼时都曾读过,只是当时年纪小,不能尽解书中之意,如今回想起来,懂了很多。卓先生也教了我不少东西,使我受益良多。”

颜鹊白他一眼:当时年纪小?难道你现在有多大了吗?他又深悔当初怎么就忘了嘱咐卓然,唯恐倾之幼逢变故,心思过重,该多教他些闲淡逍遥之说,而不该授其权谋韬略的。事以至此,颜鹊也是无奈,只好道:“起来吧。”

倾之欣喜,“你肯收我为徒了?”

颜鹊看一眼倾之,笑道:“不错,你说的很对,可我还是不想收你为徒。”说完起身慢条斯理的换了衣服,又将米粥喝了,一碗热粥下肚,身体暖和了起来——他就是不喜欢倾之那副模样,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摆着故作世故的臭脸!

颜鹊喝完了粥,倾之仍然跪着,那地可是又湿又冷。倾之不肯起来,两条眉毛紧紧拧成个疙瘩,从颜鹊的角度看来,真是可怜人见。

颜鹊心中暗喜,至少这样才像个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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