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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记-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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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唐师傅?”朋友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真是!我都不想待见你!哎,你说说看,为一个认识才多久的女人,你就想和她的朋友全打成一片?他们喝酒你也喝,那他们要是猴儿,你还得上山跟他们采桃去?瞧你那德行!认得一个多月,这能算什么?我看是你冲昏了头!萍水相逢,这有什么情深不情深的?啊?”
裴恩济听着他竹筒爆豆子似的骂自己,跟说相声似的,抬头看见一个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还只是笑:“那你,你和你的内人,认得了多少年?你怎么落得去住小公馆呢?这算,算情深不,不情深?”
“嘿,你小子等着,喝成这样,嘴怎么还那么损啊你?再见嘞您,小爷我不伺候!”朋友来了火,扔下他不管,自个儿拔腿走了。
等裴恩济醒了酒,仍旧行事如前。
偏偏唐师傅的几个儿女都喜欢他,他得以经常上唐家去,就能常见到沈黛。沈黛总没法把他从别人家里赶出去,加上每天都打个照面,偶尔也会聊一会儿。
她渐渐发觉裴恩济不那么讨人厌,他对诗赋很在行,还是木石珠玉的玩家好手。对待朋友,他很客气也很仗义,只要很漂亮地一笑,就让别人觉得跟他已经相熟似的;对待他不待见的人,譬如蒋丽荣之流,他看也懒得去看,还这么劝唐师傅:“老唐,算了吧,啊?有那闲功夫我请你吃茶。她狠狠骂你,你再回骂她,这是恶性循环,别和她计较。”
唐师傅不懂什么叫“恶性循环”,但也觉得颇有道理。
裴恩济以为和沈黛熟了,终于旧事重提:“我虽是个商人,但现在不像从前,士农工商,商人给说得那么不堪。你喜欢古典的、国文的,我能陪你听戏、看书画展;你要喜欢西洋的,咱们可以听音乐会,到歌剧院去。”
他琢磨着她的神色,以为她怕来日清苦,便道:“如果愿意,你可以是‘荣升’的女主人。”
沈黛听见最后一句,登时把对他的一点好感全部打消,心里暗暗好笑:本来以为他读过些书,到底不一样,结果还是个浑身铜臭的公子哥儿,没什么两样。你这一点钱,谁曾放在眼里么?
她虽这么想,脸上却没有显露什么,也没说一句话。回到家里,只觉得裴恩济这人很麻烦,像顽强的牛皮糖,每天点卯似的来庆安胡同报个道,没完没了。
“他来他的,我走我的。”现在白芙侬上了天津,她在北平无所挂念,还不如出几天远门——他总不能在北平生了根,真赖着不走。
沈黛听阿玛说过,家里祖上是随龙入关时候进的北平,枝叶广散,至今还有关系颇近的亲人住在阿勒锦老家。她有心投奔,他们必然收留。
她想定了主意,第二天就找来女茶房,付足她三个月的钱,道:“劳累您这么多日子,打明天起就不用来了。”女茶房看她的打扮,南屋里的东西搬空了一半:“姑娘这是出远门?”
沈黛道:“我要上阿勒锦去。”她一路到东车站,买了一张去阿勒锦的车票。
沈黛挤在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不容易登上了开阿勒锦的那辆火车,仔细一看,才发觉是十二小时车程的硬座,难怪出奇的便宜。无奈车下人头攒簇,再下车亦不可能,只好转而朝四下看看风景。
从车站和外边接壤的一小片缝隙里,她看到阴沉的不正常的天,再一看车窗,才发现下了小雨。站台上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挎着篮子卖茴香饺子,和褡裢火烧,大约是站了很久,脸上都显出木纳的神情。
等了一会儿,火车响了几声汽笛,车终于要开动。忽然,就看见后座的人三三两两都朝窗外看。“哎,停下,快停下!”“有人还没上车哪!”“列车长,停车!”
