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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1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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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神俊朗的当朝首辅专程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于丹墀下执臣子之礼,依旧是不紧不慢,不愠不火。

自十二岁过继到恩父,她习惯称袁健南夫妻为“恩父母”在她心中,再多百十倍的敬称,也难报答这对老好人夫妇对自己的疼爱。家中后,她便没管过都人叫“父亲”了。或许在娘亲尸骨未寒、他便急切切地将那名女子娶进门时,父女间的裂痕便已埋下,从此失去了修补愈合的机会。

撇开私人情感不谈,中书大人的识见手腕她还是佩服的,难得见他如此露骨地表示不满,为此阿妍几乎打消东行的念头,后经佛子多次开导,才稍稍释然。况且在皇上那厢,此事早已成了定局,皇帝陛下的心中显然另有盘算,真要取消东巡,恐怕他头一个不乐意。

(到底……是我把佛子带来了东海。

阿妍咬了咬樱唇,最终还是放不下,抬起俏美的小脸,柔声道:“韩郎,若非佛子喻我,让我‘善爱者智,方离忧怖’,你我再无相见之日。我不能让他独个儿应付那些豺狼虎豹,这样……这样是不对的。”

韩雪色笑意凄然。“妳便……这便要离开我么?”

“我不知道。”

阿妍摇了摇头,片刻才道:“但我非是为了离开你,才决定去阿兰山的。你方才……方才那样说,我既是心疼,又觉欢喜,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你。我也不知道以后该何去何从,然而今日绝不是要和你分开,我们……就只是去看看,好不?”

这事居然就这么定了。

耿照听将军说皇后礼佛甚诚,欲以论法为饵,赚她走一趟莲觉寺,自不知她心中周折,然而以目的论,恐怕已求不到更好的结果。韩雪色放落床架垂帘,让阿妍自行着衣,径对耿照笑道:“耿兄弟好本领,阿妍性子外柔内刚,决定的事不轻易更改,不想你三言两语,将我等也一块儿弄回了阿兰山。”

耿照心中有愧,忽掠过一抹微栗,冰冷的杀气由脚底窜上脑门,腰畔“匡”的一搏,藏锋刀彷佛呼应迸出的雄浑真气,刀锷弹出吞口,又倒撞回去。众人晚他一些,齐齐转头,赫见门外廊下立着一条蒙面乌影,胖瘦适中、不高不矮,衬与蒙蒙亮的天光,便似魅影一般,身形轮廓有些看不真切。

沐、聂二人尙在房外,距不速之客最近,沐云色暗提真气脚尖微挪,悄悄做好接敌的准备,周身却没什么显着的动作,扬声道:“尊驾……”

语声未落,胸膛突然喷出血箭,倒摔入室,却无一人瞧见来人的出手!

好……好快!

耿照擎出藏锋破窗跃出,柔韧的刀锋迎风一振,嗡嗡颤响,“飕!”

抹向来人颈侧;几乎在同时,风篁与摔飞的沐云色交错而过,铁胎刀尖似要贯穿聂雨色般呼啸而过,径取来人胸膛,只为替聂雨色争取一线生机-但仍是慢了一步。

聂雨色闷哼一声,身子腾飞仆跌,落地时连滚几圈,勉力一撑,却只昂起半身,一口鲜血全喷在高槛内。风、耿双刀交斫,“铿!”

一声火星四溅,本该受刀的身影已不在原地,回见那人双手负后,正要跨过门坎。

“见……见鬼……”

风篁霍然转身,刀柄滑过手掌心,右手食、中二指及时夹住脱手飞出的刀头,寻真刀凭空暴长尺许,依旧不改旋扫下劈的去路,倏自那人背门掠过!

这“脱手勾”乃刀侯绝学“驼铃飞斩”的六个无谱变式之一,未录定制,而是拓跋十翼临敌所创、险中求胜的奇招,如同当日对决聂雨色所使的“回旋刀”都是重实战而轻套路,把手眼反应等基本功发挥到极致的招数。

(得手^^!