沈黛跟着向后看,顿时大吃一惊,裴恩济把衬衣的袖口卷得很高,一路追在火车后头风似的飞跑。
刚刚发动的火车又停下来。乘务员看着他忍不住骂:“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吗,这样非常的危险!误点,误点,你们这样的少爷最会找借口!早干嘛去了?让大伙儿等你一个。得了,快上车!票呢?”
裴恩济一路叫车急追到车站,压根没想到买票,赶紧一摸口袋,随便抓了两块钱给他。
他顺着座位找过去,一屁股坐在沈黛对面,只顾小口小口地吃力喘气,额发全被汗贴在额头上。
沈黛一时哑然,只轻声道:“追不上呢,你要怎样?”
裴恩济看着她:“跑呗。再追不上,我只好累死了。”
沈黛听了忽地心头一酸,不知怎么,难受得说不出话,就别过头,把额头轻轻抵着车窗,在玻璃上留着白蒙蒙的一阵水雾。
裴恩济看着她半边侧脸。眉像是黛墨轻轻划的一笔,眼是秋水流盼,眼角却微微地上挑,非常的清明;鼻和唇很周正,流线很美,这时下巴扬起来,连成一个极精致、但孤冷的弧度。
方才他一边追着车跑,一边心下仍在犹豫,自己是不是片刻脑热,冲动过了头。现在他觉得这些都值得:哪怕她是褒姒,他甘当幽王,情愿着迷得发了疯。
沈黛掂量着他的话,心里像被大人抓到把柄的小孩子,有点歉疚。裴恩济看着她,趁机道:“你委屈,我还委屈呢。你说我是瞎胡闹,我要真是瞎胡闹,也不用实打实的在北平待几个月。美人如是,谁见了都会喜欢,只是别人不说,独我说了,这样就算浪荡子么?”
这么说着,就听见车上报站:“下一站,潘家口。”竟是快到河北境里。
裴恩济继续道:“你要去阿勒锦,我也能陪你去。但总得先换身衣服”,沈黛这才想起外头下着雨,他的衬衣湿了大半,全贴在身上,“这样怕要得肺病,八成得死掉。”
沈黛急了,忙去掩他的嘴:“你怎么总爱说死不死的?”裴恩济看着她笑,露出很白的牙齿。
他们在承德这个大站下了车。裴恩济换了衣服,和她四处找餐馆吃饭。沈黛心想:“淋了雨,得吃些辣的去去湿”,于是点了姜茶,和两个辣菜。裴恩济以为她很爱吃辣,索性点了满满一桌红。
沈黛吃了一点,受不住,就停了筷子;裴恩济吃了一会儿,就只说胃疼,去西洋医院一看,诊断是吃伤了胃,除了留院察看,每天还要喝两剂西洋药水。
沈黛轻声道:“你既不能吃辣,怎么尽点红油辣椒?”裴恩济皱了皱眉:“你别说,别说,我胃疼。”
他喝过了米粥,胃许久不曾疼,又来了精神,就慢慢地对她说自己的故事经历——读明德中学,到香港大学;家里有四个孩子,他是独子,于是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幸运得很。
“你要是到香港来,也可以去香港大学。”
沈黛撑着肘陪他闲谈,好消磨留院的无聊光阴,就道:“我并没上过私塾,家里请了先生教,这就完了。”裴恩济好奇道:“我一直很想问一句,你既不曾留洋,怎么洋文比我还通一些?”
沈黛道:“我小的时候,家里长住过西洋传教士。”裴恩济笑道:“这也是‘非极聪敏不能为之’。我也是从小学起,等念了大学——学的是商科,英文还是不如你。所以说,聪敏的人谁都喜欢。”
胃像是要教训他的多嘴,一会儿又疼起来,只好再喝药水。
裴恩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一个胃疼就耽搁了好几天,等到八月初几的时候,两人才从承德坐火车回北平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进入完结倒计时XD
☆、第三十七章
打那以后,两人的关系似乎和缓了许多,裴恩济有时和她去看北海公园的诗会,有时为了吃一个火腿炒龙须菜,拉她跑到十几里开外的“厚德庄”去。
这样地跑来跑去,他不嫌累,精神还很活泼,不光能吃喝玩乐,还有心力到处去收账查账。
沈黛上北平很有名的“翰墨轩”去买笔绘兰草的撒金笺纸,付过钱等了半晌,那店伙计一猫腰从里间出来,对她道:“沈姑娘,真是不好意思,您还是明儿再来吧。今天店里赶上少东家来,在那儿查账呢,咱掌柜可算里外忙透了,顾不上客。实在不好意思!”