念头方掠过心版,那人身子一晃,浑似黏上刀尖的轻薄纸鸢,这快绝奇绝的诡烈一刀,竟连他背上衣衫都没划破半点;眼前黑影忽至,那人已立在风篁身前,指影一摇,径点他的胸膛。

风篁本能回刀,忽觉不对:“以他的身法,我岂能看清来路?”

那人指落刀面,劲力却像弹子一样,隔空撞上风篁胸膛,“喀喇喇”地连串脆飨,鲜血全不受控制地涌出喉管口腔。

风篁仰天酦红,踉跄后退,直到一掌抵正背门,熟悉的浑厚内息透背而入,漫过百骸,将刚猛霸道的指劲悉数中和,彷佛倾沸水入油罐,无不瓦解冰消。耿照堪堪接住风篁,旋即擎刀而出,正欲将敌人接过,孰料来人出指一点,再不多看,回身朝房门走去。

“且……”

那“慢”字尙未出口,一股异样腥甜涌出口鼻,耿照浑身真气顿滞,连人带刀弹飞出去,撞得廊柱“喀喇!”

裂响,将折而未折。

他眼冒金星,兀自不信:“这-这到底是什么的武功?世间竟有这样的武功!”

挣扎欲起,一时居然难以成功,对方的真力透入筋脉,久久不散,仿拂有形有质之物,牢牢插在运聚真气的紧要处;体内奔腾如沸的碧火真气就像被金针播了七寸的巨蟒,任凭牠扫尾咆哮,始终挣不脱禁制。

不过眨眼工夫,己方四名高手尽皆倒地,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妍姑娘,房内只剩“奇鲮丹”药效已退、身无内力的韩雪色。小小的院落里回荡着地上四人粗浓的喘息,宛若垂死伤猷。

黑衣人从容负手,目光一一扫过倒地不起的四人,最后停留在面色白惨的韩雪色身上,缓缓举起右手,指了指他手里的碧鲮绡。耿照、风篁对望一眼,突然明白此人是谁。

李蔓狂之言,并非是被天佛血侵蚀了身体、神智不清下所发的无端呓语。他的梦魇是真的。那双隐于暗处,无时无刻不窥视着天佛血的邪恶之眼,此刻便活生生站在两人面前,可说是毫无特征的背影散发着令人难以正视的强大威压。斗室之内,韩雪色端坐在铺了绸巾的桌畔,四人从出手到倒地的短短片刻,尙不容他站起身来。

“尊驾若是为此而来,大可不必动手伤人。”

年轻的奇宫之主扬了扬手里的银纹织带,神色于一霎间恢复从容,淡淡笑道:“我方才说过了,此乃身外之物,于我如浮云。”

房外耿、风二人拄刀撑起,急唤:“不可!”

谁知那人动也不动,颈颔轻转,露出覆面巾的一双眼瞳投向韩雪色身后,眸中笑意忽露,令人遍体生寒。韩雪色面色大变,横眉切齿:“你敢^”泼喇一声劲风袭体,黑衣人已穿过身畔,沐、聂二少双双跌出,落地时贯体真力犹在,筋脉闭锁,竟连出言开声的余裕也无。

韩雪色身无内力,被来人扯得滴溜溜一转,眼看便要旋飞出去。“韩兄!”

窗外耿照瞧得急切,鼓劲一冲,肌膺表面都沁出血来,终于突破脉中禁制,纵身扑去;就在同一时间,韩雪色突然出手,刚猛的“天仗风雷掌”宛若铁壁轰坍、雷车奔轨,近距离击中那人的腹胁要害!

自不速之客现身,这是五人之中唯一沾上来人的一击,而且是扎扎实实以己之蓄强,正中敌之闇弱,屋外聂雨色、风篁等不由得精神大振,奋力拄起。

岂料黑衣人未被天仗掌击飞,韩雪色双掌打在他身上,竟似扎纸灯笼撞正山岩,劲道悉数反馈,“喀、喀”两声脆响,肩肘关节俱被霣脱,魁梧的身躯拔地而起,破窗旋出,恰被扑上来的耿照接个正着。

黑衣人指影一摇,奇薄奇锐的劲风“嗤!”

射穿垂帘,眼看榻里的阿研姑娘便要香消玉殡。

“……娘娘!”

耿照訾目欲裂,可惜救之不及,忽听“叮”的一声清脆劲响,指风似是撞到了什么极坚极物事。

那人目光骤寒,双掌隔空一分,织锦垂帘“泼喇!”

骤扬,赫见榻前竖着一堵底色乌沉、表面却如水磨铜镜般光可鉴人的精钢墙壁,居间一枚钱眼大小的破孔,如尖锥所凿,哪里有什么姿容高贵的绝色美人?聂雨色扬声道:“老四!”

匍匐至墙角的沐云色扳下第二道机簧,外墙忽翻出一道暗门,一抹婀娜丽影轻声娇呼,从南道中翻了出来,正是阿妍姑娘。这幢小院本是风云峡设于越浦的暗椿,寝居装有逃生机关,一遇外敌侵袭,立时放下榻前近半寸厚的精钢护墙抵挡攻势,再从榻里的活门逃生。沐云色寄居映月舰时数度前来,早检查过机括,上油保养,才得如此无声无息。

这下房里六人全到了外头,黑衣怪客身形微晃,耿照尙不及看清,残影已掠至槛上,门框里却彷佛凭空竖起一道螅剑侨说纳碛爸匦履墒堤澹涞鼗剐危熘膏袜图赶拢鞫献酪渭傅剩约喝瘁莘鹂床患⑻蛔牛喽驹诳盏吹吹姆坷铮缛胛謇镂碇校皇狈植磺宥衔鞅薄

一股莫名的寒意卷地而出,大片灰翳笼罩着潘下廊间,以聂雨色的手掌为界,他身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朦胧不清,异样的幽冷漫入整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连屋外的人们都不禁为之悚栗。

这样的感觉耿照非常熟悉。风篁也是。

门坎之外,聂雨色单膝跪地,一掌按在绘满地面的朱砂符箓间,应势发动的奇门阵法,连武功强绝、骇人听闻的黑衣怪客也无法脱出。

风篁到得这时,才真正佩服起这阴阳怪气的黑衣小个子来,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姓聂的,你这手帅得很哪!快发动那什么九龙齐飞的咒杀阵,现在里头既无鳞族也没毛族啦,将那厮爆成脓血!”

聂雨色怪眼一翻,没好气道:“还用你来说?我连催动了几次,偏生他就是没化成一滩脓血,要不放你进去问问?”

风篁听得一愣,目光转向沐云色。沐四公子比起他二师兄来,到底还是个老实人,尴尬地笑了笑:“《绝移经》的方术……这个……博大精深,本宫目前也还在钻研,来日必有斩获。”

那就是“今日不行”的意思了。风篁叹了口气,想起那人如鬼如魅的身手,心有余悸,回顾耿照道:“我师兄说要夺那物事的奇人,约莫便是这厮。他连阿妍姑娘也想害,所图必定惊人。单打独斗咱们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并肩子齐上胜算也不大,幸有奇阵能困,老弟回头领来镇东将军的铁甲大军,几百几千人的锁了他回去,自能廓清阴谋,安民保境。”

耿照为韩雪色接回脱臼的关节,韩雪色忍痛不哼一声,一能活动便将阿妍揽至身边,唯恐再失。那条碧鲮绡织带他始终攒在手里,撞破镂窗时亦一并带出,并未落入黑衣怪客之手,实是万幸。

慕容柔的预感不幸成真。碧鲮绡带的主人-皇后娘娘-不在栖凤馆,自会成为有心人觊觎的目标,皇后与琉璃佛子、央土僧团,甚至天佛血的关系千丝万缕,耿照隐约觉得黑衣人针对阿妍姑娘的举动非是偶然听闻、乘便为之,其中必有牵涉,点头道:“正是如此。现今首要,便是速速护送阿妍姑娘及碧鲮绡至阿兰山,有谷城大营及金吾卫士保护,可免阴谋宵小觊觎。”

韩雪色见识过黑衣人的手段,权衡轻重,最上心的便是阿妍的人身安危,方才若只是拗不过佳人软语央求,不得已而为,此际便是势在必行了。主意打定再不拖延,遥遥叫道:“老二。你这‘八寒阴狱阵’能维持多久?”