这时候,就见掌柜的一掀帘子,送了一个人出来,很客气地道:“裴少爷,您请,您先请。”
“闹了两千块的亏空,真是难看。荣升下头有多少分行,上千盈利不算多,少你一家不算少,压根算不了什么。倒是你老自个儿掂量掂量,啊?”裴恩济也不谦虚,任他在前头躬身哈腰地赔笑,跟着慢慢地踱出来。
沈黛几乎傻眼,心道这个人真是猴儿转世,在哪里都能碰上他。又想翰墨轩在北平多么出名,这家的掌柜一向拿鼻孔看人,两只眼睛总往天上瞧,现在被他三两下治得服服帖帖,不觉也笑起来。
裴恩济转脸看见了她:“哎,你怎么来了?”
沈黛道:“我来买笔绘兰草的那种压金笺纸,还有没有?”掌柜的当即拿了几种给她看。
裴恩济指着道:“第一种不过是好看些的毛草纸,耐看不耐用,这种货色,你敢卖五块钱?”掌柜一惊,他以为自己算是内行,而少东家怎么也是个外行,很容易糊弄:“这,您……”
裴恩济哼了一声:“看一眼就知道,这还用认?赶紧撤下去。”
掌柜连声称是,又怕这次被查出好些问题,得罪了少东家,总想在哪里献一点殷勤。这时候进来一位买笔买墨的顾客,掌柜一面叫伙计去打发他,一面拉着裴恩济,低声道:“裴少爷,您走开一点。这种人,这年头还拖个长辫子,怪难看的。”
沈黛听见了,觉得这掌柜自己贼眉鼠目,还嫌弃别人,心里很不喜欢。裴恩济斜了眼那人背后的辫子,嘴角刚扬起一点笑,看见沈黛脸色不豫,又马上把笑憋回去,道:“行了行了,我这里忙得差不多。今天不是有电影放么,去不去看?”
两人叫了辆车到德胜电影院,裴恩济指名要看某部电影,发觉已经下了档期,放完了。他不甘心,似乎非看这场不可,拉着她跑了大半个北平城,最后在玉渊潭找到一处将放映的露天电影,已经是晚上十点钟。
沈黛不解,无奈不好打搅他的兴致,只问道:“有上海来的短电影,还有默片,为什么非看这个?”
裴恩济侧头朝她一笑,并不说话。夜幕星空,电影缓缓开了场。
男女主角像是兄妹,一起来到上海求学,剧情兜兜转转,也没什么可看。大伙儿都打着哈欠,悄悄地说话:“哟,这是哪儿?他们上朋友家去吧?”“老王,还有多久放完哪?累死了仰着脖子看。”“走上楼梯了!”
很气派的大门被推开,男二号正跟着老师学拉小提琴,镜头往前,拍他的侧脸,眉飞入鬓,微笑得很好看。那人别过头来,竟然是裴恩济。
沈黛乍惊乍喜,拉着他问:“是你?怎么是你?”
裴恩济笑道:“怎么不能是我?”他看着她,轻声道:“我会写,会查账办事,能说一点洋文,也能随便客串一把演员。我就是想要你知道,我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废人。”
“我这里好些东西,都不敢送给你——怕你又一来气,转眼又偷偷跑了。你信我,现在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中意一个人,非要上刀山下火海才算真心么?倘若非要死去活来才罢休,那也太难、太苦了,我也做不到,我还是更惜自己的命。”
“好了,我的话已经说完,什么都值得了。你要是还不信,我只能发个赌咒:天地作鉴,我裴……”
沈黛怕他又要说出惊世骇俗的话来,伸手连连去掩:“你又来!”