连唤几声,聂雨色无有回应,蓦地一颤,嘴角如瓶底裂罅,不住滴下鲜血。

“二师兄!”

沐云色大惊失色,飞身欲上前,聂雨色左臂一横,示意不可。屋里的黑衣人一声长笑:“龙鳞今不在,鱼目混明珠!指剑奇宫没了应无用,居然沦落如斯,须赖这等方伎!”

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剑气纵横,随身子转动,竟将笼罩斗室的幽冷灰尘一片片“削”下来!

耿照头一次听他开口,但觉噪音苍凉低哑,似是年高,此外竟无其它可供辨记的特征,过耳即忘,难以追想。而聂雨色的情况则十分不妙,彷佛用尽全身之力,才能勉强以手掌按住地面的绘记,屋中每一道剑气掠过,都彷佛在削落他的血肉,瘦小身躯不住痉輋抽搐。

支撑不到片刻,聂雨色仰头喷出血箭,身子向后弹开,堪堪被师弟接住。

“快……快走!”

原本就苍白的俊美瘦脸蜡一般浑无血色,死死咬住唇畔一缕殷红,表情挣狞:“这厮……是行家,阵法……困不住,快走!”

用力推开沐云色,见众人兀自愕然,怒道:“快出去!我在这院里布有七道连环迷阵,以精血发动,该能再阻他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到不了阿兰山,便是死路一条!还愣在这儿做甚?都给我滚出去!”

第百零七折 义无反顾,其重千钧

越浦城北,廿五间园。

巍峨的黑瓦白墙映着蒙蒙亮的天光,彷佛向地平线的两端无尽绵延。墙里,深浓树冠层层迭迭,反倒是五座最负盛名的五间高阁仍被最后一抹夜色所蔽,连朦胧的轮廓也难见得。

越浦向来是个不夜之城。

镇东将军进驻以前,此间夜市、酒楼等通宵达旦,往往要过了三更天才肯消停, 城中居民大多晏起,廿五间园所在的封丘门北面一带,多是富人的园林别墅,作息 较寻常百姓来得更晚。

今日却是罕有的例外。五更天不到,廿五间园内便已是灯火通明,所有婢仆忙 得不可开交;要不多时,城尹大人梁子同与流影城主独孤天威在大批随从簇拥下, 浩浩荡荡开往北门,径朝阿阆山莲觉寺去。

那捞什子“三乘论法大会”可不是为老百姓办的,只有受邀的王公贵族、豪门 仕绅才能与会,上山朝觐的礼数与入宫面圣没什么不同,一样是天未大亮,便赶至 阿兰山下递交名帖,待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人按官衔爵位,一 一唱名放行,再由戍警的金吾卫士导引入场。还没轮到的,恁是高官厚爵、王公将相,都得乖乖在山脚 下的野棚里待着,谁也大不过皇后娘娘。

这对没资格接近阿阃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队人马风风火火 地出了城门,偌大的廿五间园周遭又恢复平静,连大门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棍的 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复平日懒惫的模样,或坐或倚,拄着一边漆红一边漆黑的水火棍 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没甚睡意,正自无聊,见对面树下有个小摊子,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 挑了竹筐担子,也不懂吆喝叫卖,戴着斗笠呆呆坐在树荫下,只是那竹筐里不知所 贮何物,频频飘来热炭香,嗅得人饥肠辘辘,满肚号鸣擂鼓。 公人冲他招招手,“喂,你!过来!”