裴恩济顺势揽住了她的肩,拿额头碰着她的,得逞似的微笑,笑够了,才轻声道:“你要是愿意,我带你上香港去,怎么样都随你的便。等安定这一阵子,咱们就上英国去。欧洲现在很太平,可以去找你的爸爸。好不好?”
繁星夜幕无垠,如果说听了之前的话只是感触,这句话才真正让沈黛动容。她非常挂念父亲,同时在心里静静地想,也许自己再不能摆脱这个人。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这段日子裴恩济隔三差五地来庆安胡同,帮着她打理行李,也顺便在北平好好地玩上一阵。
他看沈黛在南屋坐着,把檀木箱子里的东西归到一处,里头有海棠形草龙草凤和杂宝白铜手炉、几尊鎏金金器,还有鸽子蛋大小的翡翠,一边暗暗地想,怕是自家的商行里也拿不出这些东西。
等看到她拿一块紫绛色河清海晏纹挑银绣蟒图案的手帕出来,包着雕漆瓷青配琥珀眼掠扇坠的折扇放在行李上边,心里更是一凛,他猜到她的家里必然很有一些掌故,但忍了忍,终是没有问。
几经周折,沈黛在九月廿三同他去香港。
“咱们先到上海,在上海待几天,再乘船去九龙”,裴恩济道:“等到了九龙,正好赶上你的生日吧?得好好地办它一场!”沈黛恍惚一算,竟然四年如弹指,刹那流年,不觉失笑道:“我快二十岁了。”
裴恩济看着她,笑道:“二十岁有什么?在香港,女人二十岁都称‘密斯’,还年轻的很。等你三十岁,我都快三十六岁了。”
他的玩心很重,心思浅的时候有些像孩子,不及陆子峥一分妥帖沉稳。沈黛忽地一凛,马上打住这念头,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该拿他再和谁去比,这样对不起他,对不起子峥,也对不起她自己。
裴恩济道:“怎么了?”沈黛摇摇头,叫他放心。她紧紧抿起嘴巴,决定永远封锁这段往事,再也不提。
他们在上海停留两天,搭船去了九龙。
一下船,沈黛立刻感到和北平很不一样。香港的空气很湿,但没有北平的初秋热。这里的仆婢很多,大都叫“阿顺”、“阿贞”、“银笙”这样的名字,低眉顺眼,打扮得很清爽,穿着灯笼裙裤或者系腰长裙,来回地走。
裴恩济安排得很好,两人一到码头,就有人开车来接,直奔凯旋道而去。九龙的街巷上很多水果贩子,戴着竹帽,卖沈黛没有见过的西番莲、芭乐、青香芒,她只认出了金星鸭梨。
街上白天也点着灯,一盏盏的,沿着维多利亚湾铺成一排。维多利亚湾的水色很深,风吹波起,给人无底无边的刹那错觉,左边有二层楼高的很多欧式建筑,右边一圈很破很旧,像个卸货搬货的码头。
裴恩济关照了汽车夫几句,车停在一幢独栋独院。沈黛上了楼,趁着阿顺去拿行李的功夫,一个叫玉莲的丫头已经猜到她的身份,面色不善地用广东话问:“你是谁,你是哪里人?”
沈黛听她语气生硬,听不懂,索性闭口不应。
阿顺跟着裴恩济后头上楼,手里提着一个皮箱,放在地上一气儿打开,里头有莲青色撒金中短袖琵琶襟旗袍、玉色底青色绣春花的芙蓉锦旗袍,还有海蓝色小团牡丹花图案的短斗篷,和格子呢、灯芯绒的外套。
沈黛一愣,裴恩济道:“你忘了,我家底下还有布庄,这些都有。香港穿旗袍的多一些,你先试试。头发要烫么?”