少年愣了愣,左右张望,听那公人又喊几声,才知唤的是自己,赶紧挑了担子 上前。他前后的竹筐里各有一只大瓮,其中一只瓮里装满烧红的木炭,濮厚的炭香 一靠近,其余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连醒过来。

“我问你,你那炭炉里煨的什么?不老实交代,老爷打你板子!”

唤人旳邵名官差故意板起脸,狠霸霸问。少年惊獣了,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另一名衔差看不过眼,用手肘顶了顶同僚,低道:“你没认出么?这摊是徐老头的。”

那人经他一说,不觉恍然。“徐老头?你是说那个徐……他闺女不是……”

见 同伴面色微变,想起“那件事”上头是下过封口令的,怕是自己无意间旧痂掀口惹 上麻烦,然而毕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门架子,瞠视少年: “你是徐老头什么人?”

方才应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哝道:“你管他是谁?赶远些便了 ,别给 大伙儿找事!”

那人听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脸,伸手一搁,冷口冷面道:“你别。 爷爷呢,就弄清楚他是什么来头!几天都在这儿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贼。”

少年吓坏了 ,哆嗦道:“官……官老爷!我……我不是贼!那徐……徐老头病 倒啦,说、说要钱治病,顶……顶了摊子给我。别的……别的我不知道!大老爷明鉴, 大老爷明鉴!”

那人一听放了心,得意洋洋,回头笑顾同僚:“是不是?我说嘛,徐老头只一个水嫩嫩的闺女,哪来的黑小子?哈哈哈哈。”

见同僚无言转头,心中老大没趣,又问少年道:“喂,你顶了人家的摊,还卖不卖豆腐脑儿?弄几碗给爷们儿尝一尝,滋味好的话,便准你在对面摆摊营生;要坏了 爷爷的胃口,打断你两条腿!”

少年面色铁青,从后筐里取出瓦盅和一块薄薄的小铁片,揭开瓮盖, 一股温热 饱满的豆香扑鼻而来。他以薄铁片利落地在瓮里刮了刮,斜斜抄起几抹云条乳资似 的雪白豆腐脑儿,往盅里一搁;前筐炭瓮就是现成的火炉,架上一只浅底铁镬,舀 一杓用口蘑、带肉牛骨熬成的高汤,加入切细的木耳、榨菜、香芹末子,以冷水调 匀的绿豆粉打卤,往盅里一浇,再搁点蒜汁红油绿葱珠, 一碗鲜香扑鼻的牛肉豆腐 脑儿便完成了。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脑儿上的,以绿豆粉、高汤及酱油打出来的卤芡橙 红透亮,醤色酥莹如琥珀,匙羹舀落,那卤竟丝毫不泄,仍是盈盈润润地裹覆着豆 腐脑儿,葱蒜香被滚烫的卤芡包着一蒸,与豆腐脑的香气、高汤里牛肉口蘑的鲜甜 层层迭迭,极富层次。

为首的公人尝了 一 口,双目微亮,本欲赞声“好”;又觉才吃一 口便软了嘴, 难免叫吴老七看不起,传将出去,以后还要做人么?干咳两声,哼道:“卤打得不错,但那是锅铲的工夫,学得快。你这豆豆 腐脑儿比起摊子的原主,卤水未免太过,不如过去软滑细嫩,又有苦味儿。徐老头的亘腐脑儿是又香又滑又白又嫩,同他那水灵的闺女一般模样。”

口气说不出的淫猥,其它二人听得笑起来。

先前与他斗口那吴老七尝了一匙,蹙眉道:“是么?我倒觉得挺好。硬些饱嘴 有弹性,配上卤芡葱珠口感十足,未必便输了。”

正往衣里掏着铜钱,却被为首的 官差拦下:“吴老七,合着你同我劳有德干上了,是不?你这是干什么,给你家俩小子积阴德?”