沈黛微笑:“烫了不好,跟鸡窝似的。”
她跟着阿顺进屋换旗袍,头发用掐银花丝发卡绾成一个髻,很周正地束起。裴恩济搭着肩让她坐下,拿挂历上穿旗袍的美女月份牌给她看:“你好看还是她好看?嗯,我看是你好看。”两人都笑起来,他飞快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
几天里,裴恩济陪着她到湾仔去玩,顺路转到皇后大道东,正是香港岛繁华之所在,又一路走走停停,走到怡和街去吃早茶。
不知道为什么,沈黛近来的话非常少,除了跟他,几乎不说话。裴恩济以为是人文风土不熟的缘故,也不太在意,这时指着桌上几碟吃食,一一介绍道:“这是冻奶茶,哎,有一点冰;那个是大菠萝包,中间夹的现成的白脱。你要是不爱这个,咱们家里也有厨子,北平有的菜,他全能做,回头让他先来点粥,怎么样?”
他这么说着话,女招待员过来加茶,沈黛忽然用广东话说了句“谢谢”。
裴恩济诧异,随即恍然。沈黛一低头,鬓发掠低,唇角先微笑起来:“少言多听,没有错吧?”
这家潮汕菜馆的天花板上开了天窗,很晴暖的阳光移过来,忽地洒在她宝蓝色旗袍上,照成蓝天的颜色。
香港的早晨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和一个番外,写小白的。等明后天再放好了XD
☆、第三十八章
很快的一转眼,就到十一月份的时候。香港的天气不比北平,要暖,和潮湿得多,沈黛现在仍能穿着一袭花青色缎子面折枝杏花的旗袍,而不觉得冷。
这里佣人的穿着打扮也和北平很不同,清一色俄罗斯布做的对襟袄子,配玉色、雪青、宝蓝的裙,个个穿得顶时兴。
一会儿有女佣上楼收拾,沈黛侧头睨她一眼,心里微笑道:难怪这里有许多布庄、裁衣店,和西洋来的唇膏、胭脂纸,原来谁都很爱打扮,都在暗地里较劲呢。
“太太,您的信。”又有丫环喊她。
“放在廊底下,不用送进来。”沈黛在桌前坐着,给裴恩济誉写一本本密密麻麻的帐。新来的帐房为了给东家省一点帐薄,愣把字写成蝇头小楷,非常地难认。
那丫环应了一声,把信扔在门边,自顾自走了。
沈黛很不喜欢这个叫玉莲的小妈子。
玉莲很爱贪小便宜,她光明正大地克扣下沈黛做衣裳用的料子,而去给自己的姐妹换几块玫瑰山药糕吃。她最会躲在门后,偷听女主人的每一通电话和会客,甚至私拆外头寄来的信,而把 这一举一动都报告给裴恩济。她暗地里爱慕男主人,认为自己跟他的时间,远比女主人要来得长。
她不服气,仍旧把自己当成半个通房丫环似地,因而在穿着上也比其他丫环体面出挑些:总是玉色或秋香色的袄子,而在下面配妃红色的长裙。裴恩济只道她一向做事稳妥,在裴家的时间也长,便很少管她。
“伊是个憨居仔啊。”有家佣这么说玉莲。
沈黛知道“憨居仔”是什么意思,也只听过一笑。现在她的广东话已学会七八成,尽管不很地道,但听起来舒服,有一点归港来的华侨的口音。而每当有人这么问,她就会很平静地告诉她们,自己的故乡在北平。
玉莲听她广东话说得好,摸不清她的底细,就不敢随便地造次,更没有人敢在私底下说她的闲话。因为她不仅会广东话,也会洋文,无论谁说什么,她都能听得懂,还能马上叫这些人滚蛋。
沈黛誉了两页帐薄,站起来走动一会儿,顺便到门边捡起那封信。信似乎很老,边角已经发了黄,还有好几道折痕。沈黛一看信打天津寄来,就赶紧拆开,竟是白芙侬写的。
信写的很长,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很好,且和王质的大儿已经出世,取名王辉照,字燕吉。天津局势尚可,尽管后来也有几起几落,到底不算太坏,叫她不必担心。最末还特意关照她,如果有机会回来,千万千万要上天津重聚。结尾仍旧非常从容地署名,白燕宁谨上。
沈黛捧着这封越过山海,迟到了整整两个月的信反复地读,只觉得笔墨生香,甚至连一勾一勒也极尽温柔。她非常,非常地想念白芙侬。
她坐回桌前,按奈着五味交杂的心情开始写信:“你我俱生于光绪三十三年,总角相识,距今十有五年矣。”方写了开头第一句,又觉得这话老古董似的酸,自己也不觉笑了,于是把信纸团成一团重新写起。往往刚写了一段,就有更多的、更深切的词句冒出来,这样撕了又写,一两个小时才算完。
她把信交给玉莲:“按这个地址投出去。”
那个小女人的眼睛狡黠地一闪:“寄给谁?”