另外两人也投以质疑的眼光。吴老七咂咂嘴没接口,低头将豆腐脑 儿吃了个干净。

那官差劳有德压下了他,益发气焰螅牛兄训梢晦倌晟焓掷唇樱±洳环赖厥忠凰桑翱铩钡囊幌欤闹煌咧言谏倌杲疟咚さ梅鬯椤

“你这豆腐脑儿烧得不坏,腿子便不打啦,先寄你身上。以后见爷们当差,先 烧几碗孝敬,下回再让爷招你,我打烂你的摊儿!”

明对少年说话,却有意无意瞭 了吴老七一眼,笑意森冷。吴老七知他恼自己多口,再纠缠也只是拖累少年受气而已,索性视而不见,柱着水火棍打盹。 “多……多谢老爷。”

劳有德哼笑。这小子不坏,比徐老头识相多了。

要是他乖乖把闺女送府里,至于闹出人命么?什么样的爹妈养什么样的崽,老 的小的一般不识相。城尹公子也非不怜香惜玉,廿五间园里忒多千娇百媚的小尼姑, 虽说不上光宗耀祖,起码吃好穿好,还能给家里捎银子,多少人家抢着把女儿送来, 就怕公子爷看不上。你徐老头什么玩意儿,装得忒清螅

“瞧你年纪不大,”

他搔搔下巴,怪有趣地打量少年。“本来是干什么的?”

少年不敢不答,起身在短衣上抹了抹手,低道:“回老爷,在肉铺里打杂。”

劳有德有些诧异。

“屠夫的营生好挣钱哪,怎不接着干?”

“回……回老爷,小人怕……怕杀生,听了人家的劝,改做不见血的营生。”

官差们面面相觑,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出笑声,个个捧着肚子前仰后俯,连吴老七听着都不禁摇头,嘴角微微上扬。劳有德大笑道:“就你这出息,豆腐脑儿合适。还不快滚?”少年忙不迭将破瓦片收拾好,挑着担子回到树下,被廿五间园的官差一闹,一 时也没人敢光顾。少年取了条破旧棉巾拭着满头脸的汗,巾上彷佛还喷得到一缕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气,天生便这般好闻。

他不知不觉停下动作,怔怔坐在树下,回过神时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预先藏 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双双姑娘,妳在天有灵,保佑我一定得手, 让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脏六腑,开猪膛似的摊满一档,以告慰妳们父女俩。

筐底除了磨得锋利、用布层层裹起的尖刀外,还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对劳 有德说了谎话,在城北金桥李家的肉铺里,他从来都是最受器重的学徒,凭一把尖 刀便能杀猪解牛。是双双姑娘不爱见血,每次光临豆腐脑摊前无论洗过几次手,她 总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杀猪了,来学……学做豆腐脑儿吧?”

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 气问,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她俏丽的脸蛋。双双姑娘却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脑儿搁边上,笑道:“做豆腐脑儿很辛苦的,挣不了几个钱。你年纪轻,前程远大,干 什么都比这个强。”

他对自己当时的犹豫退缩,感到无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话一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后自她受辱咬舌、溅得一屋是血 的恐怖梦呢之中惊醒,带着满脸的汗渍泪水。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扬, 不管双双姑娘只当他是每天来吃盅豆腐脑、闲话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 那怕什么都得不到……

杀人毕竟与杀猪不同,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飮酒宁神,谁知事到临头,心底居然 1片寂然,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后的死亡与解脱。

少年连碰都没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见不远处的街角, 一名裹着破 旧斗蓬、身后背了块床板还是长凳之类物事的汉子,双手抱胸蹲在墙边,精亮的眸 光直勾勾地瞅着自己一或说飘着炭香的豆腐脑儿瓮。

那人已蹲在那儿三天……不,或许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这厮来。少牢没读过书,说不出“风尘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通了几千里的荒野, 一如乞丐般腌臜,而是满身风霜,透着说不出的阑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

像越浦这种富饶大城,乞丐可比穷乡僻壤多。少年看过背草席、背铺盖,甚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极怪,足有半人多高,轮廓像是面大楯,又 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锚,总之十分厚重,外头用粗布层层裹起,委实看不出是什么。 他该是饿了罢?少年想。