沈黛抬头看了看她,拿回了信放在一边,只低头继续誉写帐薄:“算了,你出去。”玉莲站着不动,像是没听见话似的,脸皮紫涨示威一般看着女主人。
“出去。”
到了晚上,裴恩济回到家。他宁愿每天坐车往返坚道和九龙,也一定来陪她吃晚饭。“怎么,那边来的信?”
沈黛收起稿纸,点头道:“我的朋友来了信,告诉我她已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今年的事。”
裴恩济笑道:“朋友,我怎么不认识?”
沈黛怕他多心,解释道:“在你来北平之前,她就去了天津。”
“我只吃过天津麻花”,裴恩济从身后环住她,低头埋在她颈窝轻轻地厮磨,轻声道:“是个儿子?只要你想,咱们也能有一个。”
沈黛被他的头发扎得发痒,笑了笑别过头。门外有影子动了一下,那是玉莲的鞋尖,鬼一般地躲过去。
“我不喜欢玉莲,辞了吧”,她道。裴恩济笑起来:“为什么?”
沈黛转过头,“她的脑壳有问题。”她说。
这个理由非常奇异而难懂,裴恩济倒也不多问,当即开口答应。沈黛的新侍女叫做乔安娜,十七岁,据说父亲是葡萄牙人,在来到裴家之前,她在湾仔的潮汕菜馆里给人做工。
沈黛对她一见如故:“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她想起了喻兰卿。
乔安娜不大通中文,只好用英文一顿一顿地道:“密斯裴,‘was’?你是说,‘was’?”
沈黛怅然:“她已经去世了。”
乔安娜愣了一下,又笑道:“密斯裴的朋友肯定很漂亮。我呢,我出生在海上,我是大海的孩子。”
她穿着皮箱里带来的灰白格子相间的苏格兰罩裙,做事爽利,而且非常爱静,沈黛很喜欢她,某一日莞然道:“安娜,我教你说广东话,好不好?”
裴恩济笑起来:“你教她广东话?”他和沈黛在家里,一向顺着她只说京腔,时间久了,连他也会几句胡同里的老京片子。
沈黛道:“我的广东话不够好?”
“可不敢这么说,这是你给我下套!”裴恩济笑起来,过去陪她说会子话:“来香港这大半年,能学会一两成很正常,学会三四成,就算比较聪明。你讲得这么好,那是绝顶聪明!”沈黛看他虽然不断地开玩笑,但眉间分明有心事,就开口问了。
裴恩济想了想,道:“第一件事,明年过了春天,我和你去英吉利,一来去找伯父,二来就当去玩,好不好?”
沈黛听他提起久久搁置的英国之行,心里也很高兴,点了点头,微笑道:“第二件事呢?”
裴恩济道:“我知道你住惯了九龙,搬家到底麻烦。但爸的意思是现在华荣另开了分店,原来香港岛上的两家也需要人去经管,咱们搬去坚道住,好不好?”