双双姑娘走了之后,他辞去肉铺档的差使,揣着东家给他的五两银,跟着徐老 头学了大半年,直到徐老头咽下最后一 口气,还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 一杯 一杯地覆着土。老人上门讨女儿,被官差打得遍体鳞伤,能撑过半年,靠的约莫是 心中那股子冤。

这大半年里他们很少说话,兴许也不知该说什么,原本便只是卖豆腐脑儿和买 豆腐脑儿的两个人,谈不上熟稔。

徐老头的活儿不简单,当年他自己拜师做学徒,光浸黄豆磨煮豆浆就学了整整三年,更别提打盐卤,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为何,少年硬在半年间学 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样。眞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个没心眼的,也说不上什么天分。

徐老头从没向他说过一声“谢谢”像这样的年轻小伙,徐老头见多了。个个都是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而来,就 算盅里盛的是馊水猪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当眞糟蹋了他的好手艺……只有他, 在双双死后舍弃了能挣钱的肉铺档差使,来到他这苟延残喘的垂死之人身边,重趴 执起浸煮黄豆的锅鼎,耐着性子磨豆熬浆。

他们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没说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欢吃咸豆腐脑儿,人尽皆知,及至梁公子惊觉 徐老头居然有个标致的女儿之时,已然吃了他几年的牛肉豆腐脑儿。双双出事后, 徐老头被打了个半残,廿五间园外便无人再卖这软滑鲜润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瘾 的,就像梁公子并没因为弄死了个摊贩的女儿,从此吃斋礼佛,不再对标致的姑娘 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动手调配了一盅热腾腾的牛肉豆腐脑儿,端到对街那人跟前:“你饿坏了罢?”

少年并未因为舍人,显出趾高气昂的碍越妾态,碑供交代后事似的,带着某种沈静的觉悟和了然。“慢着吃,不收你钱。小心烫口。”

那人双手接过,举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调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闭目细辨滋味。

少年忽然觉得有趣:这人远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发觉他一点也不脏,举止温文, 隐有股说不出的贵气,眸里精光慑人,毋须开口便能让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么微 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这样出众的气质,与那身征尘满布、风霜历历的旅装又无扞格,彷佛生 来就该是这样,丝毫不显突兀。汉子约莫四五十岁一也许实际更老些一留着满 脸落腮胡,却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软浓密,带着绸缎似的润泽。

近距离一瞧,其实大汉生得鼻梁挺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装密髯,平添几许江 湖气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换上繍金袍子玉扳指,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 口慢慢吃完,双手奉还瓦盅,取出帕子轻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 许残羹。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在人生将尽的当儿,他很高兴自己亲手烹调的 最后一碗豆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

“卤打得好。”

半晌,浪人睁开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但口 吻认眞严肃,浑无半分轻佻。“但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质地稍硬,还带有一丝卤水的苦味儿,殊为可惜。”

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语声难及,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这 么说的。“明儿你试试勾薄些。都说:‘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口 感过硬,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泄的好卤芡。”

大汉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吊新钱 递去,笑道:“我忘了给钱。在我来的地方,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

看来……还眞的是乞丐。少年摇摇头。“都说了不收你钱。”

“收下罢。”

那人笑道:“我明儿还来吃,总不能都不给。”

“……明儿不开张。你别等啦。”

“那后天罢?”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端了空碗回头便走。

“杀人的血味儿,和杀畜生是不一样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见那人仍是双手跨膝踞于墙角,嘴角抿着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将手伸至腰后,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一若浪人大 声叫嚷起来,他便没机会杀进园里了。为了那捞什子论法大会,越浦几千名官差全出了城,廿五间园只剩下梁家的护院武师,当中还有大半跟着城尹大人上了阿兰山。 梁成武那畜生身边之人,再不能像今天这样寡少。这是唯一的机会。 亮出尖刀,或许能教他别声张?

浪人似乎读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头,笑道:“你认识徐老头多久了?三年, 还是五年?”

少年一愣,讷讷道:“两……两年罢。”

其实远远不到。算上两人眞正相处的 这大半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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