沈黛对这座城市的认知都来自他的介绍,住在哪里本不紧要,更不忍让他这时为难,当即就点头答允。
过了几天,搬家的事逐渐提上日程,裴恩济整天在两地奔忙,沈黛闲来无事,便叫乔安娜陪她上街,买办一些新居用品。
雇来的车左开右开,拐进了弥敦道。沿路站着许多手拿纸牌等待被招工的男人,也有卖花阿姑的影子,他们站在大楼底下,楼上伸出来的晾衣杆晾着很多颜色好看的衣服。
香港的天气很好,一如往日地晴暖。沈黛把帽子拿在手上,难得地晒一会儿阳光,然而经过俞心戏院的时候,她如遭到晴天霹雳。
在人群里,她看见了陆子峥。
那只是一个穿着戎装的背影,非常高挺,戴着的军帽遮住一半容颜。
“停车,停车!”沈黛大声地喊。
她还穿不惯配着旗袍的高跟鞋,登时崴脚重重地跌了一下。她没顾上疼,站起来一路追着那人到对街的面包店。
过了一会儿,那人走出来,抱着法棍非常满足地笑,那是一张不一样的、完全陌生的脸。不像,其实一点也不像。
沈黛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陌生男人一路走远。她感到没顶的绝望。绝望过了,她居然很快地清醒,她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女孩子。
哪怕真有重生转世,等他又到二十一岁的年纪,他已经不是陆子峥,在人山人海里,也绝不会再认得“沈黛”这个人。
沈黛簌簌地流泪,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当时她眼看着他死,如果在北平的回忆那么深、那么多,多到能算是一辈子,那他们已做了一世夫妻。
再无后悔。
她伸手去抹眼睛,并反复地告诉自己,关于北平、关于陆子峥,这个男人,这个名字和这座城,都是上一辈子的事。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很坚强地、英勇地、努力地走完这辈子。
乔安娜看她站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动,赶紧下了车去看她:“密斯裴?”
沈黛的泪水早已干透,冲她抱歉地一笑:“没什么,我认错了人。”乔安娜和她又上了车,仍旧在街上到处逛着兜风,接着问:“是要紧的人么?要不要回去找?是密斯裴的朋友?”
沈黛还没说话,只见前面拥着一堆人,传来很大声的骂架。
“这里的每块地盘都有公会,每季都要交一定的钱,才能找得到工作。这是定例,这是规矩,怎么,你敢藐视公会么?交不起钱,就不能在这儿!”好几个男人在嚷嚷。
“干什么!滚蛋,滚蛋!我听不懂广东话,那又怎么样?钱,没钱!还我的钱,把钱还我!”一个女人穿着很脏的短布衫,在地上耍赖似地哭闹,“死娘的,你们没的好!给老娘放手!老娘就要在这!”
男人过去拖她,她笸箩里卖的杂碎玩意全部掉在地上,被人一踩,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一个巡察正往这边赶过来,伸着手哇啦哇啦地挥动。
沈黛的车开过去。她看到一张很熟悉的脸,蒋丽荣。
蒋丽荣在北平花光所有钱,她花钱的时候很不心疼,同样的脂粉、衣服,她总是买两件——都不是她赚的。她曾经请了四个老妈子伺候,而在她没钱的时候,她们拐走了她最后一点积蓄。
蒋丽荣听说这边的财路很广,于是她靠着出卖自己的一切来到香港。她到处地去顺一些小玩意,而后在码头、小街上卖,她最希望得到一份女佣的工作,只是没有人敢雇她。
在见到沈黛之前,她已经用自己的绸缎旗袍换了最后一顿硬面包,就着餐馆里剩的一些奶油罗宋汤,这是她一天前的晚餐,在那之后,她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蒋丽荣也认出了沈黛,她马上伸手把住了车轮,凑上去喊:“沈小姐,沈小姐,是我!我是蒋丽荣!你还记得我,我啊,我是蒋丽荣!”
她见沈黛不语,以为对方已生恻隐之心,一下子忘记了饥寒,站起来极亲热地套近乎:“沈小姐,你告诉他们,你认得我!他们抢我的钱,你看!”她把口袋翻转过来:“你看,里面只剩一个子儿,我真是要饿死了。沈小姐,你在哪里,你好不好?我还以为你……”
沈黛静静看着她献媚似的表演,轻声道:“我不会死,因为你还没有死。”
蒋丽荣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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